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阳城内无序之时,暴乱丛生,尤甚是在粮食与药材紧缺的情况下。
可君绫并不在意,每日坐在城前,饶有兴致地看着城内恃强凌弱的无序与暴乱。
宋锦书不惜违背大逆之罪,以相印传令至五祚山,调澹台成蹊及守城军入安阳城内维持秩序,而后打开国库,将周地这些年妫娄实施摊丁法积存粮食,按数分发。
恢复了稳定的安阳城,令君绫觉着无趣,于是城内再度疫病四起,她残忍地看着世人的生死别离。
宋锦书说了许久的话,本就病痛缠身的他,渐渐神态疲惫。
宋怀瑾见状,即刻起身,挽住他手臂,扶他回卧房歇息。
宋锦书还是有些不放心,依旧不顾身体安危,想继续说下去。
“阿爷,我会带她们去一趟死城,秦婶娘自会告知她们余下事。”宋怀瑾眉间紧蹙,忧心地道。
“怀瑾莫忧,阿爷无碍,如今外头不安生,宋公与郡主身份特殊,还是别乱走动。”宋锦书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宋怀瑾俊秀的小脸绷得紧,用眼神示意霍繁香开口劝阻。
霍繁香垂下眼睑,幽幽地道:“总是要去的,我也想问一问秦管使,姨母对我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霍繁香口中的姨母是周女王。
这话,虽然阻止了宋锦书再继续费力费神地与她们谈天,却也勾起了他的伤心事。
他浑浊的眼睛再哭不出泪,只是哽咽着点了点头,道:“是该去问一问,总好过如我,想去问一问,她有没有为我留下了什么话,却不知用何由头。”
宋锦书随着宋怀瑾的搀扶缓缓起身,边往卧室走,边道:“留意子时巡城的燕军,若有事,可前去紾尚阁,澹台成蹊与守城军都在那里候命。”
宋锦书歇息后,宋怀瑾复归,他颇为怨愤地与霍繁香道:“阿爷方才辗转许久都睡不着,皆因你提及了他的伤心事,若你没有更好的法子,便不要开口。”
霍繁香神色冷清,道:“好,那么下次我便不再帮你了。”
宋怀瑾一怔,急忙解释道:“阿香,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于一旁奋笔疾书的妘缨,落笔后,吹干帛书上的墨迹,她将写完的帛书卷起,递给妘暖,留意他收好。
“你没能想到好的解决方法,就来埋怨替你解围的人。”妘缨起身道。
“更何况郡主是受你示意才开的口。”
“还是你只看到了你阿爷的伤心,便看不见郡主的伤心?”
“你这少子真是有些不识好歹。”
能使妘缨开口为她说话,倒是令霍繁香颇为意外。
霍繁香心中是感激的,只是面容依旧清冷。
宋怀瑾是关心则乱,并非是黑白不分的混人,闻之妘缨的话,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坦然地与霍繁香道歉。
可霍繁香并不接受宋怀瑾的道歉,生硬地问道宋怀瑾何时带她们前往死城。
眼下人多,宋怀瑾抹不开脸面与霍繁香拉扯,便柔声道:“现在天色尚早,要等子时后,燕军巡城结束。”
妘缨星耀般的眸子微微闪动,轻声笑道:“如此也好,烦请安置个房间,供我等暂且歇息片刻。”
宋怀瑾将妘缨与桑落安排在一处院内,妘暖与霍繁香二人分别单独安置。
桑落与霍繁香是姐妹金兰,颇为了解宋怀瑾的脾性,明白宋怀瑾这样的安排,定是要做些什么,为方才的事情赔罪。
故而拉着妘缨,凭暗夜为掩,潜入霍繁香居住的小院之中。
相府的院落四处,耕种着瓜果鲜蔬,皆是安阳大疫后,宋怀瑾的举措。
妘缨虽觉着宋怀瑾在交际方面有些欠缺,可至少眼光独到且有先见之明,是个忠孝之人。
只是,若不好好开开窍,怕是心中那股忠孝,易愚,障目。
霍繁香翘着双腿踩在几案,上身倚着凭几,悠闲地前后摇晃,她眯着眼睛假寐,口中叼着刚刚从宋怀瑾耕地中摘下的藿芽儿。
不刻,宋怀瑾在小院尽头的石板小道上出现,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食篮。
待他走入小院,藏在石柱后的桑落轻轻嗅了嗅,与妘缨耳旁细声道:“又是红豆糍。”
妘缨透过小窗,眼见放浪形骸的霍繁香也嗅到了红豆糍的香甜,她知道是谁来了,随即放下双脚坐好,且将口中的藿芽儿藏在了腰间。
宋怀瑾跪坐在她对面,将食篮中的一碟红豆糍放在霍繁香面前:“这是我亲手做的,阿香你这一路鞍马劳顿,定是饿坏了,快尝一尝。”
霍繁香不似韩尤妙那般颇爱甜食,至少在桑落看来,霍繁香不甚喜食甜食。
宋怀瑾之所以会认定霍繁香喜爱这红豆糍,多半是因为早年,霍繁香随父霍殇自宛城返回安阳时,与宋怀瑾欲分别之前,威逼利诱,软磨硬泡地令宋怀瑾,为她而学会做这道红豆糍。
“楠榴之木,相思之树,所产树子,形如赤豆,固有相思之意。”妘缨勾着嘴角笑道。
“她这是要他在分别之时,思念她啊。”
年少时期,炽热的爱恋,简单却又动人。
“可瞧宋公都知晓,可他这样一个人,却不懂。”桑落惋惜道。
妘缨摇了摇头,道:“有些人天生愚钝,有些人天生聪慧,有些人只要见到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有些人你耗尽气力旁敲侧击亦是茫然不知。”
“直来直往没什么不好,没有人生下来就能猜到别人心中所想,不要因为追求所谓的灵魂契合,而放弃了眼前的良缘。”
妘缨抱着肩膀径直走入屋内,拿起盘中的红豆糍,咬了一口。
“少子,你这豆子泡的时辰太短,有些硌牙。”她吐出几粒尚未碾碎的红豆粒。
宋怀瑾见状也抓起一个,咬了口咀嚼片刻后,全吐了出来。
他面色难堪,道:“我怕会叨扰阿香休息,所以总想做得快些,好叫她吃饱了再歇息。”
妘缨笑着,从方才吐出的那几粒红豆粒中,选出个尾部发黑的,用手捻着道:“也不算太糟,可瞧这颗倒像是相思木的树子。”
“是不是少子心中思慕郡主,不好讲出,才用这方法来表心意的?”
妘缨巧妙的言语,令依旧躲在暗处的桑落着实佩服。她所幸也不再躲藏,大方地现身,道:“夜来难以入睡,嗅到了此处的香甜味儿,便寻来看看有什么可以饱腹的。”
霍繁香瞥了一眼桑落,即刻知道自己心中的那些隐秘,定是被她告知了妘缨。
她满脸通红,扭捏地起身道:“好了,既然你腹中难耐,这盘子红豆糍你来吃,我要歇息了。”
“郡主可是羞了?”桑落捂嘴笑道。
“谁羞了,我才不会羞。”霍繁香的脸已经红透了,可说话的嘴,却依旧硬的像块石头。
“也是,可瞧宋公方才说的,是宋怀瑾思慕郡主,又不是郡主思慕宋怀瑾,郡主定不会害羞。”桑落又道。
“可是还在生我的气?”宋怀瑾声音颤抖。
霍繁香以为宋怀瑾哭了,急忙转过脸看着他,道:“没有的事。”
宋怀瑾鹿儿般的双眸雾气蒙蒙,逐渐令霍繁香失去控制。
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道:“抱歉以前那样对待你,无论是胁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还是让出你最心爱的东西,事事以我为主,纵容我的霸道,无理和蛮横。”
“往后你不必太过在意我的感受,我也不会再生你的气了。”
宋怀瑾眼圈微红,也不顾人多眼杂,问道:“阿香可是厌恶我了,自宛城一别,你回到安阳后,便不再与我如以前一般亲密。”
“即便平时有事,也不再如从前那般向我求助。”
“我一直都想问清楚,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你厌恶我了。”
宋怀瑾很少当着外人哭诉,至少在霍繁香眼中,这一次他是真的心痛了。
“我喜欢你。”霍繁香道。
“从记事起,和你一同成长时,就已经喜欢你了。”
“强迫你做的那些事,都是为了能让你也喜欢我,想念我,更不要忘记我。”
“可你好像一直在排斥,更多是屈于我的淫威之下,而不得不如此。”
“可我现在,不想这样了。”
“因为喜欢你,所以想放过你,想要你得到真正的幸福与快乐。”
待霍繁香表明心意后,四周寂静无声,妘缨与桑落二人兴致勃勃地看戏,而当事人宋怀瑾似乎还沉浸在霍繁香直白的示爱当中,不能自拔,那一双水濛濛的眼中写尽了不可思议。
“作为长辈,如此逗弄小辈,就这般有趣么?”窗外传来一男子声音。
话音刚落,霍繁香警觉地挡在宋怀瑾身前。
桑落向外张望,却看不见窗外有人影晃动。
妘缨意兴阑珊地站起身,抱怨道:“孤垂垂老矣,见少年谈情说爱,方能忆起自己的风华正茂。”
姬伽背着白虹剑自房梁下落,稳稳地定在妘缨面前。
他自霍繁香进入屋前,便已经守在房顶了。妘缨也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才决意走入屋内,顺便助霍繁香表明心迹。
“托付给你和夜雨的事情办妥了?”妘缨从他背后卸下白虹剑,横跨在腰间。
姬伽点了点头,低沉地声色犹如空谷回声般悠扬:“办妥了,只是放置那处地方,亦有他物存留。”
妘缨转动双眸细思,而后道了一声:“无碍。”
霍繁香不忍打断二人谈话,见他们二人似是对话结束,便问道:“这位是?”
“广灵城,伽伯,这次前往死城,由他带着妘暖与桑落前去。”妘缨道。
“那阿香和宋公呢?”宋怀瑾自霍繁香的身后探出头问道。
“怎么,担心你们家阿香?”妘缨逗弄着宋怀瑾。
宋怀瑾满脸通红,却又口是心非地道:“阿爷命我保护好阿香,所以我自然也要知晓阿香的去向。”
妘缨玩心四起,故而道:“孤与霍繁香要去一个随时可能会危及性命的地方,不过若幸得天时地利人和的偏爱,孤与霍繁香便能化险为夷,这场大疫也会戛然而止。”
霍繁香的心中大抵是猜到了她要与宋公去何处,只是苦了宋怀瑾,他方得到内心期许已久得到告白,却要承受转瞬即逝的欢愉。
“阿香可以不去么?”他温暖的手掌紧紧握着霍繁香的纤纤十指。
妘缨耸耸肩,表示无所谓。
霍繁香回握住宋怀瑾的双手,道:“我要去。”
“我要替姨母结束这场大疫,恢复大周秩序,国定民安。”霍繁香目光如炬,明如日月。
宋怀瑾嘴角微微上翘,目光如漆似胶地凝望着她,可内心却藏着滔天巨浪。
“好,那我等你平安归来。”他抱住霍繁香,深情且充满希望。
霍繁香将藿芽儿从腰间拿了出来,放回宋怀瑾的手中。
“临别无所留,便命你思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