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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仇

事情发生在一个崩溃的傍晚,许多年过去后,玉环还记得那个傍晚的景象。是在一列火车上,火车在时而爆响的冷枪声中开开停停,夕阳的余辉映红了整节车厢,空气中弥漫着搅拌奶粉时的甜腥味。甜腥味原本很好闻,可因伙夫老张头的缘故就变得油腻腻、脏兮兮、且带上汗酸味了。那个傍晚,玉环眼见着老张头撸着汗津津的胳膊在一只大铁桶里搅奶粉,汗珠子直往桶里滴。玉环想让父亲干涉一下,终于没敢。父亲在撤退途中依旧很忙,和汤副旅长并身边的军官们在看地图。谈战情,直到开晚饭时才闲下来。

晚饭照例是奶汤子和霉煎饼。自打队伍撤出徐州,车上的人除了奶汤子、煎饼,再无甚可吃的了。情况很不好,车一停下总有几具尸体掀下去,有伤重死的,也有饿死的——许多当兵的弟兄连霉煎饼也吃不到。到这份上了,父亲和汤副旅长还保持着应有的镇静。他们以为前方的溪河火车站还在自己人手中,以为过了溪河崩溃的势头就会得到遏止。父亲在开饭前指着地图对汤副旅长和那帮军官说过,到了溪河就有办法,他要在火车站下车,给大帅发个电报,要汤副旅长和岳大江团长随车前行,把弟兄们的家眷和车上的辎重送到后方安全区域。父亲和汤副旅长没料到战局会突然逆转,前方的火车站会是他们独立旅最后的墓地。

父亲伴着轰然作响的枪声步入死亡。

在最后的旅程上,父亲是安详的。玉环坐在父亲身边,和父亲共用一个大茶碗喝奶,就像在家中一样。母亲和弟弟也在父亲身边,他们合用一个饭盒在对过喝。弟弟吸溜着鼻子,把奶灌得顺着脖子和肚皮往地下滴。母亲一边给弟弟擦脖子下的奶,一边不停地咳着,引得汤副旅长的太太老往这边看。父亲见弟弟喝得欢畅,只喝了几口便不喝了,要弟弟把余下的奶都喝完。父亲只嚼煎饼,碎屑不断地落到他曲起的腿上。

父亲嘴里包着煎饼,呜呜噜噜说,马上就好了,过了溪河就是后方,会有合适的饭菜吃。弟弟说,他要吃大肥肉。父亲连连点头道:“行,行,别的爹不敢说,这大肥肉保你吃个够。”父亲还对母亲说,“这一回让你受累了。”母亲道:“啥话呀,还不是我们娘几个累了你。”

车窗透过的血红阳光,把他们一家人的身影挤压到这边车厢的厢壁上。

后来,父亲独自一人默默地抽烟,直到火车在溪河车站停下,再没和家里人说一句话……

车是被迫停下的。五小时前占领了车站的张师长把铁轨炸毁了。站台的另两股道上有货车,列车一停下,货车里的人就冲着列车开火,枪声骤然大作,两面的车窗被打碎了许多。汤副旅长大叫了声“卧倒”,车厢里的人全趴下了。玉环是趴在母亲怀里的,枪声一响,母亲就把她和弟弟都搂在自己身下了。玉环记得,当时她并不怎么害怕,拼命想把身子从母亲的怀里抽出来,母亲却死死把她的手和胳膊按在地上。她只好这么趴着,听任外面激烈的枪声撕碎那个停滞的黄昏。

父亲料定事情不好,在枪弹的威逼下只猫了猫腰,便撩开窗帘往外瞅,瞅完后转身对汤副旅长说,“完了,快打白旗。”汤副旅长将挂在衣帽钩上的白衬褂取了下来,上身探到窗外拼命摇……

大作的枪声这才渐渐息了,货车里和被炸塌半边的车站里,涌出了许多穿灰军装的兵来。兵们端枪持刀,杀气冲天地把车围定,要车里的人先从窗口把枪扔下来,而后统统下车。父亲和身边的军官老老实实按兵们的要求做了,纷纷把枪扔出窗子,未来得及和各自的家眷告别,便下了车,刚下到站台上,就被几个灰兵扭住了。

父亲很平静,甩开拉扯他的灰兵,整了整衣帽,对灰兵们说了句:“你们辛苦了。”不知是因为父亲的平静,还是因为父亲的和蔼,灰兵们态度好了些,没再去扭父亲。一个小军官跑过来,向父亲敬了礼,父亲举手还了礼。小军官挺客气,对父亲说:“老将军受惊了。”父亲说:“没啥没啥……”

这时,玉环和车里的军官家眷都扒在被打烂的车窗前看,心中怪紧张的。许多年过去后,玉环再回忆那一刻的情形,心还怦怦乱跳。不过,就是那当儿,玉环也没想到父亲会送命。父亲这回打了败仗,往日却是尽打胜仗的,打了胜仗也抓俘虏,玉环记得父亲没杀过他们,有的放了,有的则归顺了父亲。岳大江团长就是归顺过来的,归顺过来后,父亲依然让岳大江当团长。可这一回要归顺的是父亲了,玉环想,要父亲以旅长兼镇守使的身份归顺张师长怕不易。

母亲大约也想到这一点,叫玉环看好弟弟,自己要下车。汤副旅长的太太见母亲往车门口走,也跟了上去。守在车门口的灰兵却把她们拦下了,死活不让她们下去。

这当儿,月台上的景象是平和的,小军官掏出烟给父亲吸,还给父亲点了火。父亲吐着淡蓝的烟雾问:“张师长呢?”小军官说:“就到,就到。”父亲点点头:“好,好,张师长这仗打得漂亮,我服他。”

父亲就说到这里,张师长过来了,是从车站方向过来的,玉环看得清楚。张师长比父亲年轻,是个矮胖子,走路像鸭子,一摆一摆的。在那个傍晚玉环是不认识张师长的,汤太太认识,汤太太说,喏,那是张师长,于是,玉环也就认识了张师长,认识后再没忘记。

张师长一过来,父亲就迎上去向他敬了礼,张师长不还礼,还破口大骂:“妈了个巴子,你老家伙也有今天?”

父亲说:“我对不起师长……”

张师长拔出枪,用枪点着父亲的额头道:“就这份熊样,你也配带兵?”

父亲道:“不……不配,不配……”

张师长冷冷一笑:“不配带兵,就给老子死去吧!”

吼毕,张师长真把枪扣响了,当着他们母子三人的面,把父亲打死在脚下。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不说玉环一家子,就连月台上张师长自己的下属官兵也惊呆了。玉环浑身颤栗,就像自己挨了枪似的,不知叫了声什么。弟弟哭喊着往车下冲,汤副旅长的太太一把把他拉住了。母亲晕倒在车门口,再没爬起来。

父亲在溪河车站,在那个羞辱的傍晚永远结束了自己的军人生涯。

那个傍晚因此变得漫无边际,像一片乌云笼罩在玉环头顶,玉环再没从那个傍晚走出来。后来的许多事,都使玉环联想起那个傍晚……

父亲的死对母亲来说是个沉重打击。母亲在父亲遇难几个月后,痨病加重卧床不起,秋天便死了,死时大口大口吐血,吐得满床满地都是。

玉环在喷涌的血水中看到了父亲的脸,和映在父亲脸上的血红阳光。

玉环觉着父亲还在,正守在病危的母亲身边。这虚幻的情形是那么真切,玉环眼见着父亲在一片升腾的红雾中长叹短吁,甚或能看到父亲两鬓的白发和脸上深深的皱纹。

母亲说:“环儿,你爹来叫我了,我听见他在说话。”

玉环道:“我也看见爹了,爹没说话,爹在叹气哩。”

母亲拼力一笑,固执地坚持说:“你爹在说话,我听得真哩!他说,一了百了,人一辈子就这么回事……”

玉环又于那片红雾中看到了父亲,父亲军装上浸着血,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瞪得滚圆。父亲不会饶恕仇人的,父亲从来都是有恩必报,有仇必复的。于是便对母亲说:“爹不会说这话的,爹死不瞑目。”

母亲很不安,挣扎着想坐起来,玉环硬把母亲按住了。母亲便躺在床上说:“环儿,我知道你的脾性,也知道你对爹的一片孝心,可……可我对你说,过去的事你得忘了,你不能管,也管不了……”

玉环没言声。

临终时,母亲还不放心,又把玉环和弟弟唤到面前,对玉环交待说:“带……带好弟弟,永远……永远不……不要让他再当……当兵。”

玉环想点头,可不知咋的竟摇起了头,嘴唇一动,吐出一个字:“不。”

母亲凄哀地看着她,直到眼瞳中的光亮最后消失,都未合上眼皮。

在安葬着父母亲的坟堆旁,玉环对弟弟说:“百顺,你得当兵,你得答应姐,去当兵。”

百顺问:“为啥?”

玉环说:“因为你是男的。”

“是男的就得当兵?”

“是男的就得当兵。”

“那,不是有许多男的没当兵么?”

“人家的爹没被张天心打死。”

“打死咱爹的那个师长叫张天心?”

“对,你得记住。”

“可娘说……”

“你没有娘了,只有个姐,你得听姐的!”

百顺低下了头:“我听你的。”

“答应姐去当兵。”

“我……我去。”

“大声说!”

百顺仰起脸,大声道:“我去当兵!”

玉环这才一把把弟弟搂在怀里,呜呜哭了,边哭边对着坟头说:“爹,你……你听见了么?你儿不是孬种,他会把账替你结清的……”

就在那日晚上,汤副旅长和汤太太套着马车来接他们。

汤副旅长刚从张天心的军官拘押所出来,又黑又瘦,满脸倦色;汤太太也像大病刚愈似的。这样狼狈,汤氏夫妇也没忘了老大哥和老长官的这一对小儿女,玉环和百顺真感动,姐弟俩在汤副旅长夫妇面前跪下了。汤副旅长和汤太太慌忙把他们扶起,要他们收拾一下东西,立马搬到汤家去。

玉环的姑出来拦,说是有她这个做姑的在,就不好这么麻烦别人。

汤副旅长说:“我可不是别人,我和玉环她爹不就多个姓么?”

听汤副旅长一叙叨才知道,原来汤副旅长和他们父亲是把兄弟,当年一起出去当兵吃粮,又一起参加新军起义,相伴着出生入死十几年,情义深重。

汤副旅长劝服了玉环她姑,又对他们姐弟说:“走吧,自今以后,叔和婶的家就是你们的家,有叔和婶一口稀的,就少不了你们一口干的。”

玉环说:“叔,俺啥都不要,只要百顺长大跟你去当兵。”

汤副旅长苦苦一笑:“当啥兵哟,溪河一败,咱们旅的弟兄死的死,降的降,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叔这副旅长都不当了,百顺还当啥兵?”叹了口气,又说:“再者,叔也是看开了,当兵带兵归根不是好事,咱还是安分守己做个草头百姓自在。叔和婶还有些本钱,你们就跟叔学着做生意吧。”

玉环这才看出,溪河车站的枪弹,在打死自己父亲的同时,也碾灭了汤副旅长的军旅梦,父亲完了,汤副旅长也完了。汤副旅长不思报仇雪耻,要去经商了。

头一扭,玉环道:“那我不跟你去,我和弟弟跟俺姑。”

汤副旅长挺不高兴,说:“你这妮咋这么强?你姑不是你叔你伯,也是人家的媳妇,又那么一大家人,你这不是给你姑添乱么!”

玉环的姑说:“也没啥,在这也好,表兄妹多,不孤寂。”

汤副旅长决然道:“还是住到我们那好,我们两口子没孩子,也图个热闹。”随即又对玉环道:“别难为叔了,咱走吧!”

玉环愣愣地盯着汤副旅长道:“我跟你去,你一定要答应我,长大让百顺去当兵!”

汤副旅长无奈,只得点点头说:“好,好,我答应,只是百顺眼下还小,还不是说这事的时候。”

玉环这才扯着弟弟上了汤副旅长的马车,泣别离世的父母和姑妈一家,去了八十里外的汤集。

上路没多久,弟弟百顺就在那“吱呀”作响的车轮声中睡着了……

百顺比玉环小五岁,生得细皮嫩肉,一看就知道是个少爷坯。模样也比玉环俊,两眼水灵灵的,会说话,一笑嘴边还有俩酒涡。住到汤家那年百顺只九岁,身上的奶气都未褪尽。晚上睡觉还害怕,要玉环搂。玉环说:“我不搂,我是你姐,不是你娘。”百顺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有姐。”玉环鼻子一酸,泪水下来了,回转身抹去泪,依旧不搂。百顺哭上一阵子,只好自己睡,睡到半夜,就爬上了姐的床。这么爬了几次,玉环火了,终于在某一个早晨,一脚将百顺踹到地下。百顺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玉环说:“哭么哭?你是男子汉,能在女人怀里过一辈子?赶明儿你去当兵,也要姐搂你睡?!”百顺不睬,益发哭得欢。玉环无奈,只得哄:“百顺听话,姐让叔买大肥肉给你吃。”百顺这才因着大肥肉的缘故爬起来了。吃了大肥肉,夜里照往玉环床上爬。玉环不忍再往地下踹,就一次次把百顺往他自己床上抱,抱了有七八次,才最终把百顺在他自己床上安定下来。

这是百顺成为男子汉的起点,这起点的确让玉环高兴。

好多回夜深人静的时候,玉环守在百顺身边,想象着长大了的弟弟是个啥模样。她觉得百顺的皮肤得变黑,脸颊上的酒涡随着年龄的增长也会消失。他的声音会变粗,还会长得很高大,很魁伟,像父亲一样。

父亲是十七岁当的兵,那会儿还有皇上,父亲是随着官长杀伐那些反皇上的革命党,辛亥年后又和他们官长一起反了皇上,投奔了革命党。父亲活着的时候常说,男子汉来世上走一遭,就得走得有声有色。玉环不知道父亲这一辈子算不算有声有色?父亲从一个农家子,做上了旅长兼镇守使,也许算是有声有色的。只不过那个傍晚的血色太沉重了,最终把父亲显赫的声色坠入了泥土中。玉环咋也忘不了,父亲临死前的屈辱和无奈。一世英雄的父亲在溪河火车站倒下了,被人家指着鼻子骂完之后,又被人家打死了。这太不公道,这不该是一个大男人的结局。

玉环认定,百顺必得把这个结局改写,百顺要造就自己的未来,更要造就父亲的既往历史,这是为人子者不可推卸的责任……

百顺小小年纪就在玉环犀利的目光中意识到了这责任,这责任是姐姐玉环强加给他的,他在无可选择的顺从中接受下来后,就伴随着他少年时代的全部经历和经验了。这责任太沉重,几乎压垮了他少年时代的生活,还在后来的某一时期,让他时常处在一种矛盾和痛苦之中。

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和一天天真正长大,百顺才把这事看淡了,父亲毕竟已经死了,自己和姐姐都还得活下去,不能老停在溪河车站那个黄昏做白日梦。百顺就和姐姐说,“咱有自己的生活,咱活得好,爹才安心。”玉环很固执,头直摇,根本听不进百顺的劝,百顺知道姐姐拗,也就不再去说。百顺不说,姐姐却依旧说个不休,百顺听着也就慢慢麻木了。姐姐说啥任她说,自己尽量不往心里去,有时也用母亲的话宽慰自己,就仿佛母亲活着,在支撑着他和姐姐的意志抗争。

十五岁上,百顺高小毕业迷上了戏,先是望天猴一般在台下看,后就往戏台后面挤,要随当家的刘老板去闯江湖,唱大戏。刘老板开初没当回事,说,“你都十五了,咋教都晚了,还唱啥戏。”百顺说,“我不要教,我自己会唱。”刘老板不信,百顺就唱了段《苏三起解》: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口心中惨,

……

刘老板一听呆了,连声称好,当下仔细端详,又说百顺的扮相也好,冲着这嗓子,这扮相,天生就是个唱青衣的料。

刘老板去找玉环商量,要百顺到戏班子里学戏。去的时候,刘老板极有信心,以为自己在汤集算个大名人,戏班子在省内省外又叫得响,玉环会给面子的。

不曾想,玉环却一口回绝了,说是已给百顺寻了个拳师让百顺习武。

百顺魂都被戏勾去了,哪有心思习武?就一边应付着姐姐和自己的师傅老季,一边偷偷泡在汤集镇东刘老板的戏班子里吊嗓子,有时还在家里和玩票的汤副旅长、汤太太一起对戏。

汤副旅长见玉环逼着百顺习武,马上猜出玉环心里在想啥,这才不安起来。闲暇之中,曾婉转地劝过玉环,说是瓦罐难逃井上破,将军不免阵中亡。我们这些吃粮玩枪杆子的,总归不会有好结果,自己杀人,又提心吊胆防着被人杀,不论是杀了人还是被人杀了,都是命。

玉环听出了汤副旅长的话外之音,就接碴说:“这命也得公道,我爹若是在战场上被打死的,我无怨。可叔你知道,我爹是在被俘后让张天心杀的!”

汤副旅长叹了口气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老想着干啥?”

玉环说:“我能不想么?被杀的是俺爹,我得叫百顺替俺爹报仇。”

汤副旅长摇头苦笑道:“我看得出来,百顺这孩子天生不是块习武的料,倒真是唱戏的料,他既迷戏,就由着他去学戏也好,硬**只怕**不出来呢。”

玉环不信,发誓一定要把百顺**出来。

一天傍晚,百顺吃过饭又要到戏班子去,玉环铁着脸把百顺拦下了,问百顺:“你要姐,还是要唱戏?”

百顺说:“我又要姐,又要唱戏。”

玉环头一摇:“不行,只能要一样。”

百顺咧嘴一笑,想把难题笑没了。

玉环看到弟弟脸颊上的酒涡,似乎嗅到了女人的脂粉味,益发生气:“你说!”

百顺嘻皮笑脸道:“我要唱戏,刘老板说我天生是块唱戏的料,唱青衣能唱红。”

玉环颤着心问:“你真不要姐了?”

百顺又现出酒涡笑:“我不要姐,有人要姐……”

玉环咬住欲滴的泪,打了百顺一个耳光,打毕怒道:“你不要我这个姐行,不要爹不行!从今往后,你要再敢往刘老板的戏班子里跑,我就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百顺吓得大气不敢喘,连声答应再不去戏班子了。

虽说应下了,百顺还是管不了自己,过了没多久,又偷偷摸摸往戏班子去了。玉环气死了,真想过用一缕红绸结束自己的生命。拳师老季劝了她,说这不值。老季和汤副旅长不一样,对玉环的血性极看重。

老季问:“姑娘真个想让你家兄弟练就一身功夫?”

玉环道:“那还用说?!我今儿让他跟你学,明后年就让他当兵。”

老季道:“好,那你就犯不上寻死觅活,你得把他舍出去,让他先吃点苦头。”

玉环很灰心:“我看他吃不了苦。”

老季说:“人都是贱货,没有吃不下的苦。”

玉环问:“你打算咋办?”

老季说:“好办,一个字:揍!”

玉环心一黑:“你去揍,狠揍,得说是我让揍的,要恨让他恨我。”

老季不打逛语,真个揍了。

那日,老季带着百顺和另几个徒弟在后院里练功,百顺听到老龙庙前响起吱吱呀呀的胡琴声,禁不住心旷神怡,回头张望。老季逮着碴了,没头没脸对着百顺就是一通旋脚老拳。百顺被打呆了,竟连招架躲闪都不知,硬生生在那挨揍。

老季骂:“狗日的,还手过招哇!”

可怜百顺趴在地上哭了,一边哭一边讨饶。老季一气之下下手更狠,把百顺提起来摔下,摔下又提起来,就像摆弄一条装满稀松稻草的麻袋。

玉环扒在后窗上看,看得揪心。她没想到老季会下这么黑的手,真怕老季揍得性起,失了手,把百顺打废掉。可当汤副旅长要去劝时,她还是硬着心把汤副旅长拦下了,说:“叔,你别管,他是个大男人,就得有个大男人的样子,今儿他不挨自己师傅的揍,明个自得挨别个的揍。”汤副旅长叹着气走了,走到堂屋门口说了句:“你像你爹,百顺不像,你咋揍他也揍不像。”

玉环心真冷,就像自己挨了顿揍似的。

不料,当晚真就挨了揍,百顺揍了她。

百顺鼻青脸肿回来,脸上已无了泪。进门后,没像往常那样热热乎乎地叫声姐,就跌跌撞撞地到衣柜前照镜子,大约镜子里的惨状刺激了他,他恶狼般一声怪叫,冲到玉环面前,对玉环就是一个耳光。玉环捂着脸踉跄后退,百顺又扑上来连打带骂。玉环开初只是躲,边躲边解释,后来见百顺疯了一般,不依不饶,这才还了手。玉环一还手,百顺益发英勇了,在师傅老季面前忘却了的招数全记起了,直到把自家姐姐打得在地上再无还手之力,方歇了手。

玉环俯在地上呜呜哭。

百顺说:“哭么哭?都是你自找的!你让我学拳,你让老季揍我!我也要你尝尝挨揍的滋味。”

玉环说:“我知道,我活该。”

“知道就好,今儿我给你挑明了说,别以为我还是小孩子,早不是了,惹急了我也会揍人!”

玉环噙泪笑了,说:“好,就这么揍,姐就盼着你有这血性!你有这血性,姐的这番心血就没白费!”

百顺愣了:“姐,你……你这是啥意思?”

“姐的意思是,你有个男人样了,咱爹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百顺这才知道,自家姐姐是心甘情愿挨他揍的,心中既愧又羞,方才的英雄感一下子全没了,只觉得脑袋晕晕腾腾,浑身上下再无四两力气。老季拳脚赐予的疼痛和酸楚适时发作了,身子一软,面团儿一般倒在地上,口口声声唤着姐,水灵灵的眼里蒙上了水灵灵的泪……

姐弟俩告别了汤副旅长夫妇,移居省城,是在两年后的一个秋天。

这年秋天的《顺天报》和省上的《新民报》都连篇累牍大谈张天心。张天心成了众目注视的风云人物,官称天帅,以五省剿匪督办兼安国讨赤军总司令的身份驻抵省上。《顺天报》上有消息说,张天心此番抵省,是以奉军为后盾的,张作霖遣兵十八万挥师南下,帮助张天心南拒蒋总司令之国民革命军,北防孙**子的定国军,并要藉此布局遏止赤祸北进,以“措国家如磐石之坚,登斯民于衽席之上”。《新民报》称,张天心之安国讨赤军兵强马壮,配有重炮,兵员逾十万之众,又有强大奉军的协战,遏止国民革命军当有绝对把握,铲平孙**子的定国军也只是时日问题。次日的头版上,还发表了张天心站在省城城门楼上的大幅戎装相片和访谈录。

张天心的相片和那不可一世的熏天气焰,刺激了玉环,促使玉环移居省上,伺机实施自己图谋已久的复仇计划。巧的是,这一年汤副旅长的生意红火,春里刚在省上开了个三江货栈,也缺些人手。因而,玉环一说要去省上,汤副旅长就爽快答应了,说:“到省城住住好,咱汤集是小地方,省城是大地方,你们年轻,自得奔热闹的大地方去。”且云,三江货栈将来会有发展,百顺大了,也得学着做点啥。

这么一来,百顺就无可选择了。百顺知道,姐姐此一去不是冲着汤副旅长的三江货栈,而是冲着张天心的,姐姐很明确地和他说过。他不想去,却又不得不去,他十七了,不再是个孩子,不能再在汤副旅长的守护下混日子。况且,有这么一个姐姐在,他也没法混。

答应姐姐的时候,百顺就认定,此行决无成功的道理。事情明摆着,两个赤手空拳的小男女,不可能和一个拥兵十万的总司令对抗。

百顺犹豫了几天,还是把玉环的真实意图和自己极悲观的看法和汤副旅长说了。汤副旅长很吃惊,说,“这丫头真是疯了。”百顺让汤副旅长劝劝玉环,汤副旅长说,“你这姐姐你知道,只怕听不进我的劝哩!”百顺道,“管她听进听不进,劝劝总比不劝好。”

于是,汤副旅长便劝,说是天下大势总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个人权势总是卑微至盛,盛极而衰。从这道理上看,张天心迟早有一天要败给北伐的国民革命军,他今日的猖狂决难持久,因此还是不要鲁莽行事为好,且看蒋总司令如何收拾他。

玉环见汤副旅长开门见山,也就挑明说了:“天下大势我不懂,谁胜谁败我也管不着,我和我兄弟只要张天心一命抵一命。这笔账不结了,我们姐弟俩谁也活不安生。”

汤副旅长叹了口气:“这我知道,可我以为,还是等一等好。眼下张天心正是气焰嚣张的时候,你们千万别惹祸。你们若去省上,只能到咱货栈去帮忙,切不可胡思乱想。”

玉环道:“那自然,我再傻也不会去闯张天心的督府的。我和百顺自得寻机会。”说到这,玉环定定地瞅着汤副旅长,又道:“只是叔,你还得帮俺,你答应过送百顺去当兵……”

汤副旅长很为难:“我答应过不错,可叔现在和你们一样是平头百姓,帮不上你呢。”

玉环道:“能!报上说了,当年你和爹手下的岳大江团长,如今已成了张天心的混成旅旅长兼守城司令,你若写个信给他,他会听的。”

汤副旅长没办法,只得答应写信。

百顺不愿去当兵,便责问玉环道:“这人既已降了张天心,我们还奔他做啥?”

玉环说:“他降张天心是他的事,我们奔他有我们的事。”

汤副旅长也说:“百顺,这就是你的无知了,我们带兵的东倒西歪,左右逢源本是常情,你爹就两投张天心,又两叛张天心呢,也正因为如此,张天心才在溪河车站杀了他。”

这使玉环十分吃惊,她不知道父亲也是这么一种反复无常的人。

百顺又问:“这么说,我爹确是对不住张天心喽?”

汤副旅长道:“咋说呢?就这么回事吧!春秋无义战么,既是不义之战,人往高处走也就合乎常理了。我看岳大江在张天心手下怕也呆不长,一旦姓张的失势,这小子又会远走高飞的。因此,你们切不可把他当做叔一般看待。”

说着,汤副旅长从书桌里翻出一支勃朗宁手枪,把玩半天,恋恋不舍地递给了玉环:“这支枪原是你爹送我的,你们带着护身吧!我这做叔的既劝不下你们,也就只能为你们焚香祷告了,叔还是那句话,先去做生意,无天赐良机、万全把握,就甭做傻事。”

玉环大为感动,拉着百顺在汤副旅长面前跪下了,泣不成声道:“叔,我们姐弟俩谢您了,报了此仇,我们姐弟俩必有一个回来给您养老送终;若是事败身亡,还得要您老给我们收尸!”

汤副旅长仰天叹道:“这冤冤相报,何时有了?”

玉环说:“总有了的,只要张天心一命归天,啥都了了!”

原说要劝,到末了不但给玉环写了那要命的信,还把枪送给了玉环,这使得百顺对汤副旅长生出了极大的不满。所幸的是,岳大江没买汤副旅长和姐姐的账,百顺才逃脱了当兵的噩运。

岳大江真个聪明,一见面,没说几句话,就劝玉环和百顺快回汤集镇去,不要在这省城自找麻烦。玉环说,弟弟想在他手下当兵。岳大江头直摇,说被张天心知道,百顺就没命了,百年之后他在地下也不敢见老旅长的面。

岳大江送了两根“大条子”给他们,让他们走。

回到三江货栈,玉环很失望,埋怨岳大江胆子太小。百顺挺高兴,可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说,岳旅长不是胆小,倒是精明,他必是看出张天心气数未尽,才不愿找麻烦,因此便劝姐姐就此罢手,待张天心的运道尽了再作道理。

玉环摇头道:“我不会罢手,我得干。”

百顺问:“这个样子,咋干?”

玉环说:“你甭管,听姐的就行。”

百顺又说:“我听你的,张天心也会听你的么?他那督府和总司令部就会为你敞开大门?”

玉环道:“只要想干,机会总有,张天心在这一天,咱就候他一天,时间长着哩,总有被咱碰上的时候。”

自那便在三江货栈住下了,掌管货栈的是汤副旅长的远房侄子汤成,早先在汤集见过的。汤成称玉环小姐,称百顺少爷,对号里先生、伙计介绍说是自家叔父派来帮忙的。当下还分了工,玉环管店堂的台面,百顺和汤成跑外面的生意,管大宗的货品进出。

当晚,汤成就问玉环,叔派他们姐弟来,是不是对他不放心?玉环说,没有的事。见汤成还疑惑,玉环又说,“你该咋干还咋干,只当没我们姐俩就是。”汤成忙道:“哪能呀,啥事咱都商量着办吧!”

这时,省城风传南面的国民革命军有北上的意图,一时间气氛相当紧张,晚上时常戒严禁街。张天心的兵四处大抓南军探子和赤色分子。有几个据说是探子和赤色分子的男女被砍了脑袋,血淋淋的挂在大马路的电线杆上示众。

百顺吓坏了,几天不敢出门,还劝玉环把枪扔了。玉环不怕,非但没扔那枪,还把枪揣在怀里上了几次街。到后来听说不是在南面而是在北面和孙**子的定国军打起来了,张天心赶往北线的上河滩督战,玉环又把小包袱一背,要和百顺同去上河滩观战。

这实在是找死,百顺想。别人躲这杀人魔王都躲不及,姐姐偏要往这魔王嘴里送。再者,上河滩正打着,枪子无眼,被流弹打死那更叫冤。于是便认真反抗了一回,很明确地告诉姐姐。他还没疯,他不去。

玉环说:“你得疯,大仇一天不报,你就得疯一天;永远不报,你就得永远疯着,就这话!今个儿,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百顺对姐姐真是又恨又怕,最终还是怕超过恨,老老实实收回了自己的反抗,像只泄了气的球一般,硬被姐姐踢腾着出了省城。好在天可怜见,省城外的道路被张天心的安国军封锁了,姐姐的这一冒险举动才被迫打消。

百顺因着姐姐的缘故,对省城是很恨的,对做生意更没啥兴趣。百顺很怀念汤集的刘老板和刘老板的戏班子,一心想回汤集唱唱戏,过过平静的日子。姐姐偏不许,偏要百顺留在省城,搞得百顺一点办法没有。

后来百顺便恋上了省城,是因为汤成和小白楼的姐妹们而恋上的。

汤成见百顺一天到晚被玉环弄得愁眉不展,很是同情,便拉着百顺出去散心,一散心就散到了堂子街的小白楼,就和老五、老六那帮姐妹们认识了。

头回是汤成做的东,吃花酒的酒钱,烧大烟的烟资都是汤成出的。楼里的姐妹们也没向百顺讨香水、脂粉钱,都拿百顺当孩子。躺在铺上抽烟时,长脸老三还把百顺往自己怀里搂,松且长的**露出大半个,口里“儿哟”、“心哟”的叫着,要喂百顺吃奶。百顺臊得脸通红,想躲开那**,却又因着挣扎无力和那**的白香,嘴唇真就碰上了奶头,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汤成在铺边的桌上和老五、老六几个打牌,见状便调侃道:“老三,你那**被多少狗嘴啃过我可有数,别弄脏了我这小兄弟!我这小兄弟今年才十七,还是个童子鸡哩!”

那老三端的厉害,烟枪一摔,在铺上欠起身道:“汤成,你小子莫不是妒忌了?老娘这奶只兴给你一人吃的,给别人尝尝就不行?”索性将两只**都扒拉出来,硬把百顺往怀里按,“来,我儿,甭怕那姓汤的,就吃给他老汤看看!”

百顺脸益发红得可人,这回是真躲了,一躲就躲下了床,撞到了白白净净的老五身上,老五娇声一叫,顺势搂住了百顺,而后又把百顺拖到身后,对长脸老三道:“三姐,你要真有这么个可心长脸的儿,我真愿给你当儿媳。只可惜你没这福分!”转脸又对百顺说,“别理她,越理她她越疯。”

说这话时,老五粉嫩的小手在百顺的脸上摸了把,让百顺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舒服。后来百顺和汤成说过,这一摸,摸得他心酥酥的,他当时是很想和老五亲嘴的。汤成说,“那咋不亲?”百顺讷讷地道:“我不敢。”

确是不敢,那当儿看哪个姐妹都像看姐姐,生怕挨顿臭骂,再被甩上几个耳光。老三的泼是不用说的,老五、老六也不是饶人的碴。老五把他拉在身边坐下看牌时,老六红红的小嘴就噘上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不无怨恨地瞅着他,阴阳怪气地说老五太不知道谦让,逮着好东西就一人独霸,是不够意思的。老五忙把百顺从身边推开,大呼小叫道:“什么好东西?不就是只童子鸡么,给你,给你!”老六偏又说:“哟,你不要就送我了,把妹妹我当做拾破烂的了?”又把百顺推给了老五,仿佛百顺不是个人,倒真是个小公鸡似的。

然而,到散摊子时,老五、老六又都问百顺啥时再来?百顺不知啥时再来,就看汤成。汤成说:“明个吧。”百顺这才说:“明个来。”老五、老六很高兴,娇声娇气地说:“那我们就候着了。”

一路上百顺都兴奋着,想到明天晚上还要到小白楼去,就对汤成说,明个自己做东。汤成笑道:“这东人家老五、老六怕是不会让你做的。”百顺不解,以为老五、老六看他不起。汤成又笑道:“不是看不起你,倒是太看得起你了,才不让你做东的。”百顺还是一副糊涂模样,汤成才说破了:“我看出来了,那老五、老六还有长脸老三都喜上你了,不但不会让你破费,兴许还会为你倒贴哩。”

这益发使百顺欢心。百顺这才知道,世上的女人并不都像姐姐那么凶,他大无必要一天到晚看姐姐的眼色活着。

当晚回家,还是看了姐姐的眼色。姐姐见他深夜未归,很不放心,一直没睡,等着他,见他一进门,脸就挂下了,继而又闻到了酒气和女人身上的香粉味,便死死追问。百顺自然不敢提小白楼和那帮姐妹,只说和汤成一起看了个做副官的朋友,且在那朋友家吃了些酒。姐姐抓住香粉的疑问不放,百顺又胡诌道,那是吃多了酒,被扶在丫头的床上睡了会儿。姐姐虽还疑惑,也没再问下去。

一觉睡到太阳当顶,汤成又来了,见玉环不在屋里,便直截了当地说:“走,走,会老五、老六她们去。”百顺问:“不是说晚上么?”汤成眼皮一翻:“谁说是晚上?晚上老五、老六都有客,没咱们的戏,昨儿说的明个就是这会儿,你若不去,人家会生气的,尤其是那老六,气性可大了。”

于是便去。

走到门口,碰上了玉环。玉环问:“又到哪去?”百顺正答不上话时,汤成笑嘻嘻地接上了,说是让百顺和他一起去看货,是一批皮子,人家盘店准备贱价出手。玉环这时已多少知道了点汤成的底细,对他的话不能不信,又不敢全信,便问:“你们昨个夜里上哪去了?”百顺怕汤成说走嘴,忙道,“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昨儿在方副官家喝酒了。”汤成也说:“是的,是的,喝了不少哩!”

终算通过了盘查,二人轻车熟路奔小白楼去了,上楼后直接去了老六的房间,老六果然在那候着,没一会儿工夫,老五也来了。老五一来便对汤成说:“你快去老三房里缠着老三,这骚货知道百顺来,又得来搅。”汤成不干,极委屈地道:“我把这小兄弟给你们带来,你们姐俩就把我蹬了?”老六说:“谁蹬你了?你是老客,人家百顺是新客,我们总要谈谈的,快去,快去。”汤成只得去,走时说了句:“我对你们的好处,你们可记住噢。”

汤成一走,百顺有了些紧张,这地方毕竟是第二次来,啥规矩都不懂,真怕出洋相。因着心里没底,嘴就拙了,竟问老五、老六见没见过大狗熊。老五、老六都笑了,说:“见过,就是你,你就像大狗熊、傻狗熊。”百顺分辩道:“我不傻,我会唱戏,还会打拳。”老五、老六便说:“打给我们看看。”百顺拉了个架子,想来个旋风脚,可腿一撩发现脚上穿的不是软底鞋,遂把架子收了。

老五、老六见百顺这可怜巴巴的样子,益发动心了,先是老五说:“来,我教你练个内家功。”上去亲了百顺一下。老六说:“五姐,你这是干啥啊?口水沾了人家一脸!”过去就给百顺擦。手往百顺脸上一搭,再不拿下了,摸完这边摸那边,两只裹在香纱内的高耸的**在百顺胸前蹭来蹭去。

到这份上了,百顺仍然不敢造次,只任由俩姐妹找着由头摆弄他,把他摆弄得如同面团一般。百顺被摆弄得极舒服,身下那东西就不安分了,且有当众给他出丑的意思。为了怕出丑,渐渐的就弓下了腰。老五、老六却更加放肆,干脆把他的腰带给解了,非要看看他可真是童子鸡。他双手忙去捂,没捂住,丑出尽了,什么都让人看去了……

后来,还是老五说:“别闹了,咱好歹也得请人家吃点啥。”老六说:“那我做东好了,叫对过的新来春送桌酒菜来,咱吃着酒也说点正经的。”当下唤粗做的王婆子到新来春去叫酒叫菜,等酒菜的当儿,三人躺在一张床上,用一副烟具抽起了大烟。

百顺头晚第一回抽大烟,今个是第二回,抽在口里也觉着没啥滋味,可碍着老五、老六的面子不能不抽,便抽了,且自那以后就抽上瘾了,想甩都甩不掉。在那日,大烟没味,老五、老六很有味,老五、老六把他脸上的两酒涡分了,老五要了左边的,老六要了右边的。烟瘾过足后,老五、老六又头一回和他做了那事。

老五、老六真是他的大恩人,给他启了蒙,开了眼。他从她们那儿学会了一种轻松舒服的活法,由此认定,这样活三天也比像姐姐那样活一辈子值。

吃酒的时候才知道,老五、老六都是从小在窑子里长大的,老五到小白楼来时只十岁,老六来时更小,只九岁。百顺便说:“我九岁那年爹被人杀了,眼下跟姐过。”老五、老六就说:“那你也算是苦命的了,我们三人正可谓同命相怜哩!”

既是同命相怜话就多了,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把自己的生平喜恶都说了,说到激动处,老六还提出要替百顺报仇。百顺道:“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做啥?”老五便说:“老六的长客中有个赵团长,让赵团长带兵把张天心给灭了。”百顺说:“别扯了,人家才不会干这傻事呢!我自己都不想干,谁还会去干?像我姐这么呆的,只怕天下难找。”老五、老六都连连点头,夸百顺聪明。老五说,她认得一个宋大少爷,也是这般聪明的。宋大少爷的爹原是城中一霸,自称天下第三,连督军、司令都不看在眼里,后来便倒了霉,在城里被人宰了。宋大少爷知道那仇家是谁,从未想过要报仇。可宋大少爷不想报仇,仇还是报了,老天替他报的,那仇家拉痢拉死了。老五说完总结道:“这叫多行不义必自毙。”百顺赞同道:“对,对,张天心也会遭到天报的。”

说到后来,老五、老六她们又为往后的日子做了些安排,要百顺眼头活一些,见到她们有客时别来。尤其是在那赵团长、宋大少爷来时别来。赵团长是老六的相好,宋大少爷是老五的相好。百顺说:“那自然,你们叫我来我也不来。”二人又说:“我们叫你,你就得来,你得听话,得来陪我们解闷。”百顺说:“你们也给我解闷哩,跟俺姐在一起烦都烦死了!”老五老六便很高兴,这个说要给百顺买皮鞋,那个说要给百顺置洋服。

酒吃到差不多的时候,王婆子又上来了,说是赵团长到,拦不住,问老六咋办?老五说:“好办,叫他上来付这桌酒菜钱。”说毕,老五对百顺交待道:“赵团长上来后,你只管和我玩,就说是我兄弟。”老六接上道:“日后若是撞上了老五的客,你就说找的是我。”百顺连连点头,点过头还是不放心,紧张地问:“赵团长该不会看出咱三人的关系,把我毙了吧?!”老五、老六都说:“他不敢!”

百顺还是怕,就躲到了长脸老三那里。

长脸老三一见百顺,就指着汤成的鼻子骂开了,说汤成骗了她,把百顺带来了却偏说没带。百顺道:“我是刚来的,来找汤成哥回家。”长脸老三这才笑了,说:“别走了,别走了,就陪姐在这聊聊天。”汤成不怀好意地问:“这昨日的妈今个儿咋又变成姐了?”老三笑骂道:“我是你汤成的妈,是这百顺小兄弟的姐。”说着,手忙脚乱地从衣柜里取出一段料子,在百顺身上比划着,认定百顺穿上这料子衣服会更俊。百顺不接那料子,老三便说:“那哪天我让裁缝做,你来量量身子,做好后,你再来取。”

百顺含含糊糊应了。

这日回去,百顺觉得自己真成个人了,连汤成都有点瞧不上的意思。汤成虽说在嫖女人上出道比他早,可太没本钱,又矮又瘦,还生了个塌鼻子,不像他生得这么俊,这么讨女人欢喜。

汤成大约觉察到了百顺得意,阴阴地说:“别以为生张小白脸就是福,没准是祸哩!”

百顺笑了:“汤成哥,你莫不是吃醋了吧?”

汤成恼道:“我吃啥醋?她们是帮**,又不是我老婆!”又说:“老五、老六都是玩你,就像那些逛窑子的男人玩她们一样。”

百顺正经道:“只要咱自己舒服,就让她们玩好了。”

汤成叹了口气:“等着吧,有你哭的那天!”

北线上河滩一战之后,省城的紧张气氛又缓和下来,报上的消息说,孙**子的定国军吃了大亏,被张天心一举击溃,北撤了二百里,短时间内已无反扑的可能。国民革命军原可借此机会发起攻击,却因奉军的压力和内部分歧,坐失良机,已决定绕道北伐。

局势安定以后,张天心回到了省城,回来那日,城中绅商各界奉省城守备司令岳大江的命令捐款三十万,为张天心的安国军祝捷,连小小的三江货栈也被迫捐了二百八十块。岳大江还为张天心的入城组织了盛大的欢迎式,把自己混成旅三千多号人都派到了大街上。

玉环又躁动不安了,入城式那天硬拖着百顺上了街。百顺不愿去,玉环竟用勃朗宁手枪抵着百顺的脑门说,“你不是骂我疯了么?我就是疯了,今个你若不去,我就先杀了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再去杀张天心!”百顺硬是被枪抵着,才哭丧着脸出了门。一脚跨到门外,就觉着自己已死了半截,脑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论是死是活,走前都得和老五、老六告个别。

于是乎,出了三江客栈,根本没问姐该往哪走,就自说自话的沿国民大道往北边的堂子街奔。到了堂子街口,对姐姐说:“你在这候着,我去去就来。”

玉环道:“想逃不成,我可给你先说清,你逃不了。”

百顺几乎要哭出来:“我……我还能往哪逃?有你这样的姐在,我敢逃么?你今个要去死,我也陪着了!”

玉环说:“那好,走吧,你去哪,姐陪你一起去。”

百顺脚一跺:“我去小白楼会**,你也要跟着?”

玉环不相信像弟弟这样窝囊的人也会逛窑子,更不可想象没有大把大把的钱也能在窑子里混得如鱼得水,便不在意地说:“你要真在那小白楼有个相好,也算你的能耐了,今个我倒要见识见识。”

百顺吼道:“和我相好的还不是一个呢,是两个,她们哪个都比你这亲姐姐强。”

到了小白楼却没见到老五、老六她们。王婆子说,走了,是才走的,张天帅凯旋,姐妹们奉命慰劳天帅的弟兄们,一个没剩,全被她们干爹带去了。

百顺真伤心,觉着自己真算是当今当世命最苦的了,今个就要送命,死前想见见心上人都见不成;姐还嘲讽他,说凭他这份软蛋模样,没哪个女人会看上的,女人都喜大男人,不喜小白脸。

已没心思和姐争辩,抱着必死的念头,和姐一起往城北门赶。走到大都督路就走不通了,岳大江混成旅的大兵禁了街,只许百姓们在大都督路边看,不许再往前走一步。玉环一见走不通,拖着百顺绕小巷。绕过几条小巷,又到了国民大道。国民大道也封死了,大兵们在大道两边立着,手中的枪冲着道两旁的人群,做出了随时射击的样子。玉环要再找别的路已来不及了,只听得一阵嘚嘚马蹄声响毕,城北门方向军乐队就奏着“得胜曲”过来了。

气氛怪热烈的,吹吹打打的乐队后面是炮兵,炮手们驾着马,拖着炮;炮兵后面是步兵,步兵扯着长腔唱着兵歌。那兵歌玉环觉着很耳熟,仿佛在哪听过的,待步兵们走到近前才骤然想起,当年父亲手下的弟兄也唱过这兵歌的。因着熟悉的兵歌,忆起了昔日情形:昔日父亲是旅长兼镇守使,也像张天心这么威风,镇守使署门前的操场上常有这整齐的队列,这拖着长腔的歌声。而如今父亲已经作古,张天心却依旧活得这么滋润,实在让她难以忍受。于是,疯狂的念头便在玉环脑子里不停地转,无数次想象着射杀张天心的情形,真恨不得立即把怀中揣着的手枪拔出来。

百顺的心情自是比玉环紧张得多,好日子刚开了个头,他可不想死。他既不想死,也就不能让姐姐去送死。这阵势百顺看得清楚,姐姐成不了事,莫说张天心没出现,就是张天心出现了,姐姐也没法用短射程的勃朗宁打死他。他和姐姐在实弹演练时试过,这小玩意打不远,除了护身和自杀,简直没啥大用。因而,在姐姐瞅着路上的兵队发呆时,百顺只瞅着自家姐姐,随时准备在姐姐不能自持时,把姐姐一把搂住。心下更希望那张天心省点事,甭露面,或者坐在汽车里别出来,落个双方都省心。

兵队过了好一阵子,终算过完了,过完之后,车队远远出现了。头辆车是大车,车上有兵,车头上还支着连珠枪。后面就是蜗牛般的小车了,共计三辆,一辆红的,两辆黑的,三辆车的踏板上都立着手提盒子炮的护兵,谁也不知道那张天帅坐的是哪辆车。

车队在道那边出现时,玉环问身边一位穿军装的官:“咱张天帅在哪辆车里?”

那军官定定地看了玉环一眼:“你问这干啥?”

玉环很和气地道:“想见见天帅呗!说起来天帅还和俺沾点亲哩!”

军官说:“那何不到督府找他去?”

就说到这里,头辆小红车已近了,玉环又问了句:“长官,天帅会在这红车里么?”

军官摇摇头道:“谁知道呢?!天帅神出鬼没的,尽唬人,没准三辆车里都没有,他早到督府喝上酒了。”

百顺听了这话,把姐姐的手一拉,说:“姐,既见不到,那咱走,这长官说的是,咱就到督府找吧!”

玉环却不死心,愣愣地盯着小车看,一只手还想向怀里摸,百顺的心几乎悬到了喉咙口上。好在车踏板上的护兵把三辆小车的车窗都挡住了,车里坐的谁,外面的人看不清,可能发生的祸事才没发生。

回到家,百顺大有捡回一条命的感觉,犹有余悸地对姐姐说:“这么着不行,根本杀不了张天心的。”

玉环点点头:“我知道杀不了他,也没准备在今个杀他。”

百顺便问:“那你逼我去干啥?”

玉环道:“想练练你的胆量,也想让你亲眼见见张天心的阵势,到时真干了心不慌。”

百顺倒吸了一口冷气,认定自己这姐姐已疯狂得不可理喻,心中对姐姐的恨已超过了对张天心的恨,头脑中竟闪出了掐死姐姐的念头。

这念头出现时,百顺自己都惊愕不止,浑身上下一阵阵发冷,禁不住哆嗦起来。玉环见百顺神情异样,以为百顺病了,伸手去摸百顺的额头,百顺把玉环的手甩开,极惶恐地逃了。

为了遏止这可怕的念头,百顺自那开始就尽可能地躲着姐姐,往小白楼跑得更勤了,老五、老六没客时,百顺干脆就在楼里过夜。玉环直到这时才信了百顺的能耐,也就益发觉着百顺不成器,便三番五次地到小白楼找百顺,有一回,还当着老五的面打了百顺一记耳光。

百顺气死了,挨了耳光后,对老五、老六发狠说,“我得宰了她!不宰了她,我没法活!”

老六道:“别胡说,她咋着也是你姐,为你操了这么多年心,你杀她天理不容。”

老五也道:“就是呀,你姐也活得不易,你得体谅她。”愣了一下,又说,“再者,你也没这个胆!你不敢杀张天心,就敢杀你姐了?鬼才信哩。”

百顺道:“张天心是司令,不好杀,对付俺姐容易。”

老六冷冷一笑:“那你是孬种。”

百顺哭了,哽咽着说:“我就是孬种,活孬种,你们打这以后都别理我了。”

老五、老六见百顺哭得伤心,才怜爱地劝道:“别哭,别哭,我们来给你出出主意,你不就这一个姐么?好对付!”

百顺抹着泪问:“咋对付?”

老五、老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没词了。

百顺赖道:“你们不给我做主,我就去死。”

老六忙把百顺的嘴堵上了,说:“不许,不许,你不许死,你是我们姐妹可心的小玩意,你死了,我们和谁玩?”

这当儿,老五来了主意:“有了,你何不想法把你姐嫁出去?看样子她今个儿也有二十了吧?”

百顺说:“不止二十哩,都二十二了。”

老五道:“二十二真不小了,是该找婆家了。”

三人这才极一致的欢喜起来,就像似看到玉环被他们嫁了出去,永久的麻烦已消失了一样。

老五、老六以自身作为女人的体会拍胸脯说:“大姑娘家只要有了男人,被男人×过就再离不开男人了,你让她胡思乱想,她也不会的。”

百顺听那×字很不入耳,说:“你们别骂俺姐。”

老五、老六吵道:“谁骂了,谁骂了?和男人睡觉不叫×叫啥?你这不也见天×俺姐妹么?!”

说完便是一阵笑,惹得百顺也笑了……

却不料,没容百顺并那老五、老六给玉环相好婆家,玉环先给百顺找下婆家了。那婆家是岳大江混成旅的手枪营,玉环要百顺到手枪营去当兵。

百顺大为震惊,问姐姐这手枪营归不归岳大江管?姐姐说,自然归岳大江管。百顺道,既然归岳大江管,人家咋会要他?姐姐说,手枪营的方营长是汤集人,早年在父亲手下当护兵,对父亲很有感情,愿瞒着岳大江收下他。百顺又问,你是咋认识这方营长的?玉环道,是汤成介绍的。

百顺马上想到,汤成不是东西,这小子被老五、老六她们甩了,就故意玩他,于是便道:“我不去,我不是当兵的料!”

玉环再也想不到百顺会一口回绝,这让她无可忍耐。玉环根本没有多想,就从床头的枕下取出手枪,瞄准百顺道:“你再说一遍,当不当兵?”

百顺看着玉环手中的枪,摇了摇头。

玉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真不去?”

百顺又摇了头。

玉环凄哀地问:“你不想报仇了?你还是不是男人?”

百顺这才道:“是不是男人是我的事,是不是女人才是你的事呢,我觉着你该出嫁了……”

玉环大怒,“啪”的一声将手枪拍放在桌上,嘶声道:“你想让我嫁出去,再不管你?梦想!大仇不报,我就不会出嫁,你也别想活得那么安生自在!”

百顺把枪拿了起来,打开保险,眼前变得一片恍惚,恍惚中姐姐的身影先是晃起来,后又飘起来。姐姐身上穿的素花旗袍像一片裹尸布似的,诱惑着他创造一出死亡的活剧。姐姐的脑门正对着他,脑门上也像画了圈点的标靶,姐姐总逼他瞄标靶,可他从未在标靶上看到过张天心的面孔,此刻竟因姐姐的脸而想到要枪击的标靶,这着实让他感到心惊。他知道,只要他将枪口对准姐姐,手指一动,今生今世的烦恼就结束了。

手抖得厉害,一时间想起许多往事,又想到老五、老六才说过的话……

末了,百顺还是把枪递给了姐姐,噙着泪说:“姐,你死了心吧,我这辈子都不会当兵的,今天要么你把我打死,要么让我按着自己的意思活,你那一套我再也受不了了……”

玉环呆了,双手扶着桌子,勉强支撑着身子,不知是对百顺还是对自己说:“可……可我和方营长说……说好了,说……说好了的……”

百顺道:“说好了你去吧!去当兵,去出嫁,我都不管。只是别再这么下去。再这么下去,我……我或许会打死你。我……我不想打死你,可我怕管不了自己……”

玉环只觉着天昏地暗,没听完弟弟的话,便软软地瘫下……

手枪营的那位方营长不知百顺、玉环这边的变故,过了三日仍不见玉环把百顺送来,就到三江货栈来了。

方营长来时用心打扮了一下,头发梳得工工整整,马靴擦得贼亮,还戴了副白得晃眼的手套。进了三江货栈的店堂,大呼小叫喊汤成,仿佛不是冲着玉环,倒是冲着汤成来的。号中的老账房说,汤成不在,去了实业银行,方营长这才问起玉环。老账房道,“方爷来得正好,小姐打从那日见了你的面,就老在楼上发呆,连着两天没吃饭了。”

方营长愣了一下,继而便欢喜起来,觉着这里面有戏,且这戏是与他有关系的。有多大的关系不知道,反正与他有关系就是。玉环十有八九是为他老方而不思茶饭的。由此忆及头回见面的情形,益发觉着是这么回事,认定玉环当时的眼神就不对,眼神中有那层意思。若是没那层意思,玉环咋会一见面就认他个哥?咋会把自己弟弟百顺送到他的手枪营当兵?百顺在他手下当了兵,玉环才有借口见天找他耍。自然,玉环是老长官的女儿,算得个将门之后,也可能既看中了他,又想让他栽培百顺。

方营长当然愿意栽培百顺,不论是冲着死去的老长官,还是冲着玉环,都得栽培。当年老长官待他老方不薄,把他从家里带出去做护兵,有一回生病,老长官还让自己太太——玉环的娘,给他煮过四个鸡蛋,让他一直记到今天。他老方却是对不起老长官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老长官在溪河车站被人打死,屁都没敢放。

因此,方营长经汤成介绍和玉环一见面就说了:“当年的事我亏心啊。”

玉环眼圈红了,说:“也怪不得你的,那时的情形我见了,任谁都没办法。”

方营长还是说自己这护兵做得不好,没尽到心,又怪老长官太软,在车上就让他们交了枪。

玉环问:“若是枪不交,你敢向张天心开枪么?”

方营长想了想说:“或许是敢的。”

玉环眼中的泪下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方营长半晌,才点点头道:“我信。”

后来才说起让百顺当兵的事,方营长马上想到自己的上司岳大江,问玉环何不直接去找岳旅长?且云岳旅长当年也是老长官的部下,交情还挺深。

玉环叹了口气道:“如今不是当初,我父亲不在了,像你方营长这样有情义的还有几个?”

方营长心下自我感动着,嘴上却道:“不能这么说,岳旅长也还是讲情义的。”

玉环摇头道:“岳旅长人倒不错,只是胆子太小,不敢收下百顺,怕被张天心知道带来麻烦。”

方营长的正义感这才被激起了,胸脯一拍道:“岳旅长怕事,我不怕,你就让百顺到我这来好了,我那老长官带了一辈子兵,风光着哩,百顺干得好,日后也会像老长官一样风光的。”

玉环听得这话,一把抓过方营长的手说:“若真有这一天,我定当替俺爹娘给你这义兄磕头。”

方营长却不愿做这义兄,回营后这几日老想着玉环的大眼睛和身后那条大辫子,还恍恍惚惚地记起了玉环小时的样子。玉环小时长得并不俊,胖且黑,像个小男孩,一天到晚在镇守使署院里跑,有时也到他们护兵队里玩。有一回没留神,这丫头竟把他们队长的枪搂响了,没打着人却打碎了一只花瓶。没想到,这许多年过去后,当年那野丫头竟出落得这么文静漂亮了,若没汤成介绍是肯定不敢认的。更难想象的是,当年的千金小姐,今个也落难了,这世事的变化也实难预料。

然而,不管咋说,老长官仍是老长官,小姐仍是小姐。若玉环真是有意,他是真心愿和玉环好的。他三十一,比玉环才大八九岁,正可谓年龄相当。真能和老长官这么漂亮的小姐好上,实在是他老方的福分;况且,老长官当年的部属还有不少人在安国军里,最不济的也当了团长,他做了死去的老长官的女婿,于自身前程也是极有利的……

这么一厢情愿地想着,方营长上了楼。

玉环这当儿正在楼上梳头。经过三天来的痛苦思索,玉环终算明白了一个严酷的现实:弟弟已不是从前那个弟弟了,她再也当不得弟弟的家了,她为弟弟安排一切的好时光已成为过去。现在,她得承认弟弟的独立地位,尊重弟弟的生活,以求在此前提下用那软功开导弟弟。比方说,她可以和小白楼的那老五、老六联手。百顺恨她,却喜着老五、老六;她的话百顺不听,老五、老六的话百顺却是会听的。但问题是,那两个风尘女子是否会和她联手?是否能把她想说的话说给百顺听?为求得那老五、老六的联手合作,她打算梳洗打扮一下亲自到小白楼走一趟。

偏在这时,方营长上来了,玉环见到方营长,眼中立时聚满了泪。

玉环噙着泪说:“方营长,让你费心了,百顺的事还得等等,怕……怕一时还去不了。”

方营长道:“没关系,只要老子这营长当着,百顺想啥时来都行,并不急的。”

玉环没让方营长坐,方营长却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了,玉环知道自己走不了了,遂给方营长泡了茶。

方营长原是粗人,今日却细得很,接过茶斯斯文文抿了一口,把茶杯放下了,继而,又把军帽和白手套小心地脱下,放在桌上,显露着一头油亮的黑发,不慌不忙地从一只古色古香的银烟盒里取出烟来吸。

玉环说:“你真好,想着俺哩。”

方营长道:“是想着哩,还老记起你小时的模样。小时你可不是这样子,野着哩,尽拿我们护兵的枪当玩具,我们老长官吓得呀……”

玉环忍着泪笑了:“你瞎说,我爹才不怕呢,有一次我偷爹的枪打鸡窝里的鸡,爹就在我身后……”

方营长叹道:“真他妈快,就像在昨天。”

玉环神色黯然:“是哩,做梦还老梦着这些事,只……只是我爹不在了。”

方营长问:“在溪河若有枪,你敢打张天心个龟儿子么?”

玉环道:“咋不敢?!现在有枪,有机会,我还要打的。”

方营长为讨玉环的好,又重申说:“我他妈也是敢的。”

玉环点点头,又问:“那现在呢?”

方营长笑了:“现在还说?咱是人家的兵了。”

“张天心和我爹,哪个好?”

“自然是你爹了。”

玉环心里有了数,一个崭新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或许她可以借重面前这位方营长,完成自己的复仇使命。她眼不瞎,方营长对她的那份好感,她头一天就看出来了。没那份好感,方营长不会这么爽快地答应让百顺到他手下当兵,更不会主动跑来找她。

方营长却想掩饰,说:“原不想来,因找汤成这小子有事,又听说你两天没吃饭,就来看看了。”

玉环定定地瞅了方营长一眼:“没事就不能来看看我了?”

方营长讪笑道:“只要你不烦,我天天来都乐意。”

玉环说:“那就天天来呗!”

打那以后,方营长真就天天来了,不是来请玉环吃饭,就是来请玉环看戏。省城里的大馆子,让他们吃了个遍,各大戏院也转了个遍,直到有一回在安国大戏院顶头撞上岳大江。

是在戏院门口撞上了,玉环和方营长根本没有思想准备。因是看戏,方营长没穿军装,穿的是一身青绸便衣,手里还拿了把折扇,怪斯文的。方营长没穿军装便吃了亏,他挽着玉环的胳膊刚踏上戏院台阶,就被几个穿军装的大兵推了个踉跄。方营长当着玉环的面,哪能吃下这一壶?眼一瞪,对推搡他的兵骂道:“妈的,抢头魂啊?!”

那兵也不是省油灯,回了句:“我抢你娘的魂。”抡着拳头冲将过来。方营长一看事情不好,把玉环往旁边一推,自己身子一闪,让那兵扑了个空。继而,一把抓住那兵的衣领,飞起一脚,把那兵踹倒了。那兵的四五个同伙呼啦围了上来,有的把枪都拔出来了。玉环很紧张,直拉方营长的衣襟,要他走。方营长也怕,却不走,硬撑着对围上来的兵说:“要打架就一个个上,别他妈的仗着人多逞英雄!”

这当儿,一个当官的过来了,过来便认出了方营长,连说:“误会,误会。”随即又对方营长道,“这些弟兄都是岳旅长副官处新来的卫兵,只因岳旅长要来听戏,先打个前站。”

玉环和方营长这才知道岳大江要来看戏。玉环不愿见岳大江,拉着方营长要走,方营长却偏和那副官说个没完,这就和岳大江在戏院门口打了照面。

岳大江带着自己的四姨太,还带着不少护兵,见了玉环,愣了一下,问:“咋还没走?”

玉环说:“这省上热闹,不想走了。”

岳大江迟疑了一下又问:“百顺在做啥?”

玉环说:“做生意去了。”

岳大江点点头:“这好,做生意比当兵吃粮好。”

这时,方营长上前来拉玉环,岳大江才注意到方营长和玉环不同寻常的关系。岳大江留意地多看了方营长两眼,和方营长开玩笑说:“你小子艳福不浅,和我们老长官的小姐成朋友了。”

方营长只是笑,笑了一阵才说:“玉环一人在省城怪闷的,陪她转转呗!”

岳大江道:“那好,玉环就交给你了,可甭委屈了她。”回转身又对玉环说:“他姓方的要欺负了你,你只管来找我,我替你出气。”

方营长叫道:“她有你这旅长兼司令做靠山,我……我他妈敢么?!”

岳大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玉环脸颊绯红。

那晚,玉环真心喜上了方营长,也对岳大江旅长生出了些许好感,且头回认真考虑起自己的婚姻问题了。她想,或许弟弟是对的,她二十二了,确该寻个属于自己的男人了……

百顺眼见着姐姐和方营长频繁外出,眼见着姐姐身上的衣裙一天天艳丽起来,方觉察出姐姐心态的变化。这变化都是方营长带来的,百顺心下对方营长就感激无比。百顺觉着,方营长是他的大恩人,也是姐姐的大恩人,因此,对方营长十分的友好,一口一个“大哥”地叫着,怪亲昵的。

百顺一亲昵,方营长就不好意思不亲昵了,便更加亲昵,和百顺又拍肩膀又搂腰,还常凑在一起喝酒。有一次喝多了,方营长非要栽培百顺不可,要给百顺个连长当。百顺不干,头摇得像拨浪鼓。

方营长问:“那我能给你帮啥忙?”

百顺也喝多了,直言不讳地道:“赶快把俺姐娶回家,就是帮俺大忙了。”

方营长大喜,连连说:“我也这样想,也这样想哩!”

玉环却不这样想。

百顺和方营长合谋完后,去和玉环说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玉环听后只是摇头。百顺又大讲方营长的好话,说这方营长可算得百里挑一的好男人了。玉环这才点了头,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比你百顺强多了,他在戏院门口敢和那么多带枪的兵打架,你敢么?!”

百顺道:“既如此,何不快把喜事办了?”

玉环淡然道:“还没到时候。”

百顺向方营长禀报时是很失望的,这失望的情绪也影响了方营长。方营长便喝闷酒,边喝边说:“啥叫没到时候?你姐该不是嫌我官小,看不上我吧?”拍着百顺的肩膀,叹了口气,“其实,我还能升,只要和你姐成了两口子,岳旅长还得让我升升,最不济也能弄个团长。”

百顺又把这话说给玉环听,玉环火了——玉环不想火,打从那日和百顺闹翻过以后,老压着自己不发火,这回还是压不住了,指着百顺的鼻子道:“方营长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我会嫌他官小么?我要嫁人,更要杀人,杀张天心!你这种软蛋靠不住,我自得找个靠得住的人嫁!我得指望他给爹复仇!女婿也是半个儿。”

百顺这才明白,原来姐姐还想着为父复仇,且是想让方营长来干。当即便愧疚不安,觉着自己对不起方营长,是把方营长往火坑里推。又觉着姐姐太毒,往日害自己的亲弟弟,现在又想害未来的夫君了。

玉环似乎看出了百顺的不安,又说:“你想让姐马上嫁给方营长也行,我只要你壮着胆子说一句:为爹复仇的事你包了,你这话一说出口,我明日就出嫁!”

百顺呆呆想了半天,终于艰难地道:“姐,我……我不能骗你,我……我没这能耐。”

玉环哼了一声:“不是没这能耐,是没这胆量!”

只好认。

当晚,方营长来听回音,百顺本想把个中底细说给方营长听,可想来想去没说出口,怕丢脸,更怕吓跑方营长,姐姐又得瞄上他,他才不傻呢。

方营长见百顺一副为难的样子,情知事情不妙,就说:“看,我猜到了吧,是嫌俺官小哩!营长在你姐眼里算啥?只怕团长她也瞧不上呢!”

百顺说:“不是,不是,她才不在乎什么营长、团长的呢,她只说还要看看,看你对她贴不贴心吧。”

方营长道:“咋着才算贴心?自打遇上了你姐,我他妈再没去过小白楼。往日去也是逢场作戏,不像你老弟,在小白楼有一味相好的女人。”

百顺说:“你和我比啥?俺姐已说了,你是堂堂男子汉,我是个不中用的窝囊废,你要像我这样,俺姐才不会睬你呢。”

方营长像得了嘉奖令似的,很激动地问:“你姐真这么说了?”

百顺点点头。

方营长一拍大腿:“嘿,兄弟,那就行了,我不出三月准做你姐夫!”

百顺见方营长那高兴的样子,心下益发觉着不安:“人家方营长是要讨老婆,并不是想去给谁当枪手,姐姐偏想让人家当枪手,真不知闹到最后会是啥结果。只有两种可能:其一,方营长和他一样聪明,宁愿不要老婆也不干这杀人勾当;其二,方营长鬼迷心窍,真就跟姐姐去干了,落得个亡命他乡或是家破人亡。”

很悲哀地看着方营长,就像似看到了昔日的自己,不无忧虑地说:“你这姐夫怕是不好当。你还得好生想想呢,我姐的性子像个男人,要是婚后有一天,你惹翻了她,只怕她敢和你动枪。”

方营长笑了,大大咧咧地道:“不怕,不怕,我他妈就喜你姐这性子。你姐真要是文文乎乎的,我老方还伺候不了呢,我这人自小当兵,粗粗拉拉的,和你姐正是天生的一对。”言毕,一阵大笑,笑声中已有了几分淫邪的意味。

百顺后来才发现,方营长原不像姐姐想象的那么好,这人除穿了身军装,除是个营长,再加上胆量大一些,根本上和他百顺没太大的区别。方营长也抽大烟,也逛窑子,据老五说,早几年和长脸老三好得像一个头,还赌咒发誓地要给老三赎身呢。这家伙只是在和姐姐好上之后,才不大去找老三了。

百顺问老五:“这人到底咋样?”

老五说:“还行吧,情义有点,滑头也有点,喝了酒喜欢吹,不过倒也是有些火气的,见没大本事的,也敢欺一欺,有一回就在小白楼里和老三另外一个相好干了起来,一脚踢断人家两根肋骨。”

百顺害怕了:“那这家伙日后也这么对俺姐咋办?”

老五笑了:“你姐要找的就是这样的角嘛,我喜你这样的小白脸,你姐不喜,方营长真要这样对她,也是她自找的。”

百顺道:“可她总归是俺姐,我不能让他这么着。”

老五手往百顺额头上一指:“算了吧你,人各有命,任谁也改不了的。再说,这老方是你姐自己认识的,又不是你塞给她的。与你何干?”

百顺想想也是,这事不论日后怎样,谁都怪不得他,姐姐是自找的;老方也是自找的。心境因而就平静了,就当啥也没发生。啥也不知道,依旧在姐姐面前大说方营长的好话,依旧和方营长称兄道弟,及至后来在小白楼撞上方营长也没显得多大的吃惊。

方营长却是很尴尬的,大有做了贼被人当场抓住的感觉。方营长原以为自己往日的底细百顺和玉环都不会知道,为防意外,还向老五、老六付了“保险费”的。不曾想,老五、老六还是和百顺说了,自己又在老三的房里被百顺撞上了……

百顺扯住方营长,把方营长扯到了老六的屋里问:“你是咋啦?不是说自打看上俺姐,就再不到这来了么?咋又来了?”

方营长见百顺的口气还好,就实话实说了:“原不想来,老三非让来,说是有事要商量,就……就他妈来了。”

百顺问:“啥事?”

方营长道:“也没啥大事,就是给俺做了套衣服。”

百顺立时想起前些时候老三给他比试过的衣料,笑了:“那套衣服怕不是给你做的吧?”

“不是给我,还能给谁做?”

百顺很得意:“给我,老六不让我要,我就没敢要。”

方营长急急地道:“不会,不会,我和老三不是一天了,那布料是她专为我买的……”

“对,是为你买的,却叫我量身材。”

“那或许是两份布料。”

“不,肯定是一份……”

争到末了,都把玉环忘了,竟自点评起长脸老三来。百顺说,老三那脸很难亲,得架梯子。方营长说:梯子用不着,不过,踩个板凳还是必要的。说毕,两人都笑,老六也跟着笑,一边笑,一边骂他们太损,说天下男人只怕没一个好东西。

百顺拥着老六,觉得十分的荣耀,点评过长脸老三,又点评起方营长来,—口咬定方营长眼睛有问题,全楼那么多好姐妹没瞄上,单瞄上个老三。方营长便为老三辩护说,老三早先并不是这般模样的,当年很红哩。老六马上噘起了嘴:“红啥呀,还不就是仗着一对大**甩倒了几个臭男人么。”百顺连连点头:“是哩,老三简直像奶牛,该去开奶房。”

方营长很不高兴,站起来说:“好,好,我眼瞎,又没能耐,这多年都是和一条奶牛好,行了吧?你们高兴了吧?”说着就要走。

百顺问:“你去哪?”

方营长道:“我和玉环约好去听戏的,七点……”

百顺脸一拉:“真是我的好姐夫呢,在窑子里都没忘了俺姐!”

方营长这才记起百顺的身份,慌了神:“我……我这是最后一次来……来这地方了,百顺兄弟,你……你千万不要去和你姐说。”

百顺本想吓吓方营长,并就此把方营长捏住。方营长不管咋说是一定要做自己姐夫的,他这内弟便不能眼看着做姐夫的老往窑子跑,可话没说出口,老六先说了:“百顺去不去和他姐说,得看你老方够不够意思。”

方营长知道事情不会太糟,就问:“咋才叫够意思?”

老六道:“明个到老来顺请桌酒。”

方营长很快活地应了。

老六又自作主张地道:“还得带着百顺的姐。”

方营长道:“那自然——只是……只是你们可不能把今日的事说给她听。”

百顺笑笑:“我又不傻,好事咱说,这事咱不会说的,谁叫俺有你这么个倒霉的姐夫呢。”愣了一下,又说,“不过这地方你还是少来两趟好,你想想,一个姐夫,一个舅子,老在这里撞上像什么话呀!”

方营长很惭愧地道:“是哩,是哩!”

老六偏把手一拍,叫道:“那有啥呀,你们错开时间来嘛,今日你来,明日他来,撞不上的;就是撞上了也没啥,只装不认识就是……”

于是,都笑。

打那以后,百顺见了方营长再没啥不安的了,他觉着他们三人一下子拉平了,已没有谁对不起谁的事。日后就是方营长真的倒了大霉,也是老天的报应:姐姐骗她,他也骗了姐姐。

方营长不敢说是请百顺和老六喝酒,只说是请玉环的客,让百顺和老六作陪。玉环一听就不高兴,冷冷的好半天没说话。

方营长看着玉环的脸色解释说:“百顺不错的,也不是孩子了,我这做姐夫的得让他喜我,得有来往。”

玉环眼皮一翻:“你们来往还少?只差没长一个头吧!”

方营长笑了:“这有啥不好,让百顺跟着我能长进,我正说要他到我那当连长呢。”

玉环眼睛一亮:“百顺咋说?”

方营长摇摇头道:“现在他还不想干,老五、老六迷着他的魂呢!”

玉环又问:“若是老五、老六要他干,他会干么?”

方营长想了想:“或许会吧,男人么,总要面子,最怕相好的女人瞧不起。”

玉环这才爽快起来,不但要请百顺和老六,还要连老五一起请了。

方营长说:“又错了,请老六就不能请老五,请老五就不能请老六,这两个女人为百顺吃醋呢。”

玉环道:“往日她们不是相处得挺好么?”

方营长叹了口气说:“那是做出来的嘛,女人都假兮兮的,当面说一套,背后做一套,百顺也没法弄,现在大概和老六更近乎点。”

玉环问:“你咋就知道得这么清楚?”

方营长愣了一下道:“还不是你家百顺和我说的么?”随即又解释了一句:“我从不到小白楼去,他若不说我咋会知道呢?!”

倒也是,玉环想,百顺和方营长谈得来,对方营长大概什么话都说,这也是好事,她正可通过方营长影响百顺,因此,没再说啥,很高兴地和方营长一起去了老来顺。

和百顺同来吃酒的不是老六,却是老五。玉环不便多问,方营长便问了,是悄悄问的百顺。百顺说,老六有客不能来,才叫上老五的。方营长问,老六那客是谁?百顺道,还会是谁?就是那个赵团长么!方营长不知是哪个赵团长,百顺就向方营长描述,方营长猜不准,便对百顺说,得小心哩,可甭惹麻烦。百顺唯唯称是。

百顺和方营长在这边叽咕时,老五和玉环就在桌那边说话。

老五对玉环很热乎,一口一个“姐姐”的喊着,就仿佛亲姐妹一般。玉环心下瞧不起老五,脸面上却没露出来,就拿她当小姐一样对待,且对老五说,百顺从小就没了爹娘,她这个姐姐也没尽到心,想想总是很惭愧的。老五说,不哩,百顺能有今天,姐姐已是不容易了,还愧个啥?又说,百顺也是好的,时常讲起姐姐的好处,只那老六不好,常挑拨他们姐弟的关系。玉环便问:“老六都说些啥?”老五道:“能有啥好话?我不学给你听了,学给你听你准生气。”玉环叹了口气说:“其实也怪不得老六,要怪还得怪百顺,百顺不和人家瞎扯,人家咋能知道得那么清楚?”老五说:“姐姐的心也太善了,那老六真是很不好哩,尽教百顺吸大烟、赌钱,还教了百顺许许多多诈人的小勾当。最不可容忍的是,老六不把百顺当人待,在床上叫百顺干的那事呀,简直让人说不出口。”老五说得激动,声音不由的大了,也忘了场合,桌子这边的百顺和方营长都听见了。

百顺本不想和老五争什么,可老五说得太那个了点,连他和老六床上的事都说出了,百顺方觉得不可容忍,遂插上去道:“姐,你别听老五瞎说,老六挺不错的。”老五不高兴了,眼皮一翻:“哟,又伤你心头肉了?看你急的!”百顺对老五、老六都是不敢得罪的,忙又向老五扮笑脸说:“不是,不是,我和老六原就是应付,可你这嘴也太损了。”老五道:“不是我的嘴损,是老六的心损,她凭什么不让你见我?你是她赁下、买下的?她在你身上花了钱不错,我在你身上花得更多!你瞅瞅,你从头到脚这一身,啥不是我买的!”百顺不敢做声了,看看方营长,又看看姐姐,一副无奈而可怜的样子。

玉环不曾想到,坠入风尘的老五竟会这般猖狂,拿百顺像讨饭的叫花子一般对待,百顺偏又那么不争气,一时间对百顺和老五都是又气又恨的。最终,玉环还是暂压住对百顺的火气,把脸转向老五道:“你说清楚,百顺合共花了你多少钱,我这做姐姐的一并替他还了,省得整日受你们的欺负。”老五原想讨玉环的好,并想凭借玉环的力量把百顺从老六身边完整地拉过来,一听玉环这话,呆了。玉环偏逼上来说:“别不好意思,说个数吧。”老五这才哭了,一边哭,一边扑到百顺身上,用拳头打着百顺的胸脯,委屈地道:“你问问百顺是这意思么?我……我是气不过老六,才……才无意说出这话的。”百顺连连点头予以证实,方营长也在一旁劝,玉环才作罢了。

吃酒时,老五又向玉环赔不是,要玉环别往心里去。玉环心里还是窝着火的,想再说几句难听的话刺刺老五,给老五留下点教训。可见老五一直把酒杯捧在面前,给她敬酒,心便软了,觉着这老五还算是老实的,便没再说啥,把老五敬的酒喝了。

老五见玉环把酒喝了,才对玉环道:“姐姐,我和你实说了吧,我和别的男人是逢场作戏,和百顺却是真心好的。”

玉环说:“你和百顺既是真心的好,就得有个长久的安排,总不能和百顺老在小白楼泡呀。”

老五点点头道:“姐姐说得是,我也想早日挣脱这苦海,只不过……”

“不过啥?”

老五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道:“算了,不说了。”

玉环揣摸,老五不愿说的必是钱财问题,赎身得花钱,他们姐弟没钱,说啥也是无用的。转而又想,就是有钱是不是就为老五赎身也很难说。一来不知弟弟是否真中意老五;二来也不知老五可能帮她把百顺培养成人?她可以不计较老五的风尘出身,却不能不计较复仇的大业。本想把这意思说出来,探探老五的口风,可话到嘴边还是停下了,觉着自己既无为老五赎身的钱,又无为老五赎身的心,还是不说的好,遂把这话题甩到一边,扯起了别的……

这日的酒喝得还算顺和。

嗣后没多久,张天心的安国军第三师在马山倒戈,第三师师长白富林通电宣布忠诚三民主义,率全师官兵参加国民革命军。张天心震怒之下,出动两师一旅南下讨伐,转眼间马山一线成了战场。马山附近的汤集,因扼据铁路线,也成了双方争夺的军事要地,先是白富林的新七团占了镇子,扒了镇北的铁道;后来张天心的人马过来了,日夜攻打,还向镇子里开炮,大半个镇子被炮火轰平了,炸死不少人。镇中百姓一看不好,这才四下里逃散开去。

汤副旅长带着太太并两个伙计,携着大包袱小行李,满身灰土到了省城,模样实在够狼狈的。汤副旅长一见玉环的面便说,原以为省城这边要大打一场,不曾想,倒是汤集打上了,真个是人算不如天算。玉环很高兴,和汤成一起,上上下下忙着为汤副旅长夫妇张罗,且道,叔来得正好,我有好多事都要和叔商量哩。

安歇几日后,玉环把方营长带来让汤副旅长夫妇见了,又把百顺和小白楼老五、老六的事都说给汤副旅长听了。汤副旅长对方营长很满意,夸玉环眼力不差,这夫婿选得好。对百顺的事,汤副旅长没感到吃惊,只轻描淡写地说:“百顺不学好也是自然的,我早就和你说过,他不可指望。”又道,“百顺当初真该在戏班子里学戏的,他热戏,又有嗓子、有扮相,没准就能唱红半边天。”玉环名义上是为百顺,实则是为自己辩解说,“百顺也还没定形,跟好人学好人,跟坏人就学做贼。日后若是能有个上心的女人管着他,再让他多学学方营长,或许还会有出息,为父报仇也还能有指望。”汤副旅长偏摇头。玉环只当没看见,又说,“现在我也看开了,报仇不是一日两日的事,需得有耐心,我是有这份耐心的。”汤副旅长这才点头道,“能这样想就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有这份孝心,能尽其力,谋其事,那么,不论成与不成,都对得起你爹了。”

最后,汤副旅长很郑重地看着玉环,和玉环说:“你和百顺都大了,有一桩事叔得和你们说了,哪日你把百顺叫来,我当着你们姐俩的面说。”

玉环道:“百顺在不在都一样,叔,你和我说便是。”

汤副旅长想了想,和玉环说了:“我和你爹的关系,你们知道,那是割头不换的。你爹在时,我和你爹已留了后路,我们都知道自己不能老这么杀来杀去的,到老总得有个归宿,就聚了一笔钱做生意。你爹那时是旅长兼镇守使,一来公务、军务都是很繁忙的;二来也要避嫌;就让我干,我用那笔钱和人合伙在徐州办了个胰子厂,这二年又办了这家货栈,自然,也在汤集老家买了些地。”

玉环很吃惊:“这事我和弟弟都不知道,娘死时也没和我们说过。”

汤副旅长道:“你娘对这些事全不清楚,你爹当时没料到会在溪河送命,啥事也没能和你娘交待。”

玉环道:“叔,你真是好人,你今日不说,这事谁也不会知道的。”

汤副旅长笑了笑:“老天知道,咱不能欺天呀。再说了,你爹那钱也是为你们孤儿寡女预备的,我这做叔的也不能欺负你们嘛。”

玉环说:“叔把俺姐弟俩抚养大了,就是尽到了心,这钱不钱的就不要提了吧。”

汤副旅长说:“正因为你们大了啥事都得花钱,叔才得把你们应得的那半还你们。玉环,你听着,原来我和你爹合共的本钱是八万七千块,现在呢,已翻做三十来万了,还不算汤集的地。这主要是胰子厂赚的,这货栈不行,一来开张没多久,二来汤成也胡闹。你们到省城来时,我原想把货栈整个交给你们的,想想还是没敢,怕你们撑不住。这三十万有一半便是你和百顺的,你们啥时要用,都可到账房去支。历年的账目也都在,你们没事时不妨查看一下,当然,这钱你们若一时用不上的,叔就给你们在账上存着。”

玉环道:“那就放在那吧,我们都用不着的。”

汤副旅长笑了:“咋用不着,和方营长办婚事不要用么?百顺成家也要用的。”

玉环不做声了。

汤副旅长又说:“百顺不能这么下去,年纪轻轻的,总得干点啥,跟汤成学不了好的,他要是乐意,就让他到徐州胰子厂去做协理吧,也算有个正经事干。”

玉环觉着汤副旅长考虑得周到,已想答应了,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心想,父亲到死都对得起他们,她和百顺更得对得起父亲。她认定百顺去了徐州,报仇的事就更无希望了,因此便道:“胰子厂的事,以后再说吧!”

汤副旅长猜不透玉环的心事,也就没再坚持。

末了,玉环对汤副旅长说:“关于这三十万的事,叔最好还是不要和百顺说,父仇不报,百顺不能花这笔钱,我也不能花。”

汤副旅长挺为难:“我不和他说,只怕他日后会恨我。”

玉环道:“不会,他只能恨我。他早就恨我了,有一阵子都想杀我,再多恨一次算啥?!”

话虽这么说,玉环当晚歇下后,还是为那笔钱和怎样使用那笔钱想了许多。想来想去,就认真想到了为老五、老六赎身的事。不论老五还是老六,总得赎一个出来,赎出的这个得能听她的;若那老五或老六能听她的,再若能把百顺拿死,一盘棋就算活了。有个当营长的丈夫,再有个听话的弟弟,两个大男人相互壮着胆,或许能成事。

次日找百顺谈了,不提那笔钱,只问百顺和老五、老六是不是真好?百顺说,是真好,和老五、老六都是真好。玉环道:“我不能一次给你娶两房太太,你只说和哪个最好?”百顺想了半天,还是拿不准和谁算是最好的。他说:“老五这人大方,心眼好,就是醋劲大,也胖了点,不如老六好看;老六虽说好看眼眶却又太高,没几个男人是她真心瞧上的,还有个当团长的客扯着。”百顺要姐姐帮着拿主意。玉环说:“老五我还有点印象,老六我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哪天我去和她们谈谈,谈过再说,说定了就赎出一个来。”百顺喜出望外,连声叫着“好姐姐”、“亲姐姐”,就像在老五、老六面前似的。

百顺根本就没想起问:玉环到小白楼赎人,是从哪来的钱?

老六一见玉环就想笑,后来玉环绷着脸和她谈从良的事,就更想笑了。是个下午,天怪闷的,老六先觉着热,后又觉着浑身发酸,便懒散得很,在床上吃罢饭,连像样的衣服都没穿,就和不请自到的玉环谈上了。玉环是坐在床边椅子上的,老六高高跷着腿,坐在玉环对过的茶几上。玉环说话时,老六就一粒接一粒地吃瓜子,还把穿着玻璃丝洋袜、挂着绣花拖鞋的脚,不时地在玉环面前摇来晃去,连半截红裤衩都露了出来。

这引起了玉环深深的厌恶。

玉环忍着气,还是把要说的话说完了,说到为父复仇时,鼻子还酸了一下。老六也就是在她述说复仇计划的当儿,腿脚停止了晃动,收敛笑容认真听了几句,过后又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了。

玉环毕竟是百顺的姐姐,老六对玉环还算是好的,老想笑,终是没笑的,还唤茶房为玉环泡了茶。凭心而论,老六那日不想怠慢玉环,甚至还想讨玉环的好。老六见玉环说到后来没了精神,就端出烟盘说:“姐,你歇歇,抽几口提提神吧。”

玉环摇头道:“我从不用这玩意。”

老六怂恿道:“好吸着哩,香喷喷的,全是最好的货了,不是姐姐你来,我还舍不得拿呢!”

玉环说:“那你吸吧,吸完告诉我,你是咋想的?”

老六就去吸烟,泥也似的曲在床上,红红的小嘴对着烟灯叭哒个没完。好容易等老六吸完了烟,大半个时辰已过去了。

老六起身时,俨然换了个人,眼亮了,脸色也好看多了,浑身的懒散劲全没了。

玉环觉着怪稀奇的,就问老六道:“这大烟真提神么?”

老六嘴一撇:“那还有假!不信你也试试!”

玉环不愿去试,只问:“你们也让百顺抽么?”

老六道:“是百顺自己要抽。原先还好,一回一钱就打住了,现在不得了了,攥上枪一次能干掉两钱多、三钱,不瞒姐说,再这么下去,我都供不了他了。”

玉环不由暗暗叫苦,心道:自己是来晚了,早知百顺抽大烟会抽到这地步,真该早些来的。早到这来一下,早和老五、老六谈谈,情况或许会好些。就算不能完全阻止住百顺的堕落,至少他大烟不会抽得这么凶。玉环相信,大烟必是老五、老六诱着百顺吸的,只是到后来,百顺吸得凶了,老五、老六供不起了,才生出了后悔之心。

老五、老六都不是东西。

尽管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能说,强压着一肚子气,玉环再次对老六道:“你和百顺都不能这么下去了,我不知你想定了没有?若想定了,就给我个话,我回去后也再想想,看究竟是为你,还是为老五赎身。百顺既看中了你们,我想拦也拦不了,倒不如成全了你们。”

老六这才笑了起来:“姐呀,你咋这么顶真?人咋着不是一辈子?我觉着在小白楼就挺好的。”

玉环一愣:“这是真心话么?”

老六点点头:“是真心话,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再骗姐姐就不好意思了。我和老五不同,三年前就被人赎过的。赎出去后还真过不来,就又跑到小白楼来了。”

玉环不相信世上还有这种人:“那……那你真不想让我赎了?”

老六道:“我是自由身,根本用不着谁来赎。我要随百顺去过安静日子,任谁也管不着。可我喜欢和百顺玩,却压根没想过要和他一起过日子,姐,你不知道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有多烦!哪能像在这,想睡到啥时睡到啥时!想和谁好和谁好!”

玉环大有受了捉弄的感觉,既失望又生气,不知该说啥。

老六却又说:“这世上像样的男人也少见,我至今还没碰上呢,就是想再次从良也没个主。”

玉环起身道:“那算我没说。只是你既没有和百顺真心相好的意思,日后就甭缠着百顺了。”

老六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和百顺是真心好的,我比老五对百顺好,不信你问百顺去。”

玉环道:“我不用问谁了,我的眼还没瞎,耳朵也没聋。”说着,已向门口走。

老六在背后说了句:“你那眼啥也没看清。”

玉环在门口转过身:“我没看清?”

老六慢慢走到玉环身后:“你没看清百顺,也没看清老五,百顺这辈子也成不了你想指望的人,闹不好,他会杀你。老五更帮不上你的忙,她要守着百顺过日子,咋也不会让百顺去冒险复仇的。所以,我劝你甭白费心了,一切听其自然吧!”

玉环不愿再听老六的废话,抬腿走了。回去就和百顺说,这老六不是东西,对你没真心。百顺不信,就到老六那问。老六还算老实,把和玉环说过的话,又对百顺说了一遍,叫百顺再别来找她,让百顺死了心。

然而,老六和百顺总算好了一场,分手终有些恋恋不舍。老六先哭了,引得百顺也哭了。两人泪水涟涟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饭后又在老六房里温存了一番。临别,老六送了只银壳怀表给百顺,对百顺说:“你姐不容易,你得听她的,就是真和老五结了婚,也得听她的,切不可事事听老五的。不是我说老五的坏话,她这人心眼小,又缺点侠义心肠,你老听她的,这辈子都成不了真男人。”

百顺道:“我不是男人,还会是女人么?”

老六叹了口气说:“你算啥男人?我看还不如我这个女人呢!我一直把你当个可心的玩意玩,你都看不出?”

百顺道:“咋看不出?可你对我好,我乐意。”

老六说:“你没出息,不如你姐一个渣。你别以为长个就算男人了,你不算,就是你姐不来,我早晚也得甩了你的。”

百顺为讨玉环的好,把老六这话又说给玉环听了。玉环觉着很奇怪,她实在弄不懂这老六算是什么人?老六说给百顺的话,都是她早想说的,只因她是姐,说不出口,而老六竟说了,竟在和百顺分手时说了,真不知是啥意思?

玉环这才对老六有了些好感。

也仅仅是好感而已。老六不愿过良家妇女的日子,一切就无从谈起了,玉环唯一的选择只能是老五。

和老五是约出去谈的,谈得不错。

老五不像老六那么放肆,在玉环面前是很拘谨的,一见面又为上次酒桌上的失礼向玉环赔不是,直怨自己没规矩。玉环说话时,她就认真听,还为玉环打扇子。因是来见玉环,又是谈从良的事,老五的打扮也恰如其分,没了上回吃酒时的妖冶,这很让玉环高兴。

玉环问:“从良后,你能和百顺好生过日子么?”

老五瞅着自己的脚尖说:“能的,姐姐不能为百顺做的事,我都能替百顺做。”

玉环点点头,又问:“百顺的身世你知道么?”

老五说:“知道的。”

“他爹咋被杀的,你也知道么?”

“百顺说过,说是他九岁那年的事,在一个火车站。”

“溪河车站”。

“对,是溪河车站。就是现今这个张天帅杀的。”

“你若做了百顺的媳妇,对这事会咋想?”

“姐,你咋想?”

“我问你呢。”

老五道:“你做姐的咋想,我就咋想呗!”

玉环说:“你或许知道,我是想为父报仇的。你得和我一个心扶持百顺,得把他扶持得像个男人。”

老五连连点头:“那是的,我自然会和姐姐一心来做的。百顺过去被老六教得太不像样子了,几乎弄成了软蛋。姐你不知道,有一回老六把自己的脏裤衩套到百顺头上,百顺还笑哩。”

玉环直觉着恶心,想打断老五的话头,可看老五是一副真诚的样子,就忍住了。

老五又说:“只要百顺脱离了老六,咱姐妹俩一个心,自然能让百顺出息。”

玉环点点头,和老五又说了些别的事,最后道:“今个就这样吧,我回去再想想,你回去也再想想,都想好了,我就去找你干爹正式谈赎身的事。”

老五说:“我不要再想了,你就是不给我赎身,我也要自己赎的,我不能在小白楼呆一辈子,我打从破身那日就想从良。”

玉环虽是对老五印象不错,对谈话也很满意,可不知咋的,总感到哪里不对劲。老五过分的顺从,让她起了疑。对老五的话,她总不放心,就找方营长商量。方营长来了,玉环又发现,自己是无法和方营长商量的。方营长全然不知她的复仇计划,只怕她一说,没能从方营长那里讨来主意,倒先吓跑了方营长。

就像百顺甩不开老五、老六一样,如今玉环也甩不开方营长了。玉环想,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真正恋上了方营长,有了同样的感受,才不嫌老五、老六的下贱,才如此这般的成全了弟弟。可她成全弟弟,又有谁来成全她呢?真是天知道!

玉环心头真苦。

方营长应约而来,来到后见玉环啥话不说,又愁眉不展,心下有了几分惶惑,便担心是那小白楼的事被玉环知道了。汤副旅长到省城后,百顺和汤成花钱都不方便了,可俩小子偏又要斗蛐蛐,且老是斗输,就找他借钱。昨天百顺又借钱,他正巧打麻将输了个精光,没钱给百顺,百顺是很失望的。因此方营长就想,百顺会不会生气?生气后会不会在玉环面前告密?

在玉环面前很小心地坐下,先扯了扯老长官汤副旅长的情况,问老长官在省城可过得惯?问玉环可陪老长官四处走走?还自告奋勇道,老长官当年也是岳大江的上司,他抽空必得陪老长官到岳大江的守城司令部走走的。

玉环说:“岳司令那已去过了——先是岳司令来,后又派副官把他接了去,还送了不少东西。”

方营长说:“这么说,老岳还不错,算讲交情的。”

后来就没话了。

方营长说:“那咱去吃饭吧?还去老来顺。”

玉环应了,和方营长一路向老来顺走,走在路上不住地想:是不是干脆和方营长挑明了说?把为父复仇作为结婚的前提条件亮出来?同时也把自己对老五的疑惑端到桌面上,让方营长定夺?可一直到进了老来顺,还是没敢说,怕这话一说,一顿饭就吃不安生了。

方营长心里怯着,也没多少话说,最后进了老来顺大门,方营长一摸口袋,想起钱早已输完了,才红着脸说了句:“坏了,我他妈忘了带钱……”

玉环笑笑:“我有,也该我请你一次了。”

十一

方营长最终还是在汤副旅长那里弄清玉环心思的。玉环老这么和他拖着,不和他谈结婚的事,让他着急。方营长一着急,就想到了汤副旅长,就找了汤副旅长。

那日正巧玉环不在家,汤成说,玉环去了小白楼。方营长又有些本能的紧张。汤成却又说,是为百顺的事去的,玉环要把和百顺相好的老五赎出来。方营长这才放下心来,提着礼品盒子,去了汤副旅长住的后院堂屋。

汤副旅长正在堂屋看报,见方营长进来,放下报纸,给方营长让了座。方营长一坐下,汤副旅长就指着报纸说:“看看,我说张天心要栽吧,真就要栽了!马山、汤集那边还和白富林打着,孙**子的定国军又动作起来,南面国民革命军再一攻,张天心的气数就尽了,张作霖也救不了他的命!方营长,你说是不是?”

方营长道:“老长官历来就是料事如神的,那还会错?!”

汤副旅长笑了:“料事如神不敢说,看人我还是看得准的。我早看出白富林在张天心手下呆不长,你们的岳司令在张天心手下也呆不长,今天是白富林,明天就是你们岳司令了。”

方营长不相信:“老长官是说,岳大江也会走白富林的路?”

汤副旅长点点头:“迟早的事。老岳这人有野心,一心想学吴玉帅,决不会久居人下,当初这老岳就看不起玉环的爹,现在也看不起张天心。给我接风时他就说了,张天心是福将,混到如今全凭运气,不是本事。又说,张天心更不是做帅的材料。”

方营长道:“岳大江是狂了些,可在张天心面前大约还是老实的。听他的副官说,他拍张天心的马屁很起劲呢……”

汤副旅长笑笑:“这不足为凭,当初老岳也拍过我和玉环的父亲么!”

方营长不想尽扯这些没味的话,见汤副旅长又一次提到玉环的父亲,就大表了一番忠心,且谈了一通“想当年……”,勾起了汤副旅长亲切的记忆。方营长趁汤副旅长沉浸在亲切记忆中的当口,向汤副旅长说起了自己对玉环的一片真心,央求老长官劝劝玉环,早把婚事办了。

汤副旅长说:“玉环这丫头太强,我劝是没用的,她有个大心思,不知你知不知道?”

方营长问:“啥心事?”

汤副旅长叹了口气:“为她爹复仇。她对你好是真的,她和我说过的,我也觉着你不错,可她既想为父复仇,就不愿拖累你了……”

方营长不大相信:“她爹死了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这么真?”

汤副旅长道:“是哩,她总也忘不了。谁劝也没用。有这孝心也让人感动,我后来也就不劝了,任她去吧!”

方营长道:“您老还得劝劝,凭她一个弱女子,这仇咋也报不了!”

汤副旅长不做声了。

方营长又说:“她兄弟百顺也不是能报仇的人,就算张天心日后真栽了,也还有余党啸聚,他们姐弟俩要除他也难。”

汤副旅长这才说:“你方营长就没想过出点力么?你口口声声对不起老长官,如今又和玉环是这关系,就忍心做壁上观?”

方营长一怔,摇摇头道:“我……我他妈没想过。”

“那你就好生想想吧,想出个头绪,再去和玉环说。”

方营长因此就去想了。开始咋也想不出头绪。玉环这弱女子竟要杀人,且是杀张天心这么个大人物,实是发疯。不说他老方干不了,没机会,就是干得了,有机会干,也是不能干的。老长官生前对他好不错,张天帅也没对他坏过,他对张天帅压根恨不起来。在玉环面前顺杆爬是一回事,玩真的又是一回事了,为了再好的女人也犯不上去冒这个险。女人像衣服,脱了这件能换那件,命可是自己的,一次玩掉就没了。

闷了几天,没敢去找玉环,怕被玉环粘上脱不了身。这期间百顺和老五来了一次,来请他吃饭,是老五的东。老五直说玉环的好话,又让他不由地起疑,怕那老五和汤副旅长一样成了玉环的同党。

也是贱,开初是躲,后来却不由地想起玉环来了,记起了玉环的不少好处。只怨汤副旅长,不怨玉环。报不报仇都是汤副旅长说的,玉环没说。人家玉环真好,不愿拖累他。

这么一想也就想明白了:和这么个好女人是不能轻易分手的,就时下来说,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结婚是真的。他若是和玉环成了婚,马上再生个孩子,玉环忙孩子都忙不过来,就顾不上她爹的陈年旧账了。就算她还顾着也不当紧,干不干都在他,他不干,玉环也是没辙的,大不了双方散伙各走各的路,他也不损失啥。再说,玉环毕竟是女儿,老长官还有百顺这么个儿子,真到非干不可的时候,也得让百顺干,与他老方没太大关系的。

这才发现,玉环是把希望放在百顺身上的。玉环三番五次要百顺到他手下去当兵,大概就是为将来准备的。日后,他老方只要好好配合玉环,在必须的时候把百顺送上去也就是了,玉环自己不会动手,也不会让他动手的,玉环都不愿和他说这事,咋会让他动手呢?!他实是多虑了。

大大咧咧地去见了玉环,见面就说:“这几天忙,老有差,没来找你,真他妈想你哩。”

玉环问:“都忙些啥?”

方营长道:“瞎忙呗,马山那边吃紧,狗日的孙**子的定国军又闹,城里人心不稳呢,学生、商人都捣乱,今日请愿,明日游行,张天心让抓,岳大江也让抓,弟兄们就苦了……”

这都是实情,方营长认为,玉环该知道。

玉环显然是知道的,听后,淡淡地说:“怪不得人家骂你们是一帮疯狗呢……”

方营长笑了:“谁说不是呢,人家当官的叫咱咬谁咱咬谁。要说疯么,或许真是疯的,可俺老方没疯。”

玉环指着方营长的额头说:“我说你疯了就是疯了,不疯咋不来见我?”

方营长正色道:“我他妈想心事呢。汤副旅长都和我说了,我想了几天,觉着得帮你和百顺宰了张天心个龟儿子,为你姐弟出了这口恶气。”

玉环一愣:“当真?”

方营长胸脯一拍:“这还有假?我说过的,在溪河有枪就敢打张天心个狗日的,今后有机会自然还会干。倒是你,太信不过我,至今没和我说起过这桩心事,实在是看不起我老方!”

玉环扑到方营长怀里哭了:“你……你真是好人……”

方营长搂着玉环,益发慷慨起来:“好人算不上,汉子能算一条!玉环,我和你说实话,就是你不让我宰张天心,我也是要宰的。这许多年,你在等着,我老方也在等着哩!老长官对我好,我能忘了老长官么?忘不了的!我今个儿把话说在这儿,只要我老方活一天,就不会忘了你那爹,我那老长官。我老方要不把张天心这杂种宰了,就是他妈**养的!你信不信?”

玉环在方营长怀里抬起泪脸,哽咽道:“我……我信!”

方营长却把话题一转说:“不过,这是桩大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办下的,你需有耐心,得容我和百顺好生准备,还得等机会。”

玉环连连点头:“我听你的,都……都……听你的。”

方营长俨然成了玉环的主子,手托下巴,很威风地在玉环面前踱着步,又说:“百顺现在这样是不行的,我得好好带带他,得把他身上的那几根骨头弄硬实,你得帮我。”

这都是玉环的心里话,玉环哪有不应的道理?玉环忙道:“我从今日起,就把百顺交给你了,你咋整都行。”

方营长马上想到小白楼那一出,先自把话说到了前头:“我要对他严加管束的,不会像你心肠那么软。我现在就和你说清,日后百顺没准会说我的坏话,会到你面前骂我……”

玉环说:“你放心,我不会信他的话的。”

方营长道:“那好,过几天,我就去和百顺谈,要他到我那挂名领份饷,先当个连副,三连连副进了军法处,他妈的一时半会也出不来,正好让百顺顶缺。”

玉环想了想:“只怕百顺不愿干,为这事他和我闹翻过,说是恨不得打死我呢!”

方营长手一挥:“那是你没能耐么,我若真叫百顺干,他必会干的!我有办法对付他嘛。”

“啥办法?”

“我让他先看看带兵的威风,比如说,哪天我训话,就带百顺去看,让他看了眼热,觉着不当兵就没法活,到那一步,给他个连副干,他舍得不干?”

玉环对方营长真佩服极了,觉着方营长做营长实在太屈才了,按她的想法,方营长最不济也能当当团长、旅长。

玉环想到栽培方营长时,方营长也想到了自我栽培的问题。

“岳大江那里还得去打点一下,咱俩去,也得让汤副旅长去,办喜事时,无论咋着,也得把他请来。得让这家伙提携咱——玉环你想,若是老岳栽培我个团长,我他妈有一团人手,做起事来岂不更方便?”

玉环在那日完全晕了头,方营长这话中透出的明显投机都没听出来,还一味点头称是。

也就在那日,玉环遂了方营长的心愿,没再赶方营长走,留方营长吃过饭后,又留方营长在房里过了夜,把自己的一切都献给了方营长。

在那伴着痛楚的欢愉时刻,玉环依然没忘了父亲,她在那忙乱造出的血红中,再次看到了父亲满是苍老皱纹的脸。

玉环浑身颤栗,紧搂着方营长问:“你……你不会骗我吧?”

方营长说:“不会。”

“你真能说到做到么?”

“能的。”

说这话时,方营长心中已有了几分后悔,心中翻来覆去老想着一句话:“女人都是他妈祸水,都是他妈祸水……”

十二

老五在玉环面前虽有些假,却是真心要跟百顺的,她喜欢百顺,往日为百顺没少和老六斗气,今个儿独占了百顺,心理上就很快意,觉着自己胜了老六,对老六是个打击,只冲着这一点,在玉环面前装装孙子也值得。她装孙子只是暂时的,真出了小白楼,孙子自然不要再装,玉环拿她是没办法的。至于那报仇不报仇的,全是扯淡,她料定百顺不会干,也从未打算要怂恿百顺去干,她和百顺要好生过日子,干那疯事做啥?!玉环也真傻,竟就信了她,竟就到小白楼找她干爹谈了。

干爹太坏,开口就是三千块,玉环说这价太高,干爹说,嫌高你别赎。玉环偏要赎,又偏要压价,就把岳司令搬了出来。岳司令一出面,干爹没辙了,两千块写下文书,只等玉环送钱来。

偏在这当儿,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宋大少爷来了,也要赎,且出价四千五。干爹自然想让宋大少爷赎。就让宋大少爷打通关系找了张天帅的幕僚长吴大赖子。吴大赖子是张天帅的红人,岳司令也惹不起,岳司令就退了,也劝玉环退。玉环不愿退,说,宋大少爷出四千五,咱也出四千五,人是非赎不可的,事就僵下了。

在没和百顺好之前,老五倒也是愿随宋大少爷从良的,可那宋大少爷没个和她争夺的角就不急了。如今,见玉环为自己弟弟赎人了,才急起来,弄得老五左右为难。宋大少爷为人轻浮,却有钱;百顺没多少钱,人却比宋大少爷好;老五甩不下宋大少爷,也撇不下百顺。极希望一边抓着宋大少爷的钱,一边搂着百顺,把两头的便宜都占了。

这自然不切实际。

最后,老五的天平终是倒向了百顺。促使她倒向百顺的原因有两条,其一是,她知道了玉环和百顺的家底:却原来百顺和他姐姐也是有些钱的,虽没宋大少爷那么多,也还是够她花上大半辈子的了;其二是,知道了老六在使坏。老六为了让她去做宋大少爷的花瓶,通过和自己相好的赵团长,帮宋大少爷勾上了吴大赖子。老六自己得不着百顺,也不想让她得去,她偏要气气老六,就要从百顺那良!

于是乎,老五就对宋大少爷说了:“我是不在乎钱的,就在乎个情字,百顺对我有情,我自得跟百顺,你钱再多,我也不眼热。老六喜你,你该去赎老六,老六比我俊,又比我浪,准让你受用。”这话老五和玉环说了,玉环怪感动的,就说:“老五你真好,开初我还疑你不真心呢。”老五说,“不说冲着百顺,就是冲着你,我能不真心么?我不真心真该天打五雷轰了。”又咬牙切齿告诉玉环,老六不是东西,故意跟她们作对。玉环不明不白多出了两千五,也是恨老六的,就骂老六不得好死。

老五被赎出后,一时没处住,先在国民北路租了间房子。百顺就此长在那小房子里了。玉环也常来,一边张罗着老五和百顺的喜事,一边也忙着自己和方营长的婚事,老来找老五一起上街看东西。

这可以说是玉环和百顺关系最好的时日了,姐弟俩不吵闹了,事事相让着,就连办婚事两人也让。百顺说,姐姐得先出嫁;玉环就说,她先出嫁不好,她一走,家里就没人了,百顺也就孤单了。百顺直笑,说,啥家不家的,都在一个城里住着,城也就是个大家了。玉环还坚持,一口咬定,父母不在,她就得把父母的责任都尽了。老五觉着玉环很有个做姐姐的样子,对玉环也从心里多了几分尊重,就劝百顺先把事办了,别辜负姐姐一番好意。百顺见老五也这么说,心才动了,找汤副旅长去商量。汤副旅长说,何不把两桩事一并办了,大家都热闹?

这才定下两边一起办,方方面面的准备都抓紧了。百顺想在外找房,国民北路的房子老五临时住住可以,真要做长久安排是不行的。汤副旅长却要百顺别去找了,婚后就住三江货栈。百顺不愿再麻烦汤副旅长,执意不从,汤副旅长才说,三江货栈一大半都是你和玉环的,你住在这,自是天经地义。百顺不解,汤副旅长才又把和玉环说过的话,对百顺说了一遍。

百顺去问玉环,玉环道:“这都是真的。咱爹生前死后都对得起咱,百顺,咋对咱爹你就看着办吧!”百顺没做声,玉环又说,“我原不想叫叔和你说的,他今个既说了,我也没办法,我只希望你住着那屋,能常想着咱爹。”百顺道:“我自会常想着爹的。”

回去后,百顺不安起来,咋想咋觉着姐姐话中有话,原以为姐姐越变越好了,为父复仇的事不会再提了,没想到她还记着哩!心中有事,自是寝食无味,连和老五做那事都做不好,老五埋怨,百顺就叹气,叹到后来,拿定了主意,对老五说,宁愿不要父亲留下的十五万,不住三江货栈,也不能再听姐姐的。老五听百顺这么一说,怨气更大了,大骂百顺是窝囊废。百顺以为老五也想让他去为父复仇,便决然道:“我宁守一世清贫,也得过肃静日子。”老五说:“我不让你肃静了么?杀人放火的事咱不做——你就是要做,我也不会让你做,可那钱咱得要,那房咱得住。咱凭啥不住?那都是你爹的,又不是你姐的,啥王法上也没规定继承老爹的产业就得去为老爹杀人!”百顺说:“那我愧。”老五说:“没啥愧的,我生下的儿子就是你老爹的孙子,咱替你老爹传宗接代哩!倒是你姐,一出嫁就是人家的人了,咱想咋着她都管不着。”

百顺觉着这话也不无道理,姐姐终将是外人,马上和方营长一结婚,也就管不了自己了,他和老五就是住下那房子,承继下那产业,安心过平静的小日子,姐姐也没办法。

心里那愧却总也驱赶不了,头一回想到,自己算不得男子汉。老六说得不错,并不是长根就算男子汉了。他就不算男子汉,姐姐倒像男子汉。只可惜姐姐是女的,姐姐要是男的多好,她准会像秦琼似的,留下个万世不倒的英名,让人四处传唱。

因着秦琼,又想起了汤集和刘老板的戏班子。那戏班子最出众的几出戏里就有一出《打登州》,刘老板扮的那秦琼,最是英姿勃发。当初他试着想唱一回秦琼,刘老板偏是不许,今日却不管了,要找回男人的豪气,是非唱上几句不可的。于是便唱,以为自己站在戏台子上了,那长须遮住了脸颊上的酒涡,正面向台下捧角的看客哩!

在三家店内上了刑,

龙困沙滩难以翻身,

马渴了思饮长江水,

人到难中想宾朋。

第一家想的是那魏老道,

第二家想的是那徐茂功……

唱着唱着就泄了气。百顺自知不是秦琼,更无魏老道、徐茂功之类的宾朋可想,就对老五说:“咱还是自己找房吧。”

老五叫道:“你敢再说找房的事,我就回小白楼,也学那老六,过只让自己舒心的日子。”

百顺无奈,只得把愧疚深藏心底,卖力地去为姐姐和方营长张罗,千方百计要让姐姐高兴。他觉着,姐姐高兴了,自己才能好受点,反正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姐姐和方营长的房子也赁下了,是方营长出面赁的,就在三江票号对过的街面上。百顺很热情地和方营长一起去看。房子是老式的,合共三大间,还有个大院子。方营长问百顺咋样?百顺说凑合。方营长叫了起来,说,“还凑合呢,你看这房子多亮堂,这院子有多大,在院里都能带兵操练了。”

就在那能带兵操练的院子里,玉环和方营长成了亲;这边三江货栈,百顺和老五结了婚。隔着一道街,两边的炮仗一起爆响,两边的喜酒同时开喝,一条街都闹腾起来了。

宾客来的不少,守城司令岳大江来了,许多玉环和百顺从未听说过的旅团长也来了,光玉环这一边的喜钱就收了八百多,百顺那边也有一千六七百。两边主婚的原都是汤副旅长,汤副旅长后见岳大江来了,岳大江又对玉环一口一个闺女地叫着,就让岳大江做了玉环这边的主婚人。

岳大江很感慨地对汤副旅长说:“今日为老长官的一对儿女在这把喜事办了,咱也就对得起老长官在天之灵了。”汤副旅长说:“是哩,我就此闭眼,也敢去见俺大哥了。”

也就是在这婚宴上,岳大江透露出张天心的败象来。据岳大江说,马山一战,白富林在国民革命军的配合下,打败了张天心的讨伐军,经一个多月的休整后,又作为北伐军的一部分卷土重来。孙**子的定国军暗中正和北伐军联系,参加北伐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北伐军在短时间里已集结了近二十万兵力于长江沿线,大有一举北上之势。岳大江问汤副旅长咋办?汤副旅长笑笑说,“这还要问我么?过去咋办,你今日还咋办么。”岳大江也笑了。

玉环、百顺和汤副旅长都没料到的是,喜酒喝到半截时,张天心的幕僚长吴大赖子来了,送来了张天心的一千大洋。吴大赖子说,张天帅原想亲临道贺,只因筹划战事脱不开身,派他作为代表尽点心意。

玉环对汤副旅长说,这一千块不要了,得让吴大赖子带回去。又问汤副旅长,她和百顺的婚事张天心咋会知道的?汤副旅长也纳闷,便问岳大江。

岳大江道:“那怪玉环自己,她为老五赎身,闹得沸反盈天,也把我和那姓吴的都拖上了,有一回在督府开会,张天心问我,我才说了这个中缘由。”

汤副旅长又问:“姓张的送钱是啥意思?难道他忘了,玉环和百顺的爹就是他杀的?”

岳大江道:“正是觉着愧,张天心才这么做的。那日他就和我说,早些年他心气太盛,枉杀了不少人,想想是很悔的。”

汤副旅长冷冷一笑:“只怕他觉着自己也要变做人家案上的肉了,才有了这悔意吧?!”

岳大江道:“先甭管这些,咱们做主,把这一千块收了,不收不行;不收,玉环和百顺日后要有麻烦。再者,张天心知悔是好事,派人送钱来,总比派个枪手来好。”

汤副旅长认为岳大江说的有理,就把岳大江的话当做自己的话对玉环说了,玉环恨恨地道,“那好,我就留下这一千块将来给他送葬。”

这日老六也来了,先在百顺那边,给百顺和老五送上了礼钱,喝了几盅酒后就到玉环这边来了,对玉环说:“姐姐,我今儿是冲你来的,不是冲百顺和老五来的。”

玉环说:“你不该来,你没斗过我。老五终是跟了百顺,没跟宋大少爷。”

老六笑道:“我才不和人斗呢,我只是觉着老五跟宋大少爷更合适,是为老五好,也是为你这姐姐好。”

玉环说:“你别叫我姐,我不是你姐。”

老六哼了一声:“我敬你,你却好歹不分,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等你为老五和百顺的事后悔时,才能看出我这一番苦心呢。”

这时,方营长走过来,要给老六敬酒。老六把酒喝了,冲着方营长妩媚一笑,说了句:“三姐要你保重哩!”言毕,也不管方营长和玉环作何反应,对着远处的什么人一声娇叫,风一般地飘走了。

玉环对老六提到的三姐有些疑惑,本想问方营长,可转念一想,大喜的日子问这事太晦气,再者,老六不怀好意是很明显的,就没去寻根刨底。方营长自然更不愿找事做,顺着玉环的意思骂了老六两句,也就算了。

喜事办得还算圆满,除了张天心一千块大洋带来的阴影,和老六带来的一点小小的不快,其它都还说得过去。玉环和方营长,百顺和老五,在分别送走吃喜酒的宾客后,都想到了各自图谋的今后……

十三

婚后没几天,方营长就请百顺去看演操,百顺不想去,可又不愿驳姐夫的面子,就含含糊糊应下了,应下后也就忘了。方营长偏不忘,演操那日,真派个小个子排长来喊他了,他搂着老五赖在床上不想起。老五也不叫他起,百顺就隔着门缝对小个子排长说:“你去禀报你们方营长,就说我今个不去了,下回操演时再看吧。”小个子排长老老实实走了,没多会,又老老实实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自己姐姐玉环。玉环进了门,挺和气地和百顺说:“你得去,方营长好心好意的来请你,你又答应过的,不去不成。”

百顺这才去了,还讨好说,不是冲着方营长那姐夫,却是冲着姐姐去的。

去后才知道,原不是什么演操,却是手枪营的弟兄上操,这新姐夫想在他这内弟面前摆威风。做营长的姐夫把手下四百多号弟兄集合起来,先学那洋鬼子的正步走,两只腿杆不打弯,咔咔咔的一劲往前涌,倒也有些气势。后又练徒手对打,踢腾的场院里尘土飞扬,像个热闹的大集。

弟兄们这边正练着,方营长过来了,对百顺说:“你小子真不像话,我派了个排长都没请动你,才又派了太太。”

百顺道:“有啥看头呀,小时候在镇守使署我就看过,人比你这还多哩!我爹是旅长,你才是个营长。”

方营长笑了:“营长小了?管四百多口人呢!”

百顺挑剔说:“练得也不咋的,我学过拳的,懂行,一看就知道这里面没几个高手。”

方营长挖苦道:“既没高手,你小子就上去试试,我他妈闭眼摸一个也能陪你玩个痛快。”

百顺不傻,连连摆手道:“免了,免了,我这不是和你闹着玩么,你别当真。”

方营长没当真,又说:“百顺,你跟我一起上台子,我训话给你看。我一个星期必得给他们训一次话的,要不训话,营长当得就没味了。”

于是,不练了,方营长让副官吹哨子,把队伍集合起来,自己训话。百顺心中怪怯的,不大想站到土台子上去,方营长却硬把他拉上去了。

方营长让百顺在土台一侧站着,扯着嗓门开训,很威风,也很沉着:

“弟兄们,你们练得好,就得这么练下去,当兵吃粮不他妈的练一身本事还行么?不行的!既当兵,就得练,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说你们,老子也练呢,老子冬天敢洗冷水澡,你们知道不?所以要练,要好好练,凉水洗,咱得要越洗越硬……”

方营长这么一训,训得百顺服气了。

散操后,百顺和方营长说:“姐夫,你真行,训起话来一套套的,我就不成。我往台子上一站,若没锣鼓家什壮着胆,啥话都想不起来,心还发慌,眼不知往哪看才好。”

方营长道:“我今天训得太一般,让你老弟见笑了,去年有一回我是训得真好,一口气训了二十五分钟。”

百顺觉着不可思议:“啥话能说二十五分钟呀,又不是唱。”

方营长很得意:“这你就不懂了。训话训话,关键不在话上,只在个训上,那回有几个家伙闹饷,闹到老子头上来了,我能不训么?就训了,没觉着就训了二十多分钟。”

百顺问:“闹啥饷?你莫不是扣了人家的饷吧?”

方营长摇了摇头:“也没扣,就是晚发了一个月,说来晦气,那阵子手气太坏,打牌输,斗虫也输,晚发两天也是无奈的事。”

百顺又问:“你训话时说,凉水洗越洗越硬,是真的么?”

方营长笑了:“我哪知道?我当兵时上峰也这么给我训,就学会了。”

百顺想,方营长或许是知道的,只是不说罢了,如今方营长已成了他正经姐夫,有这经验也不好和他明说的。他只想回去自己试试,没准用凉水洗洗就管用。这阵子老不行,老五一直抱怨。

方营长见百顺来了兴致,就诱导道:“你看当兵带兵有意思吧?”

百顺敷衍道:“有意思。”

方营长乐了:“那你过来跟我当连副咋样?”

百顺一怔,忙摇头:“不,不,我不是那块料,我不会训话。”

方营长说:“当连副不要训话的,有连长训的。”

百顺还是摇头。

方营长知道这事不是一天能办成的,也就没再和百顺谈下去,只要百顺回去再想想。

百顺回去没想当兵的事,倒是挂记着那句很实用的话,就对老五说:“这一趟没白去,得了一秘方。”老五问是啥秘方?百顺说:“到晚上就知道了……”

方营长向玉环禀报却是很兴奋的,一口咬定百顺的心活动了,再哄哄没准能成。玉环很高兴,弄了许多酒菜犒赏方营长,让方营长吃了个大醉。方营长一醉,便生出了天大的胆量,拔出匣子枪在玉环面前挥着,说是要带着手下的弟兄把张天心灭了。玉环说:“别胡闹,你那些兵才不会这么干呢。你要真有这份心,我倒有个主张。张天心不是送了一千大洋来么?咱受了人家的大洋,自该去谢谢人家的,见了张天心拔枪毙他。”方营长说:“行,行,明个咱就去。”说毕,倒头便睡着了。次日,玉环再问,方营长却笑道:“说说而已,哪能真这么干呢?一来他狗日的不会见咱,二来,见了,咱也无法下手,任谁见张天心都不能带枪,这家伙鬼着哩!”

见玉环很失望,方营长又说:“百顺跟我学着,慢慢就会出息起来,这仇迟早会报的。眼下,咱先把张天心的狗头寄存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就等于在银行存钱似的,到时再取。”

玉环这才笑了。

在婚后最初的日子里,玉环是相信方营长的。方营长说百顺会出息,玉环就认为百顺会出息了。为了百顺的出息,玉环还找老五谈过几次,要老五也像方营长那样,多方诱导百顺。老五口头上连连答应,心里却另有想法。

老五一门心思想接过三江货栈,做个老板娘。

百顺不愿当兵,也就不想打三江货栈的主意,且汤副旅长夫妇还在货栈里住着,就劝老五别财迷。老五说:“我才不财迷呢,不是咱的,咱分文不要,是咱的,咱就得把账算算清。亲兄弟明算账么,没啥不好意思的。”百顺说:“就是算下来,也要有俺姐一份。”老五说:“别一天到晚你姐你姐的,你姐嫁出去就是外人了,根本不摊分这份家业。”百顺争辩道:“俺姐对俺爹最痴心,叫谁说她都有资格分,倒是我愧。”老五说:“你咋愧个没完了?成亲前要往这住,你说愧,如今分家,你又说愧!你要真就愧成这样,何不一头吊死!”百顺不敢做声了。

老五这才换了副笑脸说:“亲兄弟大了都要分家的,何况和外姓人了?你明个就拉着你姐去和汤副旅长、汤太太说,徐州那厂子咱不要,汤集的地咱也不要,咱就要这货栈。”

百顺道:“我才不说呢。你不想想,人家汤副旅长夫妇把我们姐俩拉扯大容易么?咱这样干,人家寒心不寒心?再说,这家业的事,汤家不说,咱能知道么?”

老五哼了一声:“好,你不去说,我就去说,反正我不欠汤家的人情。”

百顺道:“你也别去,这不好。”

老五不听,还是去了,一去才知道,汤副旅长已病了几日。老五见汤副旅长躺在床上,才有点不好意思了,先问了汤副旅长的病,又跑到街上买了不少吃的,最后终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

汤副旅长表面上没有不高兴的样子,一口答应把三江货栈交给百顺和玉环。又问老五,是不是玉环和百顺不好意思说,才让她来说的?老五道,百顺是不好意思,玉环却是不知道的。汤副旅长问,玉环若知道,会赞同这样分么?货栈终是不如徐州的厂子。老五说,玉环已出了嫁,不会再多问这种事的。汤副旅长听出了老五这话中的意思,明确道,还是得问问玉环的,这份家业也有她的一份。

老五犹豫了两天,没敢去问玉环,倒是玉环来找她了。

玉环见面便说:“你们两口子真做得出来,刚搬进人家主人筑的窝里,就要赶人家主人了,也不和我这个做姐的商量商量!”

百顺吞吞吐吐地说:“姐,老五也是好意,怕和你商量后,你……你抹不开面子。”

老五接上道:“是哩,俺真是这样想的。”

“不对吧?是怕我分一半家业走吧?”

百顺和老五脸都红了。

百顺红着脸说:“姐,我……我没这意思。”

玉环指着老五道:“她有这个意思。”

老五心里怪怕的,嘴上却不否认,她知道,这一关迟早得过。

僵了半天,玉环才又说:“别以为我今个是想来和你们争啥,我啥也不争。只是要和你们说清一桩事,你们应下,这三江货栈就是你们的,不应下,我就一把火把它烧了。你们知道,这种事我做得出。”

老五和百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了好半天才问:“啥事?”

玉环盯着百顺道:“你给我到你姐夫那去当兵!”

百顺呆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老五。

老五笑道:“嘿,我以为有啥了不得的大事呢,不就是当兵么?百顺去就是了!这阵子,我就一直和百顺说这事呢!”伸手捅了百顺一下,“是不是呀,百顺?”

百顺稀里糊涂点了下头。

老五又说:“那日观操回来,百顺的心就有点动了,直夸姐夫威风。我就在一旁说了,有这么个做营长的姐夫,咱去干个连副,准没亏吃。百顺也说是。”

玉环道:“那好,百顺,今个你就当姐的面大胆说一声,这连副你干了!”

百顺不说。

老五火了:“你说呀,咋成哑巴了?”

百顺被姐姐和老五两个人逼到了墙角上,已无路可退,只得说了句:“我……我去当兵。”

玉环道:“大声说!”

百顺不由想起了当年在父母坟前的情形,觉着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成家立业了,姐姐还是这么霸道,真恨不得甩姐姐一个耳光。然而,因着老五和三江货栈,却不敢,只得大声道:“我去,去到姐夫那当连副!”

玉环从怀里掏出勃朗宁,摔到百顺面前的桌上,冷冷说了句:“那好,我就候着你了!”说罢,眼中的泪禁不住要往下滴,玉环怕被百顺和老五看见,扭身走了……

玉环前脚走,百顺后脚就和老五闹起来,说老五为了个小小的三江货栈就卖了他,把他往姐姐的枪口上送,压根没安好心。又气恨恨地说,他这辈子的仇人不是张天心,正是自己这死不了的姐姐!老五道:“你知道就好。我叫你去,也是无奈,咱得过日子,没点底子不行。你不去当兵,你姐没准真敢到咱这放把火。”百顺说:“那我干脆把俺姐弄死。”老五道:“这倒不必,你去当那连副,不一定就去杀人。要杀让你姐夫杀,关你屁事!”百顺哭丧着脸道:“那我非去不可了?”老五说:“先去吧,看着不对劲你就跑回家。”

就这样,百顺成了自己姐夫的部下,到手枪营做了连副。

也就是在百顺刚穿上军装那日,汤成来喊百顺和玉环过去,说是汤副旅长病重了,连日高烧不止,看情形怕是不好。玉环、百顺和方营长立马随汤成去了三江货栈。进屋一看,汤副旅长真就不行了,头敷毛巾在床上躺着,无一丝活气。身边有两个先生,一个老的,一个小的,都摇头。汤太太守在床边哭,老五站在一旁发呆,不知该咋办。玉环和方营长一商量,决定去找岳大江想办法。

当晚,岳大江来了,还带了军医来,连夜把汤副旅长送进了安国军的军医院。到军医院住下没两天,汤副旅长就死了,至死也不知得了什么病。玉环嘴上没说,心里却认定汤副旅长是让百顺和老五气死的。办丧事时就私下对方营长说:“老六说对了,老五真不是东西!今个儿,叔毁在她手里,日后,咱们若大意了,只怕百顺也要毁在她手里的!”方营长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

十四

汤副旅长死后不久,一场大战爆发了。二十万北伐军分三路北进,对张天心的安国军发起了不可阻挡的强大攻击,相继在省城西北的何县、东北的酒汪子,突破张天心的防线,一举击溃安国军和奉军十八万人马,把战场推到了省城四周。孙**子的定国军成了国民革命军的新六师,与白富林的独立师一起,从侧翼向省城急速推进,和正面攻击的北伐军形成相互依托之势,省城已势在必失。岳大江一看情况不妙,当即和正面北伐军联络,率部起义,把张天心推到了绝路上。

省城易帜那日怪吓人的。岳大江下令易帜时,张天心还在城里的督府。督府四周禁了街,担当警戒的是张天心的双枪卫队,兵力约有两个连,卫队长姓钱,对张天心十分忠诚。东关附近还有两个团,其中一个是重炮团,也是张天心信得过的队伍。岳大江当时在城里的兵力也只不过两个团,但岳大江还是决定干,以保护城池为借口,先稳住了重炮团,对重炮团的刘团长说,“你只要中立,不在城里开炮,就算你站过来了,北伐军进城,我包你无事。若是张天心侥幸胜了,你还照做你的团长。”刘团长心里明白得很,一小时后就答应照办。另一个团不予答复,岳大江就下令自家的两个团开上去,用连珠枪堵住了他们的进路和退路。

这一切布置完后,岳大江才亲率自己的护卫队和方营长的手枪营开赴张天心的督府,上演全武行。百顺是手枪营的二连副,自然逃不脱,只得随人行动。百顺跟着岳大江和自己姐夫,沿国民大道一路南进时,那连副做了才刚刚二十八天。

机会就这样奇迹般地送到面前。那日,如果方营长和百顺愿意,是完全有可能亲手干掉张天心的。岳大江率队出发前就说了,倘或张天心和他的卫队抵抗,就武力解决,断不可留下后患。

方营长清楚,岳大江是想干掉张天心的,干掉张天心,岳大江便无后顾之忧。行前,岳大江虽没明确发出对张天心个人的格杀令,但格杀的意味已隐含其中。一路开进时,岳大江还装作无意地和方营长谈起老长官,说老长官知道张天心有今日,必会含笑于九泉之下。

方营长嘴上应付着岳大江,心里却道,老子才不上当呢!张天心不管咋说也是个督办,就是败到底,也有一帮贴心的部属。他杀了张天心,没准就会有人来为张天心复仇;他不能为着死了多年的老丈人种下祸根。再者,岳大江又是出名的滑头,极可能在他杀了张天心之后,翻脸不认账,把他毙了,为自己捞个好名声。

自己不愿干,却认定百顺有义务干,方营长马上把岳大江的话说给百顺听了,要百顺相机行事,于必要时击毙张天心。百顺说:“我不行,要干得你干。”方营长火了:“你狗日的真他妈混账,你爹的事你不管,倒要我这外人来管,有道理么?!”百顺不做声。方营长又道:“你甭怕,岳司令既有这意思,你只管干就是,岳司令会赏你呢。”百顺这才说:“到时看吧。”

到了督府前的大都督路,就和张天心的双枪卫队交上火了。岳大江的护兵队和方营长的手枪营立马占了街面两旁的房屋,发起进攻。双方都使上了连珠枪,冲在头里的弟兄死伤不少。打到后来,不知是张天心的双枪卫队不行了,还是张天心本人下了命令,督府门前挑起了白旗。两边枪一停下,督府的一个副官长就过来了,请岳大江到督府去谈。岳大江不去,张天心就和岳大江在电话里谈。

张天心说:“你老岳不够意思,落井下石。”

岳大江道:“我不是落井下石,只是要顺应潮流民心。”

“那你也不该赶尽杀绝。”

岳大江连忙声明:“我并无赶尽杀绝的意思,只是想把天帅礼送出境,以使南军没有攻城的借口。”

张天心道:“那好,我走就是,张作霖早已给我备下铁甲列车。”

岳大江放下电话没多久,张天心的车队就出来了。张天心的胆量要比岳大江大,车到岳大江面前时,停下了,张天心从车里钻了出来,岳大江上前敬了礼,张天心还了礼。

岳大江说:“我对不起天帅。”

张天心说:“没啥,人往高处走么,都这样的。”

岳大江又说:“我这么做也是为天帅保留点底子,何时天帅再起,兄弟一定会抵死相随。”

张天心哈哈大笑道:“我真若再起,你会跟我的,这我信。说是抵死相随就过分了……”

两个耍枪杆子玩手腕的大人物说话时,方营长和百顺都在场。方营长站在距张天心不到三米开外的麻包旁,百顺站在张天心身后一家洋货店的台阶上,两人手里都有枪,枪膛里都有子弹,却没有一个动弹的。

平心而论,张天心出现在面前时,百顺头脑里闪现过开枪念头的,可一看看周围的情形,又主动放弃了。张天心身边护兵不少,那姓钱的队长手提双枪,恶狠狠地向这边看着,百顺总觉着是在瞅他。钱队长瞅上了他,他就完了。他那军装才穿上二十八天,枪法和人家不能比,他一枪打不死张天心,人家一枪却能放倒他。因而,百顺极希望方营长下手,方营长距张天心更近,钱队长又没瞅上他,他开枪更有把握,于是,就朝方营长看。

百顺看方营长,方营长也看百顺。

方营长心里极矛盾:他自己不会干这傻事,却不知道是否该让百顺去干这傻事?方营长把百顺投过来的目光误解了,以为百顺是在征询他的意见。那当儿方营长也糊涂了,眼见着岳大江和张天心谈得这么热乎,就揣摸岳大江是想放张天心一条生路的,就向百顺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张天心安然钻进汽车,又眼睁睁看着汽车开远了。张天心当晚上了张作霖派来的铁甲列车,出关逃往奉天,两个男人唯一可能完成复仇的机会,就这么化作了乌有。

玉环因此大怒,骂方营长骗了她。

方营长振振有词说:“我没骗你,是你家兄弟骗了你,他为自己的亲爹都不敢干,凭啥我就得干?”

玉环无话可说了,有这么个孬种弟弟,她真是无地自容,盛怒之下,当着方营长的面狠狠打了百顺一个耳光,又一把抓起方营长的****来,对着百顺要搂。方营长一看不好,上前将玉环抱住。

玉环手中的枪还是搂响了,枪口朝天,射出的子弹穿透了房顶……

十五

百顺连着几天噩梦不断,一会儿梦见自己被姐姐杀了,一会儿又梦见自己被钱队长杀了,每每醒来都是一身虚汗。老五也怕玉环疯狂之下真个会把百顺杀了,或者到三江货栈放把火,就劝百顺先回汤集躲一阵子,等玉环消了气再回来。百顺不干,先是说,如若姐姐想杀他,他躲到哪里姐姐都能找到。后来又说,他好歹也是个男子汉,这回就和姐姐拼到底了。

真就打算拼了。这不是他要拼,是姐姐要拼的,姐姐先向他开了枪。当时若不是方营长搂住姐姐,抓住了姐姐的手,只怕自己真送了命。因此便想,既然姐姐啥都不顾了,他还顾那么多干啥?他只有杀人,把这个可恶的姐姐杀掉,一劳永逸地除却后患。

其后几天,百顺向方营长告了假,躺在自家床上不断地抽大烟,抽了睡,睡了抽,醒着想,梦着想,不住地设计着谋杀姐姐的方案。

最先想到的是用枪,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冲到姐姐家,当着方营长的面把姐姐一枪打死。这最解气。姐姐当着方营长的面打他耳光,对他开枪,他这是一报还一报。可没一会儿工夫,又自我否决了,觉着不行。其一,有方营长在,他是杀不了姐姐的;其二,就是真得了手,方营长也不会放过他,不把他当场打死,也得让他吃官司。他既要杀了姐姐,又不能让谁抓住把柄。

这么一想,想到了制造事故:他完全可以把姐姐哄到外面,比如哄到一段城墙上,把她推下去,姐姐摔死了,也就死无对证了。谁也不会想到他这个亲弟弟会谋害自己的亲姐姐。只是这么做也无完全的把握,万一姐姐摔下去死不掉,他同样会有麻烦。

最终想到的是下毒,尽管百顺知道这是娘儿们干的勾当,还是选定了这么干。这么干安全,砒霜毒人一毒一个准,不愁姐姐不死。汤副旅长可以突然死掉,姐姐为何不可以突然死掉?就是真有啥疑问,也不会疑到他头上。没准方营长会想,姐姐是因着无法复仇的失望才去死的。

精神为之一振,百顺终于甩开了烟枪起了床,到药店里买了一包砒霜,像那欲刺秦王的壮士荆轲,极悲壮地到姐姐家去了。到姐姐家,却又犹豫了,不是没机会,是不敢下手。觉着姐姐已看出了他的阴谋。根本不敢正眼去瞧姐姐,只和方营长胡乱谈着闲天。姐姐一直不理他,他也就不和姐姐说话,直到走时才对姐姐说了句:“老五请你到我们家吃饭。”姐姐冷冷地回了声:“留着你们的饭吧,你们那门我不会再进的。”

百顺回家就哭了。老五问百顺哭啥?百顺才把自己没有实施的谋杀端了出来。老五说:“你没干是对的,真干了,不说你说不清,只怕我也说不清呢!”百顺道:“我不是怕说不清,是觉着自己太无用。”老五嘲笑道:“你才发现你无用?我可是早发现了。在小白楼时我不就说过么,你不敢杀张天帅,也是不敢杀你姐的。”

老五的嘲笑进一步刺激了百顺,百顺把以往的一切细细回想了一下,竟没发现一点值得自豪的事迹,越想越觉着自己太窝囊:身为人子,不能为父复仇,仇人站在面前都不敢开枪;到后来倒和亲姐姐结了仇,想杀姐姐。想杀姐姐本已荒唐,却又不敢杀就更荒唐了。想来想去,百顺就想到了死,觉着自己活在世上真没意思。

百顺把要寻死的念头先和老六说了,很凄凉地问老六:“我死后,你会哭么?”老六格格笑道:“你先去死么,你不死我咋知道?”百顺大为伤心,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哽咽着说:“我知道你不会哭的,你恨我赎了老五。”老六道:“你赎谁是你的事,与我何干?!你又说这话,让我生气。”百顺道:“就算是生气吧,我都要死了,你还不会哭么?”老六又笑道:“那我哭就是,你让我哭几声,我必会哭几声的。”

从小白楼出来,百顺想,老六不是无情,而是料定他不会死。他要真是死了,老六必会很伤心的。老五、老六两个,他真心喜欢的还是老六,和老五成亲后,更觉着老六好了。在回去的路上,百顺便在心中暗对老六说:“老六,这回你真是错了,我百顺是真要死的,我不敢杀别人,却是敢杀自己的。你今日不拦我,我一死你就得悔了。”

次日又和姐姐、姐夫暗暗诀别,很想告诉姐姐,他已买下了一包砒霜,打算掺着大烟一起吃。姐姐却还是不理他,他就去和方营长说,他若是不在了,叫方营长和姐姐别难过。方营长说:“你小子疯了?年纪轻轻就想到死,实在混账。”百顺被方营长一劝,心里有了些暖意,流着泪道:“姐夫,你别劝我,我活得太累了,活够了……”方营长很害怕,忙去喊玉环,对玉环说:“百顺想不开,要去死。”玉环大声道:“他想死就让他去死,他死了我也就不指望他了!”

百顺再没想到姐姐会这么绝情,泪流满面跑回了家。

百顺到家时,老五恰巧和汤成出去办货,百顺没和自己太太诀别,自然不好马上就死,便把砒霜并那大烟土都取出来,先做物质的准备。看着砒霜又觉着伤心,这本是为姐姐准备的,今个儿却要自己来吃,实在有点太他妈的窝囊。又想,自己已是要死了,烟总要最后吃一口的,不说是自杀了,就是被官家砍头、枪毙,也让吃顿归天饭的。于是,便扛起烟枪,如饥似渴地腾云驾雾。正吸着烟,玉环追来了。百顺以为玉环终是怕他死,来劝了,甩下烟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玉环很平静地说:“你别哭,我也不劝你。你姐夫让我劝你,可我不劝你。你真要想死,就得横下心去死,别闹得满世界都知道,却又不死了!你死了我自然也是伤心的,可认真想想,觉着你死了也好:你死了,我就能指望你姐夫了。”

百顺呆了,连哭都忘了。

玉环又说:“啥时去死,别让我知道,也别让旁人知道。知道人家会拦的。”这么说着,玉环就向门外走,在门口又冷冷来了句:“我怕你连自己去死的胆也没有!”

百顺这才明白,姐姐是真巴不得他死的。姐姐说得清楚:既不能指望他为父报仇,就得指望方营长了;而他活着,方营长就不会认真去干。他就是死了,也没摆脱姐姐的意志,也是按姐姐的意志死的。

这大概就是命了,他百顺大约命中注定要在姐姐手心里生,在姐姐手心里死,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这时,百顺还是想死的,反正他认命了。

不曾想,偏在这当儿,老五回来了。老五见百顺守着那包砒霜独自饮泣,先把砒霜夺了,又对百顺骂道:“你真是越来越浑了,早几日想杀你姐,今个儿又想杀自个了。”百顺流着泪道:“姐姐盼我死。”老五怒道:“她越是盼你死,你才越不能死呢,真死了正称她的心!咱得活着,硬生生地活着,就让你那黑心的姐气死!”

这话真对百顺的心思。百顺这才知道,满世界的人,也只有老五对他是一片真心。老五的真心很轻易就打动了百顺,就让百顺打消了死的念头。

一不愿死,问题又来了:这正被姐姐说中了,他连死的胆也没有,老六那里只怕也要笑话的。

百顺把这担心向老五说了。

老五道:“你是为别人活的,还是为自己活的?!她们凭啥笑话你?有胆量就让她们先死一回给我们看看!”

百顺说:“她们没要死,是我说要死的……”

“你现在不是又要活了么?”

“正因为这样才……才丢脸呢!”

老五扑哧一笑:“脸算啥?不就是一张皮么,丢就丢呗!”

百顺赖道:“这么说,那我不如死了的好。”

老五这才说:“好,好,我去对你姐,对老六说,你是真死了,我把你救下的,这还不行么?”

百顺想了想,认为也只能这样了,更好的挽回面子的办法怕是没有了,遂点头应允了,点头的当儿大有捡了条命回来的感觉……

十六

自杀闹剧过后,玉环对百顺的期望完全破灭了。在玉环看来,百顺没死也等于死了,只差没埋罢了。百顺也当自己死了,整日躲在屋里吸大烟,不说不敢见玉环,连方营长也不敢见。军装干脆脱下了,挂名连副也不再做。有一日,玉环去三江货栈看汤太太,无意中见了百顺,竟不敢相认。百顺满面烟色,瘦得像影子,似乎一阵风就能吹倒。玉环既气又恨,本想痛骂百顺一番,可话到嘴边又收住了,觉着百顺反正是毁了,再骂也没用。

方营长没毁,改编为国民革命军后依然做营长,依然一星期给部下训一次话,讲讲凉水洗的道理,心劲也挺足的,还一心想升。

改编之初,方营长见岳大江势力坐大,混成旅变成了独立师,就以为水涨船高,自己也能升个团长,便老拖着玉环去拜望岳大江,还和玉环一起陪岳大江的姨太太们打牌。牌打来打去打到各团的团长都到了任,方营长才渐渐看出了自己升官无望,才无可奈何地收了心。

这时,玉环已渐渐看出了方营长的虚伪和滑头。

想升官时,方营长对玉环还是尊重的,玉环说起为父复仇的事,方营长还在嘴上应着,板着面孔说什么官做的越大,这事就越好办。等到官梦破灭,复仇的事就不再提了,有时玉环提起,方营长也装聋作哑。

玉环便想,方营长恐怕从未认真想过为她父亲复仇的事。方营长骨子里只怕和百顺是一样的货,不过岁数大些,比百顺世故些罢了。后来又发现,方营长为人也不老实,在小白楼还有个相好的女人,就越发伤心了。

玉环这才体味到了老六说过的许多话,只恨自己早没听老六的忠言。如按老六的意思,不把老五赎来给百顺做老婆,就让老五去跟那宋大少爷,汤副旅长或许不会死。百顺也不会越变越没出息,及至毁掉。她要早听老六的话,把老六当做知己的朋友,也会早一点看透方营长的,最不济也能在婚前弄清方营长在小白楼的底细。

玉环好悔。

因着这份悔,玉环对方营长渐无好脸色,三天两头和方营长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双方的关系日渐紧张起来。闹到后来,方营长竟很少再回家,公然到小白楼去和长脸老三鬼混,偶尔回家,对玉环也爱理不理的。玉环再提起当初允诺的复仇,方营长便没好气地说:“都啥年头了,还复仇复仇的!张天心败了,大家都把他忘了,还有啥仇要复?!”玉环说:“败了不等于死了,不杀了张天心我死不瞑目。”方营长桌子一拍道:“那你就去杀,别摆弄完你家兄弟又他妈来摆弄老子!”

玉环被这话激怒了,这才下定决心靠自己的力量来完成复仇。

那当儿,玉环已怀了孕,张天心败逃奉天后也杳无音讯,玉环就一边等着生孩子,一边查探张天心的消息,还挺着大肚子整日练打枪。勤务兵说:“太太,枪声会吓着肚里的孩子。”玉环道:“吓不着,让孩子早点听听这枪声好,出世后就不会像他爹、他舅那样孬种!”

玉环还到小白楼找了老六,对老六说:“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对的,这世上真没啥好男人值得嫁。”老六说:“你现在悔也不晚,趁年轻把那老方甩了,还能安心做自己要做的事。”玉环道:“我正是这样想的,只是要把孩子生下来。我得留下个种,自己能把啥都做了,就算了,做不成,就让我的儿子或女儿来做,除此之外,我任啥不想了。”老六说:“你这人一条道走到黑,真少见。”玉环说:“你呢?像你这种人不也少见么?”

两人都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老六后来就成了玉环的朋友,听到什么消息,就来向玉环报告。

玉环临产前一阵子,老六来报告说,打听到张天心的消息了:“这狗东西现在不在奉天,却在天津租界里,还梦想东山再起呢。”玉环问:“你听谁说的?”老六道:“听赵团长说的。”玉环又问:“赵团长的话可信么?”老六道:“自然是可信的,赵团长接到张天心的幕僚长吴大赖子一封信,邀他和张天心当年的老部下到天津去聚聚,为张天心祝寿。说张天心呆在洋人的地界上怪愁闷的。岳大江也接到了信,看了信就骂张天心贼心不死。”玉环说:“岳大江骂归骂,去还是要去的,他那家底一半都是张天心的,不去一下兵就不好带了。”老六说:“正因为如此,岳大江才恨张天心,没准到天津祝寿就会把张天心杀了。”玉环道:“岳大江才不会呢,这家伙太滑头,就是真想干,也不会在洋人眼皮底下干,更不会自己干。”

真叫玉环说准了,两个月后,祝寿在天津租界如期平安举行了,场面不小,中外不少报纸都发了消息,有的报纸还发了张天心身佩佛珠的大幅照片。张天心对报馆发表谈话说,自己已皈依佛门,再无心于尘世争斗,且日夜思悔昔日的罪孽,以求心境的安宁。岳大江和张天心的那帮老部下老老实实地去了,又老老实实地回来了,回来后还邀请张天心到省城散心。

这期间,玉环已生下一个七斤重的男孩,取名铁娃,正在月子里。老六来看她,她便问老六:“你说这回岳大江请张天心来省城,是好心还是恶意?岳大江是不是想对张天心下手?”老六说:“这得看了,张天心真的皈依了佛门,岳大江就不会下手,反之,岳大江就会下手的。”玉环问:“张天心这屠夫真会皈依佛门么?”老六不知道,就说:“这得问岳大江,岳大江这趟天津不是白跑的。”

玉环便去问岳大江,一问才知道,岳大江是真想杀掉张天心的。

岳大江很真诚地说:“玉环,我瞒别人,不能瞒你,为了你那爹,我那老长官,这一回我是非除掉张天心不可了。省城易帜时,我就暗示过方营长,他偏不干,眼睁睁地看着张天心跑了……”

玉环说:“当时你是守城司令,方营长不杀,你也能杀么!”

岳大江道:“这你就不懂了,正因为我是司令才不能杀呢!当时张天心还有两个团在城里,我把张天心杀了,两个团一闹起来不就乱了套?方营长就不一样了,他是小人物……”

玉环说:“过去的事咱不提了,只说这回吧。”

岳大江决绝地道:“这回我自得为你爹报仇。”

玉环发现了岳大江的虚伪,心中颇不高兴,就阴阴地看着岳大江说:“别老说为我爹,你还是说说你自己的心思吧!为我爹报仇是我的事,根本不是你的事。”

岳大江叹了口气,这才说出了心里话:“张天心真不是东西,到这地步了还不死心,还想使我的坏……”

玉环道:“所以你才把他请来散心,想趁机杀他?”

岳大江点了点头。

玉环平静地说:“那好,你请来,我杀!”

岳大江一愣:“你?”

玉环道:“对,是我,我活到今日,就是为了这一天!”

岳大江摇了摇头:“你不行,要干只能让百顺干。”

玉环哼了声:“百顺只会吸大烟,这事他干不来。”

岳大江又道:“那还有方营长嘛!我去和方营长谈……”

玉环道:“方营长是个啥货色,你还没看出来?上回在督府他不敢干,这回就敢干了?!我不指他了,就我干,反正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也别管了。”

岳大江想了一下说:“这不光是你的家事,也是关乎地方、国家的大事。你去干,万一失手,麻烦就大了,张天心的老部下没准要在省城和许多地方闹事,我怕也吃不消……”

玉环道:“你别怕,我不会牵扯你的。再说,我也不会失手的。嫁了你手下的这位方营长,我没落下别的,倒是落得把枪玩熟了。到时候我若不能放倒姓张的,你只管拿我是问!”

岳大江说:“就是不失手,我只怕也要拿你是问的。如今不是军阀混战无法无天的时代了,你杀了人我也不能明目张胆就放你,这你也得好好想想。”

玉环冷冷一笑:“我早想过,大不了一死,我不怕的。只是你说如今不是无法无天的时代,我不服!如今有啥法?有啥天?我爹死了这么多年,不是白死么?谁用法去治张天心了?”

岳大江解释说:“那年头的事就扯不清了,都是军阀打军阀……”

玉环叫道:“我爹是不是军阀我不管,我只知道他是我爹,我就得为他复仇!”

岳大江无可奈何说:“你真倔!我和你扯不清。”

玉环道:“已扯清了,我杀人,我偿命,与你岳师长没点关系,到时你该咋办咋办!”

岳大江这才觉得过意不去,说:“只要有可能,到时我都会为你说话的,这一点你放心。不过,你回去再想想,这么干值么?我不想让你一个女人家这么干,这……这毕竟也是我的事,主要还是我的事……”

玉环听岳大江这么说,才真诚地道:“你不玩假,能承认是你的事就好,我就能把你当朋友。对朋友我不说假话,我真是啥都想过了,想了十年多了,今日有了机会我就得干。是你的事不错,仇家却是我的,你真替我杀了,我反会恨你的。”

岳大江又托着下巴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横下了心:“好,那你就干吧!到时我会安排好一切,决不让张天心有任何还击你的手段!”停了一下,又说,“也得和你再说点实话,你去干或者百顺去干,自然比我手下的人干要好。你们和张天心有仇恨,大家都知道,不会往别处疑的。再说你又是女人家,还生了孩子吧?到时找人保释也有理由……”

玉环凄然摇了摇头:“这你就别多想了,到时我自己会照应自己的……”

十七

秋凉后,张天心真到省城来了,还和岳大江一起阅了兵。方营长回来后故意气玉环说,天帅威风不减当年,连岳大江都还怯他三分。玉环根本不理方营长,当天就带着儿子铁娃到了三江货栈汤太太那里,把儿子铁娃托付给了汤太太。汤太太正打算回汤集。玉环没拦,还说,回汤集好,要走就早走,把铁娃也带回去,找个奶娘养。汤太太很惊讶,问玉环要做啥?玉环说,不做啥,只是方营长的队伍要开拔,自己带着孩子不方便。

送走汤太太和孩子,玉环去找了老六,对老六说:“我得走了,得去杀张天心,定好在火车站杀。当年张天心在溪河车站杀了俺爹,今日我要在省城车站杀了这老王八。”

老六点点头道:“我料到了。一听说张天心到这来,我就算定你不会放过他。”

玉环眼中聚满泪,哽咽着说:“老六,也……也只有你知道我的心,我兄弟,我男人都不知道我的心……”

老六问:“我能帮啥忙么,到时要不要我去?”

玉环摇摇头道:“不要你去,该安排的岳师长会安排的,我和岳师长都商量好了。”

老六说:“岳师长的话也不能全信的,这世上的男人没一个靠得住,你得想到,姓岳的会杀人灭口,没准在你放倒张天心后,他就会让手下的人打死你,他不敢碰张天心,却敢杀你。”

玉环淡淡道:“这我早想到了,我就和你说实话吧,这次去了,我就没想过活着回来!败了,我自要送命,成了,我这辈子的心事了了,也不想活了!老六,你说咱活着有啥意思?这世上的男人有几个还有男人味的?”

老六叹了口气:“也是的,这世上的男人一多半都该去奶孩子!”然而,话头一转,老六又道,“正因为这样,你才不能丧气呢,你才得生法活着回来,让世人知道,没他们这些男人,咱也能成事。”

玉环苦笑道:“既没男人,还要我们这些女人做啥?!”

老六热烈地说:“我们女人会教他们咋做男人!”

玉环摇了摇头:“男人从不是教出来的,我过去太蠢,老认为能教出来,就做了一场梦。”

老六立时想起了百顺和方营长,知道玉环心中很苦,就甩开这话题,又劝道:“不管咋说,你都得想开些,你若说这一去真不回了,那我劝你还是别去,仇要报,却不能再搭上一条命。”

玉环点了点头,强做笑容说:“那当然,只要能活着,谁也不想死的。可我得作最坏的打算,万一我回不来了,我要求你一件事。”

老六问:“啥事?”

玉环道:“帮我把铁娃带大。铁娃现在汤集,我让汤太太请个奶娘带,汤太太年事日高,若是有个好歹,日后却要请你带。我不会亏你的,汤副旅长分割我们姐弟家产时,给我留了一笔钱,还留下了汤集的二百亩地……”

老六忙打断了玉环的话:“你别和我说这个,我是啥人你知道,带不好你儿的,你说啥也得自己活着回来!”

玉环道:“我是说万一……”

“万一你回不来,也有你兄弟,你男人……”

玉环叫道:“他们会把我儿子再带成个软蛋!”

老六被玉环这天大的信任震撼了,愣了半晌才道:“姐姐,你……你若真是这么想,这……这忙我就帮了!我断不会让你那铁娃变成软蛋的!我……我就把他当做我的儿子看哩!姐姐,你……你只管放心!”

玉环哭了,搂着老六说:“我……我放心,有你老六这话,我……我就放心……”

老六眼中的泪也出来了,她抹去泪,仰起脸,正经对玉环道:“姐姐,你别再喊我老六了,老六是我在小白楼里的排行,我的本名叫钱慧珠,老家离汤集也不远,你这一去若真有个好歹,我就离了小白楼,去汤集领咱铁娃。咱铁娃大了,我会把他的来历和你的事都告诉他的。”

最后,老六又说:“姐姐,过去我也是对不起你的,百顺变成今日这样,与我也有关。我从没拿百顺当正经男人待过,就像男人玩我一样玩他,玩得他整个成了面团儿。”

玉环摇头叹道:“我不怪你。你不玩他,他也不会有出息,男人都是生成的,不是教出来的,我方才说过……”

枪击张天心是在三天以后的一个下午,为了便于隐身,更为了事后好向舆论交待,岳大江让自己贴心的副官长给玉环剪了头发,换了身少校营长的军装,又给玉环配了支二十响的驳壳枪,让玉环事先进入车站守候。

行动前,岳大江在与张天心应酬的间隙,最后一次问玉环,“你不会后悔吧?”玉环点了头。岳大江又说,“你若后悔还来得及,我可以派人到车上去干。”玉环道:“不必了,我有把握在车站了结这事。”

中午,岳大江为张天心饯行,暗中安排部下灌了张天心和张天心的随从吴大赖子不少酒。吴大赖子完全醉了,站都站不稳。张天心也喝了不少,直夸岳大江讲交情。岳大江说,这是该当的,天帅不管在哪,总还是天帅么!趁着张天心醉意矇眬时,岳大江提出要张天心的枪,说是作个纪念。张天心当即把枪给了岳大江,岳大江也回赠了把嵌银柄的漂亮洋手枪给张天心,让张天心去赏玩。张天心接枪时就问了句,咋没子弹?岳大江道,子弹原是有的,只是玩光了,正托人到上海去买,买到当亲自派人送到天帅府上,张天心未疑有诈,把枪收起来,也没再说啥。

三点整,师部那边不急不忙发出送客的汽车,火车站这边岳大江的副官长已风风火火地到了,对玉环说:“一切都安排好了,张天心的枪被骗下了,他那幕僚长醉成了泥,你干吧,全当是对付一头死狗。”

三点二十五分,车站四周禁了街,岳大江的护兵队把进站口和月台围了个密不透风,玉环一副军人的样子,随那副官长出来了,径自插入护兵队中。因有那副官长在身边,玉环出现在护兵队中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三点三十五分,四辆小汽车开到了火车站进站口。岳大江从第一辆车中出来,张天心从第三辆车中出来,出来后,二人手拉手站在车旁说话,说得热情而恳切。玉环觉着岳大江的虚伪真是不可思议,知道几分钟后张天心就要一命归天,还在一本正经地演戏。玉环真想在这儿一枪放倒张天心,让这老家伙死得更明白些。可玉环最终没干,她得言而有信。根据她和岳大江达成的协议,她不能在岳大江面前干,得在张天心独自走到月台上再干。

玉环开始向月台移动。

这时,一个不在计划中的意外发生了,玉环迎面撞上了方营长。方营长正带着自己手下的一干人马在月台上警戒。玉环一看不好,未待方营长叫出来,先走到方营长身边,低声说了句:“与你无关,知道么?”

方营长脸色苍白,哆哆嗦嗦道:“咋……咋会与我无……无关呢?你……你是我老婆……”

玉环道:“从现在开始不是了!”

方营长又说:“这么干不行,我说不清。”

玉环道:“那你快滚!”

方营长无可选择,转身溜了……

三点四十二分,玉环企盼了十几年的时刻终于到了,张天心一摇一摆来到了月台上。这个杀人如麻的屠夫老了,也胖了,那走路的样子却没变,依旧像鸭子似的。当年他就是这样摇摇摆摆走到溪河车站站台上的。就是在那站台上一枪打死了她爹,今日轮到他自己了!

玉环一点也没慌,迅疾拔出压满子弹的驳壳枪,闪到月台一端的墙柱后。在张天心走到距自己不到五步开外的时候,突然从墙柱后跳出来,大喝了一声:“张天心,溪河的血债该结了!”随即,瞄准张天心的脑门连连扣响了枪机,未待张天心作出反应,便把张天心血淋淋击毙在地上。

张天心身边跟着吴大赖子和两个便衣保镖,身后还有许多岳大江的护兵,这些人都被眼前这突然的刺杀惊呆了,先是四下逃散,继而就对着玉环这边开了枪,子弹打得墙柱和洋灰地直冒烟……

玉环没等到那乱飞乱撞的子弹击中自己,先将枪口瞄向自己脑门,坦然地把枪再次扣响了。

十八

玉环的丧事和张天心的丧事都是岳大江一手包办的。

岳大江对两人的死都很伤心,一再说天帅死得冤,玉环死得也冤,并称自己和方营长都有责任。岳大江说,他的责任在于过分大意了,知道天帅的仇家很多,不该请天帅到省城来散心;方营长的责任就更大了,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硬让她偷了军装和枪,在车站闹出这场杀人自杀的惨剧,让他一下子失去了一老一小两个贴心体己的朋友。岳大江恶骂了方营长一通。让方营长卷了铺盖。办丧事时,方营长来了,岳大江又骂:“你还来干啥?玉环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他妈还有脸来?!”方营长不敢言声,拉着百顺往一边躲。

百顺对姐姐的死并不怎样伤心,也就劝方营长不要伤心。方营长说:“我伤啥心?我对你姐只有恨!她自己找死不说,还害了我!”百顺道:“她只害了我,根本没害你,你不就是丢了个营长么?那官不当也好,当下去早晚也是个祸。”方营长想想也对,他看得出来,这场行刺与岳大江有关,他那营长是当不下去的。岳大江开革他,一来是瞧他不起,二来也算手下留情,放他一马。方营长这才又说:“营长不营长的倒没啥,她还是害了我的,她不该把我儿子弄没了。”方营长估计儿子在岳大江那里,想去要又不敢。

因为岳大江尽心尽意,两边的丧事都办得很隆重。岳大江还在葬礼上大发了一通感慨,说这都是军阀时代种下的祸根,由此可见军阀混战,于国于民于军阀自身都是没好处的,今日所幸有蒋总司令扫平各路军阀,完成国民革命,这种冤冤相报的仇杀悲剧才不至于再发生……

岳大江为仇杀的双方治丧,没有谁认为这有啥不合情理,就连百顺和方营长也没意识到这不合情理。众人都道岳大江够朋友,讲义气,两下里都对得起了。又有报馆的主笔在时评文章里写道,岳师长葬礼上的话,是为一个相恨相仇的时代做了总算账的。更有访员某甲,于葬礼探访后著文说,若是岳师长早知道有这场仇杀,凭着他和双方的交情,没准就能化解,只可惜岳师长知道得太晚了……

葬礼结束后,百顺心里空落落的,就喊方营长去喝酒。馆子依旧是老来顺。

方营长几杯下肚,哭了,说:“我还是想着玉环的,我不愿她死,真不愿!我们早在省城易帜那日毙了张天心,就没有今日这一出了!回想起来,我觉着自己仿佛是在做梦。”

百顺说:“我也像在做梦呢,我老觉着我是在汤集,在那刘老板的戏班子里,演《苏三起解》哩!你不知道当时我唱戏有多入迷,嗓子有多好。可我姐偏不让我唱,硬叫我去学拳玩枪!”

方营长这才想起了玉环的那把勃朗宁,就问:“那把枪呢?还在你那么?若在,就送我吧,也算我和你姐没白好一场。”

百顺苦苦一笑:“不在了。前阵子手头紧,老五不让我拿货栈里钱,我用那枪换了烟抽。”

方营长叹道:“无怪乎你姐骂你没出息,你是真没出息的。”

百顺辩道:“我没出息也怪俺姐,她若早让我去唱戏,没准就有大出息。”

方营长说:“那你现在就可心唱吧,你姐不在了,再没人管你了。”

百顺来了精神,道了声“好”,放下酒杯唱将起来,想象着自己是在戏台子上,锣鼓家什在敲,二胡在响,自己正扮作一个起解的苏三……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口心中惨……

这声音干涩沙哑,还带着胸腔深处传出的痰鸣,根本不像是唱出来的,倒像是钝刀割肉割出来的。不说方营长了,连百顺自己都听得陌生,这哪是他唱的呀,刘老板说过,他唱青衣能唱红半边天呢,他的唱声不该这样……

百顺眼中的泪下来了,噙着泪连连摆手道:“不唱了,不唱了,嗓子早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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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在从龙虎山上修行的道士。十五载的修行让我知道,这个世界绝不仅仅是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每个城市都会流传着几个恐怖诡异的传说故事。北京故宫灵异事件,北京375路公交车事件,天津日报大厦14楼灵异事件,上海林家宅37号······一段段的传说,背后隐藏着什么秘密?这一切,又是什么人在背后操纵?一朝下山还俗,让我开始在诡异的都市传说中穿梭。一段段故事,一个个真相让我明白,人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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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才歌手的重启人生

    天才歌手的重启人生

    天才歌手林言重生到了另外一个平行世界,这一次,他想要追求不一样的人生。(为寻求读者共鸣,文中谈及的作品会选择现实世界的音乐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