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有一个感觉,我做事的胆气和豪劲是母亲给的,而脑力和智慧则受赐于父亲。他的虑事之细,洞察世情之密,审时之精,度势之明——回忆起来,我这一生见到的高人多了去,很少有人能在这上头比到他的。
有人批评《西游记》,说孙悟空在遇到困难时,首先想到观世音,依靠母亲的力量来除妖降魔,解决问题;倘一呼一吸性命危殆之际,而观音也有力量不够时,他就会请“父亲”如来出面力挽狂澜。某一刹那,我也会用悟空来自况。
父亲是这样的“力度”:
他站在世界地图两米开外,你用手指指任何一个部位,他立刻便侃侃而言:这是某某地域的国家,国名是某某,人口若干,面积几何,意识形态是甚,当今领袖是谁,经济主脉,气候条件……他不是给你背诵,而是——说家常那样地讲解,很随意地信手拈来,无一滞碍。这一条我们兄妹都抽冷子出题测试过,他竟没有一次稍有犹豫——现在的外交部有没有这样的人,我都有点不能肯定。
1942年,反扫荡最艰苦残酷的时期。他是昔西一区政委,也就是区委书记。但说来令人难以置信,昔西一区彼时是“无人区”,日本人的“三光政策”在这里完全彻底地执行了。没死的也逃向洛平榆次这些地方投亲靠友。但我对“无人区”这概念,也许领会有误,因为父亲写了一份回忆录《1941——1945年太行二分区第一区——网格子的对敌斗争大事记》,人还是有的,而且不少。不然就不会有“网格子”(人居的网格子)这一观念。无人区大约指的是扫荡后一个极短暂的真空时期,而且可能特指的抗日根据地。父亲说他们当时人最少时仅有三人。在与敌周旋数年之后,重建了根据地,反将日寇伪皇协军困在马场,直到1945年形势已经翻转,当然有分区、有县委,也有群众共同的领导参与,但父亲在这样的形势下与敌周旋,没有智慧恐怕不行。
1947年随刘邓大军南下,父亲留在河南栾川县做对敌工作,收编散落武装——说白了就是剿匪,收编残匪,支援大军南下。父亲告诉我:“形势极其恶劣凶险。土匪不但在城外有大批武装,城内的奸细也多如牛毛,战斗力也很强。”就这样,他在进驻时仅有七人,“整整拉出一个团来。经过忆苦诉恶,建立党组织,清除内奸,这支队伍打到广西,无一人离队逃亡。我为此受过黄镇的表扬。”这当然也是各方综合力量的工作结果,但父亲是主要人物之一。有一年,栾川他的一位老部下到南阳来探望,说起当时队伍中内奸密谋暗杀我父亲、反水投匪的事,历历如在目前。我问父亲:“有没有这回事?”他说:“这种事多了。这一伙原本就是土匪,他们投共,土匪也是不容他的。他们商量杀我之后,用血衣为证,回归土匪队伍。”在这样的环境中,能全身出入,工作成就斐然,我以为脑筋必须绝对够用。
在他眼里,我认为是“没有小事”。在物上说,除了钱,什么都是大事。在人上头,除了相貌,别的都很重要,最重要的则是人的政治立场和人的品格。
父亲是这样的。比如说你患个头痛脑热的感冒什么的,躺在床上睡觉。他会每隔二十分钟来看你一次。似乎有话要说,却又不说什么,绕室徘徊几遭,不言声又去了。如此几番,躺着的病人自己都有了“有罪”的感觉,坐起,吃饭了,他也就有了笑容,恢复了常态。他自己不闲着也见不得家中有闲人,大家都生龙活虎忙着去做事,人人“在外头都顺心”,他的失眠症就会大为减轻。
我写完《康熙大帝》第一卷,出书后才去见他。有这样一段对话,他说:“你出书了?好!”
“爸爸,这很艰苦,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没有告诉过您。”
“好。你说将来要超过我,我还以为你吹牛。”
“我在政治上还没有超过您,这是小说,这不算了不起。”
“我听过冯牧的报告,没想到你当作家。”
“冯牧是冯牧,我是我。”
“这件事意义非常大。孔子有什么?不是一部《论语》吗?”
“那不能比。”
“孔子著《春秋》,乱臣贼子惧。”
他的最后一句话,我很长时间不能明白。因为我敢肯定,没有任何乱臣贼子会惧怕我的书。
继而我的《雍正皇帝》也写出了。我又去见他,又有一番对话:
“这套书我想给武汉。”
“那就给他们。”
“河南会不高兴的,但武汉会在《当代作家》上连载,多登一次影响会大得多。”
“河南不能连载?”
“他们没有杂志。但河南出版社是给我出了头一本的。”
父亲眯缝着眼躺在椅上豁然开目说:“天若有情天亦老……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爸爸说得好,他们就叫长江文艺出版社。”
这件事的决策内幕还有这么一段情节。
《雍正皇帝》书出后,真的开始“影响全中国”了。北京书评以“横空出世”评价了这部书,甚至有“直追《红楼梦》之说”,出版社开始扰攘我的家门,访问拜会的人也是与日俱增,冷落了多年的父亲,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点:“看——那就是《康熙大帝》他爸!”年节之中,他也成了地方长官和首长的重点看望对象。这时,父亲又一句冒了出来,是西晋竹林七贤中的阮籍说的:“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这个时候,全国取消了成分,地富反坏一风吹,都成了人民,父亲以手加额又一句:“***,千古一人。”
他时不时就冒出一些令人警醒的言谈。我是直到有一天,胡富国派昔阳县委书记,南李家庄村村长,带着小米和醋敲开了我的家门,以胡书记尊贵身份盛情邀我还乡,到此,我才恍然有所憬悟“孔子著《春秋》”那句话,不必定是要人家“惧”,能获取人多敬,获取一份必要的安全是题中应涵之义。领导这样的关照与弥密友好,情愫公开见于生活,肯定有很强的“辟邪”作用了。
我真正“认得”父亲,是在1953年之后了。我幼儿时期父亲在陕州军分区。那时,母亲是在陕县公安局。父母亲同在一城,工作单位距离不到我上学路程一半,每星期可能只有一次见面(我说“可能”,是因为我不怎么记得他和母亲在一处),吃住都不在一起,各干各的工作。这在今天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却是那时的普遍现象。
后来,陕州军分区撤销,并入洛阳军分区。父亲就调到了洛阳。我去过父亲工作的陕州军分区。那是很大的一座庙院。什么庙?现在回忆,极有可能是关帝庙。我记得里边有一块石笋,又细又高,有四米左右吧?父亲带我去看,指着说:“那原来是一棵树,后来成了石头。”根据这个含义,应该肯定是一块硅化木。另有一块石头,大如卧牛,一半有人腿跪痕,另一半有被刀劈过的裂印,刀迹平滑像割开的豆腐,被劈的石纹则如手掰开的豆腐——我问父亲:“劈掉的那一半呢?”他笑着摇头:“没人问过这件事。可能飞到黄河北边了吧。”
这是幼年忆记父亲印象中最深的一件事,因为他说“飞到黄河北”,我当时深信不疑。曾和我的同学到黄河边去“观察”过,我只是想,这刀能把石头割得豆腐一样,“刀子真(锋利!)”,这要多大的力气才能把劈下的石头崩过去?现时也只有依此印象,推断那是一座荒弃了的关帝庙。
也就是父亲第一次谈关羽,说黄河,很无意的一句话,在我心中埋下了“二月河”的种子。
陕县城是很典型的邙山地貌,全部是一起一伏的黄土丘陵,形同龟背,曲似长蛇,东西逶迤绵绵。火车站自然在陇海线上,地处县城南端,缓缓由南向北波伏渐高,直到北城门是最高地,岗风肃然衰草连天的土城墙下,突地直削而下,是一带黄土悬崖。土壁上长满了酸枣、荆条、何首乌、知母草和白茅之类植被,只有一条“之”字形黄土牛车道“贴”在悬崖上蜿蜒而下。下边是河滩地,还有两三个小村庄,沙土地上长着的庄稼也很简单,除了几片高粱玉米,全部都是花生,再往前几百步,便是黄河。
我们常常看到一些油画、照片:如尼加拉瓜大瀑布,黄果树瀑布,很美的,但若不亲践其地,只能瞧见它们的“色”,永远不能受用到那振聋发聩的“声”,可以洗欲,可以洗心,可以把你所有的荣辱忧患,统统洗得干干净净,在大自然的灵威中让你受到天籁的训诲,认知自己臣服的地位。黄河的啸声,白天在城里是听不到的,夜里住在公安局,(以后又迁到城西民居),都能彻夜听到它的声音:不间断,闷声的滚动,不改变韵律,犹地在震动,如无数人在呼唤,又像一声无尽的长吟和叹息——这是黄河的“天籁”,它是冲刷式地不停洗浴着大地。
但到黄河岸边,你就立时明白:夜里远远听到它的啸声的缘由。在这里是一片黄水,滔天激流在咆哮,一浪接一浪,河中心在翻涌旋转,河心到岸,则是一排跟着一排,长线似的与河平行向岸不停地推过来,倘站在岸边久了,你会觉得整个沙滩在向河心前进。泛着白沫,卷动着水草的黄浪拍击出的水雾,扑面而来,微带一点清心的腥味——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黄河的心情。但上头这些话当时没有能力说的,当时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小,黄河太“大”了,河面宽得好像有些渺茫,对岸山上的树,山下的房子都朦朦胧胧地模糊一片,我和我的一个同学一道私自逃学来的,他也痴痴的,许久才说:“我要是孙悟空就好了。这么宽的河,腰扭一下就过去了。”
“孙悟空是谁?”
“小人书(连环画本)上的,本事大着啦,一斤斗能翻十万八千里!”
孙悟空能翻十万八千里,关公刀劈石头崩到黄河北岸也就不算什么了。我从此开始找“孙悟空”的小人书,开始看到的第一本整部头书也是《西游记》,从而寻到了书的世界,游进书的海洋。
由这次开始,黄河岸边成了我最爱去的地方,我经常逃学,倘逃学,十有八九次是在那条“之”字大道旁的荆丛中摘酸枣,吃臭瓜蛋(人们吃甜瓜拉大便遗下种子出来野瓜秧上的“香瓜”),偷花生——蹚到畦边,在花生秧根上猛踹一脚,拔起秧子(大致上花生粒都能带出来)就溜到树林里,那东西能吃得人一嘴白沫。还有,到黄河里洗澡,双手扒着沙滩河床扑腾,呆望着纤夫们拖船,直到下学(放学)背上书包回家。日子久了,母亲再忙也觉察了我的这点秘密——她很容易便能判断我“到黄河里洗澡了!”——用手指在我腿上一划,出来一道白痕,必是洗澡无疑——接下来的事我很熟,打屁股。别说今天,就是当时,心里口里也都没有怨言。
父亲是个讲吃不讲穿的,这是我到洛阳对他的第一印象。我长期跟着母亲,几乎不怎么见到他。母亲在栾川,父亲见到我,他对我很温和。但我觉得他是“外人”,坚决不允许他“上我们的床”——这事直到他年老,提起来还笑不可遏。我真正“确认”他是“爸爸”也是到洛阳之后。因为母亲到洛阳比他迟,住房、上学这些事务没有安排好,我曾跟随父亲在洛阳军分区住过一年多。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提升起来,慢慢地想到:“他比妈还重要。”
他和我第一次谈话就是说吃的问题:“孩子,只有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才真正是你的,别的一切都要扔掉。你要学薛仁贵,顿餐斗米,才会有力气做事。”
“我们不要奢侈,其实我们也奢侈不起来。不管好歹,一定要吃饱,人的高下不在衣装上比。”
“你将来可能会遇到各种场合,见到各种人物。不管是谁,再大的官,一道吃饭不要空着肚子忍。”
这些话当时不完全懂,但我觉得他的话比妈妈新鲜,有劲。事实上,我终生都在按他的这一指示做着。田永清将军在我的《二月河语》中点明我的“不修边幅”,实际上我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应该怎么穿得好看点”——没有这个思路。
他的话是说对了。我参军之后,做的是最重的体力活,刨煤——煤矿掘井一年,又打坑道掘井五年。这是公认最耗体力的活,我都扛过来了,而且还有精力读大量的书。倘是个小白脸、阔公子,恐怕不能。我这里可以举一例:我参军后第一次到北京,是送稿子去的,在王府井“湘蜀饭店”吃饭,我点了一个拼盘(鸡肉、香肠之类),一盘拌黄瓜,一盘炒鸡蛋,一盘豆腐条,四个“垫菜”,再有一升啤酒,主饭是一斤二两粮票的水饺,那盘子足有一尺来长,垛得高高满满的,独我一人大吃大嚼,旁边的服务员(那时不兴叫小姐)看得目瞪口呆,都笑,我说:“你们笑什么?看看我的饭单,还有一碗鸡蛋西红柿汤呢!”我初从煤井上来,调入机关工作,有一次吃馒头,吃得周围的人都停住了看我,同事给我端来一大盘子:“你到底能吃多少,今天测验你一下。”结果是,二两半的大个馒头八个半,外加三大碗蘑菇炖肉。但我能吃也能熬。我在部队总后,一次几百人的现场会议,会务材料及简报工作就是我自个。熬了六天五夜没合眼,接着睡一夜,第二天照常上班,晚上再打扑克、看书……
没有这样的吃法,当时没有力气精力读书,后来也没有体力写书——你写书,本来就睡不好,再营养不良,你不完蛋谁完蛋。
吃的副作用也有:我五十岁之后得了糖尿病。我总结起来看,这个病是职业造就:又吃又坐,运动少成了毛病。
我的围棋也是父亲教的。我十三岁那年到南阳,他教会了我,我妹妹凌建华、凌卫萍也都学会了,这上头我们都没有什么发展,终老也就是个业余初段吧……今年,我妹妹带了王冠军八段来找我求字,我写了“棋道即天道,人间第一趣”给他,这玩意没有高手指点很难成器,但它练脑子,增强智力确乎无疑,棋类里头,它的趣味个性也罕有其匹。
父亲更多的是下象棋。他的棋盘上写的不是“楚河汉界”,一边四个字,“不要生气”,一边又四个字,“再来一盘”。
父亲和母亲不同的,他除了吃饭,晚上睡觉的事,别的一概不问。母亲一向管着的事,比如洗澡、理发、换衣服、上学、功课等一向“烦死人的事”在洛阳军分区一下子全蒸发掉了,突然没有了。
洛阳军分区是个基督大教堂改建的,离洛阳车站(现洛阳东站)约可三百米左右。母亲在陕县,父亲敢于放手让我独自坐火车两地往来,年纪小,也不买票,我就在车厢里穿来穿去玩,连列车员都认得了我。
最妙的是军分区还有个图书室,三间房大小,图书占满了两三排柜子,大架子上还有旁边的报刊架上散乱地摆放着一堆堆、一摞摞的杂志、报纸、小人书之类。这实在是在陕县、在栾川都梦想不到的好地方,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专门让人读书的地方。我当时在洛阳铁路小学读书,“正经功课”作业做完,业余时间几乎全都是在这个图书室里。这还是《西游记》那件事引发出的兴趣,我觉得比所有的“玩”都有意思,但我“水平”也还只能看“连环画”,《表》、《孙悟空三盗芭蕉扇》、《真假西天》、《哪吒闹海》、《薛仁贵征东》、《御猫展昭》……也能寻出一些严肃名著来,却都忆不出名字来了。至今记得一些片段句子“她闭着眼向他开了一枪……”谁打的谁,好像是情人生死之恨?什么书呢?记不得了。另一些书比如镇压反革命的宣传册子,还有反胡风的小画册,也都没有漏过我的眼睛;也有一些是宣传共产主义的画册,说得极其美好,有一次吃饭时我问父亲:“爸爸,共产主义到底是什么样子?”他指了指碗:“你看,我们有米,还有鸡蛋,这就是共产主义。”
不知怎的,我有点失望。
父亲到垂暮之年,始终能吃能喝,他的病是两种:便秘和失眠,用的药是三种:舒乐安定、松果体素、排毒养颜胶囊。
可以这样说,他终生都是孤独的,我不记得他有任何一位“莫逆”之交。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客气、冷漠、善待、关心。但绝不和人套近乎,谈起所有的人,和他昔年的战友,他总是能说出这人大堆的战功、优点、成就。我的记忆中,从领袖、领导到战友,他没有说过任何人的缺点,但我也没有看到他的那些战友私下与他过从甚密。就这一条,我觉得他深邃、宽容,也觉到了他头上那片乌云浓重的密度。“**”期间他已离休在家,但外访调查历史事件的人还是不少,有一次昔阳县的造反派来,是调查一个“当权派”的。问:“你认识吗?”
“认识。”
“当时你在哪里?”
“我在一区。”
“×××和你在一个区吗?”
“不在。他在×区。”
“他被俘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他有没有变节或失节的行为?”
“就我所知,没有。”
“他自己承认他出卖了你,他供出了你的名字。”
“年轻人,”父亲盯着他们说,“要知道,我当时是区委书记,不但群众都知道,连敌人也都知道,是公开的身份,这怎么能算出卖?”
那年头,是可以一言兴邦,一言丧邦的岁月,来找他“外调”的人络绎不绝,各路人马无不扫兴而归。
但我仔细想,这并非纯然因了父亲仁厚,因为自身挨整甚多,不愿别人饮此苦酒;而是他的整个“政治智慧”的原则,在周遭密布荆棘的环境下,本能生出的防卫术。他顺利通过三反五反、反右、四清、社教,尽管“上头”始终没有重用他,但也只能对他留而存疑。
1955年授军衔,他是少校,这个象征荣誉和地位的军衔按他的“准团级”定,也还算公道。但是,到此为止,直到军衔取消,他就像一个图钉在墙上按死了的旧挂历,一直是“1955年”。与他相比有我的舅舅。舅舅在栾川县时,曾是他的警卫员,授衔时是上尉,继而大尉,再继而和他一样:少校。父亲在外头,在家里从来没有一句话,只是说:“组织上已经很照顾我了。”他心里怎样想的,我就不知道了。
作为儿子,我当然难以听到人们对父亲的反面评价,我感觉到有刺的有这么几次。一次是他在军分区门口,他走过去,几个战士在背后议论:
“他叫什么名字,怎么老在院里转悠?”
“叫凌尔文,别看是少校,工资高着呢!216元呢!”
“都是少校,他凭什么这么多?”
“资格老呗,四六年的兵,加上入伍前的资格,军龄补助就高。”
“入伍前也算,那也算军龄?”
“谁知道呢?”
他们的不屑、羡妒,我都听出来了。当时我也不懂,只是心里想:气死你们。
再一次是他搭档的一位同事,粗放又“豪爽”的,也是父亲从他面前走过,我就在他们身边,他瞟着父亲的背影,对周围的人说:“我才不管他有多老的资格,该整他我就整他!”这是爸爸的战友?我差点气死。
但后来此人冒犯了首长,我见首长来谈,说他“混账”,父亲说:“他是刀子嘴豆腐心。”首长却不肯宽容:“刀子嘴,也是刀子心。”
还有一次县委让书记、书记处书记等,汇报产量,别人都七千斤、八千斤胡扯八道,父亲老实回答:“我见到的每亩是三百斤。这是好地,赖地打不到三百斤。”县委书记没有点他的名,说:“看来我们有些老同志,思想还跟不上形势呐!”这事是他回家告诉母亲我听到的。
“今天我受了批评。”
“为什么?”
“我说一亩地产三百斤。”
“人家十万斤都报了。”
“我见到的是三百斤。”
一阵沉默后母亲说:“你不能进步,这也是原因。”
“你不能进步,不也是这个原因?”
“我受你的牵连。胆子太小了。”
我们这个家族,“胆小”似乎是个特征,谁也不曾豪迈过。我曾在邯郸大姑姑家住过一段日子,姑姑的情况比父亲还要糟一点。她的外孙在外头和别的孩子吵架,邻居一手拉着孩子,铁青着脸踹门进来,姑姑笑脸相迎,那人对全家人视而不见,理都不理,指着外孙的鼻子猛训一顿仰着脸拂袖而去,姑姑则在屋里流着泪打外孙,逼着外孙去“给人家道歉”,小外孙委屈申辩哽咽不能成语,在家跺着脚号啕大哭。这人后来我知道是姑父一手提拔上来的,平日是“亲信”。一旦听到哪个厕所里“有反标(反动标语)公安局正在调查”,姑姑就会吓得脸色苍白:严令“都不许出去,不许打听这事!”——回思我们的祖训“退一步想”,一家人真是退到了死胡同的墙角里。“夫然后行”——不是歧路难择,而是没有路可走。
父亲胆小。但他在日本人眼里不是这样。1945年日寇投降,缴获的日伪文件中有这样的话:“近在我铁臂合围中,王兰亭、凌尔文等人率数十土寇,西犯马坊,甚为猖獗。”有一位受过伤的战友说他:“你命大,打这么多年仗,没有受过伤。”父亲笑答:“只差一厘米。打安阳时,一颗子弹从我的脖颈子平穿过去,一件棉袄撕成两半。”我问过父亲:“打仗时你怕过没有?”父亲说:“人的命天注定。开战之前心里也有点紧张。我到战士中间,听他们说笑话,和他们唱歌,一会儿就什么都没有了。”还是在昔西,有一次敌人搜山,他伏在草丛中,搜山的伪军拨开草,他忽地站起身来吼:“你他妈活够了!”吓得敌人弃枪逃走。
他确实胆小,是自己人吓破了他的胆,自己人整自己人,这就是“运动”。我的记忆,每次运动结束,必演的一出戏叫《三岔口》,干部们都来看,意谓“黑打”,自己人打自己人,误会,一笑了之。但父亲却笑不出来,因为现实生活毕竟不是戏,那打起来,是真的往死里揍。如果在战犯管理所演这样的戏,也许差近事实。
这绝对是命运的捉弄,父亲的大半生都生活在一种有毒的氛围中。爷爷因“他兄弟参加革命”被划为富农。他在革命队伍中又因为爷爷“是富农”而郁郁不得志——到底是谁牵连了谁?别说父亲,我想了半个世纪,至今摸不透其中的道理。
昔阳县的土改实行得也比较早,父亲是土改中转业参军的,为的是能给爷爷挣一个“军属”的身份——在此之前是抗战,爷爷奶奶享受“双抗属”的待遇。抗战结束,抗属待遇也就自然消逝,一下子又转化为富农待遇,在此情况下,父亲决定参军。
他当时任昔西县武委会主任,县委委员。按他的资历经历,应该说这职务和他的贡献是匹当的。我现在无法全面分析当时的形势。是否这样的:昔西与昔东将要合并,他的“富农”成分肯定要影响到职务安排,爷爷在家又是那样的“待遇”——外边全国战场如火如荼正在发展,内战即将全面爆发,是可以大有施为之地。三十六计走为上,他毅然参了军。
县武委会主任,也就是今天的县武装部长,别人参军,职务高套一级的尽有,可以提到副师,一般的也能做到平调。但父亲却降了两级:副指导员,一匹马驮行李,有驳壳枪,还有一个勤务员。
但他一直对此没有任何怨言,我想,他有一种解脱出来大干一场的精神和思想,不在乎这一级、两级。也许他并不认为是家庭成分影响了他,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怀疑党,也不会有“党有失误”的感觉,离开昔阳时他是勃兴奋斗的生力军。父亲曾不止一次告诉我:“五五年审干前,我什么也不怕。审干,反右再审,我就做这工作,越干越怕——有些错误,不是你想不犯就不犯的,也不是你小心一点就能不犯的。人呐,脆弱,说完就完了,连事业带名声,一下子就没了。”
父亲管审干。因为他是洛阳军分区政工科长。管审干的人也有审他的,这就是运动。他有两个历史“疑点”:一是抗战时期有一天,也就是在昔西一区时,有一次他们三个人同时被敌人的“棒棒队”(伪地方维持会武装)围在一个窑洞里,敌人用火烧洞熏他们,又扔手**进来炸,区里一个通信员叛变,提名道姓:“凌尔文,快出来投降皇军。”他们在窑里也喊话:“中国人不打中国人。”“皇军有白面、大米!”“你们要弃暗投明,要学关公,身在曹营心在汉!”坚持到黄昏——可能是因为地处游击区,敌人也怕天黑遭伏,不言声撤退了。这一历史问题考问出来,“敌人是强大的,为什么会自动撤退?”“你们三人是不是有变节行为?”“当时是什么具体情况,能不能再说详细一点?”这被围的三人,另外两人一个后来当了副省长,一个是某县县委书记,只有父亲被钉在“图钉”上。
第二个疑点,是1946年他参军之后。当时国共谈判,与美国方面组成“三人小组”,天天扯皮摩擦。父亲曾参加(我记不清哪个战区)的这个小组,当联络员。和谈失败,“三人小组”撤出,却没有通知到他,被国民党扣押了十多天,后经小组再度索要,释放回队。他蹲过敌人的班房,回归后再蹲自己的拘押所接受考问,“你这十几天在那边干什么,谁能证明?”“你变节了没有?”“敌人和你谈了些什么,都是哪些人和你谈话?”
……如此种种,这些疑问,每一次“审干”,每一次运动,都要重新拿出来过滤一番,重新再审,年时愈久愈是记不清楚,愈是要更仔细地筛问一遍——我有点怀疑,他们其实是在满足一种变态心理需要:就是要问你一下,因为你有这个“事”,你没问题也要敲你一下!
我看到过老猫戏鼠。它捉到老鼠并不急着吃,抱在双爪上反复捉弄,扔得老高再双爪一伸接住,放开老鼠让它跑几步再伸爪一把捞回来……这个比方也许并不恰当,审干的运动在清代也有,叫“磨勘”,审干的人那时叫“魔王”:专搞文字狱的,整人非常精致耐心。联系到后来我读到更多诸如战俘资料时慨然长叹:“对变节的人最不宽容的是汉人。”最恨投敌的人不是“三爷”,而是我们共军。最能整自己人的人是我们的“魔王”。
父亲从此得了失眠症,严重的神经衰弱逼使他在邓县武装部政委的位置上离休。他晚年靠“舒乐安定”度日,我的经济条件好了之后,又增加“松果体素”,每天用量:舒乐安定九片,松果体素七粒。
干净、简朴、讲实惠。父亲过日子的思路十分简单。我十二岁那年,游洛阳司马懿陵,那其实是很高的一座山。下陵路上摔倒,门牙碰掉一颗。这是已经换过的牙,不可能再生,剩下的那颗门牙开始向牙洞方向发展,旁边的大齿也挤向牙洞,成了很宽的一条缝。不料断开了的牙不甘寂寞,又生出一朵骨花,夹在缝中挤。我年轻时自赏,相貌在中上等,这点破相让我失分不少,但这点毛病不影响说话,也不影响吃饭。有人建议:“把孩子的牙修一修吧。”父亲说:“顺其自然。这不是病,怕什么?”就这样“坚持”了下来,坚持到四十岁,那颗“新门牙”骨朵自动脱落,我已然中年,也就自然了了。
我读郑渊洁的童话,里边介绍了很多杰出的父亲,我的父亲和他笔下的那些父亲相比,除了胆小,过于讲究“政治”,其余的似乎比那些好父亲还要杰出一点。母亲是1960年瘫倒的,一瘫就连起居、走路、吃饭、脱衣全部不能自理,经过医生全力救护,一年之后才能站起来,拄着拐杖细步蹴着前进,每一步也就一寸左右。我亲眼见父亲每天给母亲换洗尿布,清理裤子上和床上的大便,搀着母亲散步,五年如一日这些活他都自己亲自干。母亲是个性格刚烈急躁的人,中风失语,说话不能辨。她想说什么,说不出来,又无法表达,急得竖眉立目,用拐杖连连捣地,我们子女在旁束手无策。父亲总是把耳朵凑到她口边,轻声细语请她不要着急,慢慢说,一个字一个字说……有一次侧耳半日才听清她道出两个字“上……学……”父亲告诉我们:“你妈叫你们上学去。”我们兄妹都笑:“今天星期天。”母亲叹口气,无奈地摇摇头。父亲一句话:“做功课去吧。”我们便都凛然退下。
母亲对我们严厉,但我们不怕她,因为顶多是挨顿打,那点子皮肉之苦对年少人来说,实在是毛毛雨。但父亲不一样。他从不打人,也从不说粗话骂人,也不用刻薄话损人挖苦人,每当他来教训我们,只是告诉我们,这件事你做错了,错在哪里。这也还罢了,我们怕他分析后果,每一件小事的后果他都能淋漓尽致地披露人性之恶,把后果说得令人不寒而栗,令人“后怕”,看我们听进去了,他就绝不再说,不言语在一旁抽烟。他的权威建立在他犀利简明的言谈和他的沉默上。
他从没有流过泪,爷爷病故,奶奶病故,他都没有哭。母亲病故,我和他并肩立在她的遗体旁,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说:“她已经成了物质。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
父亲教我学会了理智。许多人都知道我说过“拿起笔来老子天下第一,放下笔夹着尾巴做人”,这后一句是从他的理智衍化而来。他在革命队伍里一直都是弱者,但他从来也没有过抗争。因为任何人的理智都能明白,鸡蛋只能老老实实在篮子里呆着,别说去碰石头,掉到地板上也是不行的,弱者倘有智慧,也是可以自存的,只是你不能“计利”,不能因为受委屈去挣扎。
有几次我问女儿:“最近功课怎么样?”答复都是一个调子,“还行吧。”“差不多。”“就那个样儿。”我觉得她是敷衍我,也拿她没办法。这事不经意。有一回看着渊洁童话,原来天下的子女都是这样对付老爸老妈。他这一提醒,回想起来,我小时上学也是这般对付母亲的。又自家好笑。
但父亲从不关心这些事,对子女穿着他也是从不过问的。他只注意冷暖与饥饱,还有绝不许有坏思想,严禁谈恋爱——该做的事,时机不对,会把好事做成坏事。
我和女生
我生活在一个自由度相当宽松的家庭。父亲母亲最关心我两件事,吃穿和品德作风,其实就第二件事而言,他们注重的也只是我和女同学的关系——不准谈恋爱。作风上头要求是不许稀稀拉拉丢三忘四。
别的不说,“不准谈恋爱”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不单是行动上,且是思想上也要“远离女生”。我们家的保姆老太太在这上头和父母配合得也极密切,她告诉我:“看女人要这样看——离着四五十步,看脸,看身个儿;二三十步看腿;再近就看脚。”这么着“每况愈下”地看,弄得我一辈子都不能迎视对面过来的女子。不谈是不谈,但心里其实没有停止过“想”。照了老保姆的话去做,做是做了,偏是我天生目力极佳(验空军,我的视力是2.0)。四五十步,对面来的“芳容”全都一目了然,妍媸之分心里仍是十足。
有同学到家里来,倘是纯色男生,家里就会格外热情大方,父母会破例放下手中的家务和工作,无拘无束地和他们聊天,家中的好东西都尽数取出来大家说笑享用。假如杂有女生,他们就会“谨慎”起来,说笑归说笑,眼光不停地打量那女孩,也打量我,观察会不会有“别的情况”。若是单个的女生来,他们会变得矜持起来,礼貌格外周全,言谈格外庄重,热情没有。这种“镇静”,今天回想,仍觉压力不小。只有一次例外,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带着女儿到家来,也是我的同学。他的战友让我和女孩“比比个子”。我们真的立正站好,几乎零距离地对面相望着,呼吸相通。这对于已经习惯“每况愈下”的我,反而如同针芒在背,“比”出一鼻子汗来。
以后,发生了沧桑巨变,“**”开始,母亲病故,家也让朋友同学们抄了几次,“翻黑材料”翻了个底朝天。我已和两个妹妹各自参军,走遍了千山万水。我在国防施工第一线,根本没有女人,遑论“作风”什么什么的。倒是偷着读了不少的书,社会阅历多了,知识也丰富起来——我想素质肯定也提高了。因为有事实证明:我写了一些书和文章。
但这些书遭到几乎一致的批评:二月河不会写女人。
老实说,书里的故事也有些男女情事,多是根据“资料”,别人讲述书上写过了的,加上自己的心里感觉和想象杜撰而来,因为实际生活中,我和女同学们“没啥”,后来的情形又不可能“有啥”。因此也只好“就这”了。
父亲虽不打人,但语言非常犀利,说出的话像剃刀一样锋利。他自己的模范在那里摆着,得到一家人的敬畏当然顺理成章,不但我们四个子女,就连脾气刚烈的母亲也从来没有违逆过他的意旨。1960年我祖母在邯郸姑姑家逝去,我和父亲赶去奔丧,同时要扶柩回山西安葬。我们在邓县坐了九个小时汽车(那时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火车,汽车速度每小时也就三四十公里)才赶到许昌。父亲令我:“到邮局给你姑父打个电话让他接站。”
可是我还从来没有打过电话,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这玩意,不敢犟嘴,也不敢问“到邮局怎么办”。极勉强地蹭进去,交了押金,报了姑父姓名,人家叫我:“坐进电话房等着。”过了一会儿,服务员说:“吕倜电话来了!”接着铃响,“房子”极小,只有六十厘米见方,尖锐的声音震得我心悸,忙拿起话筒,听见电话里说:“你是解放吗?我是姑父。”我没想到电话里人言语如此清晰,这东西好新奇!兴奋得一跳老高,话筒一扔就跑出去,大喊:“爸爸!我打通了!是姑父!”
“你给姑父说了没有?”
“说什么?”
“火车车次嘛!几点钟从许昌上车,几点钟到邯郸,都要告诉你姑父呀……”
“没……有。”
“那你再回去说。”
“我没说过电话,觉得很不习惯。”
“去吧。”
我蹭了回去,心说我已经打通了,就这几步路,你(父亲)就不能去和姑父说说?这是你们大人的事,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干(不可)?嘀咕是嘀咕,没敢有任何“表示”,老老实实回去“打了”。事后,父亲告诉我:“你必须独立自主,有能力独立办事。”
他不像母亲那样反复叮咛,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如果这样会如何,如果那样又会怎样。父亲只说:“你去办这件事。”那就必须去,没什么“条件”可讲。他的这一威权,几乎一直保持到最后终结。他生前一些话,尚未办完的事,我们没有想过变通一下。只是在他老年患病,终日为“安乐死”絮絮不停时,我才有“生命就是胜利”的三条忠告。并且我还说:“爸爸,对不起,从今以后我要对你有所批评了。”
凌家有一条可怕的族忌。祖父、父亲、哥哥都有两任妻子,前房过世,后房继母。加上“被斗对象”,再加上“革命家庭”光环里头套着阴影,阴影又似乎是命中注定,这就看上去让人感觉“复杂”。总有人告诉父亲:“不要背成分包袱。”“不要多想过去的事。”而这恰恰是父亲一生最痛的伤口,他有心疾,怕听这些话,偏偏就是这些话不断困扰他弄得胆子愈来愈小,心也愈来愈细。最后他到什么程度?别人一说“穿毛衣”他就紧张,他认为是对毛主席的不敬。
他的这种状态,当然要影响到我们。我是二十八岁上结婚的。二十三岁(入伍)后,二十八岁前,家里一直不停开足马力为我“找对象”。父亲的条件是这样,贫农、党员——只要符合这两个条件——其余的不问。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讲了这么一件事,有人在北京租了一处老房,本来好好的,偏这人今天请道士驱鬼撵狐,明天又请和尚诵经祈祷,超度亡灵,请术士作法净房,法鼓神钹,香花醮酒,鞭炮烟火反复瞎折腾,结果引来了鬼,反而闹得他不遑一日之宁。
父亲这一病态,他太过重视,也招来了鬼,都瞧着不正常,看着“有点复杂”。我第一次探亲回家,正是年除夕,自己家吃年夜饭,是红薯面糊,“不忘旧社会”的忆苦饭,接着第一次第二次都这样。当时有一个老干部心里和父亲感情好。我听见他拍桌子骂:“操他们八辈!老凌怎么了?什么**成分,把命都交出去了,还说成分!老子成分好不在乎他们!有人再说你告诉我,我用砖头砸死他狗日的!”这位老前辈今天已经过世,他的话我像昨天听到一样清晰。
父亲年轻时,给我的印象是:精细,口齿便捷锋利如刀,温和而不张扬。待到七十岁之后,精细和不张扬仍旧,脾气变得愈来愈急躁。他睡不着,大便拉不下,走路和母亲病时差不多,几寸几寸迅速地前移,语言也模糊含混,一肚皮的往事无处告诉,只好坐在沙发里,每天默默地看电视——他最注意的就是药品广告:能治失眠的药和治便秘的,他总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然后就要和我们谈,要求去买——这件事做得如此认真:每隔十分钟他会提醒你一次:“那个药对我很重要。”他绝不命令你“马上去买”,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重要”,又说“恐怕很贵吧”——如果不立即去买,那就是还没有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再不然就是你嫌贵。日子久了,我们做儿子的一见此类“广告”,条件反射就是它重要。往往主动提出“要买”。他很高兴,但又怕我们是敷衍,每隔十分钟又会说“你们注意广告,有药要告诉我”……在这样的气氛下,我们往往是自动马上去买。买回来,老人会把药瓶全摆在桌上,戴上花镜,仔细看药品说明,看瓶口的出厂日期、有效期、禁忌食物药品、服法用量……买来的药够用多长时间都要一一写明算清楚。这些药都是不能报销的,此时我的收入已不在乎这点药钱,但他还是担心:“太贵了,你承受得了吗?”
虽然这些广告药物多数无效,但父亲从没有抱怨过假广告。他一次又一次上当、失望,但一次又一次重新期望,“再作努力”地重复要求,再来一次,终究,他能够落实的药也就是舒乐安定、松果体素和排毒养颜胶囊。其实他的病是积重难返,岂能是所有广告都假?这几种药有时也失灵,他就会变得异常焦躁,要求儿子们马上到他身边,听我们左一次右一次反复言语安慰。安慰得他满意就放你自便,安慰得不到火候你别想离开他一步,你去一趟洗手间他也要问“怎么还没回来”,在他最后几年,只要我在南阳,每天给他买水果带回去,还要随时聆听他召唤。
只要一天没有大便,他就会变得格外焦虑不安。因为这件事预示着第二天“必定便秘”。他因用药的缘故,加之行动不便,便秘给他造成很大痛苦:吃木耳、吃豆芽、吃长纤维的蔬菜。用槐角丸、香油、开塞露、排毒养颜胶囊……中的西的,土的洋的,什么都用完,有时还是不济事,他憋得躺在床上不能动,我的弟弟每次都用手指一点一点往外抠。
说起来很惭愧,这件事本来是人子应尽的义务,我一次也未做。我后来的身体状态也不良,高血压、高血糖,肥胖得身子很大,只给父亲洗洗脚就弯腰透不过气来。应该说弟弟和弟媳是尽了力也尽了心的。我所能做的,只是每天回去看看,带点苹果、香蕉之类的利便水果,安慰几句,然后回来做自己的事。为了安慰,也为了好记,我送他三句话:
生存就是胜利
痛苦也是幸福
一切听天由命
后来又加一句“要要不要闹”——就是说你需要什么只管要,不要闹情绪——但是,清醒的时候这四句话不用你教,烦躁的时候他一句话也记不得。
记不得的时候,他常翻报纸,寻找“安乐死”的消息,某个国家允许“安乐死”,某个人“安乐死”得到某国**的许可,这些消息可以去问我父亲,他必定能详尽告知。他的晚年是在痛苦希望与期望“安乐死”中度过的。
我的爷爷可以将《道德经》背得滚瓜烂熟,父亲唯一可资精神寄托的也是这部经,他一本又一本地抄,抄了就送人。年轻人、老人都送,他想将这份神秘的慰藉分送给所有的人。
他在离休之后,有一段时期爱园林作艺。没到干休所前,在军分区大院我们房前房后,他种花、种瓜、种菜。自己家也吃,但更多的是送人。我们家满院都是菊花。一到秋天,他会买回一平板车的花盆,一盆一盆地移栽。
春天,父亲就会带我到野外——当然不是赏春,更不是伤春,他似乎从来都不在意,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情调的基因——他带我去寻找嫁接菊花的母本:野蒿和野艾。
——移回来,密集地栽在苗圃里。还有扦插的各种树苗、月季、桂花、松针、小柏枝……没有他插不活的树,连核桃树枝,什么无花果枝,他插上准活。这一小片苗圃三平方米大小吧,事先是深翻(这活是我干),他把沤好的大粪一层一层铺好,小水小量时时勤浇,我不记得哪一枝是死掉了的——等大一点他就一盆一盆地移栽。黄蒿、艾蒿也大了,栽过来,再嫁接菊花。到秋天,一盆菊花可以开出五六种颜色。这样的花倒不是谁来都给,是我端上送他的战友和军分区首长。
他的嫁接技术也是很好的。多少年后,中央电视台报道一则消息,说西红柿和马铃薯嫁接成功——上头结西红柿,土里头是土豆。我和妹妹看了都笑,因为几十年前父亲试着嫁接这两样,每年都接,每次都成功。但他很失望:“山药蛋长不大,西红柿也长不大。”顺手拔掉扔掉。中央电视台那录像我也见了,似乎长得还不如父亲的好,父亲说“西红柿这东西最好活,一片叶子扔到地里它就生根长苗”。他喜爱西红柿,除了果能吃,它的叶片能治便秘(但它毕竟有毒,还有番泻叶父亲都用得谨慎)。
……把桂花枝皮削掉半边,用塑料袋包上湿土肥料严严实实包扎起,第二年春天,在原枝上部剪断——一株新生桂花树就诞生了。桃树、杏树、梨树……这种枝和那种枝,靠接、枝接、芽接;没有他不接的,他只要接,没有接不活的。
父亲一辈子很少发火,但他有时很严厉。我没有听他说过一个字的脏话、粗话,对自己子女是这样,对外人更是客气。对子女的错失,他的言语锐利,让你深悔羞愧;对外人,一般是寡言冷淡,有点“难以接近”的意味,但有一次为了他种植的瓜菜,却和军分区的一位同志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在干休所未盖成之前,我们家在军分区大院里住着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一座歇山式的草堂(草顶、古建筑常见的那种式样),父亲和另外一位退休人员同住草堂,大约我家有三分之二的面积,剩下的他住。算是近邻吧。
父亲把这个院子变成了花园,靠墙根一带则种着许多草一样的中药,点种的玉米、向日葵、丝瓜、南瓜之类,那邻居也在墙根点种得有瓜类。有一天早晨,隔壁姓娄的那位退休参谋突然气冲冲地到西墙旁边,嘴里唧唧哝哝不知是说话还是骂人,手里猛撕乱扯那丝瓜秧。坐在正房里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出来站在门口,挺直了身子,我很少见他这般威严的,看也不看那人喊:“娄参谋你干什么?”
“我没,”那人似乎怯懦了一下,但很快镇静了,提高了嗓门,“我种的丝瓜让人偷了!”
“你的丝瓜?”
“是我种的!”
父亲背着手走下台阶,说:“不错,丝瓜是你种的。架子是你搭的吗?还有,你浇过水施过肥没有?”
姓娄的打住了,不安地干笑着走出地边,说:“首长,别发那么大火嘛!我是说,种了丝瓜吃不到丝瓜,要这瓜秧子干甚——”
“我不是你的首长!我也没带过你这样的兵!”父亲冷冷地说,“你必定想,这瓜是凌尔文吃掉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
“我从不吃丝瓜。”父亲看也不看他只顾自说自道,“你太放肆了!你知道你是哪年的兵?我如果还工作,你敢吗?”
“首长……”
“我说过,我不是你首长。”父亲在盛怒时是这样,根本不看对方脸色,“我们农民出身,别人到自己地里拔一根葱,一个山药蛋,都是罪过吗?”
“首长——我……错了。”
“你不要给我认错。”父亲继续说,“你去给政治部认错!你的丝瓜我没动,解放他们也没动——是你们詹副参谋长的小儿子摘的——你要去给詹副参谋长道歉!”
父亲说完一甩手进屋“砰”地关上了门。我还站在院子里,还在寻思“给詹副参谋长道歉”的道理,姓娄的已连忙在自来水管(在院里)上洗手,对屋里大声说:“首长别生气,我这就去——”他踉跄着去“道歉”了。
父亲在部队,母亲在地方工作。他们两个人长期吃“供给制”——每人每月:父亲是六元,母亲是四元吧。这个数,今天看是有点天方夜谭,但其实在共产党革命队伍中长时间全面执行过这个制度。我是后来“有了学问”才晓得,供给制还有一个名字,叫“战时共产主义”——贫困的平衡,按需分配,其实很舒服的,有点像初入伍时的义务兵——我们现在去当兵,也大致还是这个待遇,吃、穿、住、用的都是公家管,穿的,除了裤衩,连袜子都是“发的”,父亲那时连牙膏肥皂都是“供给”,好处是什么都不用操心:到时候就会有人给你发;不好处是没有积蓄,攒不住钱。就那几个零用票,想打打牙祭,改善改善伙食都有点窘困。但我们兄妹——部队子弟都一个样——不享受“供给”,但每人每月是另有二十元的生活津贴。
所以当时在部队有口谚,“一个孩子是贫农,两个孩子是中农,三个孩子是富农”,四个孩子?则是“地主”。父亲出身成分是富农,很不体面,但在部队,他又是堂堂正正的“地主”——他有四个孩子,每月全家可以拿到八十八九元。这个数字,在建国初期,可以说是笔巨款了。
曾经有一段时间,地方上已经实行工资制,但部队仍在供给。母亲的收入一下子涨到八十多元,而父亲还只是“六元”。这样,父亲就必须吃我们兄妹的津贴,吃母亲的工资。但是很快的,在军队的父亲实行了工资制。他还另有军龄补贴。每个月工资袋里能拿到二百一十六元,加上母亲的钱每个月就是三百元了。
老子讲“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直到人类消灭,嚼火熄尽,这句话也是真理。当时一个县委书记工资不过八九十元,一个地委书记一百三四十元,那是“普遍现象”,即使军分区的司令老红军,工资也就三百元吧——而我们家处洛阳,应该说是个不小的名城。父亲“进步”虽慢,然而资历较老,收入不菲,加上母亲的,在洛阳这样的城市里,也是很扎眼的。
已故作家乔典运的生花妙笔写过,人要想活得平安,就得活得不如人,你不如人,可怜而无害,一般来说,如杨白劳那样,只要不欠黄世仁的债,黄世仁不大会主动拾掇他。杨白劳也有强项,他的女儿太好看——这一条比人强,所以招来无妄之灾。
父亲母亲都很安分,都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他们入伍早,进步慢,在革命队伍里,本来是个弱者:处处不如人。在供给制下,大家区别不很大,一下子跳进工资制,人们一个早晨就明白过来,这个吃中灶的老凌,原来比首长还有钱!军衔定得低,该晋升军衔时送他到不能晋升军衔的干校去“学习”,母亲在陕县如鱼得水,到了“工资制”,在洛阳就受排斥。我看有两条原因,一成分高,好比软柿子,好捏;二“工资”冒尖,收入丰厚。可怜的父母,我认为他们第一条原因记牢了,第二条原因是忽略了——他们认为是洛阳风气不好,换一换地方就成,到了县城,他们才知道这里的日子更难过。因为好人坏人、正常人偏执人,只要是社会人,都有点正常劣性:妒忌——很平常的一个思维方式:“他们收入三百,凭什么?”——人们这时不大会想我的父母都是“老革命”,父亲打游击在古墓中住过多少年。“他妈的!”人们如此想;“他妈的!”二月河也这般想。
唉……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我的感觉,父亲母亲一辈子都在矮檐下,我就没见他们抬过头,也不曾听到过他们真正欢快的笑声。真的,一次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忧郁沉闷伴随了他们的生命进程。父亲有一次叹息:做一个共产党员真难,母亲更正说,做一个人就真难!还有一次,是反右斗争之后,父亲问母亲:假如我划成右派,你会和我离婚吗?母亲连想都没想,说:“必须离——解放他们一辈子重要!”这个话是父亲快要走到尽头时,垂老风烛中传告给二月河的,他还告诉我,尽管知道母亲的话理智,尽管他也知道她爱他,尽管事情并没有发生……
这是多么凄冷的情韵!
我们家收入高,不讲究穿,但吃的绝对是军分区头一份,每天我和妹妹到军分区食堂打菜,红烧肉、木樨肉、红烧鱼、烧肚片……用塑胶木大盘——直径有一尺,打得冒高——河南话说叫“岗尖”一大盘,招招摇摇穿过大院端回家,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走过去都嗅见了,我认为是嗅到了心里头——这种“味道”也是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
但即使是这样吃,以那年头的物价水准,他们的钱也是远远花不尽的。然而母亲逝后,父亲有一天向我们兄妹交代“账目”:我家仅余一千余元。他把情况详细介绍说:“我就要给你们续娶母亲,有句俗话说——有了后娘就会有后爹。但现在我还不是后爹。把经济情况告你们,把余钱也大家分了……”他生恐自己“变心”,在“变心”之前把不变的原则交代清楚。
这样我才知道邯郸大姑家的祖母,大舅舅家的聚财大表哥,现在写着《二月河源》的大哥,是他的长年资助户,另有二姨家表姐吴爱明,大姑家大表哥是他临时困难资助户。这几个受资助的亲人,在1957年前我除了表姐吴爱明之外,都是影影绰绰的印象。知道有这个人,没有见过面。见过大哥(凌振祥)一面,但已没有了形容记忆。“爱明姐”的印象比较深,因为1953年我回昔阳,大人们忙他们的,多半时间是她带我玩,到垴垴上去看场院,走路拉着我的手“看崴了脚”,告诉我“你是城里人,不要欺负人家乡下人”,爱和我一块玩,这就行,印象深。对这位大哥,我的印象是他会拉胡琴,用玉茭秆做的“琴”也能弹出很好听的“叮咚”声,我当然没想到他有音乐天赋,十二年后,湖北艺术学院在河南招生,仅录取三名学生,他便高居榜上,我更猜想不到他们日后会结为夫妻完全加入我的河南家庭,但我们从小就非常友善。
他们之间的邂逅也是颇有意思的。我的姑表大哥吕贵成是小学老师,振祥哥和爱明姐到他卧室玩,看到了墙上挂着父亲的照片,爱明姐说“那是俺姨夫”,振祥哥说“那是俺叔叔”,大表哥哈哈一笑说“那是俺舅舅”——这样,他们才彻底“弄清关系”。
大表哥的父亲吕倜在河北,领导着他那个“系统”红色家族。振祥哥和爱明姐却是属于父亲统率的“河南系列”。
姑表兄吕贵成是小学教师,舅表兄马聚财务农,只是生活有点困难,父母对他们只是有些关照。吴爱明是孤女,但她有二姨夫照顾,继父对她也颇怜惜爱护,父母对她的照拂比表兄们多一点。我的印象,他们最关心的还是我的大哥凌振祥。振祥哥说“叔叔对我的爱比对解放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他的感受。比较实际的情况是:父母的心公道,能设身处地为这些弱者想事情就是了。我常听父母在灯下议论。
父亲问:“振祥的钱寄了没?”
“寄了。”
“这个不能短。”
“知道。也给聚财寄了点。”
“爱明,还有贵成,要想着点,写信问问。”
“信已经寄出了,还没有回信。”
这种场合很多了,但我不知道它的意义,认为和我没有关系,但事实上,这和我家的经济情况有关。
我始终有个感觉,父亲对伯父有一种负债的情结:没有伯父就没有凌尔文的今天。伯父是他的老师,引路人,亲密无间的长兄。把他带进了人生新境界,而伯父自己却离开了人间……留下的这两个孩子,当然应该由自己全力照拂,按照当地**政策,我大哥是烈士遗孤,上学、生活应是国家全供,但父亲没有让哥哥接受这个待遇,而是完全由他自己负起了责任。
这是父亲百密一疏,或者说,由于他本心的过于善良,造成了错误,孔子讲“过犹不及”,人生本就如走钢丝,从右边掉下去和从左边摔下去结果是一样的。过于善良毛病就出在这个“过”字上,他忘记了社会学上一个重要的原则:形式有时比内容还重要——部队是打仗的,勇敢、能厮杀就可以,为什么还要走队列,甩正步,无端地夜里紧急集合?——非如此,任何一个部队都会被带垮!
倘使大哥享受烈士子弟生活费、学费以及诸如此类的政策,他就是全挂子标准的“烈士子弟”,连同政治待遇也是与之同步的。人们不记得他叔叔,就会更多地忆到他的父亲“曾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现在完全是另一回事:他(我哥哥)家中还有一个富农老太婆(奶奶)和他同住!供养呢,又全由他远在河南的一个叔叔!当然,哥哥受欺侮,还因他敢于直言,耿直率真等等原因。但我谈的“理念”是事物的本质。大哥在学校受尽践踏,最终还是给了他一碗饭,到深山区丁峪去初中教书,还是理念在起作用:一个本质的事实是他的父亲是抗日烈士,是在河北武安县被日本人包围,机关枪打死了的。
大哥在学校糟透了,爱明姐却很好,是学校团支部书记,她的政治背景很自然也很和谐——烈士子弟,继父姓翟,她姓吴,吴可纠的女儿,用贾谊一句话:“陈利兵而谁何?”这个地方是老抗日根据地,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就没有打进过,人们受的都是抗战熏陶,烈士应享受的待遇也是很优厚的。父亲的仁爱抚孤,反而让人忽略了“抗日子弟”这个政治理念。“思想右倾”也好,“反动”也罢,都是冲“富农”这条而来的。
我在读《邹阳在狱中上梁孝王书》里头有这样的话:“明月之璧,夜光之珠,暗以投人,莫不按剑而相眄,何者?知与不知故也。”我敢肯定,父亲没有读到这篇文章:是明月之璧,是夜光之珠呀!那是多好的物件?你在夜里投出去,接受的人非但不感激,还会按着宝剑向你瞪眼——为甚?他不能知道你,他不知道你的意思!你凭什么那么大量,自己养活侄儿呀?
父亲一生都念念不忘伯父的恩情。这种感觉,他愈是进入老年,愈是使人强烈认知。他的追念是很真挚的:“我哥哥说,小家庭好,他是勇敢呐,首先提出分家就分出去了。你爷爷问我:‘孩呀!你是不是也要分家?’我实际上也想分,但我不敢说,我回答你爷‘我不分家’……”“我哥哥说‘大丈夫患立业之不就,不患家室之不立’……”“我哥哥说‘要学樊哙、张飞’,能在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我哥哥说……”他不停地反复地念叨,他希望他的大儿子凌解放能像“我哥哥”一样善待弟弟。有时他沉吟,闭目躺在那里谁也不知他想什么,我认为他是在回忆他曾经有过的壮丽,问他,他却说:“哪里能用壮丽?不堪回首呀,有些事连想都不能的……”我劝他:“没有人能够再伤害你,不要心有余悸,爸。”他喟然一声叹:“要是心有余悸就好了,我浑身上下全是悸,连一点不悸都没有。”我也打心里叹息:“这是心病,母亲如在,也许能医,子侄辈不是过来人,没这个能力……”
1962年三年困难缓解,但母亲的病却日渐沉重,当时,我独自留邓州,举家已迁南阳。组织上找父亲谈:如果他愿意,可以到洛阳军分区干休所去休养,父亲拒绝了,他告诉我:“已经在南阳何必到洛阳?那个干休所大,熟人也太多,恩怨也多,不如在南阳……”我知道,南阳军分区的首长待他亲和,他离休到军分区大院住,为了不影响他休息,军分区司令曾下令,机关停止早晚广播吹号,改吹哨子行动。政委是他在栾川剿匪时的战友,政治部主任也在长沙军校同过学,有情谊,无恩怨,当然在南阳要心情畅适些。
就这样决定了下来。为了照顾母亲的病,他们首先考虑的是让我辍学,他们知道我学没上好,“有个工作,有碗饭就行”,但母亲不同意,说,解放不是个伺候人的人。他根本就不会,也下不来身子。不如让他和爱明早点结婚,让爱明过来……但爱明姐比我大两岁,两个人又商量,把振祥哥和爱明姐撮合起来,两个人都调到南阳。
就这样,这个南阳凌家有了一个新的整合,大哥和表姐都是烈士子弟,一个和我同祖父母,一个和我同外祖父母,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从小在一处,也从小都在我父母卵翼之下生活。他们之间素来感情很好,确实是天作之合的美满,这样就构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大格局。这件事做到了这样的程度:即使是南阳几十年旧交,也长期以为大哥和我是亲兄弟,听我叫嫂子为“姐”,很多人惊讶:“你们家奇怪。”
1963年,母亲工资因久不上班减少百分之二十,1966年部队取消军龄补贴,我不但没看到父母沮丧,反而见到他们有点高兴,“少一点好”,“钱够用就好”,“早就该这样做了”——他们如是说。也许他们经过时间的沉淀,看到了“比人强”的危害性,或者是下意识地认为:可以让别人稍微消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