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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红

这便进了凤鸣城。城门楼子真大,城墙真高,城里的路道宽阔得像打麦场。车马行人也多,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从身边过个不停,流水一般。有一种铁棺材似的车,没人推自己竟能跑,还发出阵阵令人惊奇的怪叫声,既不像驴叫,又不像马叫,倒有点像山里人吹的唢呐。更多的还是红红绿绿的轿,一会儿过去一顶,轿夫身上的号衣鲜鲜亮亮,让人觉得晃眼。

城里就是城里,和山里不一样,大街上真热闹呢。

后来,被多哥拽着,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小巷就不如大街好看了,车马轿子不多,人也稀,巷子两旁虽也有不少店铺,却难得看到几个买东西的主顾。道路更不好哩,一色青石板,湿湿的,亮亮的,穿草鞋的脚踩上去老打滑,都不如城外的山道好走。

顺着湿漉漉的青石道,一步一滑走了没多远,便见到一座青砖红木的雕花楼房,楼房前静静的,冷清得很,一个人影没有,只两只红绸布大灯笼在门两旁赫然悬着,灯笼上还有字。

多哥看着大灯笼笑了,对玉钏说:“到家了。”

玉钏看了多哥一眼,没做声,心想:是你的家,又不是我的家,你高兴,我才不高兴呢。

多哥偏在玉钏脸上捏了一把,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只要进了这门,你就算掉福窝里去了!”

玉钏才不信哩!打从记事起,玉钏就没见过几个好人。父母死得早,好不好不知道,舅舅和舅母不好却是知道的。舅舅和舅母对她不是打就是骂,三天两头让她饿饭,从记事起,就没给她做过一件花衣服,——她身上穿的全是表哥扔下不要的破衣旧裤,没一点鲜亮的颜色不说,还补钉连补钉。因此,舅舅把她卖给多哥时,她一点不难过,只巴望早点走,快点走,走得离舅舅家越远越好。

愣愣地瞅着门楼,玉钏揣摩,这八成是个大户人家吧?就算不是福窝,也不会比舅舅家更坏了。

多哥见玉钏发愣,扯了玉钏一把,把玉钏扯到了门楼下:“快走吧,待见了你妈,我就交差了!”

玉钏这才怯怯地往台阶上走,两眼只看门楼,没看脚下,一不注意,被台阶绊了一跌,脚下的草鞋掉了底。草鞋是出门时新换的,用麻线连连还能穿几日。玉钏这么想着,弯腰去拾草鞋。

多哥动作倒快,飞起一脚,将草鞋踢到了台阶下,嘴里还嚷:“到这好地方了,哪还能穿草鞋?!”

玉钏呐呐道:“这……这草鞋还新着哩!”

多哥说:“新也不穿,咱这里的姐妹都穿绣花鞋……”

玉钏没办法,只得将另一只草鞋也脱下来甩了,光着两只脚板进了门。

一脚踏进门里,还没看清雕花楼里的景状,就听得一个中年女人在楼里什么地方一声声唤着:“妮子们,该起床了,太阳晒腚了,把腚都晒糊了……”

中年女人关乎太阳的叫嚣,让玉钏起了疑惑,玉钏真以为一直没露脸的太阳出来了,不禁回首向门外看了看,——没看到太阳的踪影,只看到一辆洋车响着清脆的铃声,从门前风一般闪过。洋车的车轮恍惚还轧着了她甩下的那只没掉底的新草鞋……

观春楼的姐妹们嗣后回忆起来也说,玉钏到观春楼那天确凿不是个好日子哩!晒腚的太阳是根本没有的,天倒阴得让人伤心。窗外的天色暗暗的,楼里也是暗暗的,时间因此便恍惚得很,几乎让人闹不清是中午还是傍晚。那当儿,姐妹们大都还在梦中,有的虽说醒了,也赖在床上吸大烟,吃瓜子,没几个动窝的。鸨母郑刘氏叉着腰在楼下门厅里一遍遍唤,姐妹们只是不理不睬,直到郑刘氏敲着盘子喊起了开饭,才一个个不太情愿地爬起来梳洗打扮。

梳洗完后下楼,在楼下厅堂见到了玉钏。

刘小凤记得真切,那年玉钏最多十三四岁的样子,生得娇小玲珑花儿一般模样。小脸蛋白中泛红,像抹了胭脂。两只眼睛大大的,溪水一样清澈。一看就知道是个美人坯子,若不是一身男孩家的衣服破烂且乡气,真可算得观春楼的一个小小花魁了。

刘小凤当时就悄悄对身边的姐妹说:“这妮长得真俊,也不知妈咋搞到手的。”

多哥得意了,伸手在刘小凤浑圆的屁股上拧了一把,大模大样地道:“这回不是你妈的本事,倒是你哥我的本事呢!”

刘小凤一把抓住多哥的手,对郑刘氏叫:“妈,你看,多哥又不老实了,拧我的腚呢!”

郑刘氏正上下打量着玉钏,满心的欢喜,便破例没骂多哥,反笑笑地对刘小凤嗔道:“拧一下就拧一下呗,你这丫头嚷啥呀!”

刘小凤只好自认倒霉,噘着嘴,不言声了。

多哥益发得意,指着玉钏对姐妹们吹:“这俊妮叫玉钏,是个孤女,自小跟舅舅过,她舅舅不是个东西,大烟抽得凶,欠了人家不少钱,就托人说合,把自己的嫡亲外甥女三钱不值两钱给卖了……”

多哥刚说到这里,玉钏就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郑刘氏恼了,对多哥呵斥道:“还不快闭上你的臭嘴!看看,都把我亲妮儿惹哭了哩!”

多哥不敢再吹下去了,忙转过脸去哄玉钏:“妹子,别哭了,啊?到这里来就好了……”

郑刘氏一把推开多哥,并不嫌玉钏衣着的寒酸,把玉钏搂到怀里,抚着玉钏的肩头说:“妮儿,别伤心了,从今往后,你就有好日子过了,这里呢,就是你的家,我呢,就是你的妈,只要日后你给妈争气,妈就把你当亲闺女待。”

郑刘氏话一落音,多哥便道:“妹子,还不快给你妈磕头!”

玉钏怔了一下,老实跪下了,对着郑刘氏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响头,哽咽着叫了一声:“妈……”

郑刘氏喜滋滋的,连连应着,起身拉过玉钏,把玉钏搂在怀里又是一阵亲热,弄得玉钏满脸泪水再没干过。

过后,多哥又引着玉钏拜见众姐妹。

玉钏来到姐妹们面前,怯怯地叫人,模样声调怪叫人怜惜的。姐妹们当下便把玉钏围住,七嘴八舌问个不休。问玉钏是哪儿人,卖身价钱是多少,家里除了舅舅还有什么人?

玉钏不说,只是哭。

刘小凤又替玉钏擦着泪劝:“好了,好了,不哭了,再哭,你这小美人就要哭化了哩!”见玉钏仍是穿着那身寒酸的破衣服,郑刘氏也没让换,刘小凤又冲着郑刘氏嚷:“妈,咋还不给玉钏换衣服?就不怕这新收的小闺女丢您老的脸呀?!”

郑刘氏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哎呀呀,真是的,光顾高兴,把这事忘了——也亏得有凤丫头提醒!”

郑刘氏当下吩咐多哥去公柜上拿衣裙,让刘小凤带着玉钏去洗漱更衣。

多哥拿来的是一身半旧的水红绣衣,胸前有朵藕荷色的莲花,衣襟和裤腿缀有银线花边,边角已磨得有点发毛了。这身衣服是死鬼秀姑的,刘小凤知道,玉钏却不知道。刘小凤一来怕秀姑身上的晦气沾到可怜的小玉钏身上,二来也嫌那身衣服太旧,便不让玉钏穿。

刘小凤跑去找郑刘氏,俯在郑刘氏耳旁悄悄说:“妈,秀姑可是个吊死鬼哦,让这新来的玉钏穿秀姑的衣服,好么?”

郑刘氏不解:“咋啦?”

刘小凤说:“晦气呢!若是日后这玉钏也成吊死鬼,您老可就亏大了!”

郑刘氏听刘小凤这么一说,改了主张,亲自取了一套新做的大红花绸衣裙让玉钏换上。

玉钏在刘小凤的帮持下,怯怯换起了衣裙。

郑刘氏瞅着正换衣裙的玉钏,又卖起了乖,绝口不提刘小凤对玉钏的关照,嘴上怪着多哥,口口声声说:“我的妮头回进门,哪能穿人家的旧衣服?这个多哥真是不懂道理哩!”

玉钏禁不住又落了泪,含着一眼眶泪,玉钏说:“妈,这……这是我头一回穿新衣服,花衣服……”

郑刘氏一边给玉钏整着衣裙,一边道:“日后,新衣服、花衣服有你穿的呢!女孩儿家,就是要个美丽嘛,少了新衣服、花衣服哪成呢?!”

换了衣服,便像换了个人,玉钏身上的土气和乡气一下子全没了。再到厅堂时,姐妹们都夸玉钏是个小美人,都说玉钏脸上的悲苦不让人恼,却让人怜,正映衬出一种难得的洁雅来。郑刘氏拉着玉钏在大镜子前照来照去,心里也是挺满意的。

……

后来,吃罢饭,姐妹们要接客,郑刘氏和多哥也忙活起来,都顾不得玉钏了,郑刘氏便让门前正挂红灯的刘小凤把玉钏带上楼,帮着先照应一下。

刘小凤应了,扯着玉钏的手要上楼。

玉钏却在楼梯口回过了头,满面感激地看着郑刘氏,对郑刘氏说:“妈,我……我也能做事呢……”

郑刘氏手一摆,笑道:“罢了,你这小小的年纪,能做啥?快跟你小凤姐姐学琴写字去吧!”

刘小凤也扯了玉钏一把:“走吧。”

玉钏这才随着刘小凤上了楼,到了刘小凤的房间。

观春楼挂红灯的规矩是那年刚时兴的。

那年三月,钱团长的队伍开进凤鸣城,声言改革流弊旧政,保护妇女权利,不准月经期姐妹接客,每月给了姐妹们三天例假。根据钱团长的命令,观春楼自备了红绸布小灯笼数盏,于月经来临时悬于例假姐妹房门前,这样客人们就不会闯进去霸王硬上弓了。观春楼的姐妹们对钱团长的改革自然拥护,由此也就拥护了钱团长和钱团长的队伍。姐妹们心下都感叹,这民国和帝制就是不同,她们这些风尘中人也有了民国的保护哩。

郑刘氏就不一样了,对钱团长和钱团长的改革都很不满,先还抗拒,硬要月经期姐妹给她接客赚钱,这就惹出了事。钱团长手下的一个歪嘴副官睡了楼里的一个姐妹,一文钱没给,还跑到钱团长面前去告状,说是郑刘氏不尊重妇女权利,残害经期妇女。钱团长大怒,一次罚了郑刘氏四百块大洋,还把观春楼封了三天。此后,郑刘氏老实了,只要姐妹们身上不方便,再不敢多啰嗦,忙吩咐挂红灯,——就是有些姐妹想多嫌两个也是不许的……刘小凤那日上了楼,当着玉钏的面,先把身下满是经血的脏东西抽下来,换上干净东西系好,才找出一只拳头大小的红灯笼,到门外去挂。

玉钏却懵懂得很,再也没想到这红灯笼与刘小凤今日的生涯和她未来的生涯有什么关系。玉钏只觉得刘小凤这姐姐胆挺大,先是当着她的面换那东西,不怕羞,后来只在身上套了件裙衣,内里连裤衩都没穿,就到门外去挂灯笼。还感慨这姐姐的讲究,连那系在身下的东西都是新花布做的。真就以为自己是掉进了福窝里,看哪儿都是一片暖暖的春意……

把红灯笼悬于门楣,刘小凤按郑刘氏的吩咐教玉钏弹琴。

刘小凤坐在琴凳上,拉着玉钏的手,极是和气地说:“妹妹,要想在咱这立住脚,琴是要先学好的。别看如今的年景已是民国,咱观春楼可是古风犹存,仍是很讲究琴棋书画的。我们姐妹们必得方方面面学上两三年,才能出道呢。”

玉钏似懂非懂,冲着刘小凤直点头。

刘小凤又说:“早先咱观春楼聘有画师、琴师,很风光哩。郑刘氏当年便是个红角儿。眼下因着战乱连年,地方上不安宁,才把琴师、画师都辞了,郑刘氏自己充当了琴师、画师。咱姐妹们如今这两下子差不多都是跟她学来的,虽说是一代不如一代,可也还算给这里留下了点儒雅之风的。”

玉钏看着琴,听着刘小凤的娓娓述说,眼里渐渐有了亮色,气也喘得均匀了。

在汽灯下婷婷立着,玉钏对刘小凤由衷地说了句:“姐姐,这里……这里真好呢。”

刘小凤怔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玉钏问:“郑刘氏把我从山里买来,就是为了让我学琴的么?”

刘小凤苦苦一笑,点了点头:“现在……现在是哩!”

玉钏又问:“也不让我干活么?”

刘小凤道:“你还没到能干活的时候——到时候,要让你干的。”

玉钏这才眨着大眼睛,疑疑惑惑地问:“姐姐,这……这里那么好,是啥地方呀?”

刘小凤长长舒了口气说:“先别问了,你以后总会知道的。”

言毕,刘小凤默默发了一阵呆,就像玉钏不在面前一样,旁若无人地抚琴弹起了一支曲子,且低声吟唱道:

奴妾十八一枝花,

沾珠带露洁无瑕。

一朝坠入风尘里,

强作欢颜度生涯。

宾客来去复来去,

镜中孤影伴奴家。

生就红颜多薄命,

花开花落任由它。

一曲唱罢,刘小凤脸上的笑意没了踪影,长长叹了口气说:“玉钏,既到咱这地方来了,就得收敛些心性了。还要吃得起委屈,万不可耍泼使性。你莫看今日里郑刘氏对你那么亲热,一口一个亲妮儿地叫,你若不听话,只怕日后她要给你吃不少苦头哩。”

玉钏点了点头:“我知道——她又不是我亲妈。”

刘小凤想了想,又说:“玉钏,姐姐看你这一副小可怜的样子,从心里疼惜你,有些话就不能不早点和你说了。”

玉钏不知刘小凤要说什么,定定地盯着刘小凤的脸看。

刘小凤这才抚着玉钏道:“这里不是寻常女孩家愿来的地方,若想不开,日子难过;若想得开,也是好过的。姐姐这么多年就是这么过来的。虽说红颜多薄命,也不都是薄命的,倘或日后碰上个情投意合的体己,也能赎出个自由身。”

玉钏朦胧中已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头,看着刘小凤,颤声问:“姐姐,人……人家赎……赎咱干什么?”

小凤和气地道:“自然是做人家的太太,替人家生子持家嘛!凭你玉钏这副俊俏模样,一定会有人为你千金一掷的。只是你得有一份耐心,得把人家的心拴牢实。这些对付男人的手段,姐姐以后都会教你,——姐姐把这世上的男人全看透了哩!”

玉钏这才悟到,这地方八成是窑子。

立时想起了舅母早先骂过的话——舅母说过的,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让千人日,万人操。

然而,她却仍不相信这好地方会是窑子。带着一丝侥幸的心理,玉钏迟疑着问:“姐姐,咱……咱究竟是……是干啥的?”

刘小凤笑了笑,把打着活结的裙带缓缓解开,露出只吊着花布月经带的雪白躯体,一只手在大腿根的月经带上拍了一下,平淡地说:“就干这个——让肯为咱花钱的男人干。”

玉钏呆了,直愣愣地盯着小凤看了好一会儿,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这情形刘小凤见得多了,知道自己无论咋劝也是无用。因此,刘小凤任玉钏在那儿哭,也不去劝,只把琴弹得极响,——弹出一曲北派的《高山》《流水》让激越的琴声把玉钏的哭声遮掩了。

后来,玉钏哭声渐渐弱了下来。

刘小凤这才好声好气对玉钏说:“来吧,玉钏,跟姐姐学琴,免得日后枉吃许多苦……”

玉钏痛哭一场后,心里已明白,不论她愿意不愿意,从今天白日里进了观春楼的大门,她就再也出不去了,她不论学啥都是为了日后的卖身。刚认下的那妈是不会白花钱买她,也不会白让她在这窑子里穿花衣服,吃白面馍的。舅母咒她的事,真就被吸大烟的缺德舅舅干出来了,她真就要被……

玉钏不去看琴,眼泪汪汪抓住刘小凤的手,可怜巴巴地说:“姐姐,我……我怕……”

刘小凤叹了口气道:“莫怕,莫怕——姐姐不是说了么?姐姐也是这样过来的,从十六岁破身,至今都七八年了,不是仍活得好好的么?玉钏,你终还小,若是大了,若是想开了,就觉得这里的日子也有好处呢。自己快活,也让花钱的男人快活,且是风不吹头雨不打脸的。好,咱不说了,弹琴吧……”

玉钏无奈,只好噙着泪,和刘小凤学起了弹琴。

这当儿,观春楼下的青石巷里已是一片喧闹,再无白日里的那份冷清,就仿佛半个凤鸣城里的人都涌来了。玉钏怯怯地撩开窗帘,一眼就看到,大门前亮闪闪的大灯笼下,车马轿子停了一片,不少洋车仍在来来往往,洋车的车铃声响个不断。

楼外热闹,楼里也热闹。

楼下厅堂里,打情骂俏的笑声叫声,一阵高似一阵,接客的姐姐们便于那连绵不绝的笑叫声中携着一个个胖瘦高矮不一的男人相继上楼去各自的房间——玉钏不时地听到有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在门前响起。

还不仅这些。

那夜,玉钏临时睡在刘小凤的大床上,还从被角下亲眼看到,一个拖着花白长辫子的老头硬闯到她们这门前挂红灯的房里来,把刘小凤挤在梳妆台前和刘小凤耍闹。老头搂着刘小凤亲嘴,用辫梢搔刘小凤的白**,还把手一次次伸到刘小凤身下摸来摸去。

刘小凤也不恼,一手搂着那不要脸的老头儿轻声笑着,叫着,说着脏话,一手却在掏那老头的口袋……

这一切把玉钏吓坏了。

玉钏用被子蒙着头,呜呜哭了一夜。

玉钏接客破身是在两年后的一个秋日。喜客是钱团长的部下周团副。周团副那年三十不到,生得威武英俊,一脸浓黑的络腮胡子,满身发达的肌肉,很有一副大男人的样子。每次到观春楼来,周团副都不穿便衣,只穿军装,还扎着武装带,挎着枪,乌黑铮亮的马靴踏得楼板咔咔响,到哪个姐妹房里都是一副操练的劲头。有一阵子,周团副常去刘小凤房里操练,时不时见到玉钏来找刘小凤谈琴说画,一来二去,两只眼睛就盯上了玉钏,老想点玉钏的牌。然而,玉钏那当儿还没破身,楼下厅堂里没有上名字的花牌。周团副无可奈何,只能看着玉钏的美姿倩影做做花梦而已……

这时候的玉钏,真就出落成观春楼独一无二的花魁了。

一张粉嫩的脸儿人见人爱。两只眼睛如同两汪清泉,像随时能滴出水来。黑长且微微有点上翘的睫毛扑扑闪动着,生气时也像在笑。脖子是雪白修长的,皮肤细腻得让人揪心,能看到淡蓝的血脉隐隐现着。身材更不必说,苗条却不瘦弱,全身上下起伏有致,穿什么都漂亮。肩头是圆润的,两只**大大挺挺的,腰偏又细得让人惊奇。臀部浑圆,腿则修长,腿上的皮肤也是那么白皙,似乎轻轻掐一把便能掐下一块肉来。

经过郑刘氏和刘小凤一帮姐妹的**,玉钏也真正出了道。嗓子天生圆润,唱出的歌清丽动人。琴弹得更绝,广陵派的《流水》,北派的《酒狂》,已弹得娴熟无比,且自成一格。

周团副看着玉钏为之心动,许多观春楼的老嫖客,也对玉钏跃跃欲试。背地里,老嫖客们都感叹,说是这玉钏姑娘只怕不是人间的凡品,却是天上的仙物呢。周团副从那帮老嫖客色迷迷的眼光和议论中,嗅出了一股群狼猎艳的味道,便当机立断,抢先一步下了手,第一个找到郑刘氏,向郑刘氏明确提出,要为玉钏破身办喜宴。

郑刘氏见周团副找上门来,心里暗暗叫苦,觉得自己算是倒霉了。周团副不是一般人物,是钱团长的部下,还又是钱团长的把兄弟,他来为玉钏破身,只怕就赚不到什么大钱了。按郑刘氏的设想,玉钏是可居的奇货,没有好价钱,她是断然不能出手的。因此,为玉钏破身的人决不该是周团副,至少也应该是商会的赵会长——赵会长也看中了玉钏,且又有钱,为玉钏必会千金一掷的。

然而,却不敢得罪周团副。

郑刘氏想到周团副这阵子仍在刘小凤那里操练,便笑嘻嘻地去对周团副说:“周团副呀,你这人真是没良心哩,说风就是雨。你做玉钏的喜客,凤姑娘咋办?凤姑娘不要伤心死了?”

周团副咧嘴笑道:“嘿,刘小凤又不是我太太,她伤啥心?”

郑刘氏又小心地说:“再者说了,想做玉钏喜客的也不是你周团副一个,还有不少难缠的主呢,我要是一口应了你,对那些主咋交待呀?”

周团副把盒子枪往桌上一放,又笑——这回是阴笑了:“再难缠的主,用这家伙都交待了吧?”

郑刘氏不敢做声了。

周团副却又黑着脸,指着郑刘氏的鼻子说:“刘氏,你不就是想在玉钏身上卖个好价钱么?老子给你!老子做着安国保民军的团副,并不是山里的土匪,断不会白日了你的姑娘不给钱的!”

郑刘氏这才呐呐道:“只是……只是,你……你就算出了钱,也……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哩,玉钏终是我最疼惜的一个丫头,也得她同意才行……”

周团副点点头:“嗯,这话倒还有点道理——我们钱团长也主张保护妇女权利——这就不要你烦了,我去和玉钏说,她要真看不中老子,老子就算和你白说。”

郑刘氏脸上有了喜色:“周团副,此话当真?”

周团副胸脯一拍说:“老子是安国保民军团副,说话会不算数么?!”

郑刘氏连连道:“好,好,真要是玉钏不乐意和你好,我也不能亏了你周团副,这观春楼别的姑娘,我任你挑,任你拣……”

周团副偏不领情,冲着郑刘氏手一挥说:“留着你那些姑娘吧,——有了这个玉钏,老子一个不要了,这叫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

周团副走后,郑刘氏到玉钏房里找到了玉钏。和玉钏说明了周团副的来意,道是这周团副不是好人,仗着吓唬人的枪,想讨便宜哩。

玉钏直到这时才明白,自己两年多来最怕的事终于来临了。她也将像刘小凤和其他姐姐们一样,要为郑刘氏卖身赚钱了。不管是卖给周团副,还是别的什么人。

果然如此。

郑刘氏骂了周团副,要玉钏对周团副冷着点,让周团副知难而退。同时,郑刘氏却又说,商会赵会长这人不错,岁数虽说大了点,却是和和气气的,又有钱,应该让赵会长来做这喜客才好。郑刘氏要玉钏对赵会长多笑着点,把赵会长的心迷住。

玉钏明知自己已是在劫难逃,心里却还存着幻想,红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郑刘氏哀求说:“妈,别……别这样行么?”

郑刘氏绷着脸道:“妮儿,你不是小孩子了,得为妈干事了,你们姐妹都不干事,咱吃啥穿啥?妈不也白疼你一场了么?”

玉钏结结巴巴说:“我……我能干……干别的事,给妈妈挣……挣钱……”

郑刘氏粗声粗气地打断了玉钏的话头:“屁话!女孩家,干啥也不如干这好!”

玉钏还想再说,郑刘氏已不愿听了,再次向玉钏言明,对周团副只能应付,对赵会长才是真的,要玉钏记牢了。

当晚,玉钏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先是默默地哭,后来就被迫去想周团副和赵会长,且头一次认真地想到了从良问题。

赵会长也好,周团副也好,谁若是能为她赎身,让她从良,就是她的喜客了,郑刘氏想让她卖出个好价钱,她却想要个能给她自由,让她能托付终身的好男人。

周团副和赵会长都是见过的,原倒没怎么注意,郑刘氏今日把话一说明,才于记忆中回忆起来。赵会长不行,这人岁数太大不说,且已有了三房太太,断不会把她从观春楼赎回去做第四房太太的。倒是周团副年轻,据说又刚死了太太,这阵子才一天到晚泡在了刘小凤房里。周团副人也不错,断不像郑刘氏说的那么坏,小凤姐姐也道他有侠义心肠哩!

然而,有一点郑刘氏说得对:周团副没有钱,只怕赎她也是难的——她如今已是名声在外,一个凤鸣城,谁人不知观春楼的玉钏姑娘?!周团副真要赎,郑刘氏得要多少钱?!还不把人吓死。

却又想到,周团副终不是一般的人物,没有钱,却有枪,有兵,连郑刘氏都怕他。这就好。这一来,事情也许仍有希望,或许哪一天,这周团副就会骑着马,带兵把她从这里抢走……

玉钏对周团副便有了好感,还于第一次正式和周团副见面时,把郑刘氏交待她的话全和周团副说了。

周团副一听就火了,枪一拔要去找郑刘氏算账,嘴上还骂着:“这老×,竟敢和老子耍这小手段,老子一枪崩了她!”

玉钏忙把周团副拉住了:“别……别去闹了,我……我和你说这事,是想让你知道我一片心呢!”

周团副搂着玉钏道:“玉钏,只要你有这片心就行!那老×说了,你要喜我,她只有让我做你的喜客……”

玉钏从周团副怀里躲闪出来问:“你只想做我的喜客,就没想过别的么?”

周团副扑上来说:“咋没想?我想过呢,只要有了你这天仙般的美人,老子啥女人都不再要了,就是明天吃枪子都值了。”

玉钏嗔道:“这还不是一回事么?!你就没想长远点么?——要是……要是,日后,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你也不气?”

周团副这才听出玉钏的话外之音,愣了一下问:“你想从良?还没破身就想从良?”

玉钏点点头,眼里的泪下来了:“我……我不是自己想到这地方来的,是……是被我那畜牲舅舅卖进来的,至今已……已是两年多了……”

周团副捏着玉钏的嫩下巴,又问:“你,——你真想一辈子跟我?”

玉钏点点头:“只要你不嫌弃我。”

周团副死死搂住玉钏,在玉钏脸上、脖子上亲着说:“我不嫌弃你,——你只要为我破了身,我……我就再不让别的男人碰你一下,谁敢碰,老子……老子就崩了他……”

周团副这话说得让玉钏心暖。玉钏一颗心至此便用到了周团副身上。

……

郑刘氏见玉钏不睬赵会长,只和周团副说说笑笑,虽说有气,也没办法可想,既不敢在周团副面前啰嗦,也不敢在玉钏面前多说什么话。为上次那小手段,周团副已和她挥过一次枪,她可不想让周团副再把枪口对着她,一口一个老×地骂。

为了玉钏,周团副倒也出奇地大方起来,又是打茶围,又是吃花酒,前前后后花销了怕不下两千大洋,铺排和场面都很大,在观春楼已是好多年没有过了。许多姐姐很是妒忌,媚眼语调都酸溜溜的,想做出大度的样儿都做不出。只有刘小凤最让玉钏感动。

刘小凤眼见着周团副只往玉钏那跑,人前背后一点醋意没有,还认真地和周团副说过,要周团副有颗怜香惜玉的心,得对得起即将为他破身的玉钏。周团副把刘小凤的话说给玉钏听后,玉钏扑到刘小凤怀里哭了一场,说是刘小凤实是比自己亲姐姐还亲。刘小凤却说,男人都是这么回事,总是喜新厌旧的,就是没有玉钏,周团副和她也长不了——她终是风尘中人,周团副对她再好,也断不会把她赎回家去做团副太太。因此,刘小凤让玉钏别往心里去。

这无意间说的话,却冷了玉钏的心。

玉钏再看周团副的眼光暗下了许多,心里总嘀嘀咕咕,还不敢多问周团副,怕周团副烦。只是温存地伴着周团副,周团副叫弹琴便弹琴,叫唱歌便唱歌。

这期间,多哥想讨便宜。

一日,周团副来吃花酒,多哥先扒在窗外偷看,后来周团副一走,便闪身进门,搂住玉钏又摸又掐,还要解玉钏的裙带。玉钏拼力挣,用两手抓多哥的脸,把多哥的耳朵鼻子抓得稀烂。这番扑腾究竟有多久,无人知晓,只知道打那以后多哥见了玉钏就气恨恨的,眼光挺吓人。

玉钏有点害怕,把这事和刘小凤说了。刘小凤拿着玉钏被撕扯坏的衣裙找了郑刘氏。郑刘氏差点没气死过去。郑刘氏没把玉钏卖出个好价钱,已是不高兴了,今日多哥又这么胡闹,实是忍无可忍。郑刘氏当着许多姐妹的面刷了多哥的耳光,还让多哥赔那撕坏的衣裙。

那当儿,观春楼的姐妹们就看出玉钏的清高不俗了,都说玉钏生就小姐的身子丫头的命,往后若是能抗过命,必有出头之日……

伴着一场场相亲酒、上头酒、过门酒和那日渐萧瑟的秋风,该来的圆房之夜终于来了。周团副满面红光,着一身笔挺的新军装到了观春楼。

楼里的姐妹们围着周团副乱开玩笑,道是周团副又来操练了。周团副红着脸向姐妹们直作揖。姐妹们偏和周团副逗,又说,这一回是操练新兵哩,要周团副枪下留情。

在姐妹们粗俗而令人惊心的玩笑声中,玉钏一下子感到了恐惧。姐妹们送她上楼时,她突然像受惊的小鹿般驻足不前,害得郑刘氏不断叫人往楼上送茶,生怕事先付了钱的周团副等得焦躁。

那当儿,郑刘氏脸色很难看,想骂玉钏又不敢,只得劝。姐妹们也跟着劝,都说女人必要过这一关的,不说在观春楼,就是在家做小姐也迟早要过这一关。

玉钏不言语,两只手捏着裙带揉来折去,红纱围着的高且挺的**在不安的喘息中剧烈起伏。脸儿是绯红的,玉雕似的鼻尖上蒙着一层细汗。明亮的汽灯在头上悬着,把玉钏的身影拉出好长,远远地映在对过的墙上,像贴上了一幅委婉动人的画。

刘小凤把众姐妹和郑刘氏都推开了,说:“你们都歇着吧,我和玉钏说几句体己话,玉钏自不会把这大喜日子弄糟的。”

众人一走,玉钏才一把抓住小凤的手道:“姐姐,我……我怕死了,心……心都要跳出来了。”

刘小凤轻声说:“不怕,不怕,姐姐也是这样过来的。”

玉钏又说:“今天不这样行么?我……我会对周团副好——他也答应过,让……让我从良,只……只要他把我带回家去,我……我啥都依他。”

刘小凤苦笑道:“傻妹子,人家周团副花那么多钱,不就图个今日么?今日你若不依从他,哪还有往后的从良?姐姐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不成?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日低头,恰是为了往后抬头。不是么?”

玉钏垂首不语。

刘小凤轻轻抹去了玉钏鼻尖上的汗,又说:“今日你要加倍对周团副好才是,得给他留下想头,让他忘不了你,舍不下你,只把心思花在你身上,你这从良的事才有盼头。男人都是稀松货,架不住女人枕边床头的那份温柔哩。”

玉钏咬着嘴唇“嗯”了声。

刘小凤推了玉钏一把:“那就去吧,只把这观春楼当做周团副的新房便是。”

然而,破身之夜终是惊惧的。

当周团副一层层脱去玉钏身上的围纱、衣裙时,玉钏骤然感到自己孤立无援,觉着一个世界倾覆下来,禁不住浑身颤抖,身子便软软地想往地上瘫。周团副嘴里一口一个“美人”的叫着,双手携起了玉钏洁白的身子,把玉钏抱到了铺着一帧白绢布的床上。周团副痴迷地盯着玉钏的身子看,在玉钏身上摸,从上身摸到下身。

玉钏怕得不行,两手本能地护住了下身,腿也并起了,眼睛紧闭着,根本不敢去看周团副。心里原想着要对周团副好,也想让周团副早早遂了心愿,身子就是不听话。周团副的手摸到哪里,她哪里的皮肉就不由地绷紧了。

周团副却不急,开初连衣服都没脱,只把玉钏当做可心的小玩意在玩,玩玉钏的脚,玩玉钏的小手,还把玉钏的小手放在嘴上亲。亲完手,周团副又亲玉钏两只白白的乳和修长的脖子,后来,就亲到了下面,让玉钏渐渐把紧绷的皮肉松开了,嘴里禁不住便轻轻**起来……

这时,周团副才上了玉钏的身,山一样压住了她,让她在周团副欢快而有节奏的忙乱中感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痛楚。继而,痛楚便消失了,一种无法言传的快意泻满全身。惊惧没了踪影,胆子也大了起来。想着刘小凤的话,觉得要对周团副好,玉钏便于自身的快意中摸着周团副汗津津的背,和那背上被枪子儿打上的疤,身子迎合着周团副,让周团副尽心地耍闹。

周团副自然开心,俯在玉钏身上剧烈地动个不休,也不知道累。

玉钏分明听到周团副的喘息声越来越急,板床的摇晃声越来越响。鼻翼还钻进了周团副口中呼出的大蒜味。

然而,终是头一次被破身,时间一久,身下又感到了疼。是真疼,一下子像被火炭烫着。忍着疼,玉钏对周团副说:“你……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话,记着为……为我赎身呀!”

周团副呼呼喘着道:“好,好……”

玉钏又说:“今日我跟了你,日后再也不会和别的男人好了。”

周团副说:“那是,那是……”

身下实是疼得太凶,让玉钏疼得泪都流出来了。

玉钏噙着泪,将周团副搂紧:“你……你早点带我回家吧,我……我会对你好,天天对你好,也……也不要你这样花……花钱哩。”

周团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行,赶明儿我……我就……就把你赎出去,专……专做我……我的小太太,娇太太……”

伴着这最后的许诺,周团副终算完了事。

完事之后,玉钏才发现,自己下身和大腿上竟是一片鲜红,身下那白绢已满是血迹,且浸到了新铺的花床单上。

痛楚和着希望带走了那个破身的长长秋夜,也永远带走了玉钏作为姑娘家的贞洁……

以后的一个月里,周团副常来常往,差不多把观春楼当成了自己的家。

玉钏便觉得周团副是靠得住的,太太梦做得也就越来越痴迷了。玉钏把这梦和刘小凤说过,说她也许生就命好,到观春楼来大约只是瞧个新鲜热闹罢了。

刘小凤不信周团副会有钱、有心来赎玉钏,更不信观春楼里会发生这等幸运的奇迹。开头,刘小凤只听玉钏说,自己并不多言——她实不忍心一把扯破玉钏的好梦,让玉钏陷入无望的黑暗中。

后来,玉钏说得多了,刘小凤才淡然劝道,为人在世须得看开些,要逢喜不显惊宠,逢难不作绝想,如此方可立世长久。又道,周团副说的话也不可全当真,这世界并不是周团副买下的,有些事就算周团副想做,只怕也是做不了的。

也真被小凤说着了。

一个月过后,周团副再不来了。周团副随着钱团长的安国保民军队伍开拔了,一走就是二年。待安国保民军的队伍再回凤鸣城来时,钱团长成了钱旅长,周团副也成了周副旅长,观春楼却已被大火吞没不复存在了……

钱团长安国保民军的队伍是被人家打走的。走得挺急慌,连城南门的两门炮都未及拉。

商会赵会长那日在观春楼闲聊,说北边白昌山的李司令、南面河口的孙旅长怕要过来。这夜真就过来了,三更里响了一阵枪,满街都是脚步、马蹄声,待到天一亮,李司令、孙旅长的告示已在城里四处贴着了。世事的变化就那么快。

李司令、孙旅长的队伍把凤鸣城一占,观春楼前马上热闹起来,当天中午便有不少土里土气的大兵来胡闹,口口声声要找楼里的小**们练打枪。郑刘氏赔着笑脸,拿着烟酒出来圆场。大兵们一拥而上,抢了烟酒,还把郑刘氏按倒在大门口用**子捅她的屁股。

郑刘氏又气又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满城找当官的论理——总算找到了一个什么官长,送了不少钱,又送了一个姑娘,才讨得一纸文告贴于门楣。

大兵们却不管什么文告,仍不断往观春楼门前的青石巷里拥,围着郑刘氏七嘴八舌吵闹不休:“……你这老东西真是不识相,老子们到你这儿练枪是瞧得起你哩!”

“好你个老卵子,放着一楼小**不让老子们日。不日那帮小**,老子们便日你这老**!”

……

郑刘氏直讨饶:“……不是不让日,实在是许多妮子正来月经,来了月经有三天例假,这……这是钱……钱团长定下的王法呢。”

大兵们逮着理了:“好你个老×,原来通匪呀!来呀,弟兄们,别说废话了,咱就拿这老×练枪了,这老×通匪,通那姓钱的!”

七八个兵硬把郑刘氏按倒了,真就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郑刘氏的衣服,于光天化日之下把郑刘氏压在青石板地上练了起来。

郑刘氏在地上拼命挣扎着,号啕大哭,大兵们只是不理,一个完事,又上去一个,直到后来见着有人砸开了观春楼的大门,才舍弃了郑刘氏,一个个提着裤子往楼里冲。

楼里顿时大乱起来,大兵们抓住谁搂谁,在哪儿抓住就在哪儿开练。楼下厅堂,走道上,楼梯口,房间里,四处都是上身穿军装,下面光着屁股的大兵们。有的姐妹被按倒后就再没爬起来,弄得一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脏东西,吓得直喊饶命……

大兵们不但拿姐妹们开练,还抢钱,抢东西。不少姐妹没掖好的私房钱都被抢个精光,有的姐妹差点没和那帮大兵拼命。姐妹们已是坠入风尘,一般而言,对自己的身子倒并不过分看重,对背着郑刘氏好不容易聚起的小小财富却是很看重的。一个叫英莲的姑娘硬是枪抵脑门也不下自己手上的金镏子,那行抢的大兵竟把英莲的手指生生剁了下来……

真个看重自己身子的只有玉钏了。

玉钏那日仍做着太太梦,一颗痴心还在周团副身上——想着日后要做周太大,就决心为周团副守节。大兵还没冲进楼时,玉钏便自作聪明地把红绸布小灯笼挂到了房门前,以为孙旅长的手下的大兵也认钱团长这例假规定的。大兵们冲上楼时,玉钏又把门插牢实了,还在门后抵了张梳妆台。

不曾想,小灯笼和房门都没挡住大兵们的粗鲁和野蛮。

几个大兵把小红灯笼拽下来踩了,又用**子捣烂了门,旋风一般冲了进来,对着玉钏大叫大嚷:“小**,快,快脱衣服,让我们弟兄们快活快活……”

玉钏那当儿并不怎么慌,先是向后退着,对那几个大兵说:“你们别乱来,我……我可是周团副的人,周团副知道饶不了你们……”

一个大兵笑道:“哪还有什么周团副呀?钱团长都被老子们赶跑了!”

又一个兵嚷道:“真是哩!别说你现在还是楼里的小**,就算是周团副的小太太,老子们也得日了你!”

玉钏退到了墙边,再无处退了,这才贴墙站定,把握着剪刀的手从背后突然抽出来,对那几个大兵说:“你……你们敢?!你们过来我……我就死给你们看!”

大兵们见的血多了,哪吃这一套?硬是冲了过来。

玉钏为了周团副,也真是说到做到了,眼一闭,手一抬,硬着心把剪刀刺进了自己的前胸,让鲜血骤然间染红了自己的衣裙……

然而,不知是怜惜自己还是怎的,尖锋下去并不太深,要刺第二刀时,大兵们上前把玉钏抱住了。抱住后,大兵们先夺下了玉钏手上的剪刀,继而,一边说着脏话,一边七手八脚扒玉钏的衣裙,手还在玉钏身上乱摸乱拧。玉钏仍是不依从,嘴里大骂着“土匪、强盗”,两只手乱抓,两条腿乱蹬,还用牙咬大兵们探到她嘴边的手指。被咬了手指的那个大兵气了,操起枪,对着玉钏的脑袋就是闷闷的一**子,立时把玉钏击昏过去。玉钏昏死过去后,大兵们才如了自己的心愿,一个个脱了裤子往玉钏身上爬……

大兵们走后,姐妹们看到:玉钏的景状真惨,赤条条在屋子中央的地上躺着,人事不省。原本穿在身上的衣裙全被撕坏了,浸在地上的血水秽物中。玉钏身上也全是血,血色中还斑斑点落着大兵身上的脏东西,整个人已不成模样了。姐妹们思及自己被蹂躏的经历都落了泪。从青石巷地上挣扎着爬回来的郑刘氏更死了亲娘似的哭个不休。

只有刘小凤咬着泪珠儿没让它落下来。刘小凤先用布单把玉钏的身子遮掩了,而后,又默默用干净的温水给玉钏擦洗身上的血污,包扎伤口。

玉钏渐渐睁开眼,矇眬醒了。

刘小凤搂住玉钏一场痛哭。

玉钏没哭,傻傻地盯着刘小凤看,问刘小凤:“姐姐,周……周团副还,还会回来娶我么?”

刘小凤没做声。

玉钏又说:“姐姐,你……你知道的,今日我……我没办法呀……”

刘小凤哽咽着道:“玉钏,你……你这傻姑娘,你值么?”

玉钏说:“只……只要周团副娶我做太太,就……就值……”

郑刘氏忙道:“妮儿,周团副会回来的,会回来娶你的。这帮土匪兵长不了,你瞅着吧,用不几日钱团长和周团副就带着兵马杀回来了。”

听得郑刘氏这话,玉钏眼中的泪才雨珠般下来了……

大索一般皆为三日,三日之后,凤鸣城里恢复了秩序。嗣后总安静了有十数天,直到两支联手攻城的盟军——李司令的队伍和孙旅长的人马又干起来,炮火毁掉半条举人大街,孙旅长又驱逐了李司令,凤鸣城才算得到彻底安静。

这一回李司令变成了匪。李司令的队伍没打过孙旅长的兵马,李司令自然是匪。孙旅长公布的李司令的罪状中就有一条:怂恿部属抢掠民财,残害妇女。为证实所控之确凿,孙旅长派人用车把玉钏装了去,一车拉到旅部,又是照相,又是谈话,闹得不亦乐乎。

公事办完,自然便办私事。孙旅长待谈话会一散,就色迷迷地看着玉钏嘿嘿笑,还在会议厅里手就公然伸进了玉钏的怀里,拧着玉钏小小的**问:“小姐,这是什么东西?”

玉钏恨着那些蹂躏她的大兵,对孙旅长更无好感,狠狠打掉孙旅长的手,要往门外走。

孙旅长两手一拦,硬留着玉钏不让走,说是要请玉钏喝酒。

喝酒时,孙旅长甩下旅长的架子,自愿与匪合了流,让手下的两个兵强行扒了玉钏的衣裙,把玉钏赤身裸体的强按在桌上,当做了一盘下酒的菜。那当儿,玉钏身上正来月经,且很多,身下系着的月经带都浸透了,孙旅长也不嫌脏,喝着酒就把玉钏身上的月经带扯了,要往玉钏身上压。玉钏破口大骂,还从两个兵手中挣脱出一只手,狠狠甩了孙旅长一个耳光。

孙旅长并不恼,摸着挨了打的脸笑呵呵的,直夸玉钏有血性,说玉钏身上少了个,若是有了个,他就要用武装带换下玉钏的月经带,给她个排长、连长的干干。让手下两个兵按着,孙旅长笑呵呵地把玉钏强奸了……

嗣后,孙旅长的新王法颁布了,和钱团长那匪有个区别,孙旅长把钱团长的旧王法废了,说是观春楼挂红灯很不可取,是对女界的一种污辱和歧视。三天例假取消。旅长认为,规定例假属混账之举:你怕撞红沾上晦气,不嫖便是,怎好硬不让人家做生意呢?出于保护工商的宗旨,此类旧规陋习自当在扫荡之列。孙旅长声言,民国民国,就是民众之国,民众之国最讲究自由平等,人格尊严,他孙某首先要把属于女人的那份自由平等、人格尊严还给女人们,其二,要坚决保护工商……

郑刘氏被孙旅长手下的兵当街练过,原是恨着孙旅长的,现在见孙旅长“保护工商”,才意外发现了孙旅长的不同凡响,当即拥护了孙旅长,也顺着孙旅长的意思,把钱团长看做匪了。为显示和钱团长那匪一刀两断的决心,郑刘氏叫多哥把楼里的小红灯笼全从姐妹们手上收回来烧了,明确宣布取消每月三天的例假,还假模假样地说,这不是为了赚钱,是为了姐妹们的平等自由和人格尊严。

姐妹们苦不堪言,极一致的怀念起钱团长和钱团长统治凤鸣的好时光。郑刘氏把钱团长认做匪,姐妹们偏就把孙旅长和他手下的大兵们认做匪。孙旅长这匪和他的匪部属们常到观春楼来,姐妹们便把那脏兮兮的东西往匪们的军装口袋里偷偷塞,就连孙旅长军装口袋里也被塞过两次。

有一次让孙旅长出了丑。孙旅长给一帮部下训话,训得激动,冒了汗,想掏手绢擦脸,不曾想,掏出的却是那脏东西,而且差点儿就擦到了自己的黑脸膛上,闹得部下们轰堂大笑。

为发泄对郑刘氏的不满,姐妹们还把那脏东西扔得满楼都是。郑刘氏知道姐妹们是和她捣乱,却也无奈,只得额外给多哥派了份差,让多哥天天去拾。多哥恨得直咬牙……

玉钏因着周团副的缘由,对钱团长队伍的怀念就更深一层了。那时,玉钏虽拿不准周团副什么时候能带着队伍打回来,回来后还要不要她,一颗心仍是在周团副身上的。玉钏和刘小凤多次说过,她今生今世是忘不了周团副了。周团副送玉钏的一对金耳环,玉钏打从周团副走后便藏在布腰带里再没戴过,有时,夜深人静了,才悄悄取出来,独自一人默默看看。

……

后门送旧前门迎新,风风雨雨中又过去了一年,孙旅长的兵马偏就不败。有几次倒是风闻钱团长的队伍要过来了,只是私底下传上几天便没了音讯。玉钏也傻,只要听到这样的传闻总要做场弥天大梦——有一回还偷偷跑了,想据传闻的线索去寻找周团副。

自然寻不着。

郑刘氏和多哥一干人等把玉钏抓回来一顿死打,又是鞭子,又是棍,打得玉钏遍体是伤,还用一根铁链子把玉钏锁了,带项圈的一头锁着玉钏的脖子,另一头锁在房门上,让玉钏像狗一样,只能在三步开外的地界上移动。

多哥对玉钏是很恨的,这份恨自从周团副吃花酒那日一直聚到今天,今天见玉钏倒了霉,自然分外高兴,天天生着法子,找着碴儿折磨玉钏,还冲着玉钏身子撒过一回尿。

挨打后伤还没全好,郑刘氏又逼着玉钏接客。玉钏不干,扒开衣服让郑刘氏看自己身上的伤,和脖子上被锁出的青痕。

郑刘氏根本不看,冷冷说:“只要还有一口气,你就得给老娘接客!”

玉钏仍是不答应。

郑刘氏便叫来了多哥,对多哥说:“你不一直想日玉钏么?现在,老娘把玉钏赏给你了!她一天不接客,你给我日一天,一年不接客,你就给我日一年,想啥时日就啥时日,活活日死了她算数!”

多哥真就动手了,当着郑刘氏和众姐妹们的面,先把玉钏用绳子吊得只脚尖沾地,后来又扒了玉钏的衣裙,架着玉钏的腿要上。

玉钏一边哭,一边骂,身子却没法躲,只能由着多哥摆弄。姐妹们心里都恨,却敢怒不敢言。

又是刘小凤站了出来,对郑刘氏道:“妈,你到底还让不让我们姐妹活了?若是不让我们姐妹活,我们就一个个死给你看!”

郑刘氏疯叫道:“要死都去死,不死就得给老娘接客!老娘开的是窑子,不是旅馆饭店,纵然你是金枝玉叶到这儿来也是一样的。”

刘小凤脚一跺说:“那你别后悔。”

郑刘氏吼:“想死的都去死吧,老娘才不会后悔哩。”

谁也没料到,刘小凤那夜真往屋梁上拴了根绳,把自己的脖子套进了索套中,若不是被一个嫖客及早发现,真就送了命。

郑刘氏这才醒过梦来,把说过的硬话全收了,直打自己的耳光,说自己老了,益发混账糊涂,好说歹说要小凤别跟自己一般见识。

刘小凤来这一手只是为了玉钏,待得缓过气来,就对郑刘氏说:“你若再叫多哥作践玉钏,不但我刘小凤不活了,玉钏只怕也不会活了。这死原本比活容易,与其活着受这份罪,实不如死了的好。”

郑刘氏唯唯诺诺去了,无了先前的威风。

刘小凤闹过这一出以后,玉钏的日子才好过了些,和刘小凤的关系自然也就更深了一层。

刘小凤背地里又教玉钏,要玉钏于要紧的当儿学会装疯卖呆,乃至寻死觅活。且向玉钏透露说,其实谁也不想死,自己上吊那日,是谋划好了的,她去上吊,却专让那相好客来发现,只为吓唬郑刘氏。郑刘氏可不愿能赚钱的摇钱树倒下来哩。

刘小凤最后归结到一点,就是要会由着性子闹。

玉钏轻声问:“姐姐,刚进这观春楼时,不是……不是你叫我收敛些心性的么?”

刘小凤苦苦一笑道:“我的好妹妹哟,你真是傻!你还没悟出么?如今不是往日,此一时彼一时了,往日你尚未破身,后来又有周团副护着,郑刘氏自然让你三分。现在你既已破身,便再无那往日的身价,周团副的安国保民军又不可能马上打回来,你就得换一种活法了。走时有走时的活法,背时自有背时的活法嘛!”

玉钏这才多少明白了点……

就是在那背时的日子,白少爷走进了观春楼。也是巧,白少爷恰是玉钏带伤接的第一个客。

白少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多多少少有些腼腆。头一回见面,白少爷红着脸,挺不好意思的,一进了玉钏的房,先把门反手关上了,才坐到床头,讷讷着对玉钏说:“我……我原没想来——真没想来。可……可、可在楼下厅堂里一看到你的相片,不……不知咋的就点了你。真……真像做梦,我……我都不知道我干了什么哩……”

玉钏见白少爷生得细皮嫩肉,英俊倜傥,便把白少爷当做了城里初涉花丛的风流纨袴,并无几多看重的意思,更没想到过日后要和这个少爷私奔,经了这么多事后,玉钏的心早就凉了,连周团副也不去再多想。

白少爷仍在说,脸红得更狠:“我……我原是听说过你的,都说你是观春楼的花魁,就……就想来看看你——真的,就是想看看……”

玉钏不冷不热地瞅了白少爷一眼说:“现在看到我了,你该称心了吧?”

白少爷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玉钏脱口道:“相片也看完了,人也见着了,还不该走么?”

白少爷老老实实起了身,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玉钏,慢慢地向门口走,边走边说:“玉钏,你……你真是美丽,真是美丽哩……”

这当儿,玉钏却醒过梦来,突然想到,这老实巴交的白少爷今晚真若走了,只怕自己还要被别的客点上的——若是个不老实的客,她又要遭殃了,被人折磨不说,一身的伤痕让人家看了也丢脸呢。玉钏忙换上一副笑脸,把白少爷喊住:“哎,你……你咋真走了?我……我是逗你呢!”

白少爷大喜过望:“你……你不赶我了?”

玉钏上前拉住白少爷的手,娇声说:“不赶你,——你是客,哪能赶呀?”

白少爷很是感激地看着玉钏,连连道:“那好,那好,那,今晚我……我就好好和你说说话……”

真就是说话。

白少爷既不要玉钏弹琴,也不要玉钏唱歌,更没去搂玉钏,只规规矩矩地坐在玉钏身边,守着一杯清茶和玉钏聊天。

后来,玉钏才知道,这白少爷并不是城里的纨袴子弟,却是个多情多义的男人呢,又进过洋学堂,其学问身份据说是和先前的秀才等齐的。白少爷的父亲玉钏也熟,就在观春楼对面的街上开店,字号唤做“老盛昌”,**些锦缎丝绸什么的,玉钏和观春楼的姐妹们常去光顾,只是过去从没听说过老掌柜有这么个长脸的儿子。

那晚听白少爷自己一说才知道,这白少爷原是在省上用功,专学时兴的国语、洋文,现时因为省城打仗,洋学堂放了长假,才回了家,又瞒着自家老子,偷偷摸摸进了观春楼。

说完自己的事情,白少爷就和玉钏大讲省上的情况,北京的政局。讲着,讲着,白少爷脸上的腼腆便不见了,胆子也大了,径自慷慨激昂起来,俨然了不起的一个大人物,手背在身后,在玉钏面前走来走去,让玉钏直想笑。白少爷说,如今天下大乱,军阀纷起,那皖系,奉系、直系,你杀过来我杀过去,硬把一个好端端的民国杀得浑身是伤,只有广东的南军要算好的——南军里有个孙中山孙大炮,是了不得的大元帅,孙大元帅立志扫荡军阀,再造民国哩。

玉钏实是忍不住了,掩嘴笑道:“白少爷,你莫不是南军派来的探子吧?”

刚才还神气十足的白少爷,一听这话怕了,竟紧张地跑到门口听了听,才苍白着脸对玉钏说:“你……你莫乱说——探、探子……探子这种事能乱说么?若被孙旅长手下的人听到了,可……可不是好玩的!”

玉钏身子一扭,嘴一噘:“我偏要说,你怕孙旅长,我们姐妹们偏就不怕,我们只管孙旅长和他的兵叫匪。”

白少爷附和说:“对,对,是匪,是匪。”

玉钏道:“只有早先钱团长的队伍是好的,钱团长的队伍不是匪。”

白少爷反对说:“只怕也是匪哩。”

玉钏不高兴了,气道:“是又怎样,难不成你也要投那南军把他们都剿了?”

白少爷头一昂:“玉钏,我告诉你:我不去剿,有人去剿——孙大元帅要去剿的。孙大元帅说了,军阀不除,国无宁日。”

玉钏脸一板:“你尽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是不是要我也和孙大元帅一道,去铲除军阀,再造共和?”

白少爷见玉钏真生了气,不敢再说了。

玉钏这才缓下脸色道:“白少爷,你……你不想想,我……我算啥?我只是个苦命的青楼姑娘,哪有你那份闲心思去胡思乱想?”

这话又挑起了新的争论。

白少爷正经说:“玉钏,你说得又不对了,——怎么能说是闲心思呢?中华民国,是民众之国,所有国事,均系民众之事,你不想,我不想;你不管,我也不管,那窃国大盗就出来了。第一个窃国大盗就是袁项城——知道袁项城么?袁项城就是袁世凯,咱用的光洋上就有他的像……”

玉钏故意气白少爷道:“袁大头我认识,那可是好东西。”

白少爷益发痛心疾首:“看看,看看,中国人的可悲,正在这里。国人都只认识钱,不认识天下大势,不知克己复礼,中华民国还有个好么?”

玉钏为了让白少爷记起她的身份,有意将裙摆一撩,让一条雪白的大腿和下身穿着的小小紧紧的花裤衩闪了一下,说:“真好笑,我也算正经国民么?”

白少爷真是个疯子,竟没向她下身看,仍夸夸其谈:“你咋不算正经国民呢?要算的。你我所思所想,就是国民所思所想。须知,国民不仅仅是一个空泛的名词,而更是一个很大的生命的政治的整体,内涵极是广博。国民一词,概而言之,就是在中华民国国境内拥有公权、私权之男女……”

后来想想,实在是有趣,和白少爷头回谋面没谈别的,竟为这些没滋没味的话题争个不休,还惹出了让人哭笑不得的闲气。

争到后来,两个人都腻了,就静静地坐在那里,你瞅着我,我瞅着你,直到夜深人静,月光爬过窗台泻满卧房……

从此,白少爷成了观春楼的常客,几乎天天来,来了哪儿也不去,只摘了玉钏的花牌到玉钏房里坐,且又从不在玉钏房里过夜,往往呆到一定的时候就走。玉钏一身的伤,竟是在白少爷的这般无意庇护下,一天天好彻底了。脖子上的青痕消去了,身上的鞭痕也不太显了。

玉钏又成了一个水灵灵的玉人儿。

直到这时,玉钏才觉得自己是对不起白少爷的。因着怕被白少爷看到身上的伤,从没在白少爷面前脱过衣服,连**都没让白少爷碰过。白少爷也呆,只亲过她的嘴,再不对她动手动脚。一来到她房里,白少爷仍只是谈,话题颇多变化,从军阀、共和,到洋学堂里的生活、还有省上风情、家长里短无所不包。知道玉钏识字不多,白少爷又兴冲冲地拿来《三字经》、《百家姓》和国语课本,教玉钏识字学习。

玉钏心里有愧,总想报答白少爷,却又不好和白少爷直说。有一次,白少爷又来,又谈到半夜。玉钏说是要小解,偏又故意借口害怕,不愿出门。白少爷窘迫了一下,拿出一个洗脚盆,让玉钏往盆里尿。玉钏便当着白少爷的面,把裙子撩起,脱了裤衩,以为会引得白少爷扑上来,把她抱住。没想到,白少爷偏转过了身子……

玉钏大惑不解,弄不懂白少爷要做什么。玉钏把这事和刘小凤说了。

刘小凤拱手向她道喜。

玉钏问刘小凤:“这喜在哪里?”

刘小凤笑道:“喜你造化好,终是有了可心疼你的人。”

玉钏疑疑惑惑说:“可……可白少爷从没说过赎我出去。”

刘小凤正经道:“说嘴的男人最是不足信的,倒是这不说嘴的白少爷才是你可以长久相依的人——周团副不走只怕也靠不住,白少爷倒是靠得住的,我看得出。”

玉钏这才收起了自身的轻薄,把当初对周团副的一片痴心全挪到了白少爷身上……

又过了十余日的样子,省城的仗不打了,白少爷要去省上续学,最后来了一次,玉钏真心实意投到白少爷怀里哭了,把自己的身世遭遇全说给白少爷听了,且头一次不顾羞怯,主动解了衣裙,把白少爷拉到了自己怀里。

白少爷大为动容,抖颤着手抚着她曾被打伤的背和臀,她乳下被剪刀戳出的伤口,她曾像狗一样被套上了项圈的脖子,默默地流泪,伤心不已,嘴上还喃喃着:“残忍,残忍,太……太残忍了。他们……他们怎么就忍心这么作践一个花儿似的姑娘哩……”

玉钏也哭了,吊着白少爷的脖子说:“白少爷,你……你是我今生见到的唯一的好人……”

白少爷紧紧搂着玉钏,泪水和着口水,亲玉钏的脸,玉钏的脖子,玉钏的**,亲着,亲着,整个身子都抖了起来……

然而,白少爷最终仍没和玉钏做那事。

玉钏依在白少爷怀里,悬着心问白少爷:“你……你莫不是嫌我吧?”

白少爷满面泪水道:“不……不是,不是……”

玉钏又问:“那……那你为啥不……不要我?”

白少爷一把推开玉钏,甩着脸上的泪,疯叫道:“为……为我从省上回来娶你!光明正大地用轿子把你抬走!”

玉钏颤声道:“白少爷,你……你莫骗我,我……我知道我的身份,我再不是没破身的时候了,人……人家都骂我是小**哩……”

白少爷“扑通”一声跪到玉钏面前,双手抱住玉钏的腿,泪脸紧贴在腿上亲吻着,摩蹭着,哽咽说:“玉钏,在……在我眼里,你……你永远……永远都是当年的那个没破过身的小姑娘,美姑娘……”

玉钏再也支持不住自己柔弱的身子和柔弱的心了,骤然间泪如雨下,软软地倒在了白少爷的怀里……

那夜,玉钏偎依在白少爷怀里,轻抚着丝弦古琴,给白少爷弹《高山》《流水》,弹得丝丝入扣,如醉如痴,宛若入梦。

白少爷也轻抚着玉钏的秀发,给玉钏讲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又说得玉钏泪水涟涟。

不知不觉已是拂晓,天光大亮,白少爷依依不舍地去了,临别时再三和玉钏说,要玉钏多自珍重,把学过的新字好好温习。

玉钏一一应了,要白少爷放心,也要白少爷保重。

白少爷一走就是半年,再回来时已是瑞雪飘飞的旧历除夕。

这半年里,白少爷在省城根本无心读书,只把大好光阴和学问精力用来倾诉儿女情长,每月总有五六封快邮信函寄到凤鸣城来,常搅得玉钏心神不定。玉钏开初并不能把白少爷情意绵绵的信函都看下来,只好央求刘小凤读给她听。刘小凤给她读信,便也读了白少爷的心,把她和白少爷的秘密全知晓了,且老拿白少爷信中的话和她开玩笑。玉钏渐感不安,遂把《三字经》、《百家姓》和国语课本都好好学了一遭,才渐渐把刘小凤这拐杖甩了。其后竟也能给白少爷回复些短信,述道些关切思念的话语。

为将来计,玉钏也多出了一份心眼,开始积攒钱财,但凡接客总要使出各样手段讨些私房,光从商会赵会长手里就弄了不下五百块。

赵会长是当年最早看上玉钏的老客之一,本是想为玉钏破身的,只因为当时周团副的霸道,才退让了。周团副的队伍败走以后,赵会长便时不时地到玉钏这来,听玉钏弹琴唱歌,精神头好时,也在玉钏房里过夜。

玉钏认为,赵会长这小老头倒不坏,说话和和气气,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最要紧的是:小老头很是有钱,独自开着两家货栈,外带一个通达三省的荣记票号,很多生意也在观春楼里谈。

赵会长对玉钏算是不错,每回点了玉钏的牌,对玉钏总是很依从的。玉钏说要啥,老头儿总是连连答应,虽不一定全都兑现,大部分还是兑了现的。老头儿老了,便没了年轻后生的急躁心性,有时玉钏简慢一些,也并不怎么计较。若见到玉钏脸色不好,更是赔着小心。

后来处得久了,玉钏才知道,这老头儿实在是挺怪的,喜欢女人骂他,打他,捉弄他,不把他当人待。头一次露出这怪癖,是在白少爷走后没多久。这怪癖真让玉钏吓了一跳。那夜,老头儿脱了她的衣服,却一反常态,不往她身上扑,反央求着要她往自己身上骑。过后,老头儿又拿出一条拴狗的绳,让她把自己的脖子拴住,牵着在房里溜,还给了她一根藤条,让她在自己屁股上狠狠抽。

玉钏哪下得了手?

老头儿便说:“你狠狠抽我一下,我给一块钱哩。”

玉钏对老头儿并不恨,真不想抽,可一听说老头儿愿意为挨抽付钱,这才看在大洋的份上下手抽了,轻轻的,做戏一般。

老头儿却叫:“不算,不算,要下力!”

玉钏只得下力抽,只把赵会长当做郑刘氏和多哥。赵会长被抽得像狗一样在房里乱爬,最后竟是心满意足,捂着被抽伤的屁股回去了……

后来就习惯了,拿住会长老头儿这贱癖,一点点从老头儿口袋里掏钱。把老头儿当狗溜,收溜狗的钱,打老头儿一个耳光,收一个耳光的力气钱,还和老头儿言明了:若是万一闪了腰,还得要老头儿出慰劳费的。门一关,玉钏再不把老头儿当人待,让老头儿叫她姑奶奶,拽着老头儿的小辫,把老头儿往自己腿裆按……

有时受了郑刘氏和别的嫖客的欺辱,玉钏真还希望老头儿能来一回,让她一边赚着老头儿的钱,一边再把肚里的怨恨都发泄出来……

然而,不知咋的,玉钏那时就觉着自己以后势必要和这花钱买罪受的老头儿生出点什么事,是什么事她不知道,反正觉着会有事。那夜,玉钏就做了个怪梦,梦见老头儿的大耳朵被割了,血淋淋地在地上跳,老头儿哭喊着捉寻自己的耳朵。

醒来时惊出了一身冷汗,看看身边老头儿的耳朵还在,方翻转身重又睡了过去……

那阵子,山里的匪患已闹得蛮凶了,原来盘踞黑龙沟的巨匪徐福海,把老营移到了拒马峡,被孙旅长打跑的李司令的兵马,也有不少投了徐福海。除夕前后,凤鸣城四处传讲着徐福海,都说那徐福海的杆子弟兄要到凤鸣城里过大年。孙旅长紧张了,城头支起大炮,重兵屯于南郊山口,还派了人马上街巡夜。徐福海却没到凤鸣城里过大年,只把城外的张营镇抢了一通,便没了动静。这年过得还算祥和……

大年前后,白少爷从省城回来了。一回来就跑到观春楼找玉钏,搂着玉钏说,真是想死人了,白日黑里眼一闭就能见着玉钏,因此,省上的学就不想再上下去了,只盼着能和玉钏终日厮守。

玉钏劝道:“省上的学还是得上,一辈子早着呢,总得有点本事。”

白少爷说:“要上就一同去上,在省上租间房,一边上学一边厮守着过日子。”

玉钏笑道:“这么上学只怕学不好哩。”

白少爷却不管,指天发誓要先给玉钏赎身,而后同去省城。

刘小凤看得真不错,这白少爷和当年的周团副就是不一样,说了就做,真就和郑刘氏说了,要为玉钏赎身,问郑刘氏要多少钱?

郑刘氏颇感突然,愣了好半天方才应付说:“这……这账得好好算一下哩!”

又过了几天,白少爷把玉钏扯着,三照面对郑刘氏说:“郑妈妈,有啥账,咱这会儿就当面算清爽吧!反正我白某是想定了要玉钏做我的太太。玉钏早晚都得从观春楼走出去的,与其晚走,闹出怨恨走,倒不如现在走才好。郑妈妈,你说是不是?”

郑刘氏不回答,反问道:“少东家,你……你真想好了?”

白少爷点点头:“我想好了——打从一见玉钏的面就想好了。我……我再不能让玉钏在观春楼受折磨了……”

郑刘氏见白少爷下了这么大的决心,不得不认真了,便做出大度的样子,抚着玉钏的肩头道:“哟,瞧你少东家说的,倒好像妈妈我往日亏待了玉钏似的,你让玉钏说,我郑刘氏对她怎样?你少东家盼着玉钏好,我不也是盼着玉钏好么。只要你们日后能好生过日子,白头偕老,比孝敬我个万儿八千的还强呢。我怕只怕你少东家今日图个新鲜,把俺玉钏赎出去,日后呀,哼!”

玉钏冷冷看了郑刘氏一眼道:“日后就是白少爷把我吃了,也与你无关。”

郑刘氏怔了一下,转而笑道:“那好,那好——那咱算账就是!”

当下,郑刘氏把账算了,说是当初买来花了三百三,算上几年的利便是八百二,饭钱、房钱不多算,也打个八百二,就是一千六百外四十。教习琴棋书画,如聘琴师画师,每年必得千儿八百,一千不算,就算八百,三年也得两千四。女儿般疼她一场,孝敬的心意总得有,不多要,千儿八百得给吧?这一齐头也就是五千外四十了。四十再不算,共计五千整。

这账把白少爷和玉钏都算得目瞪口呆。

白少爷自从存了为玉钏赎身的心,在省上省吃俭用,加上替老爹在省城收账私下里贪匿一些,总共也就积了一千多块,加上玉钏的私房,总计不到两千,连半个人也赎不下。

白少爷这就急了眼,对郑刘氏道:“你那账算的不对,你……你没把玉钏卖身的血泪钱算进去呢!”

郑刘氏脸皮一拉多长:“你要赎人,这账自然得由我来算。倘或是我想卖人,这账才能由得你来算呢!你嫌钱多,不赎就是,和我急个啥!”

白少爷气短半截,看着玉钏,不知如何是好。

郑刘氏却又笑了,拍着白少爷的肩头说:“其实,区区五千块你白少爷也不是拿不出来嘛,你家那老盛昌不也值个万儿八千么?这就要看你对玉钏有没有一份真心了。你要真没这份真心,早做退步也罢……”

白少爷抹着一头冷汗,呐呐道:“为……为玉钏赎身的事,我……我爹不……不知道。”

郑刘氏手一扬,极是轻松地说:“那就和你爹说去呗,——这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

白少爷头直摇:“这……这事不能和我爹说,我……我爹也不……不会答应的。”

郑刘氏笑了笑,拖着长腔道:“那,咱们只好从长计议了。反正你放心,啥时把五千块送来,我啥时让玉钏跟你走,我不会把说出的话再吞回的。”

虽说赎身未成,也还算有了希望。

玉钏在对郑刘氏恼恨之余,竟一天天活得充实了,总觉着自己走出观春楼只是个时日问题。她和白少爷合计过了,两边都省着点,再设法从白少爷家的老盛昌扒搂点,有个年把光景,也许便能圆就好梦了。

没料到,这梦不几日就被郑刘氏和白少爷的爹合伙给破了。郑刘氏占着玉钏这棵摇钱树岂肯轻易撒手?莫说五千,就算再加个五千她也不愿卖的。于是,郑刘氏便去了老盛昌,装作无意的样子向白掌柜道喜。郑刘氏先夸白少爷是难得的多情男人,知道怜香惜玉,又说玉钏也值得白少爷疼惜,虽说沦入风尘,却是少有的美人,日后从良进了他们白家,老掌柜可是有福好享了。

白掌柜很吃惊,当晚就把白少爷叫来问。

这一问便问出了事端。白少爷坦承不讳,一口咬定玉钏不同于一般风尘女子,不光是美丽,人也好,心性不俗,为她花上五千是值得的。

白掌柜大怒,拍着桌子骂道:“你这逆子,竟有几个五千,敢放这轻巧屁!”

白少爷争辩说:“我如今自然是一个五千也没有的——若要有,早已把玉钏赎回来了。日后却说不定,没准我就能赚上十万、二十万呢!”

白掌柜“哼”了一声:“谢天谢地,你要真有个十万、二十万,老子也就懒得管你了,你就是娶个皇上的金枝玉叶也由你。可你现在并没有钱……”

白少爷马上接过父亲的话头道:“正因为现在我还没有钱,所以,才得和您老商量,——就算我这做儿的先借你五千,日后加倍还你……”

白掌柜吼道:“做梦!老子供你上学,供你吃喝,还要供你养**?想得美!我今日把话说在这里,听也在你,不听也在你:从今以后你若是再往观春楼跑,我就算没你这个儿子!”

白少爷也火了:“那又怎么样?离了你,我也能活下去的!”

白掌柜气疯了,哆嗦着手,打了白少爷一个耳光:“混账,你……你这是忤逆不孝!老子要到官府告你!忤逆不孝乃不赦之罪!”

白少爷挨了耳光自感受了人格的污辱,直起脖子叫:“你当如今还是封建时代,皇上老儿还坐着龙庭吗?早不是了!今日是中华民国,五族共和,自由平等,恋爱也是自由的!你认我这个儿子也好,不认我这个儿子也好,我都要娶那玉钏为妻的。你不给我钱,我就自己慢慢攒,攒够了就给玉钏赎身,哪怕等白了头也情愿。”

白掌柜呆了,再不知道该咋样对付面前这个拉不回头的儿子……

硬的不行,只好来软的,白掌柜以为儿子大了,该成家了,便托人做媒,为儿子说了一门亲。姑娘是本城张老秀才的独女,模样倒也生得不错,只可惜裹了双小脚,眼下不时兴了。白少爷不要。白掌柜又寻了茶楼刘掌柜的二丫头,是天足。白少爷依旧不要。白掌柜还要尽心尽意寻下去,白少爷硬把老爷子拦住了,明确说,纵然给个天仙也不要,只要观春楼里的玉钏……

这便难了。老掌柜一日多喝了两盅,借着酒兴和白少爷说:“儿呀,我不是看重那五千块钱,我就你这么个独生儿子,莫说五千,真干正事,五万也舍得给你。只是娶妻不同于风月场中的玩耍,不能光看脸儿漂亮,更不能由着一时的兴趣……”

白少爷道:“我不是一时的兴趣,确是和玉钏产生了爱情,难舍难分。”

老掌柜摇了摇头:“莫把话说得那么死,你老子也是从年轻那会儿过来的,也被不少坏女人迷过心。”

白少爷认真道:“玉钏可不是坏女人哩。”

白掌柜问:“好女人能进观春楼?”

白少爷伤心地道:“正……正因为观春楼不好,我……我才得赎她出来。”

白掌柜又说:“就算有五千块,人家郑刘氏就愿把玉钏放了?怕也没这么容易吧!”

白少爷很有信心地道:“郑刘氏答应的,自然不会赖账。”

白掌柜苦苦一笑:“也好,你且再去谈谈,人家真就同意,我……我便给你五千,遂了你这心愿。”

白少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真?”

白掌柜点点头:“自然当真——只是,我也得把话说在前头:如若郑刘氏不同意,你须立马回省上续学,而且,日后再不得和玉钏来往!”

白少爷应了,真以为自己拗过了老爹,兴冲冲地连夜闯进观春楼,给玉钏报喜。

玉钏没听完,就扑到白少爷怀里哭了。一边哭,玉钏一边说:“你……你别呆了,你爹早到观春楼来过了,白……白送了郑刘氏五百块钱,要她回绝你,让你从此死了这份心,再……再不到我这里来……”

白少爷不信:“你……你听谁说的?”

玉钏抚弄着白少爷的肩头道:“听刘小凤说的。”

白少爷又气又恼,差点儿昏过去。

玉钏抹着泪又说:“这……这一手咱早就该料到的,——郑刘氏和你爹哪会依着咱?他们必得使坏。我想过了,事到如今,咱……咱只有一个法子了……”

白少爷问:“啥法子?”

玉钏说:“私奔。”

白少爷眼睛一亮:“奔哪?”

玉钏胸有成竹说:“自然是奔省上了。”

白少爷转忧为喜:“好,好,玉钏,你……你说哪日走,咱们便哪日走!”

玉钏想了想:“却也不能急的,为保万全,咱得有个具体的筹划。”

白少爷点点头:“对的,是得有个具体筹划——咋个筹划,你也说说。”

玉钏说:“你先去省上,谋个官差,找下住处,然后再来带我。我呢,这段日子就做出一副安分的样子,哄着郑刘氏和你爹,一边也做些准备。”

白少爷认可了:“行,也只能这样了。”

玉钏又嘱咐说:“你不必去和郑刘氏谈了,只对你爹说思谋开了,要去省上就是。”

白少爷连连点头道:“我听你的,都听你的。明日就回省上。学是不上了,单去求职——我有一个好友在省上国小做教员,让他引荐一下,或许也能去国小教书的……”

二人谋划完毕,依依惜别,免不了又一场和泪相嘱。

分手时,玉钏把手中的现洋首饰,包括缝在腰带中周团副当年送的一副金耳坠,全给了白少爷,要白少爷用它买房谋职。

白少爷坚持不要。

玉钏生了气,说:“你原本不胖,就甭愣充胖了,这现洋首饰你带上,我只盼你早一天来接我,比啥都强!”

白少爷这才哆嗦着手接了,接后再不忍多看玉钏一眼,转身就走。

……

白少爷一走就是三个月,再无一封快邮信函寄来。

玉钏等得真焦心。

到得五月头上,终于有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来了,带来了白少爷的一封信,说是白先生嘱托的,让他把信亲手交给她。信上说,房已买了,是两间东屋,家具也办了些,大都是二手货,新的买不起。求职更是不易,费了不少精力,花了不少时间,还请了三次酒席,才得以在第三国小教修身。因刚谋上职,不便告假,只得再请玉钏等些时日。信的末尾,白少爷又说,买房谋职花费颇巨,以致囊中羞涩,连酒都不再喝了……

玉钏不知囊中羞涩是啥意思。

学生便道:“是没钱的意思。”

玉钏点点头,二话没说就到刘小凤屋里借钱。

刘小凤往日替玉钏读过不少白少爷的信,知道玉钏迟早要随白少爷飞走,也真心盼着玉钏能和白少爷一起飞走,心照不宣把钱给了玉钏,还给了玉钏一只约有半两重的金镏子。玉钏过意不去,再三对刘小凤说,日后定当加三分利把钱还来。

刘小凤笑着摆手道:“还啥呀,就算我这姐姐送你和白少爷的喜钱吧!”

玉钏跪下要给刘小凤磕头。

刘小凤把玉钏硬拉了起来,只说日后过上了好日子,别忘了观春楼还有这么个苦命的姐姐就行。

玉钏真诚道:“这是再也忘不了的……”

回到自己房里,玉钏把钱和金镏子全给了那个学生,又哆嗦着心问:“你……你们白先生可……可还捎了啥话没有?”

学生这才俯在玉钏耳旁低声道:“白先生说,两个月后的暑假就来接你。”

玉钏欣然笑着,点了点头:“这——这就对了……”

过了五月端阳节,天渐渐热了起来,情势也紧了起来。城里四处风传,道是当年钱团长的队伍开过来了,只怕凤鸣城又要开战。果不其然,六月头上,钱团长的队伍真就打着保民军的旗号攻城了。枪炮声响了一日两夜,孙旅长的兵光着脊背在街上乱串。城里的百姓都说孙旅长要完,算定钱团长要重占凤鸣。

钱团长那当儿已升了旅长,安国保民军独立第一旅旅长,周团副也做了副旅长。姐妹们都在背后议论,说周团副派了探子进城,给玉钏捎了话,要玉钏再等个三五日,待队伍破城之后便接玉钏走。

刘小凤问玉钏:“有没有这事?”

玉钏道:“纯是胡说八道——即便周团副真带信来,我也不会跟他走的!我再不是当年那个傻丫头了。”

刘小凤舒了口气:“这就对了,周团副那是假意,白少爷才是真心。人生在世权势钱财倒在其次,只一颗心最是要紧。”

玉钏道:“姐姐,这道理我懂。”

然而,话虽这么说,玉钏的心也还是动摇过的——半夜里听着保民军攻城的枪声,还为周团副流了不少泪。周团副毕竟是给她破身的第一个男人,如今又升了副旅长,真去跟他做个官太太也是福分。怕只怕周团副只是逢场作戏,一别两年多,早把她忘到脑后去了。因此,玉钏盼着钱团长、周团副的队伍打进来,能再见见周团副;又怕钱团长、周团副的队伍打进来,落一场失望或是落得个左右为难。

枪炮爆响的那一日两夜,玉钏像没了魂似的。

那两天,郑刘氏也像换了个人,揣摸着钱团长的保民军要进城,周团副要到观春楼来,不让玉钏接客了。还说,待周团副来了以后,得给周团副摆上祝捷酒,全楼姐妹们一起热闹热闹。

郑刘氏再也没想到,玉钏已谋划好要和白少爷私奔,而且把私奔的好日子定下了……

钱团长的人马最终还是没打进城——孙旅长增援的队伍一到,安国保民军径自撤了,据说是向北撤了八百里,到省城附近的一个什么地方安国保民去了。郑刘氏的脸这才重又拉了下来。玉钏的心神这也才又定下了。

……

因为凤鸣城这边打仗,省上的白少爷便没及时过来。又让那个学生带了话,讲定阴历七月十八来,要玉钏做好准备,备身男装、再备点烟酒,好扮个男儿模样遮人耳目。

阴历七月十五要祭老郎菩萨,观春楼自是一番热闹。姐妹们这天都照例不接客,沐浴熏香拜佛许愿。玉钏偏就不愿拜这风尘菩萨,心想,自己三日之后便是干净人了,老郎与她断无关系。

刘小凤劝道:“妹妹,还是去拜拜吧!那老郎和咱这风尘青楼原是没啥瓜葛的,本是梨园的菩萨,拜一拜图个吉利,再者,正因为要走,更要显得自然。”

玉钏这才应允了。

十五这日无事,姐妹们拜了菩萨后,便相聚饮酒,气氛还好。

十六一日也是无事的,孙旅长手下的一个副官点了玉钏的牌,耍闹一阵,没在房中过夜,便去了,玉钏一直睡到天大亮。

到得十七出了事。

那日不是别人,偏是商会赵会长点了玉钏,结果就生出了一场灾难。拒马峡的土匪徐福海趁着孙旅长被钱团长的队伍打得元气大伤之际,亲自带了几十名悍匪下山,夜闯观春楼,绑了赵会长,也一并把玉钏绑了去……

那夜,玉钏并不知道大难就在眼前,还美滋滋地做着和白少爷私奔的好梦,对会长老头儿也冷淡得很,连把老头儿当狗溜的心情都没有,还头一次正经劝了老头儿,要老头儿少到这里丢脸。

玉钏对老头儿说:“赵会长,你这一大把年纪了,何苦到这里花钱找罪受?真想讨打,在家里让自己的三个太太轮着打不就完了么?”

赵会长却可怜巴巴地看着玉钏,拉着玉钏的手直叫姑奶奶:“姑奶奶,我的好姑奶奶,亲姑奶奶,我那三个太太打得都不如姑奶奶打得舒服哩!我这辈子只怕也离不开姑奶奶你了。”

赵会长那日劲偏又大,说着说着,就往地下趴,像条顺从的狗缩在玉钏脚下,抱着玉钏的腿讨打。玉钏一心只想着次日的私奔,哪有和赵会长胡闹的情绪?推开老头子就上了床。赵会长不依不饶,爬到床前舔玉钏的脚。

玉钏真不高兴了,一脚将老头儿踹了个仰面朝天,气道:“你这老东西,真是个十足的贱货!”

赵会长挨了一脚,又被骂成贱货,有了点小小的满足,翻身爬起来,又往玉钏腿下钻。

玉钏只得像往日那样,揪着老头儿的大耳朵,左右开弓打老头儿的耳光。打完,把白日换下的脏裤衩往老头儿头上一套,又把老头儿踹到一旁,气喘喘地说:“这下舒服了吧?!”

赵会长自然是舒服了,脑袋在脏裤衩里乱钻乱动了一阵子,躺在地上就完了事,腿裆湿了一片……

完事之后,赵会长照例羞愧着对玉钏交待:“好闺女,这事可不能和外人去说呀!”

玉钏手指往赵会长鼻上一按,也照例笑道:“那就快给姑奶奶掏钱消灾!”

赵会长也是奇怪,那夜出奇的大方,竟给了玉钏五张十块的大票子。

接下钱,玉钏就赶老头儿走,想趁着夜里没人注意,把备好的男装、烟酒再察看一下,待得天一亮,白少爷从省上赶来,就随白少爷化妆去省上。

赵会长舒服过了,也就答应走,还说明日上午要为孙旅长打垮钱团长的胜利祝捷,事情是很多的……

不曾想,偏在赵会长穿好衣服,要走未走时,遮着布帘的窗子突然开了,也不知是咋开的。一个黑脸汉子,双手撑着窗台,跳进房里,把手上半尺多长的盒子枪瞄向了赵会长。

赵会长呆了,玉钏也呆了。

赵会长本能地想喊救命,可只张了张嘴,黑脸汉子手上的盒子枪就顶到了老头儿的脑门上:“别吭气。吭气,老子崩了你!”

赵会长老老实实不吭气了,瘦小的身子直往地下瘫。

这当儿,又有两个匪顺着绳子爬了上来,接连跳进房里。后进来的两个匪手里也有枪,腰间还别了条**袋。两个匪进来后,二话不说,先顺手抓过玉钏的脏裤衩,堵了赵会长的嘴,继而,玩儿似的,把可怜的赵会长拧翻在地,按倒就捆。不一会儿,赵会长被捆得粽子一般,让匪们装进了**袋。

玉钏吓得要死,却也不敢叫唤,只缩在床边抖个不止。除了这夜赵会长给的五十块钱,屋里没有现洋首饰,玉钏自然不怕破财,怕只怕三个匪杀人成性,把她害了。玉钏两眼便乱转,目光一直警惕地盯着黑脸汉子和另外两个匪手中的枪,预备着枪口瞄向她时闪身去躲。

黑脸汉子倒好像没有杀她的意思,开初甚或没想绑她。见玉钏浑身直抖,黑脸汉子和和气气地笑道:“姑娘,你甭怕——你怕啥呀?!我们弟兄今日是冲着赵会长来的,与你无关的。赵会长赚了那么多昧心钱,花不完,我们弟兄想借点花花哩!”

玉钏强作笑脸,结结巴巴说:“大……大哥,我……我可真是没有钱的。若是有钱,你……你大哥全拿走都……都行。”

黑脸汉子挥挥手道:“这我知道,你若有钱也落不到这卖身的地步,不要问我也清楚,你这命也比我们弟兄好不到哪去呢!”

玉钏这才多少有了点放心,叹口气说:“是哩,我……我就是被卖进来的,也是苦命哩……”

黑脸汉子先是挺同情地点点头,后来,眼睛骤然一亮,把枪往怀里一掖,拉住了玉钏的手:“在这也是受苦,姑娘何不跟我们弟兄上山过一下自由自在的日子?”

玉钏心里一惊,身子向后缩了缩,马上摇起了头:“不,不,不麻烦大……大哥了,我……我在这已经苦……苦惯了。”

黑脸汉子笑道:“别这么客气嘛!你就随我上山住一阵,要是真住不来下山便是嘛!”

玉钏料定事情不妙,脱口叫道:“大……大哥饶我……”

大哥却不依不饶,理都不理玉钏,手一招,让那两个刚摆布完赵会长的小匪过来了,指着玉钏说,这姑娘怪可怜人的,也一并带走吧,带到拒马峡玩两天,看看风景。

两小匪过来了,一人掐着玉钏的脖子,给玉钏嘴里塞上扯碎的布单;一人扑到身后,反剪玉钏的双手,往手上拴绳子。玉钏想着和白少爷私奔的事要泡汤,又急又怕,两腿乱蹬,拼力挣扎。

小匪低声吼着:“臭**,别不识抬举,我家大哥这是看得起你,要不才不费这神呢!你以为拒马峡是谁都能去耍的地方么?!”

听小匪骂玉钏是臭**,黑脸汉子不高兴了,上去给了小匪一个耳光,斥道:“这姑娘是被卖进观春楼的,和我们弟兄一样,都是苦命人,你再胡说,当心老子扒你的皮!”

这当儿,房间的门也开了,门外又公然涌进了三五个匪。

为首的一个大个子匪对黑脸汉子道:“大哥,都齐了,马就在街口,快走吧!”

黑脸汉子问:“给赵会长的帖子可曾送到赵家府上?”

大个子匪道:“这事我留人办了,待咱一出城,帖子必在赵府门上插着,你好了!”

黑脸汉子说:“我喝杯茶,歇一歇,你现在就给我去办。”

大个子匪劝道:“只怕不妥吧?为防万一,大哥还是先走的好。若是惊动了孙旅长,就走不脱了。”

黑脸汉子“哼”了声:“屁话!真惊动了姓孙的,老子就和他喝壶酒!”

大个子匪见黑脸汉子执意不走,没再多说什么,自己转身走了,带着两个小匪去赵会长家送勒赎的帖子。

黑脸汉子真的坐在房里喝上酒了——用一个小葫芦对嘴喝,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喝到后来,黑脸汉子倒背着手在玉钏面前走来走去,还把房里挂着的一帧楷书诗文条幅,翻过来倒过去地看,看着看着,便念出了声:

千金难买此良宵,

万般柔情一梦遥。

不记生前生后事,

要欢要乐在今朝。

久旷枯木逢甘露,

留得花香蜂蝶绕。

于无情处说有情,

此耳听入彼耳抛。

黑脸汉子念罢,打了个脆亮的响指道:“好一首风流的诗文!”

走到玉钏面前,黑脸汉子把玉钏嘴里堵着的碎布单取了,两眼盯着玉钏,看了足有一两分钟。

玉钏不知黑脸汉子要干什么,心慌得很,身子直往床下缩。

黑脸汉子却把玉钏从床下拽了出来,指着条幅问:“这风流诗是谁写的?”

玉钏应付道:“是……是一个熟客。”

黑脸汉子又问:“知道是什么意思么?”

玉钏摇了摇头:“不知道。”

黑脸汉子紧追不舍:“真不知道?”

玉钏再次摇头:“真不知道。”

黑脸汉子相信了,看着玉钏笑道:“你若真是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这是一首嵌字诗,把诗中每句的头一个字连在一起读,就是这么八个字:千万不要久留于此——不信,你自己看吧!”

玉钏大为吃惊,再也想不到,白少爷送她的这幅嵌字诗,没被任何人识破,连刘小凤都没识破,竟被为匪的黑脸汉子一眼解了。

黑脸汉子道:“我不问这诗是谁送你的,只想对你说,送你这诗的算得一个有良心的好人,他写下这话,只怕正是为了今日——今日,我们这些杀富济贫的弟兄便要你永远离开这不能久留之地……”

玉钏这才哭了:“大……大哥,我……我不瞒你了,正是这好人要……要给我赎身哩!”

黑脸汉子摇头道:“姑娘,他赎不下的,你正当花儿一般年纪,又这么漂亮标致,艳丽动人,谁做鸨母都不会让你轻易去从良的。能救你的,只有我们这些不惧官府官军的弟兄。”

玉钏听黑脸汉子说的真诚,就幻想黑脸汉子能发发善心,便掏心说了:“我们知道,所以,我们要……要逃……”

黑脸汉子仍是摇头,根本没有发善心的意思:“逃?你们往哪里逃?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说逃不出去,就算逃出去了,日子也不是好过的。今日你且听我的,跟我到拒马峡走一趟,觉着好就在那儿住下来,觉着不好,你便走,我决不拦你!”

玉钏这时已明白,拒马峡是非去不行了。事情明摆着,赵会长能被绑走,她愿意不愿意也都同样会被绑走,与其那样,倒不如顺从些好。

也不知黑脸汉子那夜带了多少人马来,在整个绑票过程中,观春楼静若坟墓,一点响动听不到。黑脸汉子安然自在地喝了半壶酒,才在大个子匪再次到来之后,叫众小匪把玉钏和装在麻袋里的赵会长一并用马驮走了。

这夜并不太黑,月儿是滚圆的,月下有轻飘的浮云。玉钏被一个叫刘三生的小匪搂着,轻蹄出了凤鸣城。是搂的腰,刘三生搂着玉钏在马上走了半夜,一只汗津津的手竟没挪窝。

玉钏依在刘三生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待得醒来,天已朦胧发亮,放眼望去凤鸣城早已踪影全无,但见得满目青山了。

拒马峡在群山环抱之中,因地势险要而得名。峡南是虎踞关,峡北为一线天,东西皆是悬崖绝壁。峡中有个五百来户人家的村落,叫做点金地。据当地老人说,点金地这村名系乾隆爷钦定。乾隆爷南下巡幸,驾临凤鸣,赶巧峡中出了个新科举子,奉诏迎驾。乾隆爷问起峡中情形,举子便道,峡中有良田坡地三千亩,五谷丰登。乾隆顺口说,“实乃点金之地也。”

皇上金口玉言,这村落自此便叫点金地了。

光绪年后,世道日衰,点金地成了历年巨匪的巢穴,先后出过钦匪金菩萨,滚地龙万大发子,如今又出了个大名鼎鼎的徐福海。

徐福海原是山外人,只因吃了官府的冤枉,率着几十个族里弟兄进了山。那时,占着点金地的是万大发子,万大发子和徐福海不和,终致翻脸。徐福海一怒之下,带着族里弟兄远走高飞,去了河口的黑龙沟。去年春天,万大发子吃参吃死了,手下弟兄互不服气,才又把徐福海请了回来。徐福海这次回来已非当日可比,啸聚身边的人马不下三百之众,毛瑟快枪也有了几十杆,任谁也难以撼动了。

细说起来,拒马峡实有三派。

一派以徐福海为首,势力最大;一派以点金地老人为主,首领人称二先生,也有几十杆枪,百十口人;还有一派,人马原是民团李司令的部下,当家的名号“快枪王三”,大家只叫他三阎王,人手不多,却最是凶悍。三阎王天不怕,地不怕,任谁不服,只服徐福海。这倒不是因为徐福海如何了得,而是因为徐福海救过他的命。

几年前三阎王酒后滋事,杀人被拘,官府将他悬于站笼中示众三日,且定好三日后枪毙。偏巧,徐福海带着一干弟兄进城去耍,杀了官兵十二口,救下了等着挨枪的三阎王。三阎王当下便想随徐福海去闯世界,只因家中尚有八十老母,未得走成。待老母亡故,再去找徐福海,已不知徐福海潜卧何方了。于是,三阎王便和起办刀会的李司令搅到了一块。

李司令开初不是司令,自称刀会点传师,后来刀会变做民团,做了民团团总;民团势力闹大,才自封了个司令。三阎王双手能使快枪,李司令十分看重,便先叫他做团副,待自个儿封了司令,又把三阎王栽培为副司令。前年冬天,孙旅长要打凤鸣,三阎王和李司令也把人马拉上去了。一打就打成了,三阎王甚是得意,已想着要请人去寻徐福海来城中坐坐,一来谢恩,二来叙旧。不料,孙旅长不是东西,竟要缴民团的械。李司令大怒,让弟兄们备家伙开打。这一打打惨了,李司令挨了炮弹,几日后送了性命,手下的弟兄也作鸟兽散。

三阎王无路可走,这才辗转进山奔了徐福海。徐福海收下了三阎王,也一并收下了三阎王带来的弟兄,当日拉着点金地的二先生,设案焚香,结为盟兄弟。徐福海居长,做了大哥;二先生小徐福海三岁,做了二哥;月份比二先生小的三阎王便是小弟。

三阎王进山最晚,又欠着徐福海一命之恩,自然对抢掠之事最为卖力。但凡有出山的活计,总是当仁不让。就连原本瞧不起三阎王的二先生都说,三老弟是条好汉,生就个杀富济贫的料。

绑玉钏和赵会长那日,三阎王也去了,按他的心意,不但绑人,再把凤鸣城闹个人仰马翻才好——打从被孙旅长逼着逃出城,三阎王便恨个贼死,不但恨孙旅长,也恨凤鸣城。徐福海也许知道他的坏心,没让他进城,只让他在城南门接应。

待到徐福海一行人马出得城来,三阎王才看到马上的麻袋,和小匪刘三生搂着的俏姑娘玉钏。麻袋里装的啥,三阎王不问也知道——绑赵会长的票已谋划多时,又是福海大哥亲自进城办的,必是成了。只是玉钏也在马上,令他不解。徐福海替天行道本有三戒,一戒抢掠民女;二戒杀人耕牛;三戒滋扰寺庙。大哥怎会抢女人呢?

走在路上,三阎王便问徐福海:“大哥,抢这女人干吗?”

徐福海脸一绷道:“谁说是抢?我只是请她到点金地玩玩。”

三阎王益发不解:“点金地有啥好玩的地方?”

徐福海正经道:“咋没有好玩的地方?咱那里有和尚有庙,还有大肚子菩萨哩。”

三阎王笑了:“你说的菩萨,我咋没见过?”

徐福海也笑道:“你肉眼凡胎,自然是看不到的……”

到了点金地老营,二先生见到玉钏也觉惊奇,将三阎王拉到一旁悄声问:“咱大哥这回是咋了,自己立的规矩自己破了,日后还怎好再训导下面的弟兄?”

三阎王嘴一咧:“二哥,你问我,我去问谁?大哥只说要把她请到这儿来看风景哩。”

二先生又问:“这漂亮妮儿是谁家的千金?”

三阎王笑了起来:“哪来的什么千金?这妮本是观春楼窑子中的小**,大哥看着顺眼,就把她带进山了。”

二先生想了想,点着头道:“这就对了,娼妇不是民女,另当别论了——咱大哥终是快四十的人了,也该有个家室了,我们弟兄要促成这事才好。”

二先生当下嘱咐三阎王,要三阎王不要再把玉钏称作**,时时处处还得循个礼数。

三阎王却不以为然:“二哥这就错了,我大哥乃拒马峡总当家,一世英雄,要娶个压寨夫人,也得寻个良家小姐,哪能要这种风尘女子?!”

二先生诡笑道:“这便是你小老弟的无知了,良家小姐如何肯随咱大哥在枪雨刀尖上过日子?即便硬抢来,也无真心。你老弟别忘了,大哥在咱眼中是了不得的英雄,在那寻常人看来却是匪哩!只有这种落入绝地的风尘女子,方会真心相伴。我留心看过,那姑娘倒不俗气,或许正是咱大哥命中注定要娶的太太呢!”

三阎王闻听二先生这番述道,心里服气了,自叹眼力心智比二先生都是不如的……

二先生是群杆的军师,又是老营的内当家,识得子曰,断得诗文,是拒马峡中最有学养的人。光绪末年,二先生中过秀才,还赶赴省上参加乡试,求取功名。只可惜阅卷学道不喜他狂羁文风,硬是给他批了个不通。

那是大清朝的最后一次乡试,策论考的是洋务时政和万国通邮。二先生策论起讲就非同凡响,束股更是漂亮,论及洋务推行时,大言不惭说:世界已非旧日世界,中国已非昨日中国,操办洋务势在必行,然纵观当今洋务多见败绩,实乃“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过也!以吾之见,洋务若得成功,当以“西学为体中学为用”方是上上之策。

后来想想,二先生实是害怕,被批个“不通”,真算是便宜他了。辛亥年后,民乱四起,许多革命党就有他那主张的。当时却不知道。——山中不比城里,许多音讯传进来,外面的世界早已变了模样。

山外世界变化时,山里的点金地也在变化。

山外是革命,山里是闹匪。

村中首富万大发子为防四面山里散匪滋扰,武装自卫,其后就通了匪,继而也成了匪。二先生打从省上落榜归来,便成了万大发子的账房并私塾先生,嗣后不知不觉也就通了匪,成了匪。万大发子吃参死后,大家想拥戴他做个大哥,万家的侄儿大疤子偏就不服,加上二先生生就淡泊,也不想出头,才把在点金地呆过的徐福海请了来。

请徐福海的主意是二先生出的,二先生看重徐福海是因为徐福海也曾是个读书人,头回在点金地时,就和二先生处得来。二人时常谈讲些诗书文章,也时常感叹世道的不平。二先生当时就觉得徐福海和万大发子不同,日后能成大事。

对三阎王,二先生则多有看不上的意思,不为别的,只为三阎王生性鲁莽,胸无点墨。然而,三阎王也有个好处,知恩图报,义气忠心。且因自己无甚学养,便极敬重有学养的人,对二先生和徐福海都是口服心服的。还好学样,但凡逢到三人把酒对坐,吟诗弄文,总要上去凑趣,虽大都不通之至,上进的心性却也让人动容。

这日傍晚,徐福海兴致极高,把绑来的赵会长锁在房中不管不问,只要二先生和三阎王摆酒,说是要为请来的客人接风。

三阎王故意问:“客人是谁?”

徐福海说:“还会有谁,自然是玉钏了。”

三阎王和二先生这才知道抢来的那俏姑娘叫玉钏。

二先生想成全福海,推说身子不适,起身告退。

三阎王却一把扯住二先生说:“二哥,你上哪里去?上午你还说大哥要有个家室,咱也要有个新嫂嫂,咋就不愿见新嫂嫂的面呢?”

二先生只好当着徐福海的面,把话向三阎王说破:“三弟,正是为了大哥和新嫂嫂,咱们才得告退哩。”

徐福海笑道:“现在说玉钏是新嫂嫂还为时太早,咱们有心,人家是不是有意就不知道了。我看,咱们还是把玉钏当客人看待,你们二位都别走,都给我在一旁坐着,也免得我难堪。”

二先生和三阎王只好遵命。

一桌四方,三人坐下,酒菜也上齐了,玉钏只是不从后院出来。

三阎王等得心焦,说是去请。

二先生起身把三阎王拦下了,笑道:“要你把她绑来可以,用了这个请字,就不是你的事了。”言罢,二先生自己去请,临走又对三阎王交待说:“今日你三老弟可得儒雅一些,给大哥撑点脸面,别让人家以为咱只会杀人放火。”

三阎王头直点:“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玉钏住处在忠义堂后院,是上午徐福海临时安置的,院中三排房屋,呈冂字形,玉钏住在朝南的一间,屋子宽阔明亮,一应家什俱全。北边一排房子低且破,是锁票所在,赵会长便被关在里面。

玉钏被搂在马上走了一夜,既困又乏,进屋以后,再顾不得多想什么,和衣倒在床上就睡了过去。待一觉醒来,天色已朦胧发暗,搂她来的小匪刘三生说是总爷有请,她这才在忠义堂大厅重见了那个黑脸汉子,才知道那个黑脸汉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巨匪徐福海。

徐福海说要为她把酒接风。

玉钏不敢不应,只说要梳洗一下,才暂时脱了身,重回自己的南屋。坐在屋里,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一颗心总在白少爷身上。这日正是十八,如果不是昨夜让背时的赵会长点上,她此刻决不会坐在这里,与匪为伍。没准已见到了白少爷,甚或已和白少爷出了城。白少爷见她不到,还不知作何感想哩!

正悲叹不已,门叩响了。玉钏起身开门,见二先生在门外站着,知道是徐福海那边等得不耐烦了,遂强作笑颜说:“先生稍候,我马上就好的。”

二先生一点不急,极和气地道:“并不忙的,姑娘只管慢慢收拾。”

也没啥可收拾的,胭脂、口红、粉盒都没带来,玉钏只抿了抿额前的散发,又把脸揩了揩,便磨磨蹭蹭出了门。

坐到酒桌前,玉钏也不敢轻言放肆,知道此处不比凤鸣城里,本是匪之巢穴,极怕稍有闪失落下灾祸。明明是被巨匪徐福海绑来的,徐福海偏说是请来的,也只好认下。当然,这也不无好处,绑来便是肉票,请来则是客人。说是为她这贵客接风,却并没有怎样灌她的酒,循着礼数,把该喝的酒喝了,三个头领便像似把她忘了,径自谈讲起诗文书画了。

大哥徐福海最是称道杜工部,说杜诗难得如此体抚民困时艰;又说,斩蛇起义的汉刘邦,虽然不是诗人,一首《大风歌》也实为千古绝唱呢。徐福海提到《大风歌》,激起了二先生的酒后豪情,二先生即时立起,朗声诵道: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大胡子老三最是有趣,待二先生诵毕,马上说:“就这三句话也算个千古绝唱了?那好,俺也唱上一回!”愣了片晌,三阎王把面前的一大杯酒喝了下去,赫然吼道:

大风起兮抢他娘,

杀富济贫兮进山耪,

安得枪炮兮轰八方!

不知因啥,大哥徐福海脸色挺不好看的,直到玉钏忍俊不住,格格笑了起来,徐福海的脸色才又和缓下来,叹着气对三阎王道:“三弟呀,你咋不是杀就是抢?就不能来点文乎一些的?!”

三阎王不好意思地看着徐福海嘿嘿直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玉钏看着坐立不安的三阎王说:“要我看,这诗偏就不错哩!”

二先生见玉钏说三阎王的诗好,便笑道:“客人说好,那必然是好了——三弟这诗虽说粗鲁了一些,倒也不失磅礴气概,汉高祖只要个守四方,三弟竟想轰八方!”

冲着桌首的徐福海一笑,二先生又对三阎王说:“三弟,得奖赏你三杯酒!”

三阎王老老实实把三杯酒喝了,再没敢胡言乱语。

酒喝得,拆文雅致,玉钏渐渐便没有了那种身陷匪巢的感觉,倒好像是在观春楼陪客一样。不过,细细想一想,又觉着和在观春楼陪客还有不同:在观春楼陪客,得媚眼四飞,讨客欢喜;客也不老实,不是在你这里捏一把,就是在你那里掐一把,心里从没把你当人待过。最可恨的还是那个身为官军的孙旅长,那回说是请她喝酒,却把她脱光了,让手下的兵按在酒桌上公然**她。

面前这三个身为匪首的男人,却是这般老实,说喝酒就是喝酒,没人碰她一下,而且把吟诗作文看成圣事,这是她再也想不到的。一时间,玉钏真闹不清了:官军孙旅长和面前这三个打家劫舍的男人,究竟谁是匪?谁更有匪性?

因着这一番感慨,玉钏暂时把满腹心事全抛开了,待到徐福海和二先生对酒赋诗,邀她作和时便说:“你们没把观春楼的古琴拿来,若是拿来了,我倒可以给三位大哥弹上一曲,助助酒兴——作诗我却不会。”

三阎王来了精神:“妹妹,你若真要古琴,我给你取来就是!”

徐福海摆摆手道:“算了,今日来不及了,要是玉钏愿意,就请玉钏唱支歌吧!”

玉钏自然愿意,站起来,面对三位好汉唱起了刚进观春楼时听小凤姐姐唱过的《风尘曲》:

奴妾十八一枝花,

沾珠带露洁无瑕。

一朝坠入风尘里,

强作欢颜度生涯。

宾客来去复来去,

镜中孤影伴奴家。

生就红颜多薄命,

花开花落任由它。

一曲唱罢,已是泪水充盈,玉钏强忍着没让泪珠落下来,重回到桌边坐下,没让任何人劝,便将面前的一杯酒喝了,喝罢,禁不住呜咽起来。

二先生劝道:“莫哭,莫哭,今日得高兴才是哩!”

玉钏却哭得更凶,边哭边道:“我……我的命咋就这么苦?!”

徐福海叹道:“有这苦命的并不是你一人呢,我们弟兄谁不是被逼到这地步的!”

三阎王也说:“可不是么?当年我们大哥,吃的罪才叫多哩!大哥若不是揭竿而起,只怕早就被人折磨死了……”

三阎王还要再说下去的,徐福海却摇头道:“都别提那些旧事了,今日咱是给玉钏这贵客接风,都多多喝酒吧!”

于是,喝酒。

酒醒之后,玉钏不免有些后悔。匪毕竟是匪,自己竟与匪同流合污了,竟把匪们认作好人,这实在是很没道理的。她虽道命苦,坠入风尘,比起匪来总还是高强的,她只是卖身,却没有杀人放火,绑票勒赎,更没有为害地方,自然是不能与匪为伍的。三天过后,玉钏又见到匪们将赵会长的一只大耳朵割去,送往山外催赎,益发觉得山里这些匪们既可怕又可恶。

割耳为玉钏亲眼目睹。当时,玉钏正站在忠义堂门口的旷地上寻大肚子佛。徐福海说,从这里某个地方眺望四周群山,能看到山形佛像。玉钏看了半天,没看到山形佛像,倒听得忠义堂后院响起了一阵凄厉的嚎叫,惨声道:“莫杀我,莫杀我。”是赵会长的声音。

玉钏心中一惊,急急穿过忠义堂正厅来到后院,正见三阎王手执宰牛刀在赵会长面前晃,赵会长被两个小匪扯着,已面无人色。玉钏不知底细,以为匪们要撕票,周身骤然发冷,脚也软了。

就在玉钏愣神的当儿,三阎王一刀下去,把赵会长的左耳朵割了。赵会长叫得益发凄惨,几无人腔。三阎王不为所动,手上捏着割下的耳朵笑个不休。这时,赵会长才看到了玉钏,偏着半边糊满血水的脸喊:“玉钏,我……我的好姑奶奶,你快……快救救我呀……”

玉钏不知咋的就哆哆嗦嗦叫了声:“都……都住手!”

三阎王愣了一下,捏在手上的耳朵掉到了脚下,脚下恰有一块石头,血淋淋的耳朵在石头上弹了弹,才落了地。

这情形好生熟!玉钏不禁想到早先做过的梦,心中不免又是一惊。

三阎王已无了酒桌上的客气,挥了挥手,对玉钏道:“这里没你的事,快走开!”

玉钏不走,指着赵会长说:“你……你们不能……不能这么待……待他……”

三阎王冷冷问:“那你说该咋待他?我家大哥给了这老头儿三天时间,老头儿三个太太偏就没一个人来送赎金,咱不辛苦一趟去催催行么?”

玉钏说:“或……或许人家正……正在筹……”

三阎王点点头:“对嘛,咱这么认真催一催,人家筹得就快了,这老头儿也少受点罪嘛!”

赵会长还在可怜巴巴地叫:“玉钏姑奶奶,你可怜……可怜我吧……”

赵会长脸上的血流得更急,脖子和肩头都红了。

玉钏这才又说:“快……快给赵会长止止血,怪……怪吓人的!”

三阎王不怀好意地点点头:“这行。”言毕,随手抓了把香灰,按到赵会长半边血脸上,按得赵会长又是一番痛叫……

当日午后,玉钏趁着徐福海、二先生、大胡子老三在忠义堂议事,偷偷带了吃的,到锁票的北房去看了赵会长。

赵会长隔着栅门呜呜哭,哽咽着说:“玉钏,你……你当初真就说对了,耳大真招灾哩。”

玉钏气道:“还说呢——你招了灾不算,也把我害苦了,不是你,我也不会被弄到这地方来。”

赵会长直点头:“怪我,怪我,只要过了这一劫,我……我一定为你赎身。”

玉钏叹道:“等你赎身只怕黄花菜也等凉了。”

赵会长又说:“我不骗你,真……真给你赎身。”

玉钏颇不经意地问:“赎回去做你第四房太太?”

赵会长忙说:“不是,不是,把你赎出来,你爱去哪去哪。”

玉钏自然不信这话,心里却还是想救出这老头儿的。老头儿虽道不是白少爷之类有情有义的体己,往日对她总算不错,只是花钱到她这儿买罪受,从未难为过她,她自该在人家有难时帮人一把。于是,玉钏问赵会长:“你三个太太究竟是咋回事呀?都三天了,为啥就不赎人?”

赵会长道:“这你还不知道么?三个太太三个心,早就算计着我哪日死了好分我的家业,我无儿无女,只过继了个本家侄儿。”

玉钏说:“过继的侄子就算你的儿子了,他咋也不来?”

赵会长益发伤心:“这侄儿才十三,就是想赎也来不了。”

玉钏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了。”

赵会长道:“办法倒也有,只……只是要累你。”

玉钏眼睛一亮:“你倒说说。”

赵会长说:“送耳朵必不顶事,你若下山一趟就好了,你去找孙旅长,就说我捐一万五千块军饷给他,让他想办法。”

玉钏问:“匪们要多少?”

赵会长答:“两万。”

玉钏想了一下说:“那你就亏了,一万五给了孙旅长那不要脸的官匪,再把两万送进山,就是三万五了。”

赵会长道:“给了孙旅长,自然不给山里的匪了。”

玉钏苦苦一笑:“你这老头儿又弄错了吧?这里地形险要,孙旅长能打进来么?就算真个打进来,只怕匪们已先把你杀了!”

赵会长这才大悟:“那……那你去给我找商会的毕副会长,让他替我先出这两万,出山之后,我立马还他。”

玉钏点点头:“这倒是条路子,不过你要给我写个字据,要不,那个毕副会长只怕不会相信哩。”

赵会长忙说:“我写,我写。”

玉钏去自己房中寻笔墨纸张,却未寻着,心想徐福海、二先生都会吟诗作文,纸笔必定会有,便去了忠义堂。

忠义堂里三位好汉正谈得带劲。玉钏进来,三人都有些诧异。待玉钏说罢事由,三位好汉高兴起来。

三阎王道:“真想不到妹妹如此热心,既救了那老头儿的难,又解了我们的急。”

二先生也说:“不错,不错,如没有玉钏姑娘这番盘根摸底,只怕我们拿不到分毫,还要落下笔孽债呢。”

为首的徐福海开初倒还有笑脸,后来却不做声了,只托着下巴来回踱步。

三阎王取来纸笔,递给玉钏道:“快去叫老头儿写下字据,时间还是三日,两万赎金再不送来,余下那只耳朵他也保不住了。”

玉钏接过纸笔正要出去,徐福海却叫了声:“慢!”

二先生和三阎王都不解徐福海的意思,困惑地盯着徐福海看。

徐福海不看自己的二位弟兄,径自走到玉钏面前问:“你这一走还会回来么?”

玉钏不愿说谎:“自然不回来了——不过,你们尽管放心,赎金必会有人送来,反正老头子在你们手里,亏不了你们。”

徐福海摇头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进山不过三天,许多好玩的地方都还没去玩,怎么就走了?就不来了?”

玉钏笑了笑,违心应付说:“那……那我来就是……”

徐福海苦着脸:“你莫骗我,我不会让你走。”

玉钏笑不出了:“我……我不是你们请来的客么?莫不是也成了肉票?”

三阎王和二先生这才听出了名堂。

二先生倒没说什么,三阎王却冲着玉钏叫:“就是把你做了肉票又怎么样?实话告诉你,这拒马峡本就是好进不好出的!”

徐福海冲着三阎王眼一瞪,怒道:“老三,尽他妈胡说些啥?!”

二先生见徐福海发了火,才走过来对玉钏说:“玉钏姑娘,既然大哥要留你,我看再住上一阵也好,这山里确是有些好去处的。”

玉钏脚一跺,气呼呼地说:“我不下山,那两万赎金谁会送来?老头儿家中的情形我已和你们说了,他那三个太太正巴不得他死呢!你们自己想想,还要不要赎金了!”

徐福海不提赎金,只问玉钏:“你和那会长老头儿是啥关系?”

玉钏冷冷一笑:“你说是啥关系?那夜情形你不是都看到了么?”

徐福海又问:“那你为啥对他这么热心?”

玉钏说:“在客人中,老头儿对我算是好的,从未为难过我,给我的私房钱也多。”

徐福海点了点头:“那我知道了——你这是知恩图报,是不是?”

玉钏反问:“难道说不对么?你们劫富济贫的弟兄不也讲究知恩图报么?!”

徐福海想了想,极突然地说:“那,那好,两万赎金我不要了,马上放那老头儿出山,只是你得留下。”

玉钏万没想到,事情竟闹出这种结果,当即呆了。

徐福海却镇定得很,双目瞅定玉钏道:“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我只等你说一个不字。”

这时刻真熬人,一个不字极好说,只是这不字说了,那会长老头儿就得破财损命;要救老头儿,自己就得留下,徐福海出价真够高的,用几可到手的两万买她做压寨夫人。

想了一下,玉钏问:“大哥留下我干什么?是做压寨夫人么?”

徐福海说:“这得你愿意。”

玉钏又问:“我要不愿意呢?”

徐福海说:“那就做我的客人。”

玉钏心里清楚,匪巢中的客人可不是好做的,又觉着赵会长老头儿的恩情,还没大到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报答的地步,再说老头儿又有钱,也不在乎那两万的赎金,愣了好半天,才对徐福海道:“容我想几天!”

徐福海脸却拉了下来,手一挥说:“不必想了,你既不想留在这里,我明天就送你出山!”未待玉钏反应过来,徐福海已厉声对三阎王和二先生下了命令:“我徐福海说话算数,说不要那两万赎金便不要那两万赎金,你们马上给我把那老头儿拉出去砍了!”

玉钏大惊失色,差点儿瘫倒在地上:“大……大哥,千……千万不能这样!这……这样一来,就……就是我害了赵会长!”

徐福海看着玉钏,哼了一声:“老子绑的他,又是老子杀的他,和你有什么关系?”这话说完,徐福海再不理睬玉钏,又对二先生和三阎王明确交待道:“趁着玉钏还没走,马上去砍了,把老家伙的狗头提过来,让玉钏捎到城里去……”

玉钏终于支撑不住了,跌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说:“我……我留下,我……我愿……愿留下……”

徐福海问玉钏:“真心愿留下?”

玉钏噙泪点了点头。

徐福海又问:“你觉着这值么?”

玉钏任泪水在脸上流着,又点了点头。

徐福海叹了口气:“你心好。”回转身,徐福海对二先生又交待说,“把那老头儿带来见见他的救命恩人,然后派几个弟兄送他出山!”

二先生应了一声,和三阎王一起去了。

徐福海这才扶起玉钏说:“玉钏,你是善人。今日,你不但救了那老头儿,也救了我,要不,我身后又得多条索命的冤魂了。”

玉钏并不答理,只是默默地流泪。

过了一会儿,赵会长被带来了。

徐福海铁青着脸把事情根由向赵会长说了。

赵会长惊喜之余,“扑通”跪下,“咚咚咚”给玉钏磕了三个响头,继而对着玉钏涕泪俱下,大哭了一场,边哭边道:“玉钏,我……我这条老命是……是你给的,今生今世若是不能报答,来世哪怕做牛做马,我也……也要报你这份洪恩大德!”

玉钏这才放声大哭起来,哭罢,万念俱焚,凄哀地对老会长说:“事已如此,我也不再瞒你了,我原已和老盛昌的白少爷定好十八私奔,十七那日,你……你这背时的老贱货偏来了,事情就闹到了这步田地!回到凤鸣城里,你……你一定要给我找到白少爷,和他说明,让他就此死心,只当……只当我玉钏已经死了!”

老会长连连答应,临别,又给玉钏磕了几个头。

玉钏目送着赵会长走得不见了踪影,才泪眼矇眬回过身来,这时骤然发现,徐福海眼中竟也泪光闪动……

徐福海眼前时常现出多年前自己经历过的一幕。也是夏日,也是这般凄切的别离,老母亲抱着他的腿,不让穿号衣的衙役带他走。他的手被铁绳锁着,想去揩母亲脸上的泪却无法。他对母亲说:“娘,你让我走,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咱没偷就是没偷,官府咋不了咱……”娘偏就怕官府,认定凡被官府用铁绳锁走的都无好结果。

真就没好结果。

明明没偷东家王老爷的马,官府硬咬定他偷了,说是和外面的盗马贼串通着偷的。官府把他枷号示众三日,又让徐家还马。徐家一贫如洗,自然还不起。福海便逃了,一来想避上一阵,二来也想把那真贼寻到,洗刷自己的冤屈。不料,真贼没寻到,母亲先被逼死了。徐家族人一片愤怒,福海更是悲痛难当,放火烧了王老爷家院,一夜杀了王家主仆十三人,合着族里弟兄造了反,及至走到今日这一步。

见着玉钏这般哀伤,福海不由生出恻隐之心,觉着现刻的自己,实有些像当年的东家王老爷了。王老爷一匹马逼反了他,他却用会长老头儿的一条命迫留了玉钏。

玉钏实是心地太善。

心中觉着对不起玉钏,徐福海见了玉钏自是益发殷勤,玉钏只是不理不睬,显见着把他看成了仇人。他要带玉钏去寻那佛,玉钏不去,说这地方满处是血,有佛也早被吓跑了。

最初几日,玉钏连门都不出,只一人坐在屋里发呆,默默流泪。二先生去劝了几次,不怎么哭了,却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徐福海对玉钏说:“这儿有啥不好,哪里不强似观春楼?”

玉钏恨恨地道:“还不是一样?在观春楼是卖给了郑刘氏,在这里却是卖给了你这土匪头目。”

徐福海笑道:“怎么好说是卖给了我呢?我又没给你卖身的银钱,又没和你立卖身的文书。”

玉钏说:“若有文书倒好了,事情日后还能有个说道。”呆了一下,又说,“倒也有个好处,我这身价涨了不少,从五千变作了两万。”

徐福海先是干笑,后来才道:“真值两万,那也是你自个儿的,谁也不能做你的主。”

这倒不假,徐福海虽然凶恶,硬把她留下了,却并没逼她做压寨夫人。

玉钏对此困惑不解,便问二先生:“徐福海不是想让我做他的压寨夫人么?咋不动手?”

二先生说:“他只怕是怜你柔弱,不忍相强吧?!”

玉钏说:“我虽柔弱,也已是为娼为妓的风尘女人,并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他咋就这么规矩?”

二先生也觉着怪,张口结舌答不出。

玉钏又去问三阎王。

三阎王更不知就里,只答非所问,且又漫无边际地说,自家大哥人好,为朋友两肋插刀,自个儿这头就是大哥的,只是暂时由他老三保管罢了。因之便叫玉钏放心,说大哥咋着都不会为难她的。

玉钏渐渐对二先生和三阎王便生出了好感,觉着他们的心地都不是很坏的——尤其二先生,文文乎乎,一脸和气,不像杆匪的二当家,倒像大户人家的账房先生。三阎王虽说狠些,却也不无可爱之处,说话做事直来直去,不兴拐弯,明明狗屁不通,偏喜趋附风雅。头一天为她接风,便“大风起兮抢他娘”,惹得她大笑。

后来,三阎王又作了首所谓的“七律”:

快枪一掂向前冲,

督军督办没好种,

只觉裤裆一阵痒,

摸出一个袁总统。

玉钏又咯咯笑出了声。

嗣后玉钏才知道,这一切竟都是徐福海安排的,仅为博她一笑。

二先生、三阎王和众弟兄,都看徐福海的眼色行事,徐福海则只看玉钏的脸色。最先认识的小匪刘三生便说过,大姐姐如今是咱拒马峡的姑奶奶,只要大姐姐脸挂下来,谁的日子也别想好过了,总爷会乱杀人呢。玉钏听了既喜又怯,为了众弟兄平平顺顺,先是强作欢颜,后来真就笑开了……

玉钏开了心,徐福海自然开心,只要玉钏说的,总设法去办。

一日,玉钏无意中说起凤鸣城中的狗肉包子,道那包子别具风味,只城中老龙庙近旁一家有得卖。福海当时没多言声,只在心中暗暗记下,转身便叫自家三弟带着一干弟兄连夜出山,把专做包子的大师傅绑来为玉钏做包子。

玉钏后悔得直跺脚,埋怨自己不该这么害人。

福海笑道:“谁也不会害他,我是请他来包包子,又不是绑他的票,你要吃腻了包子,我便送他走,还送盘缠。”

玉钏问:“我要是永远吃不够呢?你就永远把人家扣在山中?”

徐福海又笑:“我知道你玉钏心好,不愿这么干,我可以让大师傅教咱山中的厨子学做包子,学得和凤鸣城里一样,再放他走么!”

玉钏点点头:“你也善了些。”

徐福海道:“身边有佛,能不善么?!”

玉钏这才有了寻佛的心,便问:“你总说这儿有佛,我咋寻不见?”

徐福海道:“我带你去寻。”

同去寻佛那日,徐福海才把自己为匪的经过和玉钏说了。玉钏听罢,不禁为之动容,联想起孙旅长大兵进城那日的情形和自身的遭遇,觉得这世道真无道理,拒马峡中群雄啸聚正是该当,心下已不再把徐福海看做匪了。

徐福海又说:“玉钏,你问我家二弟、三弟,我为何不逼你做压寨夫人,他们便来问我,你可知我是如何想的?”

玉钏道:“我早想问你,可……可没敢。”

福海真诚地说:“原因很简单,就因为你是和我一样的沦落人。不同的只是,你身为女儿身,沦入风尘;我身为男儿家,落入山野——同为天涯沦落人,我徐某岂能像那些有钱进窑子的富人一样**你?你要不是卖身窑子的风尘女子,真是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我或许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玉钏从未想到过这点。听徐福海这么一说,玉钏觉得这徐福海委实是个怜贫惜弱的真男人,心里还把白少爷和徐福海作了一番比较,竟发现了白少爷的许多不是——白少爷有情有义不错,却过于柔弱,又因着家境富裕,不解世事艰辛,就算顺当逃到省上,只怕日后也无徐福海这份浸心知底的缘分——再者,如今自己又落入徐福海手中,要与白少爷私奔省上恐怕也无可能。

玉钏想到白少爷时,徐福海也想到了。

徐福海说:“我知道你的心思还在那个什么白少爷身上,那日你和赵会长相对哭诉之际,我的心也软了,想过放你出山,不过又想,你那白少爷怕是不可依靠。白少爷本是富家中人,何尝吃过辛苦?只怕私奔不成或是在省上遇到什么麻烦,白少爷就会变做黑少爷的,重把你卖进窑子也未可知。你没听说过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么?”

也不管玉钏愿不愿听,徐福海颇动感情地把杜十娘的故事讲了,讲得玉钏也为那投了江的杜十娘泪流满面。投江入水而结束生命,玉钏过去听人说过,只不过没像这次徐福海讲时听得那么入神,受孙旅长大兵**那次,玉钏也想过死,没想到投江投水,只想到上吊。现在想想,投江投水真算得女人最好的死法了。女人本是水做的,纵然在世时一身污浊,到水里也就干净了。

玉钏把这想法和徐福海说了。

徐福海道:“尽是瞎扯!玉钏,你咋着也不要死,我也不去死,我们就在这山里和官府富豪做个对头,把他们搅个不得安生,岂不快哉!我们死了,正称他们的心;我们偏就不死,偏让他们死……”

那日谈的投机,玉钏情不自禁把几年来在观春楼受的苦难委屈也和徐福海说了,说郑刘氏如何折磨她,多哥如何**她,说到后来不知怎的竟倒在徐福海怀里,呜呜咽咽哭了个痛快淋漓……

这时已是傍晚,天色渐暗,残阳西下,四周群山益发显得青翠苍凉。外出抢掠的弟兄陆续归山,嘚嘚蹄声伴着劲起的山风,于山谷中回荡不息。北面山塝,点金地那亦农亦匪的男男女女,正驱着牛车,哼着小曲三三两两往村里走。

有曲唱道:

点金地,点金地,

豪杰啸聚有粮米;

坏皇上,好总统,

俱与草民无关系;

唯愿老天多保佑,

峡如宝盆聚财气。

……

这景象竟是一派平和。

也正是在这时,徐福海要玉钏往西看。

玉钏抹去眼中的泪,向西看去,果然看到了徐福海所说的山形巨佛。佛是仰卧着的,身脚首分作三段,血红的残阳正在鼓起的肚皮上挂着,甚是好看。玉钏看了许久,直到残阳完全落到山后,才和徐福海一起回去。

徐福海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汉子。

玉钏根本没想到,看佛那日自己说过的事,桩桩件件都让徐福海记到了心里,至那日以后,徐福海便背着玉钏在暗地里悄悄谋划,要为玉钏清了观春楼的血泪旧账。

终于有一日夜里,徐福海没和玉钏打声招呼,就把三杆五百号弟兄带出了山,直下凤鸣城,杀了郑刘氏、多哥并那一帮护楼的打手喽罗,一把大火烧了观春楼,连带着烧了白少爷家的老盛昌和半条繁华的街面。

这动静闹得太大,大火起时惊动了孙旅长的大兵,孙旅长驻在城里的两个营和徐福海的弟兄交上了火,仗打得十分激烈。据后来三阎王吹乎,比那回李司令和孙旅长在举人大街火并还厉害,孙旅长的官兵死伤怕有百十口,山中的弟兄也死了十五,伤了三十八,连徐福海自己胳膊上都吃了一枪。

就是这般紧急,徐福海在替玉钏结账时也没赖账,该索回的索回了,该还人的也还人了。观春楼卖身的姐妹一个没杀,一个没抢,全放了。知道刘小凤对玉钏最好,徐福海把从郑刘氏手上抢来的金银首饰分了一半送给刘小凤。刘小凤不敢要。

徐福海便说:“这不是我送你的,是你妹妹玉钏要我替她送你的,谢你呵护她多年的一份真情义。”

刘小凤这才接下了那包首饰,随后又被徐福海的弟兄护送着出了凤鸣城,回了直隶老家。

当时刘小凤已料到此一去再难见玉钏的面,便在城外大道跪下来,对着南面的群山磕了头,在心里真诚地为玉钏的未来默默祝福……

观春楼被一把火烧掉。观春楼的血泪记忆也焚毁于火中。

玉钏因着徐福海和山中弟兄的大恩大义,再不敢想昔日那个白少爷,只把徐福海当做体己亲人。那日早上,徐福海率着弟兄们回山时,玉钏在二先生陪伴下,一直迎到北面山口。

秋天,徐福海胳膊上的伤好了,玉钏再没犹豫,循着山里弟兄的规矩,堂堂正正和徐福海成了婚,做了拒马峡的女主人。

那喜庆的日子嗣后便成了山中弟兄共同的节日,就是在玉钏死了多年之后,弟兄们还过那节,都把那节唤作娘娘节,仿佛玉钏不是个卖身的风尘女子,倒是个山中的皇后娘娘。

观春楼被烧以后,玉钏之名家喻户晓,凤鸣城里的富商百姓都疑玉钏通匪报复,商会赵会长死也不信。闻知孙旅长决意进兵拒马峡剿平匪患,便跑到孙旅长旅部,要孙旅长于攻击匪巢之际,务必保证玉钏不受伤害。

孙旅长呵呵笑着说:“我知道,都知道,徐福海火烧观春楼是为绝了玉钏的后路,本旅长也不相信玉钏会通匪——她若真通匪,只怕你赵会长的头早留在山中了!”

赵会长头直点:“正是,正是……”

孙旅长又道:“剿匪本为安定地方,保护你们绅耆商家发财,你们商会不能不意思意思的。”

赵会长忙说:“这我们已商议过了,各个店号都出一些,我赵某出两万,合共就是八万多了——只是我们要剿的是匪,不是玉钏,旅长莫忘了。”

孙旅长哈哈大笑,拍着赵会长的肩头道:“放心,放心,赵会长!伤着那小**一根×毛你拿我是问!”

孙旅长真就去剿匪了,城里的两个营开出去不算,城南的独立团也拉了上去,大炮不好拖进山,便把七八支连珠枪全扛了去,一路上还唱着军中老师爷编的兵马歌:

吃粮的弟兄不孬种,

个个都是真英雄;

长坂坡上一声喝,

吓退敌军百万兵。

城里的百姓都说,孙旅长这回总算为凤鸣城办桩好事了。

好事偏没办成。孙旅长的兵马轰而烈之出去,没几天悄无声息回来了。城中的商家百姓只隐隐听得城外响过一阵枪,八万多军饷就算花完了。许多商家自然不满,要赵会长去问。赵会长只得去问。

不料,赵会长不问还好,一问便问出麻烦了。

一天到晚笑呵呵的孙旅长,这回不笑了,拍着盒子炮大发雷霆,一口一个日你娘:“……日你娘,你道匪就这么好剿么?峡南的虎踞关、峡北的一线天,都是险要所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日你娘,你且去剿剿看!”还没容赵会长答话,孙旅长又说,“更可恨钱旅长的安国保民军得知城中空虚,又作妄动,我他娘的能不防么?!”

这倒是真的。安国保民军在这次剿匪风波过后没多久,又攻了回城,是从城北三岔河水路齐攻的,光架着连珠枪的木船就有二十来条,不是城外的独立团在青龙桥顶住打,怕就攻成了。

嗣后安国保民军无了音讯——也不知到哪里安国保民去了。

孙旅长又想到了剿匪。孙旅长振振有词地说,拒马峡中的匪终是心腹大患,不剿平,凤鸣城永无安宁之日。

这倒也是实话,山中之匪不像安国保民军偶尔攻次城,三天两头骚扰不断——就在安国保民军上次攻城之后,还又大抢了一回。

孙旅长再次把赵会长们招来合计。

这回,孙旅长不骂人了,又笑得弥勒佛一般,只说剿匪还得筹饷,要商会再出十万。

赵会长和众人都不说话,只是面面相觑,既恨匪,也恨孙旅长。

孙旅长见大家都不说话,便瞅着赵会长和和气气道:“都不想出钱也行,匪我还是要剿的,就用炮剿嘛,只是大炮一响,什么玉钏、金钏的都得轰碎喽!”

赵会长一惊,这才吐口先认了五千。

孙旅长头直摇:“五千只够买个玉珠子!”

赵会长忙又增到八千。

孙旅长摆了摆手:“不够!不够!上次你是两万,这回少说还得两万!”

为了有救命大恩的玉钏,赵会长咬牙把两万出了。

会长出了两万,众人谁还敢不出?都出了,孙旅长共计掠了十万还多。

回到家里,赵会长的三个太太哭闹不休,说是当初就是赎票也才两万,这倒好,为剿匪两次出了四万,还不算送给白少爷的八百。

那回出了拒马峡,赵会长便去老盛昌找了痛不欲生的白少爷,把玉钏要他说的话都说了。老盛昌被烧之后,赵会长看在玉钏的份上,又给了白少爷八百块,太太们也是颇不情愿的,只是因着数目不大,当时也就没说什么。这次为着孙旅长剿匪时不加害玉钏,又出了两万,太太们终于不可忍耐了。

三个太太开初闹时,赵会长只是不理,闹得凶了,才怒道:“为玉钏再花四万我也情愿!她和我非亲非故,却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救下我,你们倒好,巴不得我早死!我今日便把话给你们说明,就算我死了,这钱财家业你们也分不到,全是我侄儿的!”

十余天后,孙旅长剿匪的兵马又出城了,依然扛着连珠枪,依然唱着兵马歌,挺像回事。孙旅长这次挂帅亲征,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很威风的样子,走到人多处,还摘下军帽挥着,四下里乱点头。

偏就怪了,孙旅长和他的兵马出城三日,连枪声都没听到,又回来了,说是胜了,巨匪徐福海慑于孙旅长的威风,没打就降了,答应日后再不骚扰凤鸣城。接下来,孙旅长便迫着各界绅耆为自己接风洗尘。

在接风洗尘的酒宴上,孙旅长又说,拒马峡地形险要,从军事上看不可强攻,只可智取。为了智取,已派了副官进山谈判,答应给徐福海一个少校营长的名分……

赵会长们这才知道又上了当,心下恨孙旅长已超过山中之匪,自此再不信孙旅长剿匪的鬼话,而且认定那鬼都不知道的谈判断无成功之理。

果不其然,谈判的事孙旅长后来再不提了,匪们只要高兴照样到城里走走,城中被惊扰多年的生活依然是老样子。众商家不再心存妄想。

赵会长却觉着迄今未能救出玉钏,心下很是有愧。

一日,赵会长和从省上回来的白少爷说起,不禁老泪纵横。

白少爷也哭,哭罢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山匪徐福海和军匪孙旅长都长不了的,玉钏心好终有好报……”

也真叫白少爷说准了。

这年冬天,孙旅长和他自己的独立团团长闹毛了,钱旅长的安国保民军乘虚而入,伙着孙旅长的独立团里应外合,一阵连珠枪把孙旅长和他手下的军匪扫出了凤鸣城。也恰在这年,孙旅长所属的那个什么系全垮了,莫道凤鸣,就是全中国也没他们几多地盘了……

重新进了凤鸣城的安国保民军也挺吓人的,当年的钱团长,如今的钱旅长,提着机关大张的盒子炮在举人街上吼:“奶奶个熊,我姓钱的又回来了,你们这些给孙王八捐粮捐款的龟儿子都听着:都他娘的给老子到保民军司令部开会,不来的,老子枪子伺候!”

都去了,都叫苦不迭,异口同声大骂孙旅长不是玩意,夸赞钱旅长的保民军是仁义之师,解民于水火倒悬。

钱旅长为再进凤鸣苦了许多年,这回又成了爷,自然不吃无用的马屁,把盒子炮往桌上一拍道:“奶奶个熊,废话少说,老子只要见血!”

商家绅耆们都以为钱旅长要杀人,有几个吓得跪下了。

周副旅长说:“起来,都起来,钱旅长因着军饷无着,有点急,快想法筹钱去吧!”回转身,周副旅长又对钱旅长说,“这些商家百姓给孙匪捐粮捐款也是无法,姓孙的是军匪,咱们不是,咱们安国保民,旅长你可急不得。”

钱旅长白了周副旅长一眼,甩手走了。

也幸亏有个周副旅长,城中百姓的日子才好过了一些。又幸亏钱旅长受了风寒,加上旧伤复发,进城三个月便死了,大家方才不再提心吊胆。

钱旅长死后,周副旅长成了周旅长,紧接着又兼了镇守使,成了凤鸣城和周围三县说一不二的人物。

周旅长稳住了脚跟,自然怀旧,想着当年在观春楼和玉钏度过的好时光,不免感慨万端。某一日,周旅长在那被焚毁的观春楼旧巷里徘徊了半天,作了一首情义缠绵的好诗,其中有两句道:

旧日红颜今安在?

但见野蔓遍残墙。

城中绅耆以为周旅长恋着往昔的欢乐场所,便联名建议重修观春楼。周旅长不许。绅耆们又以为周旅长官做大了,不好意思主谋这事,遂推赵会长出头劝进。赵会长去见了周旅长,一口咬定重修观春楼是桩好事,这种好事非太平年头不能办。且道:“昌盛昌盛,讲的便是无娼不盛。”

周旅长说:“什么无娼不盛?!我不信这话。我只问你,重修了观春楼又有何好处——你们不解我的本意,我是看着残楼想起一个人来。”

赵会长小心地问:“是谁?”

周旅长叹了口气说:“这人你必也认识——至少总听说过,是一个叫玉钏的红粉佳丽,众人都道她不是人间的凡品。破身那年只十六岁,当时我曾答应为她赎身,后来……后来竟忘了。”

赵会长也忆及了旧事,想着自己当年还想和周旅长争这玉钏,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周旅长自言自语道:“只不知现在玉钏身处何处?如若还在观春楼就好了,我必得把她赎出,让她做我的三太太,或者让她从良嫁人。”

赵会长犹豫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我倒知道她在哪里,只不知周旅长可愿去救?”

周旅长眼睛一亮:“快说,在哪里我都会去救!”

赵会长道:“被徐福海绑入了拒马峡。”

周旅长一怔:“已有多久?”

赵会长答:“快二年了!”

周旅长点点头:“我派人送张帖子去,匪们敢不放人,老子便剿!”

积孙旅长两次剿匪带来的破财无功的教训,赵会长这次学乖了,不怂恿周旅长动枪动炮,只劝周旅长派人进山,把匪们收编。

周旅长怒道:“这股土匪为害地方已有多年,断不可轻易收编。再者,收编那匪,也会给人留下话柄,道我也通匪呢!”

赵会长想想,也觉得周旅长说得不无道理,——按他的心愿,也是恨不能把匪们全杀绝的。于是便道:“杀绝那匪正是百姓心愿,只是拒马峡易守难攻,周旅长还要用些计谋才好。”

周旅长问:“你可有甚好计谋?”

赵会长道:“不敢,不敢!好计谋还得旅长拿。”

周旅长很认真:“你倒说说你的想法嘛!”

赵会长仍耍滑头:“也……也没啥想法,你周旅长有啥想法,就是我的想法了,我这做生意的,能比你当旅长带兵的更高明么?!”

周旅长笑了笑:“好,主意我拿,我派人进山,收编了事。”

赵会长不知周旅长这话是真是假,试探道:“人家若是不愿呢?”

周旅长手一挥:“我不像姓孙的那么小气,我给徐福海个上校团长的名分!”

赵会长问:“就是给了上校团长,人家不出山,你咋办?”

周旅长不耐烦了:“你倒给我说说你的主张。”

赵会长想了想,这才小心地道:“老朽斗胆向旅长荐个有用之人,此人……此人,恕老朽直言,此人却是玉钏姑娘后来的青楼知己……”

周旅长脸色一寒,“哦”了一声。

赵会长不敢再说了。

周旅长挥挥手:“说,你接着说,这青楼知已是谁?荐他何用?”

赵会长赔着十分的小心说:“这……这青楼知己是原来老盛昌的少东家,只……只要请他进山,玉钏便知我等的用心了。待白少爷进山和玉钏见上面,就可让玉钏相机行事,诱匪出山,匪们只要出了山,要杀要编还不由着你了。”

周旅长有了些振奋:“好,只要能消了这匪患,救出玉钏,你荐这人我就用——别以为我会吃醋,我不是那种人!”

第二日,周旅长把自己的副官长派到省上,把白少爷从第三国小的课堂里揪了出来,押上船载回凤鸣城,要白少爷进山去见玉钏,并代表安国保民军商量招安事宜。

白少爷心惊肉跳,不敢应允。

周旅长鄙夷道:“真不知玉钏怎会看上你的,浑身上下竟无一根骨头。”

白少爷说:“不是不敢去,是觉着没名分。”

周旅长倒也痛快,马上给白少爷一个上尉副官的名分,当场签了两份委任状,一份是给白少爷的,一份是给徐福海的,给徐福海的那委任状上赫然书着,委徐福海为安国保民军上校团长。

白少爷更不干了,说徐福海出山后还当着上校团长,他这辈子和玉钏就无法长相厮守了。

周旅长问:“你对玉钏可是真心?”

白少爷道:“不是真心,我能等到今日么?!”

周旅长笑道:“你咋就知道我会来救她?”

白少爷倒也坦诚:“我没想到是你,只想着南军过来,必得剿灭匪患。”

周旅长显见着有些不快:“你咋就这么相信南军?”

白少爷不说。

周旅长便没再问,只道:“南军、北军咱不提了,我只问,为玉钏这山你进不进?”

白少爷想了想说:“真能把玉钏救出徐福海的手,我就进;若你只是要招安扩大自己的兵马,我便不进。”

周旅长哼了声:“我扩不扩充兵马是我的事,你不好管,也不能管,我只担保:一俟徐福海的人马出山,我就把玉钏亲自交到你手上!”

白少爷不信:“徐福海会这么听话么?”

周旅长道:“受了招安,他就是老子手下的团长,老子的话就是命令,他不听不行!”

白少爷问:“那……那他若是再进山呢?”

周旅长道:“好不容易才把这巨匪招出山,我会放他再进山?!”

白少爷点点头:“好,这么说,我进山就是,你周旅长说哪日进山,我便哪日进山。为了玉钏,就是真被匪杀了,我……我也情愿!”

周旅长拍着白少爷的肩头赞道:“这就对了嘛!身为男子汉,就得有血性,有情义!”

于是,白少爷一举而变成周旅长安国保民军的上尉副官,三日之后由两个卫兵护着,挑着“言事”的黄旗,经由一线天,进了拒马峡……

十一

这两年玉钏在拒马峡中实是活得轻松欢悦,徐福海对她的夫妻恩义自不必说,道是如漆似胶也不过分。玉钏想得到的得到了,不想得到的也得到了,闹到后来,山外传讲徐福海,山里只言徐嫂嫂,都说徐嫂嫂是慈悲菩萨转世。

徐福海知道玉钏心肠软,抢掠勒赎的事都不让玉钏与闻,专为玉钏在点金地朝南的半山坡上盖了三大间新房,又按玉钏的意思建了座菩萨庙。玉钏说徐福海杀人太多,来世难得超生,她要为福海的来世日日诵经。徐福海只信今生,不信来世,却还是被玉钏的真诚打动了,但凡可不杀人时,便不再去杀,山中撕票的事也日渐少了。

徐福海手下的弟兄对玉钏更是敬重,有啥稀罕物总要拿来献给嫂嫂。

火烧观春楼那回,刘三生拿了个在楼里掠来的红缎胸罩献给玉钏。山里的女人只用抹胸,不知胸罩为何物,莫道刘三生,就是最有学养的二先生也不知道。刘三生献胸罩时便说,送嫂嫂一只两个兜的好钱包。刘三生自己腰间也系了只,是白布的,两处应隆起的地方都隆起了,一处装着吃剩的馍,一处装着把洋钱。玉钏接过红缎胸罩,脸比胸罩还红,当下把胸罩在自己胸前一比划,对刘三生说,这是女人用的东西。刘三生先是羞愧,继而就害怕了——怕有调戏嫂嫂之嫌,央求嫂嫂莫告诉福海,自己腰间的“钱包”也解下扔了。

这类事,玉钏自然不会告诉福海。

福海啥都能忍,唯有对调戏玉钏的事不能忍。去年秋天有一回,一个弟兄喝醉了酒,在玉钏腿下掐了把,掐得很重,玉钏失声叫了出来,福海大怒,要把那弟兄拉出去砍了。那弟兄却是三阎王手下的人,老三想劝却不敢。玉钏虽恨那弟兄无礼,还是站起来把福海拦了,只道那弟兄无意碰了她一下,是她惊怪娇气了些,并不怪那弟兄的,——遂自作主张罚了那弟兄三杯酒,就算拉倒。

事后才知道,那弟兄叫狗剩,只因着多年来随着福海老三抢抢杀杀,年过三十尚未娶亲,玉钏便扯着二先生的太太,为狗剩说了门亲——姑娘是点金地李家的。

狗剩大为感动,认亲那日,给玉钏跪下了,要认玉钏干娘。

玉钏道:“你年纪还长我许多,我岂能做你的干娘?”

老三和二太太偏说:“咋就做不得?做得,做得,小娘大儿子在那大户人家多着呢。”

于是,二十刚出头的玉钏便有了个三十多岁的干儿子,福海也顺理成章得了个干爹的名分。其后,狗剩为干爹、干娘真是卖尽了气力。一年前,和折山的杆子头目白脸狼谈判,狗剩单枪赴会,把白脸狼手下三十多号人马拉进了点金地——最让福海意外和高兴的是,还拉了架德国造的连珠枪。在山中枪就是命,甚或比命还金贵,连珠枪自是命中之命了。

是夜,福海对玉钏道:“当初真亏了你的心善,没让我杀狗剩,若是杀了,哪有今日这孝顺的干儿子。”

玉钏笑道:“凡事需得大度,你总还是大度的——这干儿子正是你大度的造化哩。”山中的规矩也按玉钏的意思改了些。

福海本有一戒:不得抢掠民女。

玉钏却对福海道:“山中弟兄也是有血有肉的大男人,也要做那男欢女爱的事,你不让他抢,他就不抢了?只是不让你知道就是。外出做事,你又不能总在他身边,弟兄们不抢只奸,更是害人。倒不如带些民女进山,让她们看看,觉着好就留下;觉着不好,放她们走;既稳了弟兄们的心,又不伤人,岂不皆大欢喜?!”

福海认为有理,把玉钏的话和二先生、三阎王说了,二人也都赞同。

嗣后便实行了,陆续掠了些民女进山,有的留下了,有的走了。留下的,弟兄们以礼相待,走了的,包些洋钱相送。这么一来,一些走了的竟又回来了。许多弟兄因此有了家室,对玉钏的感激之情自又多了一层。渐渐地弟兄们都不再把玉钏称做嫂嫂,只唤做娘娘。娘娘在山中是天良的代表,一切好事都是娘娘的;杀人放火,惩戒弟兄,一切坏事都是福海的。

玉钏因此渐感不安,终有一日,于床上枕边,对福海说:“这怕于你这总当家不好哩。”

福海亲昵地搂着玉钏道:“有啥不好?我做总当家自然是要扮个黑脸的,你做内当家,当然是扮白脸的,一黑一白,一刚一柔,正所谓天作之合。日后,这善事好事,你还得多做点才好——能拢弟兄们的心呢!”

山中岁月过得飞快,两年过得就像两个月。

这期间,孙旅长的兵马一次围剿,一次招安,都失败了。围剿那次,十几个弟兄守着那架连珠枪,没待孙旅长的人马接近一线天,便把围剿破了。

招安那回,福海和玉钏商量。玉钏马上想起了在孙旅长酒桌上受的辱,自然是坚决反对,还切齿对福海道:“若说咱是匪,孙旅长就更是匪,他咋有脸招咱的安?!再说,这畜牲又言而无信,反复无常,当初和民团李司令合伙打钱团长,待把钱团长的队伍打出了城,马上翻脸,枪口一调就打李司令,这事三弟比我更清楚,你不妨问问咱三弟。”

其实,在此之前,福海已问过了老三,且打定主意不受孙旅长的招安,和玉钏商量,只是试试玉钏的心是否还在凤鸣城里。

玉钏这么一说,福海自是满意,便说:“那就依着娘娘的意思,把孙旅长派来的那小子砍了。”

玉钏却道:“这又不对了,两国交兵还不杀来使哩,咱怎么就把人无缘无故杀了?放那人走,给他说清,咱不受这招安就罢了。姓孙的不服,让他只管来剿,——还说不定是谁剿了谁呢!”

福海搂着玉钏呵呵大笑:“好我个娘娘,口气比我这当家的还大一圈哩。”

玉钏小手捏成拳,在福海胸上轻轻捶着,娇嗔道:“可不就整整大了你一圈么,不大上这一圈,哪放得下你那吓死人的大东西呀?!”说罢,一阵银铃似的笑。

福海在那笑声中把玉钏抱上床。

……

不曾想,山外的变化真是快,无恶不作的孙旅长终于被打败了,当年周团副,如今的周旅长也派了人进山招安,派来的那人还偏是白少爷,白少爷偏又做了周旅长的上尉副官。

进山时,白少爷不说姓白,只说姓王。

白少爷来的也突然,事前毫无风声。

那日,玉钏去忠义堂找二先生聊天,进门后,极是意外地瞧见了白少爷,一时间,玉钏呆住了,几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白少爷倒还镇定,见玉钏进来,只偷偷瞅了一眼,又去和管事的二先生说话。

白少爷说:“……我们周旅长不是当年的孙旅长,最讲诚信,这次招安是很认真的。我们周旅长说了……”

二先生却打断了白少爷的话头,指着进了门的玉钏道:“王副官,你别忙说,这玉钏娘娘是我拒马峡女主,你要见见的。”

白少爷这才立起略微欠了欠身。

玉钏心慌意乱,怕自己于慌乱之中言语不慎惹下事端,只向白少爷胡乱点了下头,就要出去。白少爷却不让玉钏走,急急地对二先生道:“这位娘娘既是山中女主,我便要说与她听,敢问二先生,可否让你们女主留下,听我细细说?”

二先生点点头道:“自然可以。”

玉钏这才硬着头皮在屋里坐下了。巧的是,这日福海为排解白脸狼和山中弟兄的纠纷,去了虎踞关,老三出山做活,都不在点金地老营。

玉钏开初很有些紧张,坐在福海惯常坐的太师椅上摆弄手绢,白少爷都说了些什么并不知晓;更不敢正眼看白少爷,生怕稍不留意露出往日旧情,给白少爷带来杀身之祸。后来,胆子才渐渐大了些,将肘搁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托下巴,不动声色地盯着白少爷看,心里细细回想着当年的情形。

当年的白少爷比现在面前这个白少爷要胖一些,白一些,也是这样能说会道,什么“扫平军阀,再造共和”,什么“中华民国乃民众之国”,她还和他争辩哩!差点儿红了脸。

真像是昨天的事。

可不就是昨天的事么,白少爷来了,身上穿的是件长衫,脚下却是黄色的洋皮鞋,怪不顺眼的。白少爷拿来《三字经》、《百家姓》,还有一本半新不旧的国语课本,教她认字呢。白少爷说了,私奔的日子定在十八,再不变了,就算天上下刀子也走。白少爷还说了,已在省上买了房,是两间东屋……

恍然若梦。梦一醒,已是天上人间了……

眼前的白少爷却是瘦了,且比往日黑,也不知是不是那身军装衬的?白少爷不是在省上教修身么?不曾在观春楼大骂孙旅长和周团副这些军阀都是匪么?现在咋就做了匪副官?这二年他都是咋过的?那省上买下的两间东屋有没有女主人?

玉钏极想知道,却不敢问,也不便问。

白少爷仍在说。白少爷说周旅长任了镇守使。白少爷说周旅长的军队真是安国保民的。白少爷说城中的百姓都很拥戴周旅长……

见白少爷说到了拥戴问题,玉钏终于找到了插话的由头,故作平淡地问白少爷:“你和你太太也拥戴周旅长么?”

白少爷显然明白了,看着玉钏笑道:“我这做副官的能不拥戴自己的长官么?——只是太太却没有,如有必也是拥戴的。”

玉钏这才知道白少爷至今未娶,只怕还在等她,心中不禁一阵酸楚难忍,装出要吐的样子,扭过身子去捂嘴,顺手抹去了眼中溢出的泪。回过头来,玉钏再不敢听白少爷的诉说,只道心中发酸,要回房去。那时玉钏已有了身孕,二先生是知道的,二先生也没再留。

白少爷却在玉钏起身要走时立起道:“娘娘,你莫走,再听我说两句!招安的事,娘娘你得好好想想呢,你们总不能在山里呆一辈子。”

玉钏强忍着又要夺眶而出的泪水道:“这……这事你莫找我,我当不了家,你……你只管和二先生、徐福海去谈……”

晚上,福海从虎踞关回来,玉钏未及说起此事,二先生已先来了,见面便道,周旅长派了个王副官来招安,问福海是不是见见?

福海瞅瞅玉钏。

玉钏淡然道:“还是先不见吧。”

福海当即摆摆手。

二先生走后,玉钏才把今日这个周旅长和当年那个孙旅长的不同之处向福海说了,只道这周旅长的招安八成有诚意,给的名分也不算小,是上校团长,要福海好好想想。又说,山中小天下,山外大世界,真要成就一番事业,迟早总要开出山。

福海问:“你这意思是想受周旅长的招安了?”

玉钏点了点头:“不错,咱不能老是占山为王,杀人放火,为你的前程,也为了咱孩子日后出息,咱真得和王副官好生谈谈这事。”

福海沉默不语,倒背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不住地吸烟、咳嗽。玉钏便去给福海捶背,边捶边说:“你别以为我是为自己,想奔城里去。我诚心是为你和以后的孩子想的,若是你认为不妥,只当我没说就是。”

福海连连道:“我知道,我知道,不过,这事关系太大,我得好生琢磨哩。”

玉钏说:“你想这事要奔着自己和弟兄们想,只当没我,别老记着我要怎样。我怎样都不要,只要个你,你若打定主意不受招安,我还是你的压寨夫人。若你认为出山是条正道,我便随你出山去做团长太太。”

福海把玉钏揽在怀里问:“玉钏,你……你就别管我咋想,你……你先说吧,你是愿出山去做团长太太,还是愿留在山里做这压寨夫人?”

玉钏想了想,反问福海:“你要不要我说实话?”

福海道:“当然要你说实话了。”

玉钏抱住福海的脖子,在福海脸上亲了一下,很明确地说:“我……我想出山做团长太太。”

福海满脸困惑:“在山里不是挺好的么?皇后娘娘都当上了,几百口子弟兄,连我在内,都看着你这娘娘的眼色行事,你为啥还想出山去做团长太太?”

玉钏两只美丽的眼里一下子暴涌出泪来:“福海,你……你想想这是为啥?”

福海想不出。

玉钏推开福海,叫了起来:“我这娘娘是你和山里弟兄好意抬举的,凤鸣城里的一城男女仍是把我认做观春楼里的娼妇!我在他们眼里永远是个卖身卖笑的贱货!”

福海愣住了。

玉钏抹着泪,又说:“你呢,你……你徐福海不也是个命贱的主么?我为娼,你为匪,正应了一句老话——男盗女娼,咱、咱……咱这一辈子就只怕都要让凤鸣城里的人瞧……瞧不起了……”没说完竟泣不成声了。

福海这才明白了玉钏的心思,脚一跺,对玉钏道:“玉钏,你别哭了,明天一早,我……我就去和王副官谈——好好谈。只要他们有诚意,我包你从山里的娘娘变做城里的团长太太。”

玉钏抬起泪脸道:“只是……只是,你也不要为我赌气。”

福海取了手绢,为玉钏揩去脸上的泪:“我不是赌气,我只想为你争口气,让凤鸣城里的百姓都知道,当年观春楼里的玉钏如今比谁都强,也是上校团长的太太了,看他们谁还敢提观春楼——谁敢再提,老子这上校团长马上带兵灭了他!”

玉钏当即想到,当年为她破身时,周团副只是个小小的团副,如今已成了旅长兼镇守使。若是受了招安,福海今日做团长,往后还不知做到什么更大的长哩!夫荣妻贵,她这辈子也算做了回光彩像样的人。

玉钏这才破涕而笑,手往福海鼻子上一按,嗔道:“倒好像你现在真做了团长似的……”

十二

福海以山里最好的礼遇款待了白少爷,接下两天便和白少爷认真谈判。

虽说为了玉钏,福海已决意出山,但防范之心福海还是有的。福海没接白少爷带来的那张上校团长的空头委任状,而是要白少爷带话给周旅长,请周旅长亲自进山点编队伍,而后,发足三个月的粮饷,在山里练好兵再拉出山。

白少爷见招安有了眉目,心里高兴,连连应道:“这行,这行,点编时,就算周旅长有事不能来,吴副旅长必能来的——粮饷也不成问题。”

福海又说:“点出多少人得发多少枪哩。”

这话一说,白少爷搔头了,白少爷想了想道:“枪的事咱最好先不谈,——发枪是出山之后的事,在山里就发了枪,你们一变卦,周旅长还咋做人?外人不道他通匪么?!”

老三当即拍了桌子:“不相信我们还谈个鸟!”

福海和二先生接过老三的话头,口口声声大谈信义。

白少爷本无谈判经验,三个对手又如此纠缠,实是应付不了,这才说:“这事实是关系太大,我做不了主,得回去问周旅长……”

第三天,白少爷回去了。走时,玉钏随福海、二先生将白少爷一行送到点金地村口。

眼看着白少爷的身影渐渐远去,玉钏禁不住又有些伤感,心里盼着白少爷再来,又真怕白少爷再来。

晚上和福海对坐饮酒,多喝了几杯,玉钏把多月未动的古琴取了出来,说是要为福海弹琴助兴。福海见玉钏高兴,不便扫玉钏的兴,让玉钏弹了。玉钏如醉如痴弹《高山》《流水》,弹到后来,竟把两根丝弦弹断了。

福海这才有了些惊异,抚着琴问玉钏:“你今日是咋啦?”

玉钏笑道:“没啥——今日我这弹法不同往日,是北派的弹法,正为你这团长壮一壮出山的行色哩!”

福海疼爱地抚着玉钏的肩头说:“玉钏,我知道你这是高兴,可我还是要给你泼点冷水哩——受招安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也并不是我徐福海一人的事,只怕还要费些周折。”

玉钏轻柔地摆弄着福海的耳朵,娇声道:“这我知道哩——你若真是鲁莽行事我还不依呢。”

事情果然生出了周折。白少爷一出山,福海就和二先生、三阎王吵开了。

二先生和三阎王这两位事事依着福海的结拜兄弟,这回偏不依从福海了。二先生因为家在点金地,是点金地的老人,而且又生性淡泊,自然不愿冒险出山;三阎王早年和孙旅长、李司令一起打过周旅长,这几年又胡乱杀人恶名在外,也是死活不愿出门。福海不便把玉钏改变身份,幻想出人头地的真心思讲给二位盟兄弟听,只说这山里终是小天下,山外才有大世界,男儿一生得为大世界活着,不能这般蝇营狗苟。

二先生不信这话,摇着头道:“小天下也好,大世界也好,人只能活一回,只能有一种活法,犯不上如此折腾哩!”

老三也说:“大哥,谁不想要那大世界?想便能要到么?我只怕咱一出山,还没在那大世界里站住脚就被人家吃了。孙旅长靠不住,这周旅长只怕也是靠不住的,我敢用这脑袋和大哥打赌!”

福海笑道:“谁和你赌脑袋,你自己说过,你那脑袋本是我借给你用的,难道忘了不成?!”

老三苦苦一笑:“大哥,我今日可没心思和你开玩笑呢!咱说真格的,这山好歹不能出——就算周旅长真靠得住,咱也是寄人篱下嘛,哪像在这里,能由着咱们的性子来?!”

二先生点点头道:“三兄弟这话不错,男子汉大丈夫,宁为鸟头,不为凤尾,在我看来,就冲着大哥你的血性,只怕也不是个做凤尾的人。若是出山后和周旅长闹翻,你又咋办?”

福海平静地说:“这些我都想过了,山外世界自有山外世界的规矩,周旅长的保民军也自有一套军纪,咱要决心走正道,必得收敛心性,吃些委屈,这是该当的。说起鸟头凤尾,我也有一想:任谁要成就一番事业,还不都得从凤尾甚或鸟尾做起么?哪有一上来就当凤头的?!”

二先生和老三都不做声了。

福海又说:“你们担心姓周的招安有诈,我倒认为有理,这咱不能不防,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么,我不到万全之时断不会把弟兄们带出山的。”

二先生长叹一声:“大哥,你要真是已经打定了主意,我也就不再多说啥了,你和三老弟只管走——愿走的弟兄你们都带走,我却是哪儿也不去了!”

福海笑道:“受了招安,我们就是官军,你老二还在山中为匪,我们倒是剿你不剿?”

二先生说:“这你倒不必多担心,一俟你们受了招安,我这点金地再不会是个窝匪的巢穴,山中可耕之地足以养起一村老少爷们了。”

福海想了想:“这样也好,就想都走也办不到,——不少弟兄都有家室,老老少少也得有人照应,二弟留下正好可以照应他们,免得在外的弟兄悬心。”

二先生深谋远虑说:“还不光如此呢,我这也是给你们山外的弟兄留条退身之路,一旦你们在山外混不下去了,这里还有你们的老营。”

福海赞道:“对的,这样最好!”

继而,福海想到,这次出山受招安本是为了玉钏,三阎王实在不愿出山,也是不好相强的,转而又对三阎王道:“三弟,你不愿出山也留下吧,待大哥我闯下一片世界,你再来寻我!”

这么一说,三阎王反倒下了决心,气狠狠地说:“大哥别这么埋汰我,我这头本是大哥的,大哥去哪,我……我自得去哪!日他娘,这条命玩到哪日算哪日!”

福海拍了拍老三的肩头:“别这么说,出山不是送死,咋就这么丧气?大哥我把话说在这里,我的命在,你的命也就在。任谁敢动你一根汗毛,大哥用枪子和他说话!”

老三眼中噙上了泪:“大哥,你这……这话我信。”

福海快乐地道:“那就别说啥了,我做团长,你就做团副,也给你闹个中校、少校的衔,日后混好了,那就是将军,像那周旅长,起码是少将!”

二先生提醒说:“前时投奔咱的白脸狼,只怕也要给他弄个衔的!”

福海想了想:“给他个营长当吧!”

当下,福海和二先生、三阎王又是一番合计,把营连排三级官长的名单列了,心理上已觉着自己是半个官军了……

晚上,福海把白日议就的一切和玉钏说了,玉钏也认为这样安排最好,二先生一来不愿走,二来老营确要留人,以应不时之需。

然而,对封许官长的名单,玉钏却有看法,认为白脸狼进山时日太短,尚算不得体己弟兄,且又经常惹是生非,不是可重用之人,倒是狗剩,名分上是他们的干儿子,又是把白脸狼拉进山的人,营长让狗剩当才好。

福海笑道:“你说的不错,我何尝不想这么办呢?!只是狗剩虽好,统不下白脸狼手下那杆人马;再者,咱要出山,前程未卜,就得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玉钏问:“万一白脸狼心存异心咋办?”

福海道:“我也防了一手,就把狗剩派给白脸狼去做营副。”

玉钏这才没再说啥。

因为福海决心已定,招安的事进展顺利。

没多久,白少爷又进山了,还引来了大鼻子吴副旅长和一干卫兵。吴副旅长带了一堆空白委任状来,大宴之后,借着酒意,按福海和二先生、三阎王排定的名册,提笔就写,校尉军官委了几十个,并说定了,次日在点金地村头点编弟兄,点出多少人发多少人的饷。福海几个头领当夜就忙活起来,脚不沾地地四处乱跑,要点金地和周围山中凡带的,明日全去站队,且要带上宰人的家伙。怕有人不来,福海事先声明,凡来站队的一人发大洋一块。第二天中午,点金地村头热闹了,老少爷们来了黑压压一片,七八百号真匪自不必说,还有好几百号当地乡亲也都来了。手上掂的家伙也是千奇百怪,有切菜刀,有顶门棍,甚或还有秫秸秆。

福海怕吴副旅长挑眼,中午又死灌了吴副旅长一通酒,灌得吴副旅长连站都站不住,待到点编时,吴副旅长只好让两个卫兵架着。吴副旅长醉眼矇眬一点,竟点出一千二百三十八名匪来。于是,吴副旅长便说,够编个独立团哩!

既是独立团,这枪支饷项就可观了。酒醒之后,吴副旅长苦着脸对福海说:“我们安国保民军旨在安国保民,断不能像孙旅长的军匪那样祸国殃民,不说枪支,饷项都困难哩。”

福海问:“那咋办呀?”

吴副旅长想了想说:“这样吧,先发一个月的饷,作为弟兄们出山安家之用。至于枪么,周旅长说的明白,从孙旅长的败兵手上缴了些,可以发二百杆,条件是,必得在队伍到了凤鸣城外再发。”

福海大失所望,冷冷一笑道:“那就甭谈了,你们周旅长有一个旅,老子有一个团,老子这团还有连珠枪,你们只管来剿好了。”

吴副旅长忙道:“哪里,哪里,就是真谈不成,咱也不打,打啥呢?打了两败俱伤。”

福海说:“那好,你先请回吧,代我谢周旅长这番好意了。”

吴副旅长却道:“徐团长,你甭急么,谈判谈判,就是好好谈么。”

福海火了:“谁是你的团长?八字还没一撇呢!”

吴副旅长不火:“好好,我的徐爷,你再想想,我也再想想,看看还有啥好办法没有?我不走,就在这候着,只把王副官派出山,传个信,让周旅长也去想想。”

福海答应了。

……

玉钏得知这番情形,料定周旅长有诚心。周旅长的队伍当年就不坏,连风尘中人都关心,逼着死鬼郑刘氏给月经期间的姐妹们挂红灯,放例假。周旅长更不用说,曾答应给她赎身的。今日周旅长一心要收编福海的弟兄,只怕也有她昔日情分的缘由吧?却不敢和福海戳破这层纸,只要福海少些疑心,万不可把事弄砸了。

徐福海说:“这我知道——你既想做团长太太,我就断不会往砸处走的。不过呢,谈判这种事你不懂,就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我不翻脸,他不让步;我脸一翻,他就得再思谋、思谋。”

玉钏想想也对,便没再说啥。

福海偏又搂着玉钏亲了一口说:“你放心,只管等着做你的团长太太好了。”

玉钏就势吊到福海脖子上撒娇道:“我若做不成这团长太太,就再不让你碰我!”

福海连连说:“那我就去做这团长了——玉钏,你看着好了,他们马上还得来谈哩!”

……

真叫福海猜对了,两日后,白少爷又进山了,和吴副旅长叽咕了一番,重开谈判,答应先发两个月的饷,并先送一百杆枪来,以示诚意。但是,吴副旅长提出两个条件:一,山中弟兄须在十日内开出山;二,山中弟兄为示诚意,得把玉钏送到凤鸣城里做人质。

第一条,福海当场应了,第二条死也不应,谈判又僵下了。

玉钏更觉得周旅长招安的真诚,便对福海道:“人家看来是真有诚心的——咱防人家,人家自然也得防咱嘛。我就先去几日,你们不也就过来了么?你就权当我是走了趟亲戚。”

福海不语。

玉钏又道:“你是怕他们欺我么?我想他们不敢哩!只要有你在,他们断不敢碰我一下!”

福海依然不语。

玉钏实是想先走一步,一来为福海和山中弟兄探个虚实;二来,也会会白少爷,把昔日该了断的全了断它。自然还得见见周旅长,让他看在当年给她破身的情分上,日后不要难为福海。

福海沉思半天,终于说话了:“玉钏,你认定周旅长是真心么?”

玉钏点点头:“我认定他是真心。”

福海脚一跺道:“那好,一百杆枪我不要了,领了两个月的饷,就把人马拉出山,你不必去做人质!你比一千杆枪都金贵!世上枪多的是,玉钏只你一个。”

这山也似的情义又撼出了玉钏的泪水。

玉钏想到自己刚才还在挂念着白少爷,便觉着对不起福海,扑到福海怀里呜呜地哭着说:“这……这世上只你一人对我这么好,我……我听你的——啥都听你的,你现在就说不受招安了,我……我也不怨你……”

福海在玉钏乳上摸了一把,开玩笑说:“我哪敢呀?你可说过了呢,你那身子只让团长碰,再不让匪碰了……”

如此一来,谈判告成。

一周之后,一万多块大洋的军饷运进了山,福海发了大洋,又把多年积下的钱财分了,带着五百来号弟兄浩浩荡荡整队出山,那阵势已有了几分官军的模样。

到这当儿了,二先生依旧放心不下,再三交待福海:“一看事情不对,千万不可犹豫,只管往山中退。”

福海说:“我知道,弟兄们出了一线天,你给我立马封山!连珠枪留给你,我呢,也见机行事!”

二先生道了声“珍重”,在福海和玉钏面前跪下了。

福海忙把二先生拉起,搂着二先生,暗暗落下了两行泪来。

玉钏心中也是难过,红着眼睛别过身子。

只三阎王颇不耐烦,在一边连连说:“走都走了,还磨蹭个啥?在山外不如意咱再回来就是,看这啰嗦劲!”

这时,残阳如血,西天正红……

十三

徐福海弟兄出山这日,凤鸣城中一片忙乱。

周旅长的旅部兼镇守使署紧张开会,开的热烈异常。进山谈判的吴副旅长、白少爷一派力主剿灭徐福海;原孙旅长的独立团团长、现安国保民军参谋长一派主张改编徐福海;双方争得不亦乐乎。主剿者认为,徐福海这帮山匪极是狡诈,且经年为害,不借此机会彻底除之,必有后患:匪们因着官军的名义有了更多的枪弹,倘存异心,一朝重回山中,势必如日中天不可收拾。何况编例一开,还会诱引出新的匪来,歹人会想,为匪也能修得正果,只要动静闹大,就会收编,长此下去,必造成收编一批,生出一批的恶劣效应。主编者则认为,官府要讲信用,不能出尔反尔。今日把出山之匪剿掉自然痛快,可日后就没人相信官府了。再者,安国保民军也需扩大势力,多些力量有何不好?!若怕匪们存有异心,自可小心防范,一俟发现不轨,再行消灭不迟。周旅长看着手下的军官争,只在会议厅里来回踱步,并不表态。

商会里,赵会长和城中绅耆也在聚商,意见大体一致,主剿不主编。镇守使署还在吵着,商会这边,赵会长已代表众绅耆草拟“万民状”了。赵会长和众绅耆吃尽了匪们的苦头,为一次次剿匪,破费了不少钱财,可不想再留下后患了。孙旅长两次借剿匪进行的敲诈不算,这次周旅长真格剿匪,也照旧要商会出钱,给匪们送进山的“军饷”是城中各商家分摊的,就连原要送进山的一百杆破枪,也作价两万要商会出——这真滑天下之大稽:匪们绑他们,抢他们,他们还得**去武装匪们!当时说到把一百杆枪送进山,最先反对的就是赵会长。

赵会长认定此举不可取,要周旅长慎重。

周旅长却道:“我这枪也不是白送的,是想用这一百杆枪换出玉钏,只要玉钏出来,我不怕匪们不出来!就算他们不出来,我也对得起玉钏了。”

周旅长这么一说,赵会长才无话了。

周旅长只因着当年的青楼情分,能对玉钏这么尽心,他赵会长欠着玉钏的救命之恩,更得尽心尽意——说到底,剿匪倒在其次,救出玉钏才是根本。

不曾想,徐福海那匪甚是狡猾,大概摸透了他们的心思,宁可先不要那一百杆枪,也不放玉钏出山。这对玉钏虽然不利,对剿匪却又有利了,而剿平了徐匪,自然也就救出了玉钏。因此,赵会长极力主剿,不主编——编了不好办,徐福海真成了团长,玉钏这辈子也就难逃徐福海的手心了。

赵会长再也忘不了那年在山中和玉钏分手时,玉钏那番悲苦欲绝的饮泣。

根除经年匪患在此一举,今日匪既出山,再无生还之理。

赵会长拟就万民状,引着几个有些头面的绅耆,去了周旅长的镇守使署,打定主意,在递交万民状时,要迫着周旅长下定剿的决心。

镇守使署的会却还没散,一个年轻副官让赵会长一行先在会议厅旁的屋子坐下了。

刚坐下没几分钟,就听得会议厅里有了日娘捣奶奶的骂声,继而,又听一阵乱响,身着军装的白少爷捂着流血的鼻子栽将出来。

赵会长扶住白少爷,未及问明事由,已听得周旅长在会议厅里拍着桌子在吼:“这像什么样子?!剿也好,编也好,都好好谈么,岂可动手打人?白少爷虽说言词不当,也是老子请来的,也为咱立了功的!”

就吼到这,周旅长气呼呼出来了,大约是寻白少爷的。

果然是寻白少爷的,要白少爷进屋继续开会。

白少爷不愿进屋了,在屋门口对周旅长说:“你们要编只管编吧,我不说你周旅长骗我,只说我白某人瞎眼就是!”

周旅长皱着眉头道:“我还是那句话,编也好,剿也好,是我的事,我只担保把玉钏给你,其它事你莫多嘴!”见赵会长和几个有头面的绅耆也在,周旅长抱拳道了声“各位稍候”,又回了会议厅。

赵会长这才问白少爷:“周旅长和那帮军官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看光景是要剿呢?还是编呢?”

白少爷沮丧道:“只怕要编哩。”

赵会长和众绅耆都感意外,脸全拉下了。

白少爷又说:“我这回只当又做了场梦吧!可……可这梦做得还值,虽没能和玉钏说上几句话,总还见了几面,死也无憾了。”说罢泪水直流。

赵会长心里也难过,拍着白少爷瘦削的肩头说:“先别说这冷心的话,办法还有,周旅长毕竟不是孙旅长,人好,而且……而且要救玉钏的心和咱是一样的。”

白少爷不信。

赵会长不便把周旅长当年给玉钏破身、许诺为玉钏赎身的旧事扯出来,又安抚了白少爷几句,也就算了。

会又开了一阵儿,终于散了,定下的计划是编是剿谁也不知道。赵会长和众绅耆追问周旅长。周旅长避而不谈,只道是军事机密,行动之前不可谈的。

赵会长无奈,只好把“万民状”递上去,言明商家百姓主剿的意思,且吞吞吐吐说:“如……如若这回旅长您仍是不剿平这帮山匪,只怕……只怕日后再要向城中百姓筹饷就……就难了……”

周旅长脸一黑道:“你们这是要讹我么?”

赵会长和众绅耆慌了,都说不敢。

周旅长哼了声:“我谅你们也不敢!”

赵会长和众绅耆见周旅长不吃硬的,又来软的,大谈百姓受匪害之苦,不剿了真是不得了,了不得的。

缠到末了,周旅长终算透了句话:“这会儿,我不能说剿,也不能说不剿,一切得看发展;若是徐福海那匪不存异心,收编过来不再作乱自是好事。若是徐福海存了异心,老子就剿了他,为民除却一害。”

赵会长一行这才谢了周旅长,诺诺退去。

临别,赵会长又对周旅长道:“不管咋着都不能伤着玉钏啊!”

周旅长心照不宣地冲着赵会长点了点头,应道:“这是自然!谁敢伤了玉钏,本旅长要他抵命!”

队伍进了一线天峡谷,二先生手下的人便把内峡口封了。福海行在峡谷底,眼见着头上悬崖绝壁上有人影晃动。出了峡谷,有个十余户人家的小村落,是经年通匪的所在,福海不走了,令弟兄们当夜在此安营扎寨。

第二天再开拔,福海又把白脸狼手下的几十个弟兄留了下来。是白脸狼主动要求留下的。白脸狼说,不防一万,还防万一,内峡口封了,外峡口也得有人守着,一旦有变,才有退入山中的双重保证。福海认为有理,不顾周旅长派来的金参谋的反对,硬留下了白脸狼一干弟兄不说,还把几十杆好枪留下了。

玉钏认为不妥,说是走到这一步了,再无必要如此多疑。

福海道:“我不是多疑,是觉着不踏实。”

玉钏说:“既要留人,也该留咱三弟——你不想想,白脸狼若是不想出山,叛了你,也叛了官府,咱说得清么?”

福海道:“这我想过,他不敢——内峡口有二先生把着,他就是叛了我,也进不了山。”

玉钏还是认定应留老三。

福海烦了:“道你不懂,你就是不懂,老三是我的团副,哪有不和我在一起的道理?况且,我们马上还要和周旅长有一番交涉,他也要去给我扮个黑脸的。”

玉钏这才服了,没再言声。

福海多疑,老三更是多疑。

第二日只离开外峡口不到十余里,老三就不愿走了,扯着福海的胳膊道:“大哥,这事太悬乎,咱把连珠枪留在了山中,几十杆好枪又给了白脸狼,现时咱五百多号人还没一百条枪,再往前走,人家把咱后路一抄,咱退无可退,守无可守,整个儿完蛋!”

福海心里也虚,便问:“依你咋办?”

老三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该咋办,只觉着不能再走了,现在若有意外,咱还有把握退进山,他们想拦也拦不住,再朝前走会出啥事我不敢说哩!”

福海想了想:“我们再走二里,到李圩子歇下,那地方你知道的,有寨圩子,遇事好抵挡,不行往山里走也是方便的。”

老三点点头:“先说歇下,实则住下,就在那里和周旅长重开谈判。咱已经出山,自然显示了诚意,周旅长也要拿出些诚意的,咱接着前时那个碴子要枪,一百杆枪不送来,咱死活不走。”

福海笑道:“给一百杆枪咱就走了?”

老三不解福海这话的意思,只盯着福海的脸看。

福海手一挥道:“给了这一百杆枪,咱也不走,咱点出的人马是一千多号呢,就以李圩子为老营,招兵买马,把一千多号人整齐,来个就地操练!”

老三抚掌大叫:“好,好!”

福海又说:“我们这么干也得有个说道,可以带话给周旅长,只道弟兄们抢惯了,恶习一时难改,非经一些时日的训诲不能带入城中,以免骚扰百姓,周旅长纵有不满也无话可说。”

那日中午到了李圩子,队伍真就不走了,一住就是三天,非逼着金参谋立马叫人把一百杆枪送来。福海和老三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说,枪不送来就带弟兄们退回山中;一个劝,莫急,莫急,周旅长会把枪送来的,人家堂堂镇守使能说话不算数么?

金参谋不认当初的账,摇着头道:“你们当初咋谈的我又不清楚,周旅长让我带兵我就只管带兵。”

老三怒道:“这一百杆枪原说送进山的,你这带兵的参谋会不知道?我们当初没要这枪,是为了表示诚意。你别他娘的装孙子!”

金参谋也火了,叫道:“那才不是啥诚意哩,是因为徐团长不愿让徐太太先进城。”

老三逮住理了:“好你个狗日的,刚才还说不知道,这咋又知道了?可见你们没真心!”转身对福海道,“大哥,咱不求他,咱走,还回拒马峡做咱的山大王!”

金参谋哪敢放老三和弟兄们走?气得跺了半天脚,连连说:“我走,我走,你们都是爹,我惹不起——我去给你们要枪去!”

金参谋走了。

两天过后,金参谋又回来了,没带枪来,却带了周旅长的话来,要福海和老三同去凤鸣城中谈判。节外生枝说,山中的点编不算,山中点出的是一千多人,如今只带出五百来号,这不行。老三又和金参谋吵,说带出的只是一部分,另八百口子过些日子就会作为第二批人马开出山。

金参谋不和老三争,只说:“你们和我吵没用,有啥话就去和周旅长说。”

只好去见周旅长。福海想,反正迟早总要见的。

老三多了个心眼,当着金参谋的面,把福海拦下了,红着眼道:“大哥,你不要去,只我一人去就够了,我三天后若不带枪回来,你定要把弟兄们拉回山去,万不可有丝毫迟疑!”

福海知道老三又防了一手,点点头说:“也好,就三天,你不回来我就走人,只要我徐福海在,谅周旅长也不敢怎么你!”

老三一瞬间似乎有了什么不良的预感,不安地说:“大哥,我……我总觉着这事哪儿有点不对头,闹不好只怕要把你大哥借与我的这头玩丢掉呢!”

福海一惊:“那就不去——我们都不去!”

那当儿,老三已从福海口中知道了玉钏想做团长太太的心思,便看着玉钏挤挤眼,笑道:“我得去哩,咱都不去,嫂嫂这团长太太就做不成了。我此一去,一半是为了大哥你,一半却是为了我嫂嫂!”

玉钏不相信三阎王此去会有啥危险,轻松地嗔道:“若是为我,三弟你就甭去了——我宁可不做团长太太,也不能让三弟把头玩丢了哩……”

老三又笑:“为了嫂嫂,就算把头玩丢掉,我也认了!”当日,老三带着刘三生和另外两个弟兄随金参谋去了,去的潇洒,德国造的二把盒子“叭哒、叭哒”地打着屁股蛋,枪把上的红缨甩得老高,远远看去像飞起的红蝴蝶。

福海和玉钏把他们送出好远,直到老三和刘三生并那两个弟兄的身影再难寻见,才双双转回圩里……

十四

李圩子是群山脚下的一个村寨,四周有寨墙,南北有寨堡子。整个村寨约有二百多户人家,家家通匪,是福海在拒马峡外最大的窝村。以往,福海手下的弟兄绑到小票并不都弄进峡里,有时就放在山外窝村,图个勒赎方便。为怕肉票知道置身所在,绑来时黑布蒙眼,放回时仍旧黑布蒙眼,故而不是内中之人,并不知窝村所在。

玉钏不晓就里,见李圩子百姓对福海的弟兄颇为欢迎,便以为是福海受了招安的缘故,就对福海说:“看来,咱受招安的路还是走对了,做官军总强似做山大王的。”

福海笑道:“这就是你的无知了,这里的百姓拥戴我,恰因为我是山大王。我做山大王对他们有好处,做了官军就要剿他们,他们自然不想让我受那招安的。方才还有人来劝哩,要我再别和官府谈判。”

玉钏忙说:“哎,福海,咱已走到了这一步,你可不能再听他们的呀!”

福海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晚吃罢饭,福海要玉钏早些安歇,想独自出去,玉钏只道一人害怕,福海才留了下来,留下后总是心神不定的样子,连话都懒得和玉钏说。

玉钏心中不快,故意把福海推到门口说:“要走就走吧,别老挂着脸让人看了难过。”

以为福海不会走,没想福海竟走了,说是怕周旅长趁夜偷营,得巡视一下寨圩子的情况,这情形在山里是从没有过的。在山里,玉钏说啥是啥,福海总是极顺从的,就算有天大的事,玉钏要福海留下,福海便留下。

福海走后,玉钏颇感伤心,觉着出山已有五日,福海疑神疑鬼不思进城不说还冷落了她。气恨恨地想,早知如此,倒不如不出山的好,在山里她是娘娘,弟兄们敬着,福海捧着;到了这,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又让福海时时忧心,真有点不值得了。当初刘小凤说的不错:人生在世钱势倒在其次,只一颗心是最要紧的。在山里,她任啥没有也有福海那颗心,日后却怕难说,城中花花世界,福海又是个上校团长,要真看上一个、两个俏妮儿,弄回家来做小老婆,她又能怎样?商会赵会长不就娶了三房太太么?娶了三房太太,不还老往观春楼跑么?

当年周旅长只是个团副,为嫖个女人就能那么花钱,福海现今成了他的部下,会不会学他的样呢?

这么一想,就头一次后悔起来,竟没有了做团长太太的好情绪。因此便觉得,在这李圩子多拖几天也好,拖得大家都不耐烦了,老三谈判再不成功,就叫福海一起回山吧。福海本是为她出的山,她要回山,福海自然还会听从……

于气恼中胡思乱想着,草草擦洗了一把,玉钏便上了床。

在床上躺着,气渐渐消了,可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禁不住又去咀嚼城里的往事。真切记起了自己头一次进城的情形,——印象最深的不是城墙、城门的高大,街上的热闹,倒是自己脚上穿的草鞋。仍感到自己穿草鞋的脚在小巷湿漉漉的石板地上走,一走一滑的。自打在观春楼门前扔下那双草鞋,她就变了身份,成了一个卖身的娼妇。今天却又不同了,今天,她和福海骑着高头大马,就要重进凤鸣城了,再不是那个穿着草鞋的小姑娘,也再不是那个受人**的娼妇,而是正经的团长太太。她相信,凤鸣城里的男男女女,必得为她今日身份的变化目瞪口呆。

这便又改了主张,盼着福海还是能把受招安的这条道好歹走完,至少能到凤鸣城里去一回,让她骑在马上,以团长太太的身份在凤鸣城里的举人街上走一遭,只走一遭就行。还一厢情愿地设计着,要是能在山中做着女主,又能时常到凤鸣城里走走,最是惬意……

在美丽的想象中已矇矇眬眬要睡去时,屋门外响起一片脚步声。玉钏以为是福海回来了,披衣起床,想去开门。不料,尚未穿上鞋,又听得“扑通”一声闷响,像有什么东西倒在了地上。玉钏有点害怕,走到门旁,愣了半天没敢开门。

门外有许多弟兄在叫喊,门被砸得山响。

玉钏听出相熟弟兄的声音,才怯怯地下了门上的插棍。

门一开,几个弟兄架着一个血头血脸的人进来了,进来就问:“大哥呢?”

玉钏说:“你们大哥怕官军偷营,正在圩中巡视哩!”

为首的一个老弟兄叹道:“唉,真被大哥估着了,姓周的果然没安好心,咱一线天的后路已被他断了。”

玉钏大吃一惊,忙问:“谁说的?”

老弟兄指着地上那个血头血脸的人道:“狗剩。”

玉钏这才知道那人是自己的干儿子狗剩,一下子软软地跌坐在地上。

跌坐在地上后,玉钏没往起站,忙用衣襟去揩狗剩脸上的血。

老弟兄说:“娘娘,别忙了,得快去找大哥。”

玉钏连连点头:“你……你快去。”

老弟兄转身就跑。

玉钏又把他唤住了,结结巴巴说:“后……后路被抄的事,你……你先别嚷嚷,嚷嚷出去,乱了人心,也会急坏你家大……大哥。”

老弟兄“唉”了一声,出得门去,一溜烟不见了。

玉钏努力静了静心,要身边的弟兄帮她给狗剩包扎伤口,自己立起身走到床前,伸手扯过一条干净床单撕了。

守在狗剩身边的弟兄道:“娘娘,狗剩怕不行了,要和你说话哩。”

玉钏甩了床单,重在狗剩身边蹲下。

狗剩张了张嘴,喊了声干娘,断断续续地道:“白脸狼,可不……不是好东西,被周旅长买通了,在……在山里就买通了,守……守外峡口不是为咱,是为周旅长。我……我到今日才发现,但一……一发现,他们就向我下了手,捅……捅我三刀,把……把我推下了山崖,以为我死定了。我……我偏没死,就……就来报信了。”

玉钏问:“他们知道你到这来么?”

狗剩道:“不……不知道。他们正怕我报信才下……下的手。他们大概是想在你们往峡中退时再打……打你们。”

玉钏强忍着泪道:“好了,你……你别说了,咱会有办法的。”

狗剩笑了:“有办法就好,就……就好……”

就说到这,狗剩再无话了,待福海回来,狗剩已气息全无。

福海看着咽气的狗剩,自知已走上绝路,恶狼似的在屋里转了半天,气狠狠下了命令:“日他娘,开拔,立马开拔!”

玉钏小心地问:“向哪开拔?”

福海吼道:“自然向山里开拔,还能向哪?!”

玉钏更加小心地说:“只怕不行吧?山口那地形咱不是不知道,咱往那开是死路一条。你得再想想,万不可莽撞。再者,据狗剩说,白脸狼时下还想瞒咱,咱就装作不知,派个弟兄混进山,给二先生报个信,让二先生从山里接应行么?”

福海想了半天,摇头道:“就目下看来,从白脸狼眼皮底下混进山断无可能,要进山得想别的法。”

福海思谋半天,终又有了主意。

命令改了,不开拔了,福海连夜派了个能攀绝壁的弟兄攀过一线天进山,让内峡口的二先生带人沿两边山崖往外赶,用连珠枪扫掉外峡口的白脸狼,打开入山之路。同时命令圩中弟兄不动声色,只当不知道这番事变,待得听到外峡口枪声一响,便向山中速退。

然而,一切已来不及了。

天未大亮,随老三进城谈判的刘三生跌跌撞撞回来了,见了福海便大哭道:“三……三爷已被周旅长扣了,周旅长要用三爷换玉钏娘娘,而且明着说了,人家此番大动干戈全是为了咱这玉钏娘娘!”

福海一听刘三生这话,惊呆了。

玉钏也惊呆了,她再也想不到,当年那个周团副,今日这个周旅长,竟会为她闹出这么一番轰轰烈烈的大动静。

刘三生此刻已无了往日对玉钏的敬爱,恨恨地盯着玉钏,对福海道:“总爷,咱今日全害在这娘娘手上了,咱这娘娘原是人家周旅长的旧日相好,当初为她破身的就是人家周旅长!”

这又是玉钏没想到的事,这深藏于心的往日旧事,竟也被刘三生知道了,而且又是在这紧要关口知道了!身子一软,玉钏面团也似的瘫倒在地。

当年搂在马上把玉钏带进山的刘三生,今日连看也不看玉钏一眼,只对福海道:“总爷,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你是要咱三爷,还是要你这娘娘,自己掂量着办吧!”

福海极度震惊之下,冷静得出奇。福海手提盒子枪,走到玉钏面前,一把拉起玉钏,淡然问:“这……这都是……都是真的么?”

玉钏身子软得很,仍想往地上倒,只是被福海的大手扯着,倒不下。

见玉钏没做声,福海火了,吼道:“我问你话呢!”

玉钏这才木然点了点头。

福海又问:“你真……真和周旅长好?”

玉钏只一愣,便甩着泪叫起来:“不!不!那时我……我在观春楼,没办法!谁给钱,我……我就得给谁扮笑脸……”

福海一声不吭,把枪在手上掂着,机头打开合上,合上又打开。

玉钏不再做任何解释,只等着福海的最后裁决。她认定在和周旅长的关系上,她是无辜的。周旅长做了什么是周旅长的事,与她无关。周旅长作为一个旧日情人早已死了,就连白少爷也早已死了,她要做的团长太太是徐福海这个团长的太太。

她无愧无悔。进山之后到现在,她再没做过对不起福海的事,白少爷三次进山,都想找机会和她说话,她一直是躲着的。

然而,福海纵然杀了她,她也无怨,福海和弟兄们走到今日这绝路上,全怪她,全怪她呀。受招安这条路不是福海和弟兄们要走的,是她要走的。是她要做什么团长太太。是她相信了周旅长和白少爷。她在凤鸣城中受了那许多**,仍忘不了**她的凤鸣城。她是自作自受……

刘三生又道:“总爷,要不你就杀了她,要不你就用她换回咱三爷,反正这女人你是断不能留了。”

福海气急败坏,劈脸给刘三生一个耳光,恶骂了一声:“滚!”

刘三生偏不走,仍凶狠地盯着玉钏看。

玉钏眼中泪水直流,饮泣着慢慢站起来,走到福海面前,夺过福海手中的枪,将机头合上;又从刘三生的腰间解下佩刀,递到福海手上,说:“福海,别犯难了,就用这个吧!马上还要打周旅长的官军和白脸狼那孽种,省颗子弹吧!”

福海没去接刀。刀落到了地上。

玉钏拾起刀,又对福海道:“你下不了手,我……我就自己来……”

福海一怔,上前夺过玉钏手中的刀,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说:“算了,玉钏,你……你走吧!你……你生就不是我们山里人!我……我当初把你看错了,本不该把你从观春楼弄来的——你……你的命根在凤鸣城里。你……你权当是在山里做了两年客吧!”

玉钏没待福海说完,就在福海面前跪下了,双手搂着福海的腿,泣不成声道:“福海,我……我不是客!我……我是拒马峡女主人,是……是你的压寨夫人!我……我肚里还有你的种!你的种啊……”

福海又说:“你如果还念咱夫妻一场,日后就想法把孩子给我送进山来。若……若是我不在了,就……就把他交给二先生。”

玉钏放声大哭起来,头直往福海腿上撞:“不,不,我不走,哪也不走!你要死,我就随你一起去死!我……我是山里人,我是山里人啊!别人不知道,你这没良心的也不知道么?!我是在俺爹娘死后,被狠心的舅舅卖进城的,卖进观春楼的。你……你还说过的,你我都是沦落人,我身为女儿家,沦入风尘;你身为男儿家,落入山野。你怎能不要我呢?世界再大,我却只有一个你啊!”

福海硬着心,就是不说话。

玉钏紧紧抱住福海的腿,泪水洒到了福海的脚面上:“我、我……我好悔呀,不是我,你……你和弟兄们哪会到这一步?!今日你要我走,倒不如杀了我才好……”

福海实是忍不住了,眼里流出泪来,弯下腰,双手扶起玉钏的脸膛看了半晌,才哽咽着道:“我……我再也不会杀你的,你……你也别说了。咋……咋说你都得走,我恨你,你得走;我不恨你,你也得走!”

玉钏仰起泪脸问:“你恨我么?”

福海先是摇摇头,后又点点头。

玉钏把福海的腿搂得更紧:“不!不!你不恨我,你不会逼我走的!”

福海脸上的泪落到玉钏头上,仰天叹道:“我要你,也要我家三弟。你不回城,三弟就没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城里那帮杂种恨不能把他生吃了。”

玉钏凄然问:“你我夫妻一场,难道不如个结拜弟兄?”

福海道:“不可这么比的。我说过,只要我的头在,我三弟的头也在!况且,这回三弟是为的我。”

玉钏泪水涌得更急:“三弟和你都是为的我,三弟自己也说过的。我也要救咱三弟呀,可我去了,真就能救下三弟么?福海,你再思量思量。”

福海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把玉钏搂在怀里,抚摸不止。

玉钏又说:“我如果真走了,你这儿会更险,那姓周的再无顾忌,会用连珠枪、大炮来打你的!姓周的若真是为了我,我在这里倒好,你们正可用我做文章!把我当做一个肉票,只说不放咱三弟,不放咱进山,你便把我撕了!”

刘三生直到这时,才看出玉钏对福海,对山中弟兄的一片真情。

心里惭愧着,刘三生“扑通”跪在玉钏面前道:“我……我混蛋,我……我错怪了娘娘!”

玉钏扶起刘三生说:“不怪你,只怪我轻信了那个姓周的!你马上再回城,让福海写封信给你带着,就是那话,不放三弟回来,便把我的人头给他送去!”

福海问:“这信是不是你写?你若能说动姓周的,岂不更好?”

玉钏惨笑道:“我如今在你们这,我的信他们如何会信?!还不说是你们逼我写的?!”

刘三生证实说:“不错,三爷也说玉钏娘娘是自愿留在山中的,周旅长就不信。”

福海再无高明的主意,也只得依着玉钏,把那杀气熏天的信写了。

刘三生拿着福海的信走了。

刘三生走后,玉钏又对福海道:“今日走到这一步,全都怪我,我若不想做什么团长太太,哪有这一出?!为救众弟兄出得绝境,周旅长要是真不让步,你……你就狠下心来,真把我的耳朵送一只给他们看看!”

福海紧拥着玉钏,梦呓般喃喃道:“谁……谁……谁动你一根头发丝我都不依,我徐福海只要活着,只要活着……”

玉钏俯在福海怀里,泪脸磨蹭着福海宽厚的胸膛,这才定了心。

也就在这时,几个弟兄惊慌来报,说是圩子东西两面已发现官军队伍,看光景是夜间偷开过来的,问福海咋办?

福海安详异常,轻轻推开怀中的玉钏,淡然道:“先把营中的三个官军代表杀了祭旗,而后向北突围,开往黑龙沟。”

一个弟兄问:“不是说定退回拒马峡么?”

福海叹道:“已来不及了,只有硬闯黑龙沟一条路了!”

那弟兄大惊失色:“黑龙沟是咱多年前的老营不错,可……可距这不下百十里,官军在哪一截,咱就完了!大哥三思!”

福海惨笑一声:“不必三思了,成败本是天意,天意助我,我必成功;天意灭我,我必被灭!”

弟兄们还不走。

福海火了,枪一挥,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生死存亡在此一战!有种的都随我来,和官军拼个鱼死网破!”

十五

周旅长决不信玉钏会甘心为匪为娼。

四年前为玉钏破身的景象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破身那日,和破身之前,玉钏都反复说过,今日跟了他,日后再不会和别的男人好了,求他为自己赎身。他当时沉湎于一时的欢快中,嘴上应了,心中并未多想,还认为玉钏太傻,头回接客就想到从良,实是单纯无知。如今再来回味,却就不同了,那单纯无知恰是最让人怜惜的,也恰是最动人心魄的。自然,他当初不给玉钏破身,也还会有别人为玉钏破身,只是没准为玉钏破身那人就会赎出玉钏哩,像白少爷这种多情的男人不就在眼面前么?!

玉钏不愿为娼,自然更不愿为匪。

被绑走后,在山中的情形赵会长说过,真个是太惨了,赵会长每每提及,总不免老泪纵横。白少爷三次进山,每次回来也都说,玉钏在匪手中,连个话都不敢和白少爷说,日子如何难熬自是可想见的了。

来谈判的那位匪三爷很滑头,偏说玉钏不是被绑去的,而是被请去的,还花言巧语说什么玉钏是山中弟兄的娘娘,心甘情愿留在了山中。周旅长和赵会长心中有数,不去和那匪三爷争,只把匪三爷扣了,要用匪三爷去换玉钏。

也怪那日酒喝多了些,周旅长把为玉钏破身的事说了,匪三爷这才明白了此番大动干戈的缘由,当下是发了一阵呆的。

然而,当晚把随从的一个小匪放回李圩子送信,再去和匪三爷谈时,匪三爷却笑了,说:“你周旅长当年只不过花钱买乐,纵是为俺玉钏娘娘破了身又怎样?你们讲究的那套贞守从一的臭规矩,俺山里不兴。你用我这破脑袋换俺玉钏娘娘,只怕是白日做梦。不说福海大哥不依从,就是山中弟兄也不会依从。你倒不如把我这脑袋砍了,给我福海大哥送去,倒也显得你的清醒爽快。”

周旅长问:“为你福海大哥,你真就不怕死?”

老三道:“我这头本是福海大哥借与我的,还给他正是该当。”

周旅长冷冷赞了句:“是条汉子!”

老三手一摆:“不咋,像我这号人山中多得是。你若真还有看重的意思,我便托你老哥一事。”

周旅长问:“啥事?”

老三手一挥,做了个杀头的姿势:“杀老子时别用枪,用刀。我说了,这头是借来的,你好歹给我还了,可别在城门口干挂着。再派人传个话,告诉我大哥,就说这辈子的人情账我和他清了,来世再平着身价和他一起打你们这帮灰孙子。”

周旅长阴笑道:“你别逼我杀你,老子现在偏就不杀,专等着把徐福海和众匪全抓了一起杀。如今他们已被包围,只待老子一声令下,就血洗李圩子!”

老三这才无了那份熏天气焰,破口大骂周旅长和他的安国保民军全是乌龟王八蛋。

万没料到,这老三当夜竟用碎玻璃割断腕上血脉,又自嚼舌根而毙。世上竟真有这种重义气的汉子。

看着这匪首的尸身,周旅长想,此人要他把头送给徐福海,用心可谓良苦:一来绝了他换回玉钏的念头;二来也促徐福海下定死拼的决心;三来又把欠徐福海的一世孽债了清了。

吃罢早饭,周旅长令人把随从的另两个小匪放了,要他们都看个清爽,他们的三爷非官军所杀,是自己寻死。随后,周旅长又让两个小匪把老三的首级割下,送回李圩子,并声明,这不是他周某人的主意,却是他们三爷自己要这样做的,他正是看重三爷的义气忠心,才成全了三爷。

两个小匪自无话说,用三爷的小褂把三爷的首级包了,诺诺退去。

小匪们一走,吴副旅长便问:“这么办好么?”

周旅长淡淡道:“也只能这么办了,李圩子已被包围,后路又被咱断掉,这戏不必再做下去了——首级送去,正可乱匪军心。”

吴副旅长又问:“你不说打这一仗全为了玉钏么?玉钏不回来咱就攻,万一伤了玉钏咋办?枪子炮弹可没长眼呀!”

周旅长苦着脸说:“已经没有再好的办法了。我用一百杆枪和他们换,他们不干;我用这匪老三换,匪老三竟宁可死。我只有一打!只是不可太急,要抓住战机,待他们梦想往一线天退时再打最好。”

……

整个上午,官军方面都在调兵遣将。凤鸣城里蹄声阵起,尘土飞扬。大兵们满街乱串,连炮都拉了出来,完全一副大战的样子。绅耆们便说,这周旅长和孙旅长就是不同,不唱兵马歌,只打正经仗。

赵会长见这阵势,又怕了,唯恐那碗口粗的炮真把玉钏轰成玉珠子,气喘吁吁跑到镇守使署,要周旅长炮下留人。

周旅长拍着赵会长的肩头道:“放心,放心,大炮是用来造势的——不到万不得已并不真轰。对包围李圩子的弟兄,我已下了死命令,不准伤玉钏一根汗毛。”

赵会长心慌意乱地说:“那……那还是险!玉钏在匪手上,咱不伤她,匪……匪若伤她咋办?”

周旅长道:“这我已想到了,不到最后时刻不进攻。”

就说到这,副官送来了一封信,说是昨夜放回的那小匪又回来了,带了这封信来。

周旅长接过看罢,一言未发,把信递给赵会长看。

赵会长一目十行看毕,惊叫道:“这……这更打不得了!一打,玉钏可……可就完了。”

周旅长恨恨地道:“这更得打!匪们这么歹毒——连这么个天仙似的小美人都舍得残害,不打掉如何得了?!”

赵会长把缺了只耳朵的脸凑到周旅长面前:“我……我知道,匪们既这么说了,就敢这么做的——他们真敢动手撕了玉钏!周旅长,你……你可不能大意,你……你看我这耳朵,就是……就是当年被他们割去的……”

周旅长不理会赵会长,只问送信的副官:“来送信的那个小匪走了没有?”

副官道:“没走,说要等你回话。”

周旅长想了想:“马上给我印一百张免死证,盖上官防和我的名戳,只写明一句话:凡在此次官匪作战中保护玉钏的,凭此证可免死归田;若待玉钏非礼或图谋不轨者,杀无赦——印好就让那小匪带走!”

副官一个立正:“是!旅长!”

十六

刘三生进得李圩子,正见福海、玉钏和众弟兄在葬老三的首级。首级是装在一只木头笼箱里的,玉钏俯在笼箱上痛不欲生,口口声声说三弟死得太冤。福海在掘好的坑旁立着,如石像木偶,恍恍惚惚,了无生机。葬地是圩中的高坡,坡上有旗杆,旗杆上赫然挂着三个官军代表的人头,三个人头穿成一串,仿佛巨大的糖葫芦。

刘三生走到近前,听到福海梦呓也似的对身边弟兄说:“埋了吧,若是大难不死还有往后,咱再把他请回山。”

刘三生不敢言声,眼看着弟兄们把笼箱放进了坑里,一锨锨往坑中填土,直待葬完,才扑到新土堆上放声大哭。

福海这才知道刘三生回来了,呆呆地看着刘三生,不言语。

这当儿,福海已是面如死灰,自知刘三生不会有啥好消息带过来的。一大早发现村寨被围,午后又发现正北的丛林中支起了大炮,看来官军已下定死打的决心。

早晨原要向北突围,队伍集合起来又改了主意,不是对官军还存有幻想,而是挂记着老三,怕这边一打,把老三的性命打丢掉;再者,弟兄们也觉着北进太险,不如在二先生的接应下退入山中安全,且官军也未开打,都劝福海再看看动静。

现时,动静不必再看了。老三用自己的血淋淋的人头逼着福海再次下了死战的决心;按时间推算,攀援绝壁进山的弟兄,也该引着二先生的人手打响了,一线天方向偏无枪声,这说明那弟兄信未送到,二先生已不可指望。

福海想,他主动往外打,还是比官军往寨里打好。他往外打,没准还能冲出去一些弟兄,就是都冲不出去,也可让李圩子的父老乡亲少受点灾难。让官军往寨里打就坏了,那炮火非把寨子轰平不可。

正这么想着,刘三生已满脸泪水来到面前。

福海问:“可有啥好话带过来不?没有就别说了,老子心烦!”

刘三生摇摇头,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叠免死证,递给了福海。

福海看罢,呆呆愣了好一会儿,仰面大笑道:“千军一战为红颜!真……真不知我和周旅长谁是吴三桂!”

玉钏惊疑,也要过一张免死证看了,看毕,一把撕了,对福海说:“福海,你还等什么,已是傍晚,正是突围的好时候,咱快走吧!”

福海凄然无语,把那免死证点出两张,迟疑了下,又点出两张,余下的亲自点火在葬着老三首级的新土前烧了,边烧边道:“三老弟,你大哥和你大嫂谢你了,大哥、大嫂在天上地下都不会忘了你的,这回是我这大哥欠你的了,下辈子,大哥就顺着你老弟的心愿去闯世界!咱只和官府做对头,再不会受啥鸟的招安了!”

玉钏也在新土堆前跪下了,泣诉说:“三弟,我和你大哥走了,我们还会来看你的,要说你大哥欠了你的,我这做嫂子的更欠了你的。嫂子自不会赖账的,嫂子任谁的账都没赖过,就是到九泉之下也要报你的恩!”

站起身时,玉钏见到,福海正把留下的那四张免死证一一发给刘三生和另三个往日和她最亲近的弟兄。

刘三生死活不接免死证。

福海一急之下,打了刘三生的耳光,还怒冲冲地骂:“到这节骨眼上了,你他妈的咋还这么混账?你护好你们娘娘,就是为我尽了心!这……这道理都不懂么?!”

玉钏这才明白福海是要送她进城。

只一愣,玉钏便疯了似的扑到福海面前,抓住福海叫道:“我不走,我……我哪儿也不去!你……你徐福海是个硬铮铮的汉子,咋就怕了那姓周的?!难道说我玉钏又瞎了眼不成?!”

福海冷静地说:“玉钏,任你说啥,这回你是非走不可了!”

玉钏疯笑道:“我……我明白了,你……你刚才说过的,千军一战为红颜,你后悔了!你觉着为我这么一个风尘女子不值得!是不是?!”

福海不言声。

玉钏又呐呐道:“也是,是……是不值得哩!我算啥?我是个观春楼的小**,谁……谁给钱都能买我的笑,买……买我的身……”

福海依然不语。

玉钏一把揪住福海的衣领:“你说,你倒说呀,是不是这么回事?!你要做孬种何不早做?为啥当初要把我从观春楼绑进山?为啥非要闹到这地步,让……让这么多好弟兄跟着遭难?到这地步了,你这孬种何不干脆做到底——干脆自己拿着免死证把我献给周旅长去?!”

这当儿,刘三生和福海身边的众弟兄全跪下了,都求福海留下玉钏。

刘三生泣不成声道:“总爷,娘娘是咱们的娘娘,是咱山中弟兄的神,咱就把她留下吧!她……她没准能护着咱冲出去哩!”

福海一脚把刘三生踢翻在地,吼道:“你们全他妈的混账!若是真为你们娘娘好,你们就他妈的送她走,想让她死在枪弹炮火里,就把她留下来!都给老子站起来,闭嘴在一旁呆着!”

弟兄们这才在一片肃穆中重站起来。

福海走到玉钏面前,用沾满泥灰的手揩去玉钏脸上的泪珠,轻声说:“玉钏,你知道我不是孬种,更不是觉着为你打这一仗不值,你心下啥都清楚,只是想激我。我明白,我……我不恼你!只是你得走,不走不行!你不走,我老挂记着你,这仗都打不好!这仗一打完,我和弟兄们只要冲出去了,任你在哪,我都去接你,就像那年在观春楼,我骑着马去。这你不信么?!”

玉钏点点头:“我……我信。”

福海笑了笑:“好,那……那就走吧!周旅长虽说不是东西,可能……能为着你玉钏认真打这一仗,我徐福海也是敬他的!见到他,你就把这话说给他听!”

玉钏摇头道:“福海,你错了。姓周的往昔是花钱买我的身,如今为我开战,也是当年花钱买下的情分。你咋这么糊涂?竟认为他不错!时至今日,你啥也甭说了,咱生,生在一起;咱死,死在一起!我不走,你那混话我也不会去说!”

福海急了:“你……你真不走?”

玉钏点了点头。

福海又道:“我……我把话说到这,这份上了,你……你还不走?”

玉钏又点点头,且在点头之际,往福海怀中依。

福海再无办法,狠下心来,对刘三生和众弟兄命令道:“给我……给我绑!把……把她绑起来,送出寨去!”

玉钏大叫:“谁敢!”转脸又对福海说:“你……你徐福海也真能做得出——当年把我绑着来,现今又……又要把我绑着送走……”

福海道:“我……我不绑你,你……你听话自己走,好么?算我求你了!”

玉钏摇着头,嘴里吐出一个字:“不……”

这就僵住了。

刘三生和众弟兄,一会儿看看福海,一会儿看看玉钏,都不知该咋办。

福海终于把枪拔了出来,指着刘三生吼:“给……给我绑,不听令的,我……我崩了他!”

刘三生和另三个拿了免死证的弟兄,这才怯怯地过来了,抓住玉钏噙泪绑了起来。玉钏拼命挣,两只手抓破了刘三生和另一个弟兄的脸。后来,因为又气又急,便挣不动了。

被绑好搭到马背上时,玉钏已昏厥过去,人事不省。

福海吩咐刘三生四人立马带玉钏出寨,并和刘三生言明,一俟他们出寨进入安全地方,寨里五百弟兄就一起向北突围。

临别,福海在玉钏苍白无色的美丽脸孔上最后亲了亲,头一回在自己手下弟兄面前跪下了,道是自己生死未卜,或许来日无多,若有个好歹,玉钏就拜托给众位了。

刘三生也带着那三个弟兄跪下了,头顶青天对自家大哥发誓,大哥在,日后必将玉钏娘娘给大哥送来;若是大哥不在,他们四弟兄就给玉钏娘娘养老送终。

这时,天已完全暗了下来,萧瑟秋风中,一匹老马驮着玉钏,伴着四个步行的弟兄,在一领白布小褂的招摇下,悄无声息地出了寨圩子的北堡大门……

十七

匪们的突围战,官军的剿匪战,当晚打响了。约摸是在头更时分打响的。枪炮声连天接地,在凤鸣城里听得清清楚楚。

有人说是看到了周旅长,周旅长骑着匹绝无杂毛的白龙马,疾驰出了凤鸣城,亲临火线,还亲手开了炮。又有人道,周旅长出城骑的是大红马,红得如血似火,像驾着一团祥云在飞,祥云在李圩子一落下,圩北的几十门炮没人拉炮栓,就自动射出了成百上千发炮弹,把李圩子按入一片火海之中。

枪炮声响了整整一夜,凤鸣城中的百姓便整整谈论了一夜。

谈周旅长和当年那个孙旅长的不同,多数人都夸周旅长好,真就安国保民哩!说声剿匪就动真格的,不像那孙旅长,干打雷不下雨,还借着剿匪的由头祸害百姓。

听城外枪炮声响得激烈,又有人忧心:这仗只怕打大了,徐福海那匪原不说要编一个团么?一个团该有多少人马?总得上千号吧?!这上千号人能那么好打?!若是打不掉,日后匪们还不血洗凤鸣城?!于是,一些有钱人家又连夜给关二爷烧香,求关二爷保佑周旅长和他的官军,这回务必把徐福海们全轰掉,可别留点渣儿。

赵会长家三个太太,平日里你争我斗,这夜好了,不斗了,都跪在关二爷面前为同一愿望祷告。她们都清楚,匪们只要留下了渣儿,最先倒霉的定是她们共同拥有的赵会长,她们的赵会长剿匪最起劲,匪渣儿逮着机会还不把赵会长活撕了!

往天以为这老东西死了会有家业好分,如今不成了,老东西要把家业全留给自己的侄子,她们自然不想老东西死了。

白掌柜也在烧香,为官军祝福。自老盛昌和观春楼一同被烧,白掌柜既恨儿子又恨匪,认定匪是因儿子恋着玉钏才放火报复的。自那以后,真就不要这独儿子了,一门心思想剿匪,只要一听说谁要剿匪,立马帮赵会长筹钱。

今个儿周旅长真去剿了,白掌柜喜得泪都出来了。知道儿子还死恋着玉钏,这时也不管了,看着儿子三次进山,并不阻拦,心想,只要剿掉山匪,儿子把那小**弄回来做太太,也比整日被匪搅得心惊肉跳好。

枪炮声在三更时分响得最烈,满城又传那炮是匪们打的,说那匪不是千把号,却是两千号哩!败走的孙旅长也在匪队里,带过去八门炮,还有三十架连珠枪。

有人传得更玄,说这本不是剿匪,倒是匪剿官军,官军上了匪的当,被匪包围了,周旅长吃了徐福海一炮,浑身是血落马而逃,时下正在教堂洋医院里救着,没准要完。且云,徐福海已发下话了,要把城中家有百块老洋底子的主都杀绝户。

有钱人家便慌了,三五成群到东关教堂去问,可见着浑身是血的周旅长?一问没有,才宽了心。宽了心,仍不敢去睡,一边把香火烧得更旺,一边把能藏起的细软藏起来,都心照不宣地认定,凡事往坏处想总没大错,万一倒过头来,徐福海那匪伙着孙旅长真把周旅长剿了,也是不怕的……

东方微明,先是无了炮声,后又无了枪声。

待日头升到两竿上,周旅长的队伍回城了。

满城百姓这才知道官军大胜而归,山中巨匪徐福海血淋淋的人头被一个官兵赫然挑在枪上。官军队伍进南城门的时候,周旅长下令,将徐福海的人头挂到城门上。当着人山人海的围观者,几个官军弟兄踩着木梯子,把徐福海的人头挂到了离城门头一丈多高的地方。

官军出城时没多少人见着周旅长,凯旋之际都见着周旅长了。

周旅长骑的既不是白龙马,也不是大红马,偏是匹高头青鬃马,搂在马上的还有个小娘们。

有人认了出来,说那小娘们不就是当年观春楼的红妮儿玉钏么?

人群中一片惊叫:“是哩!是哩!”

“真是奇了,被匪绑去这两年多,竟还没被糟踏死!”

“也亏得周旅长救了她,要不,迟早总得死在匪手上!”

“嘿,这玉钏咋这么俊?!莫非真不是人间凡品?”

因为玉钏,围在城里大街两旁的绅耆们,都不约而同地忆起了昔日的好时光,益发高兴起来,当下就有不少绅耆私下合计,说是平了匪患,城中安泰,这回观春楼真要重修了,偌大个凤鸣城,没个这样消魂的好去处,还能算个城么?!就算周旅长反对也得修。周旅长和那匪性的孙旅长不同,体恤民情民意哩!

到了镇守使署大门口,周旅长在一片森严的口令声中勒住座下的青鬃马,而后,让几个卫兵、副官帮着,轻轻将玉钏携下马来。

早就等在署中的赵会长和白少爷,忙跑过来,拖着哭腔唤玉钏。

玉钏只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将眼皮沉沉合上了。

白少爷要往玉钏身上扑。

周旅长马鞭一扬,让身边的卫兵把白少爷拦下了。

白少爷道:“周旅长,你……你不是说定了把玉钏还……还我的么?难……难道要赖账不成?!”

周旅长睁着血红的眼,一声大吼:“滚!给老子滚远些!”

赵会长和白少爷这才注意到周旅长脸色很难看,全无打了胜仗的得意,倒像刚刚出殡归来。

赵会长用眼角瞟了瞟白少爷,示意白少爷别胡来。

白少爷偏不理会,一把扯住周旅长手中的马鞭,益发急迫地道:“你……你答应过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周旅长猛然夺过马鞭,举鞭对白少爷要抽。

赵会长上前抓住了周旅长的手,连声道:“息怒!息怒!”

周旅长仍是气哼哼的:“这混账只顾自己!”

赵会长马上盯了白少爷一眼,说:“你也是,周旅长和弟兄们这一仗打得容易么?你一句感激话没说,只冲着周旅长要人,就——就好意思?!”

白少爷明白了,“扑通”跪下,对着周旅长连磕三个响头,才又涕泪交加道:“周旅长,您老救出了玉钏,您……您老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我姓白的永世不忘。今日我只求您老把玉钏还我……”

周旅长未待白少爷说完,手一挥,命令两个卫兵把白少爷拉走。

白少爷赖在地上不起。还伸出双手去抱周旅长的腿。

周旅长这才用马鞭点着白少爷的额头道:“你起来,给我滚,三天之后再来找我。如果玉钏愿跟你走,老子送盘缠让你们一起走。她若是不愿意,你就自此给我死了这份心!”

白少爷惊喜地问:“当真?”

周旅长点点头。

白少爷站了起来:“那我现在就和玉钏说几句话。”

周旅长甩手就是一鞭:“你……你咋这么混账?看不见玉钏如今是啥样子么?在匪手上这几年是好过的么?你……你就不能让她静静心!”

白少爷不知是被周旅长的话说服了,还是被周旅长手上的马鞭说服了,再没挣扎,乖乖随那两个卫兵走了。

白少爷走后,周旅长马上叫人把玉钏抬去找医官,并下了死命令:两天之内不准任何人打搅,玉钏要啥给啥,要咋着就咋着。又说,玉钏的话就是他的命令,违抗者军法从事。

到署内坐下,周旅长才对赵会长谈起了昨晚的激战。

周旅长感慨万端,说是徐福海不愧是条英雄好汉,凭五十来杆破枪,几百把大刀,竟打得这么顽强,竟敢和大炮、连珠枪并两个团的官兵硬拼,还梦想突出去。

赵会长小心地奉承说:“可……可有你周旅长的指挥,这仗咱终是胜了!”

周旅长叹道:“是胜了,可打得太苦……太苦,比打孙旅长还苦。打孙旅长,因为有城南独立团配合,一次攻城之役,才死伤三百号弟兄。这……这回,你知老子的弟兄死伤多少?”

赵会长不敢说。

周旅长说了:“死伤四百多号哩!死一百多,伤三百多!”

赵会长大惊:“咋会打成这样?莫不是孙旅长的人也混于匪中?”

周旅长摇头道:“不是,只徐福海手下五百杆匪,李圩子有寨堡,攻起来难,这是其一;其二是,匪们宁死不降,除了仗打响前保送玉钏出来的四个小匪,五百匪徒竟无一不做死拼的。弟兄们三次冲进寨子,又三次被匪们的大刀劈了出来。没法子,老子只好把寨子轰平了。”

赵会长问:“徐福海那匪是咋死的?是弟兄们用枪打死的么?”

周旅长道:“不是用枪,是用的炮。”

赵会长一怔:“用炮轰死的?”

周旅长点点头,又补了句:“他配。”

赵会长见周旅长心情太坏,怕再扯下去扯出麻烦,遂道:“旅长歇着吧,老朽和各界绅耆父老合计一下,看明儿个咋给旅长和弟兄们洗尘。”

周旅长摇摇头说:“算了,先等两天吧——玉钏要安歇一下,我……我也要静静心哩。”

十八

绅商各界的庆功宴是两天后举行的,地点在当年观春楼旁的“御宴饭庄”。这“御宴饭庄”极有名气,据说是当年乾隆巡幸时赐宴所在。辛亥年后改了名,叫“国民饭店”,城里的老客不管,愣瞅着门楼上的“国民”二字,开口闭口依旧“御宴”。

御宴饭庄玉钏并不生疏,当年在观春楼时,饭庄是常去的。赵会长请她去过,白少爷请她去过,周旅长也请她去过。那时,最有气派的是赵会长,一去就是三楼富贵厅,有时只他们两人,有时却有不少商界绅耆。周旅长为她破身吃喜酒,也在这地方,是堂面大出许多的玫瑰厅,记得摆了四桌,观春楼的姐妹大都去了。

今日又在玫瑰厅。

赵会长怕玉钏以为他小气,专门做了解释,说没安排在富贵厅,一则因为人多;二则因为周旅长亲点了玫瑰厅,不好不依从。

玉钏只当没听见,上了二楼厅堂,熟稔地走进左首女客专用的内室,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赵会长也跟了进去,立在玉钏身边讨好说:“就是不打扮,姑奶奶你都那么俊,一打扮真像个新娘子了。”

玉钏仍是不睬。

赵会长揣摸,是不是因为没请白少爷的缘故?遂又俯在玉钏耳边说:“今日不好让白少爷来,改日我做东,专请白少爷和你,这样更有意味,你说是不是?”

玉钏这才说了句:“我渴了,快给我泡杯水来。”

赵会长转身要唤堂倌。

玉钏气了,立起道:“我只要你去。”

赵会长忙不迭去了。

然而,赵会长端着香茶回来时,内室的门竟咋也唤不开了。

后来,周旅长在安国保民军一帮军官的簇拥下上得楼来,问起了玉钏,玉钏才自动从内室走出来,在首席周旅长身边坐下了。

周旅长在桌下拉着玉钏的小手问:“还记得这地方么?”

玉钏点点头:“记得的。”

周旅长笑道:“还记得当年你给我说的话么?”

玉钏苦苦一笑,摇摇头:“不……不记得了。”

周旅长死劲捏了捏玉钏的手:“我提醒一下——你说过,跟了我,再不会和别的男人好了……”

玉钏表情木然,仍是摇头:“我……我不记得了……”

周旅长叹了口气:“玉钏,我知道你恨我——一走就是这么多年,让你落到了山匪手里,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

玉钏把自己的手从周旅长手中抽回,淡然道:“你别说了,我真是记不起了。”

周旅长有些窘,停了一下,又讪讪问:“你可……可想当年的姐妹?”

玉钏摇摇头,又点点头,低语了一句:“只……只想我小凤姐姐。”

周旅长笑了:“噢,你不说我倒忘了——在这里吃喜酒时,刘小凤还骗我多喝了三杯酒!”

就说到这里,玉钏不再言声了。

……

开席后,赵会长、周旅长并那绅耆军官们纷纷立起致词。赵会长和绅耆们致贺词。周旅长和他手下的军官们致谢词。而后,赵会长们和周旅长们相互敬酒,喝得隆重,一时间都把玉钏忘了,竟都没注意到,玉钏一直滴酒未饮,箸筷未动。更无人看出玉钏脸色的不同寻常。

待得几轮酒反复敬过,周旅长重回到玉钏身边,才敬了玉钏的酒。

玉钏不喝。

赵会长便过来劝,说:“啥人敬酒都可不喝,只周旅长这酒是非喝不可的。周旅长情深义重,为了你玉钏不惜一战,死伤了几百口子好弟兄,你若是真就不喝,周旅长是要伤心的。”

玉钏没办法,这才含着泪把酒一饮而尽。

周旅长坐下,赵会长立起,酒杯端到玉钏面前,又要敬。

玉钏仍是推辞。

周旅长又替赵会长劝道:“喝了我的酒,也得喝赵会长这酒的。不说赵会长几次剿匪出钱出力了,就说当年你救下他的性命,这杯报恩酒你也得喝。”

赵会长便改口说:“不错,是报恩酒哩!”

玉钏只好喝了,喝毕,已是泪如雨下。

周旅长这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咱们都别提往日在匪手里的那些伤心事了,今日徐福海匪患终是剿平了,大家都高兴,我看还是多多喝酒吧!”

玉钏却再也不喝了。

周旅长没勉强,起身对众人说:“那我们喝吧,就让玉钏姑娘为我们弹琴助兴!玉钏那《高山》、《流水》弹得好哩!当年大伙儿都说刘小凤的琴在观春楼是头块牌子,我偏就只认玉钏!”

琴拿来了,玉钏不弹。

周旅长怪难堪的,又对众人解释:“几年没摸琴,玉钏怕弹不好,让你们见笑,我看就让玉钏唱支歌吧,玉钏的歌也是一绝呢!”

玉钏对周旅长凄凄一笑:“你真要听?”

周旅长说:“是大家要听呢!”

玉钏冲着周旅长点点头,醉了似的,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极有风采地环顾着四周,笑问道:“众位绅耆长官,今日周旅长抬举我,说我唱得好,要我唱,我不得不唱,只不知谁人点歌,谁人赏钱?”

周旅长笑道:“别闹了,今日不是当年,你再不是郑刘氏观春楼里的妮儿,你想咋着就咋着,谁还能花钱点你的歌?”

玉钏益发站不稳了,双手撑着桌面,又问周旅长:“我爱唱啥就唱啥么?”

周旅长点头道:“那当然!”

玉钏努力稳住身子,愣了好半天,泪水滚落下来。

这时,周旅长和众绅耆、军官已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了。

没容周旅长多想,玉钏便和泪唱道:

点金地,点金地,

豪杰啸聚有粮米。

坏皇上,好总统,

俱与草民无关系。

唯愿老天多保佑,

峡如宝盆聚财气。

……

唱罢,在周旅长、赵会长和众人的惊愕之中,玉钏再也支持不住,身子向后一个踉跄,轰然倒下,连带着把身后邻桌一个长辫老绅耆也挤撞倒了。

玫瑰厅即刻大乱。

周旅长忙派手下军官去喊医官。赵会长也叫人到教堂请洋大夫。

后来,周旅长又亲自携起气息微弱的玉钏,把她送进了女客专用的内室。

众人都急,却又无人知晓玉钏是患了何种急症。

约摸半小时的光景,先是医官来了,后脚洋大夫也来了。二人围着玉钏看了好半天,出来后都摇了头,说玉钏吞了鸦片,已无可医救。

周旅长呆了,当即失态大怒,问身边副官长:“谁他妈的把大烟膏子给了玉钏?”

副官长讷讷道:“这……这谁知道?!也……也许根本不是谁给的,是……是玉钏从匪那带来的,山里这玩意还不多……多的是么!”

周旅长打了副官长一个耳光:“我若查出是你手下人给的,就崩了你!”

医官小心地说:“旅长,先别管了,这……这玉钏好像要见些人的,快给她找吧,再晚就、就见不着了!”

周旅长骤然想起:玉钏是不是有啥话要和自己说?

进了女宾内室,守在玉钏身旁,周旅长道:“玉钏,有……有啥话,你……你就说吧!”

玉钏不说。

周旅长哭了:“玉钏,你……你就是再气我,也……也不该走到这一步呀!你要知道,我当时只是个小小的团副,就是不走,想为你赎身也是做不到的。可……可我终没骗你,今日,我做了旅长,有了力量,不就拼着死伤几百口子弟兄的代价,把你从山里救出来了么……”

玉钏这才叹息似的说了句:“当年你……你毁了我,今日,你……你又毁了我……”

周旅长实是惶惑,怎么也听不懂玉钏的话。

却也没时间去弄懂了,凤鸣城的一代娇女就要走了,作为当年给这一代娇女破身的男人,他再不能留下遗憾了。

周旅长又急切地问:“玉钏,那我……我还能为你做什么?你说,你快说……”

玉钏一字一句地说:“给……给我备口棺木,要……要红棺,送……送我回山里……”

周旅长连连道:“好,好,我会去办!”

玉钏无力地挥挥手,要周旅长走开。

周旅长只得心灰意冷地走开了。

走到外面宴会厅,周旅长马上想起了白少爷,以为白少爷和玉钏当年曾约好私奔,必是情义深重,便极是大度地派人去传。

白少爷来了,扑在玉钏身上哭。

玉钏已不行了,口中喘着粗气,怪吓人的大睁着眼,看着白少爷,想笑一下,却笑不出。

白少爷眼光也直了,竟拉着玉钏的手,想把玉钏拉起来,嘴上还说着:“玉钏,咱走,咱们走,我……我把船已准备好了……”

玉钏这才说了一句:“晚了……”

白少爷手忙脚乱,想把玉钏抱起来:“不晚,不晚哩!”

玉钏用手推了白少爷一把,最后说了句:“你走吧,咱们……没……没这缘分……”

奉命守在玉钏身边的副官长手一挥,让人把白少爷拖走。白少爷这当儿已现疯相,死活不走,头直往地下撞,抓住赵会长的手喊玉钏,赵会长使了好大的劲才把白少爷甩开。

赵会长甩开白少爷,壮着胆对副官长说:“快让玉钏再见见山里的那几个匪吧!方才她不还在唱什么点金地么?!不让她见到那几个匪,只怕她会死不瞑目的!”

果然,玉钏眼睛仍是大睁着,像在找什么人,嘴唇也在微微颤动,只是已很难发出声音了。

副官长忙跑到外面去向周旅长说,这玉钏怕是还要见见护她出山的四个小匪。

周旅长当即吩咐副官长亲自去一下,把押在镇守使署的刘三生四人带来。

等待刘三生四个小匪的当儿,周旅长又守在玉钏身边,期待着玉钏再和他说几句话。

玉钏却一句没说。

没一会儿,刘三生四人来了,围着玉钏哭,口口声声称娘娘,问娘娘有啥话要说?

玉钏眼中有了一丝神采,紧盯着刘三生,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了短促的一生中的最后一句话:“送……送……我回……回家,回……回点……点金地。”

言罢,玉钏眼中的神采迅即消失,一双睫毛黑长的美丽眼睛终于合上了,永远结束了一个因美丽娇艳而引发的让人心碎的故事……

周旅长于无限痛悔之中,满足了玉钏最后的愿望,在城中举行过大殓仪式后,允诺刘三生四人将玉钏送回点金地安葬。入殓更衣时发现,玉钏贴身穿的内衣短裙全用线连上了,连的密密麻麻,有些地方戳破了肉。几个奉命给玉钏更衣的女人大为感叹,一个个都落了泪,还议论说,这个玉钏若不是有过为娼的生涯,实可立贞节牌坊的。

大殓仪式在镇守使署门前举行,官军禁了三道街。

周旅长亲自主持入殓,玉钏白绫包裹的尸身由四个官兵抬着,一步步走向大红棺木,尸身往大红棺木中轻放时,几百杆枪举向空中,轰然爆响。

白少爷在爆响的枪声中真就疯了,把赵会长的三太太当做了玉钏,一把搂住赵会长的三太太,要她与他私奔,又大喊大叫说船都备好了,得快走。周旅长实在无法,只好再次让卫兵把白少爷暂扣起来。

红棺出城更是隆重**。从镇守使署,到城南门,大街两旁立满持枪官军。盛殓着玉钏的红棺,不是放在灵车上,而是由官兵们抬着,一步步向前走,走得很慢。棺木前,有骑马开道的兵,还有徒步打幡的兵。

周旅长骑着他的青鬃马走在队伍中间,像座青铜塑像。

城中百姓直到这时才知道,周旅长和死去的这个玉钏原是旧日相好,那李圩子一仗与其说是为城中百姓打的,倒不如说是为一个青楼女子打的。私下便有许多人说,这真不值得,打绝了李圩子八九百口老少爷们,又伤了这么多官军,有点太那个了。

私下议论倒还罢了,正当棺木向城南门进发时,竟有人公开在路边说:“什么土匪、旅长、镇守使?还不都是一路货!都拿国家大事当儿戏,就如当年的昏君,为博红颜一笑,不惜戏弄三军!”

也巧,这时周旅长正走到近前,偏又听到了。周旅长二话没说,在马上拔出枪冲着那人连打三枪。那人一头栽倒,当场毙命。周旅长头都不回,又在“嘚嘚”蹄声中向前走。

在城南门,抬棺木的官军,换成了四个山里打扮的人。

双方交接时,聚在四周的官军们又对空放了枪。

枪声响过后,城头升起了一片淡蓝的烟雾,挺好看的。

……

也就是在枪声大作、烟雾升起时,不知从哪儿飞来颗子弹,在周旅长古铜色的脑袋上打出个血洞,让周旅长立马倒毙在挂着徐福海人头的城门外口。徐福海的头挂了几天,被山风吹歪了,大睁着的双眼正瞅着躺在地上的周旅长。许多官军弟兄惊叫起来,说是看到徐福海的人头在笑,笑得森人。

谁打死的周旅长,一直没弄清。有人说,是一个在李圩子之战中死了亲兄弟的卫兵打死的。有人说,是个家居李圩子的副官下的手,为李圩子一村父老乡亲和自己的爹娘报仇。还有人说,匪未绝根,向周旅长开枪的是个穿了保民军军装的匪,此匪官称二先生,和徐福海是割头不换的把兄弟,文武双全,两手能使快枪,功夫不在徐福海之下……

城门口起乱的时候,四个身穿重孝的山里人已抬着红棺,口称娘娘,一步步沿城外的黄泥大道奔山里走,竟无一人回头看上一眼,好像这座凤鸣城,好像周旅长的死,全都与他们毫无关系。

这让城门口的绅耆代表大为感叹,都道,匪终归是匪,本就无法教化,周旅长这般重情重义,倒落得做个冤死鬼,实是可感可叹!又说,周旅长也还算英明,对匪不编只剿,是做对了的。

于是,绅耆们于义愤中结束了为玉钏送行的仪式,团团围着周旅长的尸身长叹短吁……

只赵会长一人在那片叹吁与混乱之中,目送着玉钏进山。

赵会长孤独地立在包裹着周旅长的人圈之外,昏花的眼睛一片矇眬,四个山里人的身影,和躺着玉钏的大红棺木,都于模模糊糊中,变得一片血样的鲜红。

红棺之中,有歌声隐隐响起。

是玉钏在唱哩。是玉钏最后的绝唱。

赵会长觉得自己真幸运,别人没听到这绝唱,只他听到了——他就是在听到宴会上玉钏的绝唱声后,才知道自己一次次张罗着剿匪是多么愚蠢,多么荒唐可笑。

现在,玉钏还在唱,一声声,一句句,歌声竟是那么真切,凄婉清丽,而又动人心魄:

点金地,点金地,

豪杰啸聚有粮米。

坏皇上,好总统,

俱与草民没关系。

唯愿老天多保佑,

峡如宝盆聚财气。

……

在那一代娇艳的绝唱声中,赵会长突然觉着自己一下子老完了,浑身的骨头架都要散了,似乎只一阵风便能吹倒。

这才觉得人生的可笑。赵会长心里直说,这人世也真没道理哩,祸即是福,福就是祸,祸祸福福,福福祸祸,谁也说不清道不明。你娇艳绝世也好,你拥有万贯家私也好,到头来全都是一场空,好死歹死总免不了一死。

这才恍然大悟。

赵会长不由自主摇摇晃晃去追玉钏,追了没多远,在玉钏过三岔河上一座石桥时,一头栽倒了,倒在一块青石旁。

……

携着灰土黄叶和片片纸钱的山风,送来一阵凄哀的声音。

是四个抬棺的山里人在唤:

“娘娘,过桥了!这是出城的头座桥!”

“娘娘,往前看,拐弯还有两道沟!”

“娘娘,你记清,会俺大哥别迷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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