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习作)
(1972—1979)
小麦打了苞,玉米长了尺把高。
清晨,我吃罢早点,匆匆地走出了县革委会招待所。部队正进行传统教育。我这趟来冀中平原,就是到红岗人民公社请我们连的老连长张铁山回连讲连史。
嘿!提起我们老连长张铁山,炮弹壳吊起来当钟打——当当响。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我们连在老连长带领下,不仅以“猛虎英雄连”著称;还以模范执行毛主席亲手制定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遵纪爱民模范连”驰名。张连长的优秀事迹,我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把挂一漏万听到的攒在一起,足够装满一笸箩。
解放后,已经提升菅长的张铁山,因身上几处挂花,组织上想安排他在城市工作,他却坚决要求回乡务农。回到农村后,他保持和发扬了人民军队的优良品德,“**”中,担任了红岗人民公社的革委会主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昨天傍黑儿,我风尘仆仆地赶到县革委会,听说红岗公社有辆在县化肥厂拉水管的汽年,今天早晨回去,正好顺路。
进了化肥厂的大门,我望着厂房设备出神,这个化肥厂的气派还不小呢。背后突然暴起粗声粗气的喊声:“哎——同志!别光顾了东张西望,要脚下留情。”
我一低头:哟!右脚差一丁点儿踩坏院子里种的西红柿。我一回身,一个彪形大汉卷着一股风从我面前忽地冲了过去。他肩上扛着两根五六米长的水管子,脚步落在地上,像碌碡夯地一样响。
顺着他去的方向望去,前边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辆解放牌汽车。心里不由一喜,断定是我要搭的那辆汽车,便疾歩奔了过去。
我还没有走近汽车,方才教训我的大汉,“咣”的一声把水管子放在地上,双手一叉腰,铁塔一样地立在汽车旁边,粗脖子红脸地向正在车上鼓捣煞绳的年轻司机开了炮:“小李!你倒真有眼力见儿,怎么把汽车当不当正不正地停在人家地头上?装车时不留神,踩坏庄稼怎么办?!”
我真担心司机脸上挂不住,火性子上来,跟他撕破脸,闹翻了。事情竟出乎我的所料。司机抬起头来,一挤咕眼,嘿嘿嘿地笑了笑,一声没吭。
“嘿嘿!嘿嘿!就知道一个劲儿地傻笑。”大汉气鼓鼓地一挥胳膊,“把车往前开点!”
司机站起身来,用手撢了撢衣服上的铁锈,半嬉笑半认真地说:“汽车离庄稼足有两扁担远,不碍事。开那么远,要叫您白跑冤枉道。”
“跑冤枉道?我又不是泥捏的,多走几步路,就会累垮啦?我问你,踩坏庄稼怎么弥补?”
司机无可奈何,只好把车开出了十几米远。
这个大汉,五十出头的年纪,膀乍腰圆,头上包着一条白羊肚毛巾,两眼闪光,满腮胡茬子,看模样,像个地道的庄稼人。
我看着他,觉得非常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面:是参军前,不对;是入伍后,不对;莫非是在电影里,也不对。
“解放军同志,”那大汉忽然叫住我,“听说你要搭车去红岗,欢迎呵!来,帮个手把水管子装上,马上开车。”后面两句话,不像商量的口吻,说确切点,倒像是给我下命令。
“是!”我的回答显然博得了他的满意,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头:“小伙子,够样。”说着,拽住我的胳膊,大步流星地向库房走去。
装完车,司机走过来,执意要我和大汉坐在驾驶室里。还没等我开口,他却一摆手:“自家人,别打呱了。我和解放军同志坐在上边,一来提防管子掉下来,二来向解放军取点经、趸点货。”说完,他一只手抓住车帮,一只脚踩在汽车后轮胎上,腾地跃上了车。我学着他的姿势,也飞身纵上了车。
汽车箭一般地在宽阔平坦的公路上飞驰。公路两旁,绿油油的麦田和玉米地连成一片,像浩瀚的大海,在微风的拂动下,碧波滚滚。
我们两个人背靠着驾驶室坐在水管子上,交谈着。“同志,你贵姓?”我把身子挪动了一下,问了一句。他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汗水,爽快地说:“弓长张的张。”
我一听他姓“张”,心里一热。正想往下询问,他却一会儿问问部队的读书情况,一会儿问问连队目前搞什么教育,喋喋不休,简直没有我插话的机会。不过,倒使我增添了一个新的发现:这个老张外表硬得像炮管,心里却像撂着一个火炉子。
“哧——哧——!”汽车突然停住了。老张就像坐在飞机座舱里的弹椅上一样,一按电钮,腾地站了起来,探着身子说:“小李!前头在修路,车过不去了;走下道要经心,可别轧坏棒子苗。”
“您就把心撂在肚子里吧!在这样的道上开车,那是老太太拾鸡蛋——稳拿把攥!”
“出不了错?!”老张用拳头轻轻地在驾驶室顶上一擂,“就凭你这骄傲劲头,十有八九要出错,要是轧了一棵棒子苗,我非狠狠地拧你的鼻子不可。”说着,他踮起脚尖,整个身子几乎趴在驾驶室上了,两眼一眨不眨地朝前看着。
我赶忙也站了起来。
公路下面的一条土道,是因为前面修公路,马车临时轧出来的。道左边是条干了底的水沟,右边是块玉米地,两个车辙不偏不斜地卧在沟沿和玉米垄的中间。车辆通过时,方向要是掌握不稳当,不是有掉在沟里的危险,就是有轧坏玉米苗的可能。
汽车好像个刚满周岁的孩子,慢腾腾地往前挪动着,蹒蹒跚跚,一起一伏。
“啪!”老张的大巴掌在驾驶室顶上一摔,汽车立刻来了个急刹车。
老张双手一按驾驶室,蓦地直起身来,接着又噌地一下纵下车。发生什么大事了?我立刻跳下了车。没成想,老张弯着个腰,两只手轻轻地扒拉着差一点被前车轮子轧着的几棵玉米苗,见它们安全无恙,直起腰来,宽慰地吁了一口气。
司机马着脸,噘着嘴:“拿着芝麻当西瓜,吓了我一身鸡皮疙瘩。”
老瞥了司机一眼,嗡声嗡气地说:“好险哪,差一点这几个小命报销在你手里。”
“您也不看清楚,就诈唬。不把方向盘多往右边打点,弯子拐得太死了,翻了车怎么办?只要把方向盘再往左一打,就上公路了。满打满算也轧不了四五棵棒子苗,值得大惊小怪打霹雳呀?”
事情就是怪。老张听了司机的一顿怨言,脸没怒,嘴没噘。却到汽车上拿下一只水桶,走到水沟边,嘴里还唱着歌:
“……第六爱护群众的庄稼,行军作战处处注意到。……”
转眼的工夫,他已经提着满满的一桶水,站在我们面前了。
他把水桶往地下一放,给我们俩下开了命令:“小李,你到修公路的工人同志那里借把铁锨;解放军同志,你给我当个帮手。”
老张拉住我的手,走到汽车轮子前那几根玉米苗旁,两只大脚围着一棵玉米,“扑踏、扑踏”地踩开了,还一本正经地对我说:“咱们俩现在的战斗任务,就是这个。”
这一下子我更摸不着头脑了。他究竟要变什么戏法?我们两个人不一会儿就踩完了,司机把铁锨也借来了。老张要过来,在棒子地里东看看,西瞧瞧,看到有缺苗的地方,挖一个坑,说一句:“这是一个收容所。”再看到一个缺苗的地方,挖一个坑,说一句:“这是一个接受站。”
我心里豁然明白过来:噢!老张为了不让汽车轧坏一棵庄稼,他要移苗啊!
该移的苗都移完了,老张两眼眯成了一条缝,拍打了几下手上的黄土,又点着了一袋烟。“粮食是宝中宝,谁离了也活不了。”他抬起头,看了我和司机一眼,突然加重了语气,“搞社会主义离不开它,老百姓过日子离不开它。毛主席在‘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说,不要损坏庄稼,里头的道理,那是深似海,大如天哪!”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张,静听着他那深刻的话语,心里涌起阵阵热浪。我一步跨到他面前,激动地喊了声:“老张!”
“嗨!怎么搞的?!”老张好像没有听到我喊他一样,一个急转身,炸雷般地朝东南方向喊了一声,连烟斗都没有顾得磕,一溜烟儿地奔了过去。
“水渠跑水了!”司机焦灼地一声喊叫,使我立刻醒悟过来。一看:正东方向,男女社员正你追我赶地在玉米地里撒化肥;玉米地的南侧,由南往北横着一条水渠,传来“哗哗”的水响。老张像飞出枪膛的弹头,嗖嗖地向前跑着。
此情此景像无声的命令,我和司机拔腿猛追了上去。
跑到决口处,使我一怔:老张用脊背堵住了决口,浑身上下全是泥水,头上往下滴着水,肩上往下流着水,身子的两侧溢着水;浑浊的水流唏哩忽噜地顺着他的全身流在玉米地里,又流到前面公路的水沟里。
我二话没说,“呱叽呱叽”地蹚着泥水,几步跃到老张面前,转身就要堵住不断往下冲刷的渠水。
老张却横了我一眼:“快把西边井台旁边的那块长方石弄来!小李,招呼看畦的把铁锨拿过来!”他就像在白热化战斗中指挥冲锋一样,声音十分沉着、刚毅。
我深情地看了老张一眼,身上像添了一个“加力器”,跑到井边,抄起一百多斤重的长方石,忽悠一下撂在肩膀头上,身没晃,肩没斜,跑起来,步子又快又稳。
我纵身跃上水渠,却踌躇开了:把石头放下,生怕砸着老张;不放吧,眼看着决口越冲越大。
老张高声喊道:“战场上的优柔寡断,会给敌人喘息的机会,导致战斗的失败。同志,快用石头把口子堵上。”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刀劈斧剁。我終于把长方石放在老张的身后了。嚣张的渠水打了几个漩,顺着渠沟,乖乖地流走了。
正在这个当口,司机、看畦的社员和撒化肥的人们都赶来了。大家一齐动手,一袋烟的工夫,决口被堵了个实实着着。
我急忙寻老张,只见他正弯着腰,卷着沾满泥浆的裤腿,腿上两块拳头大的伤疤,刷地跃入我的眼帘。
眼前的情景,多么熟呵!它立刻使我想起了老连长张铁山的一档子事。
一九四七年五月,我们连队在胶东一带同蒋匪军作战。一天傍晚,连队接受了一项任务:星夜行军八十华里,天亮以前占领一个战略要地。
夜,黑漆漆的。连长张铁山带领全连指战员,翻山越岭,一口气跋涉了七十多里地。全连同志正龙腾虎跃般地向前挺进,一个特殊的情况摆在面前:前面是一片小麦地,小麦地的右边有一条大河,河里水深流急。
从哪里通过?有的同志主张,从小麦地里冲过去。张连长一看时间允许,果断地向同志们说:“摸黑儿在麦地里行军,会踩坏庄稼。这些麦子,是老百姓冒着生命种出来的。我们是人民的军队,宁肯自己担险受苦,决不能糟踏老百姓的麦子。”说完,一挥手,“扑通”一声跳到齐腰深的水中。张连长的右腿负了伤还没有好利索,同志们很受感动,都毫不犹豫地跳到了河里。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老张。他,多么像我们的老连长张铁山呵。
“哎呀!这不是红岗公社的张主任吗?!”看畦的那个社员双手握住老张的一只手,“张主任,这十里长渠,是您和红岗公社的贫下中农,为援助我们抗旱,从自家的小麦地里筑起水渠,把唐河的水引到我们公社来的。今年庄稼长得这么旺实,多亏您们无私的支援呀;今天,您……”
司机走上前,握住了老张的另一只手:“主任!今日您以模范行动,把爱护庄稼的理儿,掰开揉碎,一古脑儿倒在我肚子里了。往后,我一定要毫不走样地照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办事。”
“老连长!”围拢着的人们亲切地呼唤着老张,我一下子醒悟过来,跑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他的两只手:“老连长!我一定要向您学习,水远保持和发扬我军的光荣传统。”
我急忙拿过挎包,取出全连指战员写给老连长的那封信,双手交给了他。
灿烂的阳光照在老连长的脸上,那通红的脸膛,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好似五月的石榴花,八月的向日葵。
1972.10.10.于天津李七庄空军天津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