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她听到蔡侯和雅光二人的谈话声传了过来。
“有人告诉孤说,喂养人蛊的蛊女死后,孕蛊之人也会受到波及,终将命丧黄泉,可现如今你醒来了,且还有命在,倒见这事情并非绝对,你且不必担忧自己的身子会元气大伤,孤为了你,必会寻尽天下灵药,医好你。”蔡侯自命不凡,他明明知晓自己所做之事,每一件都是伤及雅光性命,消耗着雅光对他的情谊。可他并未打算自省,反而还在为自己寻找挽回的余地,自欺欺人又寡情自私至极。
雅光没有说话,也许是历经这么多事情后,终是心灰意冷,明白蔡侯并非她良人,如今这心怕是再不如翠眉山时那般澄澈如初了。
过了些许时候,两人一直没再说话,待一阵窸窸窣窣地动静过后,木丝言听到蔡侯闷声一吭,而后猛地怒吼道:“芈雅光,你胆敢伤孤?”
木丝言浑身吓得一激灵。
木丝言不知蔡侯对雅光做了什么,会让雅光气红了眼,在身体虚弱时,耗费力气同蔡侯硬搏,还将他刺伤。
“你还要怎样,现在你还不满意吗,阿月死了,我的孩子死了,我也理应去死,可我现在还活着,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吗?”木丝言听到雅光发怒的声音。
这比她在楚国时的任何一次怒吼都要震耳欲聋。
好似控诉着她的痛苦和不甘,委屈和后悔。
“那蛊女不管结果如何,到最后都是一个死,况且你后来不是也从她嘴里听到,有关于人蛊繁衍之事,孤十分好奇,当你得知,她端来侍奉你的肉汤,是她身上割下的肉,喂养着你肚子里的人蛊,你可否觉得恶心。”蔡侯笑道。
“或许,你应当谢谢孤,因为孤给她了一个痛快。”
原来,蔡侯要除掉阿月,并不是因锦葵嫁祸给阿月的巫蛊之祸。而是阿月为了雅光,启用以自身为养料的人蛊,将繁衍蛊放在雅光的身上,助雅光去完成她人生中的最后一个美梦,这样阿月就算是死,亦是无憾了吧。
木丝言心里翻江倒海,折腾着她胸口如撕裂般地疼起来。
“是啊,如果不是你的锦葵夫人说,有人对她下了蛊,让她夜夜梦魇,致使阿月被你们凭空捏造的谎言诬陷,在不得已之下,才将真相告知与我,我还当真以为这腹中的骨肉,是你对我最后的慈悲。”
“看来,竟是我多想了。”雅光的声音伤心欲绝。
她对叔怀的爱自骨子里便带着些许自卑,尤甚是她带着愧疚之心嫁入蔡国之后,这自卑就像是对孟曦的愧疚一样,埋入骨血里,与雅光的肉身渐渐融合。
非遍体鳞伤,难以剔除。
“孤自是不如楚国公主一般浑金璞玉,为了守护蔡国的百姓,委屈地嫁来蔡国,还要委身于孤身前,日日屈意承欢。”蔡侯嘲讽道。
“既然你这般不愿,不如放我走吧?”雅光似是在试探。
蔡侯冷笑了一声道:“你是孤的君夫人,孤怎会舍得让你走呢?”
“要么,你杀了我吧,为你的孟曦报仇,也祭奠那些死去的姜国人。”雅光道。
“孤不会杀你,也不会放你,你若自戕,孤便有千万种办法将你救回来,你若逃,孤便斩断那些拉你离开的手。”蔡侯一字一句地说道。
“妃月死了,就连你的阿言也死了,她们都被孤烧成了灰,但瞧谁还敢带走你。”
木丝言在塌下面听的真真切切,看来蔡侯早有杀她的心思,所以昨夜才动手的那样干脆,就连他最宠爱的锦葵夫人都不顾了。
也好,他内心认为木丝言已经与那废弃的宫殿一同焚成了灰,便也不会再对她日夜提防。雅光在蔡国终于是孤立无援了,他也不再会盯着椒兰宫不放,如早前一样戒备森严地软禁雅光了。
再过些日子,等个蔡侯离宫的时机,她便带着雅光离开。
“叔怀,我愿你不得好死。”木丝言听到雅光平静地说道。
“那孤就等着那一天的到来。”蔡侯浅笑道。
木丝言不明白,他们二人这样相互折磨对方的意义是什么。若是为了姜公主,蔡侯倒不如弃了雅光,各自安好,至少在对方的心中留个好的念想。若是舍得,再宁为玉碎地同楚国搏上一次,就算是败了,也能博得个深情的美名。
可他既然选择了扭扭捏捏地站在女人身后,躲过这一劫,那便看清现实,好好对待为他赔付一生的女人,这天下,又不止是他一个人要颜面。想要两全其美,总是要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才行。
木丝言被雅光从塌下放出来的时候,已然是深夜,她瞧见雅光的双眼通红,想来是已经哭过一场了。
她没有说话,褪了外氅,躺在了雅光身旁。
“如若我能早些察觉阿月的异样,阿月就不会死了。”雅光缓缓地道。
“我明知叔怀不会让我生下蔡国的长子,在平日里总是与妃月惋惜不能有孕这件事,我妄想着能慢慢地焐热他那满心的仇恨,允许我完成一个不切实际的美梦,将我后半生的孤寂有所寄托。”
“那突如其来的孩子,确实让我有些怀疑,可当你耗尽所有去期待的这个美梦成真时,便更愿意相信这美梦是自然而然的,而不是别人帮你织就的。”
“便是这样蒙蔽了我的眼,对妃月的异常视而不见。”
雅光弓着身子,蜷缩成一团。虽是隔着被子,却也能清晰地看到她瘦削的后背上的骨头轮廓。
木丝言心疼地抱住了她。
“白素不爱你,你便弃了他,怎就到了叔怀这里,你便不行了呢?”
“姜公主的死与你有何关系,是你发动了伏水之战,还是你递了刺向她的刀子?这蔡国百姓的生死与你又有何关系,你自小生在楚国,嫁入蔡国之前,可有受过他们一天的供奉?你这般作茧自缚放着逍遥的日子不过,偏偏留在他身边受苦,雅光你扪心自问,你对他的爱,被消磨的还剩下多少?”木丝言愤愤不平地说道。
“是啊,作茧自缚。”雅光自嘲地笑道。
“因为他,我害死了阿月,因为这样一个自私薄情的男人,居然害死了我的阿月。”雅光将脸埋入被子中,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对于阿月的死,雅光一直沉浸于悲伤和自责之中,木丝言几次开口想要待她离开,她都否决,只说时机未到。
木丝言只能避开宮婢,日夜地躲在椒兰宫,有时候趁着夜里跑去宗庙,坐在那处大鼎前,一坐就是一夜。她装作妃月依旧在人世,同她闲话家常。
木丝言并不知雅光所说的时机是什么时候,只能日日盲目地等着。
直至在句芒祭祀后,蔡侯收到了楚王的狩猎请柬。
如今,并非冬猎时,木丝言不知楚王在此时发出狩猎的请柬,究竟要做些什么。
蔡侯临行之前,再次来到椒兰宫对雅光一番冷嘲热讽。
雅光没有生气,也没有同蔡侯争辩,她悠闲地坐在阿月平时练习泡茶的案旁,泡了一壶上好的楚国翠缥,还闲情逸致地满了一碗给蔡侯。
蔡侯震惊了半天没回过神,留了一个阴阳怪气的笑后便离去了。
待蔡侯离开的第二日深夜,木丝言昏昏欲睡之时,雅光忽然转身对木丝言道:“时机到了。”
木丝言迷迷糊糊地睡了个囵吞觉,第二日一早睁眼时,发现身旁的雅光不见了,她随即起身去寻。
在浓雾还未散去的破晓,木丝言终于在宫内的一处芙蓉花田看到了身上被刺了几刀,浑身鲜血淋漓,正在匍匐哭求着饶命的锦葵。
花地的一旁,还有两三个宮婢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芈雅光,面色平淡地站在锦葵面前,手持一把沾满了血迹的匕首。
她抬起手缓缓擦净被溅在脸上的血滴,而后朝着木丝言展颜一笑。
此刻的雅光看上去并不惊慌,好似她不是在杀一个人,而是随意地杀一只野鸡,手起刀落,干净利落。
“你此时所感受到的疼痛,还不到她半分,怎么这就受不了吗?”雅光手持匕首,缓缓朝她走去。
锦葵遍体鳞伤,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伤势过重,她接连几次挣扎着起身,却都无济于事。她见雅光走近了,来不及起身逃命,便转过身,背对着雅光,面色惊慌地朝前方爬去。
可她终究难逃雅光的手掌心,在她的琵琶骨被雅光的匕首刺穿时,她疼的昏了过去。
木丝言识得那把匕首,那是雅光在是离开楚国时,楚王赠送与她防身用的。那是用丹朱山中,最好的黑铁打造而成,向来削铁如泥,更何况是刺穿人的骨头。
“我这人虽是良善可欺,却也恩怨分明,你既然这么恨楚人,就应当同姜公主一样贞烈,她的夜梦蛊可是折磨了昭儿些许时日,而你,被蹂躏之后,只敢灰溜溜地逃出来,摇尾乞怜地苟活,还将无辜的罪责牵扯到别人身上去。”雅光站直身子,将匕首收回。
“就因阿月是我身旁的女官,你便连同蔡侯这样诬陷她,让她历经酷刑,不得好死。”
“如今,我便让你同蔡侯一起尝一尝,阿月的痛,和我的痛。”
雅光从袖袋之中拿出一颗火石,引燃了一块巾帕。
这块巾帕曾是雅光亲手绣给妃月茶巾。
引燃了的茶巾烧成了一个火球掉落在锦葵衣裳上,不过多时,便起了一片大火,不仅吞没了锦葵,也吞没了整片芙蓉花地。
雅光从这片火光之中走缓缓走出来,似是要翱翔于天的凰鸟。
“阿言,我们走。”
木丝言和雅光策马奔离尔雅城时,天已经大亮。
雅光既没有带走楚国任何丰厚的陪嫁,又未拿蔡宫之中一针一线,仅仅背着木丝言送给她的柘木熊首弓。
她们一路往西,准备过息国与卫国,最终抵达梁国的无量山。
雅光在蔡宫闹出了泼天的动静,蔡侯尚未在宫内,也自然有主持宫内事务的人。
这边木丝言和雅光才出了尔雅,后面的追兵便追了过来。
雅光身体初愈,受不了路途的颠簸,于夜里二人将马匹隐藏在林中一处后,寻了个树下准备暂歇片刻。
可二人屁股还没坐热,便听到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伴随着阵阵马蹄声。
木丝言即刻扶起雅光,二人一同往林中深处去了。
火光距离二人越来越近的时候,木丝言已经拔出了匕首,准备同追兵放手一搏。
可谁知,突然从林中飞奔而来一个黑影,拉着雅光便往远处跑去了。
这黑影来的突然,使木丝言尚未有任何反应,她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待回神之后,紧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