一个日子就是一块积木。一堆日子就是一堆积木。不同的人拥有同样的积木。设计时,各人的创意会有高下之分;搭建时,各人的手法必有巧拙之别。最终,搭造出来的“城堡”迥然不同,你瞧着,东家的安如磐石,西家的危如累卵。
费浪会码字,下笔千言,倚马可待,应该不算庸手。但这是否等于说,他搭建“城堡”的功夫也高人一筹?二者到底有没有可以互相置换的可能性?这个问题有点儿伤脑筋,今时不同往日,若在往日,就算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费浪也要把答案弄清楚,可现在他这副脑筋得腾出专线想念一个人,她在遥远的南国,姓名为东方晴,网名为雨点儿。
费浪怎能无可救药地爱上一个他未曾见识过真容实貌的女子?一个人是不是爱上了另一个人,费浪的检测方法显然比K佬的检测方法要简明实用得多。醒后的第一念想她,睡前的最后一念也想她,如此牵肠挂肚,准定是爱上了对方。如果不是爱,那就是鬼上身,必须恭请手段十分厉害的道士前来捉鬼,焚香藝烛,画符念咒,身穿八卦袍,手挥桃木剑,呼“疾”有声,祓除邪祟。
昨天,费浪早晨刷牙的时候就在想,雨点儿应该回家了,可等到子夜时分,她仍然杳如黄鹤。今天,费浪倒反而没有昨天的自信心强,因为雨点儿比他有能耐,她做得到不急不躁。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居然喜从天降,她用手机发来了短信息,“我在网上等你”。My God!该来的终究会来,皇天不负有心人。
费浪:你的短信来得不早不迟,比教练手中的秒表掐得还准。
雨点儿:你这话,我该怎么理解?
费浪:要是早一点儿,我就当场乐晕了;要是迟一点儿,我就人间蒸发了。
雨点儿:啊?不要!死活不让。
费浪:怎么不肯放我去消失?
雨点儿:偏不!
费浪:这两个字说明了你无上的权威,我亲爱的女王!
雨点儿:放你走,也许就错过了。
费浪:放我走,你也不会错过,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雨点儿:费浪,我怕我们会犯错误。唉!
费浪:在上帝眼中,人比动物更容易犯错误,每个人百分之七八十的时间都是在犯错误,就算干坐着,什么都没做,也是犯错误,罪名是“浪费生命”。你说,做人有多难啊!
雨点儿:也许我这样子飞蛾扑火不够明智。这几天,我心里很乱,整个大脑全被你一个人占得满满当当。
费浪:要不然,你再冷静两天,然后我们一同降低外交规格,由“大使”降为“公使”,由“知心朋友”降为“普通朋友”。
雨点儿:我说了能够算数吗?好吧,从现在开始,亲爱的费浪同学,不许你再跟我谈有关爱情的话题。
费浪:由你说了算,这意味着:你是女王,我是掌玺大臣;你下旨,我盖印,立刻生效。不谈也好,免得有的人心乱如麻。
雨点儿:我们转换话题,谈点儿别的什么,好不好?
费浪:瞧,没话可续了吧?既然你设置“禁飞区”,我打算逃课。
雨点儿:别跟我赌气。
费浪:我这人既不赌钱,也不赌气,要赌就赌缘分。
雨点儿:怎么个赌法?赌钱,可能债台高筑;赌气,可能病由心生;赌缘分的话,我想不出结局会如何,爱情这东西最折磨人。
费浪:怕什么呢?人生就是赌局,谁也不可能置身局外。敢拼才能赢,我的好友(险些就写成“女友”了)!
雨点儿:看来,你写“女友”写成了习惯。
费浪:嘿嘿,被你抓到了小辫子。
雨点儿:费浪,你能不能对我温柔些?你没听见吗?我在低声求你。
费浪:好啊,但你不能泄气,不能再说“不爱也罢”这种没滋没味的话,好不好?
雨点儿:嗯,费浪,我害怕。很复杂很纷乱的心绪。既怕得到,又怕失去,怕得到后失去,怕失去后再也找不回来。有生以来,我头一回这样患得患失。
费浪:我有点不明白,你怕水吗?
雨点儿:怕水?
费浪:是啊!你怕坠入爱河。
雨点儿:女人跟男人的想法是不同的。你最擅长揣摩人的心理,怎么会不明白呢?
费浪:但愿我能解除你内心的恐惧。
雨点儿:说认真的,这几天,我老是想着你,我知道我这样不行,快走火入魔了,是你让我着魔。
费浪:有什么不行的?我也着了魔,老是想着你,你没做折本买卖。
雨点儿:你想我,跟我想你,肯定不一样多。
费浪:应该我多一些才对,我一天想了二十五个小时。
雨点儿:你从哪儿偷到一个小时?
费浪:从你那儿,所以你最多只想了我二十三个小时。
雨点儿:哼,怎么可能?我的时间没有短缺一秒钟。
费浪:我们想得一样多,打成平手,好不好?
雨点儿:你会对其他女生说这样的话吗?
费浪:不会,你是此刻的唯一。
雨点儿:下一刻呢?
费浪:下一刻由此刻决定。
雨点儿:费浪,我好几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真是奇妙极了!
费浪:是啊!因为懂得,所以同情。
雨点儿:同情之后呢?
费浪:顺乎天而应乎人。
雨点儿:我对你的感觉,真的很神圣,不愿世俗的功利毁损它丝毫。
费浪:我想,在见到你之前,我已经有了这样的判断。
雨点儿:费浪,我内心在挣扎,真的好苦,好苦!你不明白,我有难言的苦衷。
费浪:我愿意替你分担。
雨点儿:听你这样说,我很感动!
费浪:如果我的感情太热烈,将你深度烫伤了,告罪哦!
雨点儿:我的温度不比你低。我的脑子烧成了焦炭。
费浪:何时能见到你?这个问题令我抓狂。
雨点儿:见面很容易。我随时都可以飞去北京。可我心里有太多的顾虑。
费浪:顾虑什么?
雨点儿:顾虑很多,一言难尽。主要是心理上的。
费浪:既然你随时可以飞来,就选在下个礼拜,如何?如果你觉得太急迫,那就明年一月也行。我信守前约,带你去登长城,爬香山。
雨点儿:我恨不得此刻就见到你!
费浪:没问题啊!哦,这会儿没有直飞的航班了。
雨点儿:瞧,美得你!你先写你的小说,过两天,我要出差。我想抽个周末去见你。
费浪:好的,我随时虚席以待,这里的“席”是坐席,也可以不是坐席吗?
雨点儿:你一肚子的坏水,又让人爱,又让人疑。
费浪:生物医学研究早已证明,“爱”有益于人类的身心健康,“疑”则恰恰相反。
雨点儿:你倒真能装,装得像个医学院低年级的学生。
费浪:简直像学龄前儿童了!
雨点儿:有那么夸张吗?冷静,你先冷静。呵呵,我们约定一下:如果彼此觉得不合适,就直接说出来,然后做好朋友。其实我们做好朋友也不差。
费浪:退而求其次,那怎么行?
雨点儿:好紧张!反正我做好了与你做好朋友的打算,嘻嘻……这样就不会蒙受血本无归的损失。
费浪:我们相见恨晚,但终于遇到了,还是应该谢天谢地!
雨点儿:是啊,时间过得飞快,又该睡觉了。不过,我先要到你的“狼窝”里去看看你的照片,才睡得着。
费浪: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得去你的“虎穴”中看看你的照片。
雨点儿:臭美个没完了。呵呵,一起下吧。
爱情的积木最不好配搭,往往是刚搭到一半就崩塌了,又得从头搭造。这种情形有点像是希腊神话中排名第一的苦役犯西西弗斯干的活儿,他费尽万苦千辛,把一块巨石从山谷推上山顶,巨石却无法放稳在峰巅,仍然从山顶滚落到谷地,他又得从头再干一回,如此周而复始,以至无穷。你可想而知,那是多么令人恼怒而又沮丧的苦役!恋爱的过程当然不至于这样痛楚难堪,就算有点苦涩,也是加了砂糖的咖啡,或许还添加了奶昔,调匀之后,味道不错。但N次恋爱都只是过程中的产物,在过程中兴起,又在过程中消亡。罗密欧没能娶到朱丽叶,梁山伯没能娶到祝英台,那样子殉情倒还不算太坏的结局,何况他们能够万古流芳,使N位观众掬N把同情之泪,也算值当了。世间另有不少情侣,彼此一度爱得死去活来,最终却断了念,绝了情,反了目,分道扬镳,变成路人、仇家和怨偶,那才是超乎悲剧意义之上的大悲剧。
尽管爱情的“城堡”不好搭造,但尝试者不乏其人,他们搭造的citadel只有在梦境中才会缥缈一现,男人想做这城堡里的king(王),女人想这城堡里的queen(王后)。他们的愿望美、想法妙,但那堆积木并不好摆布,搞不定,就是一个烂摊子。这世上有太多太多这样的烂摊子,无人收拾;就算有谁想帮忙,也无从着手。
雨点儿和费浪会是哪种情形呢?网络空间只是一个搭造城堡的地方,它可以使他们像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一样相爱,但这样的爱情具有显而易见的虚幻色彩。他们未曾碰面,未曾相处,一切还在未定之天。现在设想得越周全,将来就越有可能是一个大而又大的肥皂泡,归于破灭的时间仅仅需要0.001秒钟。那岂不是很残酷吗?
费浪渴望着跟雨点儿见面,又害怕这次见面会成为他们爱情的“滑铁卢”。
“一旦相爱,你们就容易遭遇魔咒的袭击!”这话太狠,令人寒毛倒竖,冷汗直冒。
过了几天,冬麦打来电话,说是她们奥运志愿者已经集训了两次,多半都是北京各高校的大学生,很好玩。费浪问她具体做什么,她说很有可能会进入开幕式的迎宾小姐名单,在运动员入场的通道边上站着,跳舞鼓掌。这道选拔真的很严,要有优美的体形,要有充沛的体力,不少女大学生没有选上,都哭了鼻子。好啊!费浪祝贺她能进“鸟巢”,亲身感受奥运开幕式的热烈气氛。
北京奥运会的开幕式,费浪肯定要亲临现场。K佬说他有办法订到门票,他并不是一个体育迷,但风擎荷是体育爱好者,K佬唯其马首是瞻。两天前,风擎荷已通过M SN正式告知K佬,她将于奥运会开幕前半个月飞抵北京。K佬心花怒放,订取开幕式门票的热情因此空前高涨。他问费浪要订几张?费浪说一张。他说:“一张哪儿够!这种机会百年难遇,千载难逢,你得带个美眉进去,才对得起自己的后半辈子,才算没有虚度此生!”这小子巧舌如簧,鼓动力之大确实令人甘拜下风。费浪一琢磨,多一张票也行,到时候叫上东方晴,悲观点想吧,就算他们没缘分做情侣,请她看一回奥运会开幕式,她也会很高兴,同样能留下美好的回忆。再退一万零一步,她不来,费浪把这票往老爸面前一拍,说是做儿子的孝敬长辈,他不乐疯了,费浪就不信。费浪对K佬说:“那就订两张,你有本事,订三张也行,我照单全收。”他打趣道:“那不成,莫非你要挑选那个黄道吉日,八月八日晚八点,享受齐人之福?我只能保证给你弄到两张门票。”两张就两张。放在十三亿人口的中国,统计学的数据显示,家资一百万美金以上的富豪有四十一万五千人,家资三千万美金以上的超级富豪也有六千多人,费浪只是平头老百姓,若能收获两张北京奥运会门票,实属不易,该知足啦。
现在费浪心里老是搁着雨点儿,晚上就算不聊天,愣坐在电脑前,也容易开小差,她要是知道费浪这样漫不经心的一个大男人竟然被她改造成为不折不扣的痴情种子,一定十分得意。现在,费浪首要的任务仍是写好自己的小说,无懒可偷,无捷径可走。一个以写作为天职的费浪可不能被另一个以恋爱为专职的费浪一拳轰倒在地,一边躺在拳台上淌鼻血,一边听由裁判大叫KO,那可不是好玩儿的。输掉一次就可能连续输掉N次,要是被修理成“习惯性倒地”,那就郁闷透顶了。
理智与情感,势均力敌,它们确实就像是一位拳击经纪人(如同拳王泰森的著名经纪人唐金那号角色)手中的两位不同类型(理智是防守反击型,情感是主动攻击型)的拳手,若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会是西风压倒东风。这会儿,费浪的理智战胜了情感,于是毅然决然地把手机变成静音,把笔记本上的U盘取下,开了机,“滴”的一声,绿色指示灯闪亮了,这就是开工的信号。
范蠡一连病了三天,这三天时间,他做了许许多多怪梦:一会儿,他梦见那位被砍头的美女拎着自己的脑袋来找他索命,那颗头还在不停地滴血,地上血太多,连床都漂浮起来;一会儿,他梦见越王勾践大发狂疾,手持利剑,逢人就砍,见人就劈;一会儿,他梦见西施在吴王的怀抱中,已战战兢兢哭成一个泪人儿;一会儿,他梦见文种带着一群人打猎,结果被一头跳涧白额猛虎撕成了碎片;一会儿,他梦见范家满门带孝,哭声动地惊天,却没人愿意告诉他,究竟是老爷死了,还是老兄死了;一会儿,他梦见自己已经泛舟五湖,可船在湖心,开始渗水,艄工变成持刀打劫的强盗……这样折腾了三天三夜,范蠡浑身无力,虚弱至极,睁开眼睛就感觉天旋地转,帐帏也变成了巨大的网罗。
听到儿子生病的消息后,范蠡的父亲向越王勾践上书,请他恩准,让范蠡回家治病,但越王未予答理。勾践心思绵密,城府幽深,他可不愿让范蠡借病休养,瞅个空当,逃之夭夭。他要把范蠡置于眼皮底下,严加盯管。当然,他决定派最好的王宫宫医,去治疗范蠡的这场怪病。
“大王,范大夫的病是惊厥所致,微臣开了几服药,可以定惴压惊,还魂归窍;还开了几服温补一类的药物,专给他培元固本。”何宫医为人圆滑,开的药方在两可之间。
“大王,范大夫的病是由于寒气攻心,痰火上升所致。微臣开了一服猛药,保证药到病除。”李宫医自信医术高明,他开的药方直指病灶,不会有任何偏差。
“大王,范大夫脉象弦急,此病生得蹊跷,依微臣所见,并不是范大夫的身体出了毛病,而是心念遇到魔障,只要解开心结,此病无须攻以药石,即可霍然而愈。”唐宫医才是真正的高手,乍听上去,却又不像是宫中宫医讲的套话。
三个宫医有三套说法,最终还得由越王勾践拍板定夺,这事就变得十分滑稽了,谁给范蠡治病?到底是越王,还是那三位名医?
“既然这样,寡人觉得唐宫医的话有道理,范大夫这病并无大碍,他自己就能扛过去,当然,用点药培元固本,没有坏处。”
这就是领袖人物,不用自己妙手回春,只须有慧眼慧心就行,认得准谁讲的话在理,谁讲的话无聊,谁讲的意见模棱两可。一个人有十分脑力,不必有十分技艺,有时甚至连三分技艺都没有,照样领袖群伦。
到了第四天,那些噩梦像潮水一样退却了,范蠡安心地酣睡了几个时辰。醒来后,已是下午申时,他感觉脑袋仍旧沉重,但睁开眼睛,不再晕眩,这就好。阉人侍候范蠡起床,他喝了点鸡汤,又进了些肉糜,顿觉身体清爽多了。范蠡叫人把他抬到王宫外去,唐宫医过来,把了一下脉,脉象仍稍显虚弱,但元气已回升,便同意范蠡下床。两个年轻力壮的阉人用便辇把范蠡抬到宫门外,正是晚夏时节,下午仍然炎热,宫外的高树上,蝉儿“知了”、“知了”地叫得正欢,它们究竟“知了”什么呢?这世界充满杀机,悲剧连场演出,难道它们都一律知了?范蠡卧病数日,对集训的进程一无所知,他问身边的阉人:“种大夫的训练课效果如何?”范蠡所说的“种大夫”,就是文种,大家都觉得这样称呼更为亲切,久而久之,就约定俗成了。
“范大夫,那天你下令,当众杀了个迟到者,这下可镇住了所有的美人,第二天,但凡种大夫说要干什么,所有美人无不遵从,真就做到了令行禁止。”一位阉人用讨好的语气恭敬地回答道。
“都说,只有杀人才能立威。范大夫,那天你手中令旗一挥,别说那些美人个个变色,连宫中卫士也个个变色!范大夫病后,种大夫的训练课只加上了一天就结束了。他说,时间紧迫,要把课程往前赶,这两三天,美人在修习宫廷礼仪,个个学得极其用心,王后很满意,说不用一旬,七八天就可以把宫廷礼仪全部学完。”另一位阉人口齿更加伶俐,他只用几句话就把事情讲得脉络清晰。
“学得最好的是西施,其次就是郑旦。西施的一举一动,王后都十分欣赏,夸她小家碧玉能有大家闺秀的风范,不简单,就算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的王侯千金,也不及她贵气。大王去看过两次练习,也击节叫好,夸赞了一番。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到大王笑得那么舒心。”开头说话的那位阉人不愿甘拜下风,同样讲得眉飞色舞。
“既然都说好,那现在就去看看,应该还没下课。”范蠡动了好奇心,精神为之一振,他决定立刻动身,去现场看看西施。
两名阉人用步辇抬着范蠡去玄武宫看排练,沿途的宫廷卫士见到范大夫病已初愈,无不微笑敬礼。越王勾践与他的父祖崇尚简朴,对修治宫室兴趣不浓,最感兴趣的不是衣食住行和声色犬马的享用,而是创立王霸之业,这就是说,他们是创业型的君主,不是享乐型的君主。越王勾践只有三宫一殿。宫是用来住越王、王后、妃、嫔、宫女、阉人的,卫士住在毗邻王宫的营房。殿是越王用来与众臣僚议事的。玄武宫又称美人宫,是王后的寝宫,除开越王居住的朱雀宫,这里算得上是王宫中最轩敞的地方了。
范蠡示意阉人不要声张,他们悄悄地从侧门进去,把步辇停放在角落。一百二十位美人(又补足了原数)都在听从王后的口令,练习徐行、端坐、直立、顾盼、言笑的姿态和接物待人的礼仪。这是第三套宫廷礼仪,很显然,美人已练得娴熟。范蠡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才不过几天时间,一百二十名美人就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质变,由朴素的村姑变成了文雅的淑女。尤其是西施,变化最大,一举一动,尽态极妍,令人赞赏不止。她的美丽是那种行云流水的美丽,自然而又自在,一点都不矫揉,一点都不做作。西施眼尖,她第一个看到了坐在步辇上的范蠡,嘴角不禁流露出一丝笑意。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关爱在其中,欣慰也在其中。在距离西施十多丈远的地方,范蠡已感觉到西施的善意。
到了酉时三刻,这天的排练任务已经圆满完成。王后早就注意到了范蠡的存在,但上课时,她未露声色。下课后,她主动过来,范蠡要起身行礼,王后示意他不要动。
“范大夫的微恙痊愈了吧?”王后面露关切的神色。
“谢谢王后关心,已好多了。卑臣老是惦记着训练进度,听到众人赞不绝口,就过来看看。果然像模像样了,王后**有方啊!”范蠡病体尚未复原,声音略微有些不稳。
“这些美人聪明灵活,一点儿也不笨。照目前的进度练下去,礼仪课再过三四天就能结束了,平时温习温习,估计都能过关。范大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再好好将养几日,这么多人都等着你上课呢!”
王后性情温和,不似越王那样暴躁,她还年轻,不到三十岁,但除了高贵的气质,并不算出众出色的美人,她的衣着十分朴素,脸上不施粉黛,甚至通身都没戴一件金器和玉器。自从越王勾践定下“二十年沼吴”的复仇计划,王后就节衣缩食,亲自纺绩,亲自缝纫,身为表率,人人都很敬佩她。王后以越王的事业为事业,以越王的痛苦为痛苦,以越王的羞辱为羞辱,将来,肯定也会以越王的胜利为胜利,以越王的荣耀为荣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在范蠡的心目中,王后确实有其可敬之处,不在于她夫唱妇随的顺从,也不在于她能做到“衣不重色,食不兼味”,而在于她具有勇于任事的精神。在乱世,一个人抽身远避是上策,但这个上策很难由自己去选择。中策是勇于任事,敢于负责,朝着自己的目标去倾心竭力地奋斗。可是天下人多半选择的是下策,那就是蝇营狗苟,大难迫在眉睫,仍以嗜欲为先。至于女流之辈,身处乱世,风险更多,她能坚持中策,就算是坚持了上策。
王后问候过范蠡,那些美人也都鱼贯而至,纷纷行礼问候范总教习。她们昔日行礼,不说潦草,也是马虎。她们现在行礼,则不仅娴雅,而且从容。才不过数日工夫,就能改变这些村姑身上根深蒂固的积习,这不是奇迹,又是什么?西施行礼时,两个酒窝里溢满了笑意,宛如两盏美酒,范蠡毫不迟疑,一饮而尽。西施与范蠡对碰了一瞬目光,那一瞬,她脸上飞起了两朵淡淡的红云,这番情景,飘忽之间就过去了。除开范蠡和西施心眼相通,场中另有一人瞧出了奥妙,那人就是王后,她心细如发,眼明如镜。
第二天,王后还要教导众美人练习第四套礼仪,即祭祀礼仪。范蠡感觉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幸亏那位唐宫医精心护理,用的是食疗,而不是药疗。当初,倘若越王勾践采信李宫医的疗法,用狼虎猛药狂攻子虚乌有的病灶,说不定此刻他已病势转沉,奄奄一息了。
这回,范蠡的认识已由感性达于理性:越王勾践虽不属仁义之君,但可算英明之主。鸟喙人卧薪尝胆,奋发图强,处处落实,绝非作秀,他的忍耐力,他的责任心,他的鸿鹄志,他的血性、勇气和才干,哪一样不是常人望尘莫及的?男子汉,大丈夫,昂臧于天地之间,遇大厄,蒙大耻,受大屈,遭大罪,忍大愤,吃大苦,都是成大事、立大功、获大名的前奏,放眼古今,罕有例外。越王勾践正是这样的大忍者、大强者、大智者、大勇者,范蠡由衷地敬佩此人,他真就有了要辅佐越王勾践干成千秋伟业的冲动。
病愈后,范蠡听人说起,褚三曾来探病,今天范蠡自觉身子骨爽气多了,正好前往东梅花巷回访褚三。早先,褚三是一名杀狗的屠夫,人很仗义,一诺千金,从不食言,为朋友两肋插刀,绝无难色。当年,范蠡还只有十五六岁,尚未加冠,他听别人说起褚三为人如何如何侠义,武艺如何高强,便擅自做主,去东梅花巷拜见褚三。褚三以杀狗为业,但他天生具有法眼和慧眼,他一看范蠡神态轩昂,从容淡定,便知这少年乃颖秀天才,将来决非凡庸之辈。两人谈论甚欢,竟不拘礼数,结为忘年之交。褚三的老婆烧得一手好菜肴,在东西梅花巷一带有口皆碑,开了一座家常菜馆,生意红火得没法儿形容,起初是几张桌子,后来是几十张桌子都没地方摆下。两年前,褚三把狗肉摊收了,到店里帮个手,可是褚三娘忙里忙外,不怕累,头一号的心疼老公,她让褚三歇着,宁可请伙计,这样子,她使唤起来也更方便些。褚三乐得清闲,便带着十七岁的独子褚不惊到处寻访侠义之士,切磋武功,谈论风义,几年下来,两父子成了越国的名人。褚三年过五十,他有范蠡这样的忘年交,自然引以为自豪。前几天,他听说范蠡在校场上突然中邪,当晚得了怪病,高烧不退,人事不省,便去越王宫探视。有卫士认得褚三,但这个方便之门他们不敢开,便只留下了褚三送来的果盘和食盒,答应转交。
褚三怏怏不乐地回到东梅花巷,越想越不放心,绕室彷徨,束手无策,褚不惊对父亲说:“义叔是何等人!你常夸他是当今只可得一、不可有二的人物,这怪病能奈他何?”
褚三娘也说范蠡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什么闪失。
“我酿的春酒还剩一坛,就等着他来喝,你操什么心呀?说不定过两天他就会自己过来。范公子跟你们父子那是刎颈的交情!”
褚三娘的话让褚三大感欣慰,他对这个贤惠精明的老婆百分之两百的满意,他特别认定这条道理:为人一定要心地善良、正直、侠义,上天才会给予不折不扣的重赏。
范蠡到了东梅花巷,早有人见到他,跑到褚三那儿报喜讨赏钱去了。褚三与儿子褚不惊奔出门来,到巷口迎接。
“贤弟啊!老哥想死你啦!你这一病,我可是也快跟着倒下了!”彼此都是性情中人,又是握手,又是拍肩,哪管世俗的那些礼数。
“义叔,我父亲可真没讲半句假话,你看,他都快老泪纵横了!”褚不惊比范蠡也小不了几岁,已长成高大英武的小伙子。
范蠡深受感动,眼中噙满了泪花。他每次到东梅花巷,都从心底发出感慨,还是这些身居闾巷的人物更实诚,更热烈,更淳朴,更快乐,没有揪心的计较,没有狠心的营谋。
听说范公子病愈了,已到东梅花巷,许多人都过来打招呼,说几句吉祥的话。范蠡感谢街坊,拱手行礼,他笑着说:“诸位街坊的祝福,是千金难买的良药,范蠡自然百病都消,多谢!多谢!”
褚三娘也抽空从店里出来迎接范蠡,她说起那坛硕果仅存的春酒,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范公子,嫂子看你的病已经好了七八成,喝了嫂子这坛春酒,那余下的病痛也就一碗勾销!这话你信还是不信?”
“义嫂的话,我哪能不信!义嫂的酒,那是会稽城最好的酒!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呢?呵呵……”
这餐饭,范蠡吃得极为畅快,不只是菜肴鲜美,全部出自褚三娘的绝佳手艺,而且那坛留存下来的春酒格外芳醇,如果说世间真有所谓“甘霖琼浆”,大概也就是这般滋味了。范蠡的酒量够豪,但病后初愈之身,他还不敢放开肚量去喝,褚三也不像平常那样长鲸吸水似的狂饮。倒是褚不惊喝得尽兴尽量,先把自己灌得酩酊烂醉。
智者有个共同的心得:“与其积攒财富,不如积攒朋友。”朋友是你想起来心里头就感到异常快慰和温暖的那种人。当你遭逢艰难的时候,他们跟你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应付难局;当你面临危险的时候,他们跟你把臂走在一处,共同摆脱险境。没有他们的援手,没有他们的助力,你就很可能走不完人生的风雨长途。朋友应该是多层面的,不能只在狭小的区域里寻求,三教九流中不乏肝胆相照的豪侠之士,孔孟门墙内每多假仁假义的乡愿之徒,关键是你要有一双慧眼,鉴珍珠,识鱼目,不差分毫。
你是朋友的积木,朋友也是你的积木,没有朋友的孤家寡人,即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拥有多如山积的财富,也是悲哀的可怜虫。范蠡拥有褚三这种刎颈之交,乃是他人生中的大幸。在他们之间,只有道义上的相通,没有势利上的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