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的月光如霜,洒落在地上,至少使木丝言的黑夜不再如她内心一般漆黑一片。
她一边哭,一边走天寒地冻的夜里,直至她发现身后,有一盏温暖的明灯,在不远处在为她照路。
她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看到提着灯火,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时见燊。
时见燊神色愧疚,发觉木丝言在望着他,便提着灯火,低着头走近了些。
木丝言吸了吸发红的鼻子,而后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问道:“你要一直跟着我多久,才肯开口喊我回头?”
时见燊颔首凝眉道:“我内心对你有愧,不知要如何面对你。”
“所以,你就这样打算一直跟着我走下去?”木丝言道。
时见燊摇了摇头,道“我是想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时见燊带着木丝言走去一处人迹罕至的荒林之中,树上的叶已经落光,光秃秃的看起来甚是萧瑟。
木丝言望着不远处有盈盈火光,像伫立在黑夜之中的幽冥。火光之中,立着一个身穿貂毛围领玄色大氅的男子。
待木丝言跟着时见燊走近了,才看清,这男子正是小姑姑的良人,木丝言的姑丈。
他身材修长,肤白赛雪,眉宇间尽是雅正温婉,好似冬日里的艳阳。
他见木丝言来了,将手中最后一叠纸钱投入火中。
木丝言的目光穿过火光望去,见火堆后面是几座青冢,可墓碑上皆是无字。
“她买通了宫内收殓的小吏,将太仆和木二的尸身偷运了出来,同你父亲和母亲的尸身一同安置在华容郡的此处荒野,为避人耳目,所以石碑上并没有刻字。”姑丈开口说道。
除了死于火中的华容郡主和父亲,被诛三族的罪臣尸身,要么被处以醢刑丢去楚王的百兽园,要么焚火后被挫骨扬灰。
小姑姑顶着忤逆楚王的风险,竟将阿翁和木二哥的尸身从楚王的眼皮下偷了出来,将他们安置在此处,不再魂魄无归。
“孋家如今不愿容她去祖地,我便将她暂放与此,这地方虽是荒凉,至少有家人陪着她,可使她不是那么寂寞,待我百年后,我再来与她合于一坟。”
木丝言瞧见身前的石碑,是一座新冢,听姑丈的话,这新冢里埋着的便是小姑姑的尸身。
木丝言心中忽生刺痛,她跪于地上,朝着石碑拜了三首。
而后起身,又分别去各个石碑前面叩拜。
待她叩拜之后,走回到姑丈身前,他从袖袋之中拿出一支木匣递给木丝言,木丝言才要伸手去接,却见姑丈忽然眼睛一红,将木匣收回半分。
木丝言诧异地望着他,却听他声色黯哑地道:“这是你小姑姑留给你的,可我本不想给你,毕竟不是因为你,她也不会离我而去。”
木丝言眸子暗了下来,她滚着喉咙里的酸楚,拼命吞咽着委屈。
可她受了多少委屈,只有她自己清楚,在外人看来,却都是她活该,她咎由自取。
姑丈见她眸子发红,终是长叹一口气,面前氤氲的雾气使他的脸色更加柔和:“可她豁出自己的命也要保护你,我知她,懂她,自然也不能让她此次的牺牲化为泡影。”
“你以后,再也不要回来,不管是去哪里,离开楚国。永远不要再踏入楚国一步。”
姑丈说完后,便将手中的木匣放在木丝言的手上,转过身继续凝望着小姑姑的石碑,眼神缱绻而缠绵。
木丝言听到他轻轻地唤着“卿卿。”
因怕木丝言突然不见,会惊动白家两个兄弟,并派人前来抓她回绣衣阁。
时见燊提早准备了马车在此处候着,见时娴把她平安带了来,先行带着她去见了孋少典后,拉着她坐入了马车之中。
留给他们逃跑的时间并不多,马车是往郡城关去的,夜不停蹄地奔走,一两日就能抵达郡城关了。
如今,只有离开楚国,木丝言才能获得短暂的安宁。
于马车上困坐时,木丝言紧紧地抱着木心留给她的木匣。时见燊见此,便告知她,木心之所以能详细知晓刺杀当日所发生的一切,是因为当时她就在洞庭。
那时恰逢她祭祀木家荒坟结束,在回东楚的路上。她目睹了木丝言为了救木小三,调换衣裳的全程。木心那时便知道,木丝言是要牺牲自己,去救小三哥。可她也清楚,若是木丝言被捉住,楚王一定不会再放过她。
于是,木心拿了木三哥的剑,并在回到东楚后,同姑丈和时见燊打探刺杀那日的情形。
这也是为何,小姑姑能如此清晰地知晓,在刺杀半路,忽而冲出个红衣女子为楚王挡剑,并保住了楚王性命这一事情。
不仅是如此,小姑姑在决定牺牲自己救木丝言时,她已经为所有人想好了退路。
为避免祸及到姑丈和孋修,她灌醉了姑丈,学着他的笔迹写了休书,并偷了他的印信印于休书上。
当然,这份休书也已经奉于孋家宗祠,宣告着木家同孋家的姻亲关系解除。
孋家的族老暗自地松了一口气,庆幸可算是和罪臣木家没有一点姻亲关系了。想来以后就算是木家再有人犯了事,孋家也不会担忧被受牵连,诛三族的事情了。
孋家的目的达到了,小姑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即使是她担下了刺杀君王的罪名,那么死的只是她一人,不会伤害到姑丈和孋修半分。
木家已没了三族,便只剩下小姑姑孤独地慷慨赴死。
木丝言从怀中拿出了木匣,缓缓地将它打了开。
借着马车之中微弱的灯火,木丝言瞧见木匣之中,装着一串白玉棠梨花的璎珞和一纸帛书。
木丝言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张帛纸,缓缓地打了开。
她看到小姑姑隽秀的笔迹,熟悉且温暖有力。
阿言:
也许你在读这张帛纸的时候,我已经同你的阿翁,华容郡主,和我的兄长相聚于忘川河岸了。
也许,你同我一样,每夜梦回都会看到木家的那场大火,甚至悔不当初应当同自己的家人站在一起,无论生死。
可自姣姣辞世,灵筠平安地来到这个世上后,我才逐渐明白,其实生或者死,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种方式和形态,重要的是你在这两种方式之间,做了什么选择。
而在我选择选择死亡时,也逐渐明白华容郡主当日将你们送出东楚后,一把火烧了木家,并义无反顾投身于火中的选择了。
她也同我一样,选择以身死的方式,使楚王相信,木家这棵大树轰然倒塌,所有人都死在了那场火中。
而我要让楚王相信的是,刺杀的人就是我,如今木家怀恨在心的,只有这唯一一个还活在世上的我。
华容郡主的选择,并非是要你们苟且偷生,或是舍命复仇。
我的选择,亦是如此。
我们所愿,不过是希望你们好好地活下去,放下仇恨,离开这是非之地。隐居山林也好,他国为士也罢。重要的是今后你们要好好活着,能继续不顾世俗地去追寻你们所热爱的一切。
我们会以另一种方式和形态存活在你们身旁,看着你们的儿孙满堂,承欢膝下。
看到那些与你们相像的木家的后代,和年轻时的你们一样,温柔有礼,善良勇敢。
我想那时候的我们一定会无比欣慰,庆幸,看着如你们少时一般粉妆玉砌孩子们澄澈的眼,明亮的笑,感叹着,欣喜着,不悔当初选择让你们继续活在这世上,真是太好了。
阿言,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你一定不难理解我的选择,也或许,当你从灵筠的脸上看到你木二哥的影子,便能与我,与华容郡主产生共鸣。
阿言,攻城之器的图纸最后是否落在那些人的手中,对你来说并不重要。
因为这并不是最坏的结果,亦不是最终的结局。
你要知道,即是你成就了它们,便也能毁了它们。
我的小阿言,你是个聪明的姑娘,你必定能明白我之意。
对于我的死,莫要在内疚,若你念我,便在棠梨花落,你于树下拾花做酒之时,为我埋上一樽,等来年春日句芒之时,再来此树下与我共饮。
这世上的恩怨和情仇,不过是一盏棠梨酒,我会化作纷纷落下的枯叶,与你共饮一杯后,便能来日再见。
也望你那时,一颗真心,终不再被他人所辜负。
也许木丝言从来都不懂小姑姑,一个温雅良善的女人,面对生死,也能如此洒脱。
她的泪几次将帛纸上的自己晕了开,她小心翼翼地将泪痕擦干,将帛纸叠好,放在胸口处,而后,又将木匣子里的白玉棠梨璎珞戴在脖子上。
时见燊见她哭的伤心,便靠着她坐近了,缓缓地将她收拢在自己的胸膛上,轻轻地顺着她的背后,做以安抚。
“待出了华容郡后,你下马车去,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吧。”木丝言哭过后,擦干了眼泪,从时见燊的胸膛前坐直了身子道。
其实不难猜出,时娴为何会大发善心告知时见燊,她会将木丝言带至华容此处,让他备车做以等待。
这一切并非是时娴的良心发现,也并非是她想要成全时见燊与木丝言之间的感情。
她不过是为了让木丝言能尽快地离开楚国,离开白尧。
也许她更希望,时见燊能带着木丝言私奔,再也不踏入楚国半步。
可时娴并未考虑过时见燊和吴桥时家在东楚的处境。
时见燊如今已非吴桥的公学掌司,而是楚国的大司农,掌管整个楚国的农事,且更被楚王看重。
如若他不顾一切同木丝言私奔了,那么吴桥的时家,就是下一个木家,就连时娴也逃不掉。
所以,她一定不会让时见燊和她一同离开。
“何为我该回的地方,是凶险的东楚,还是没有你的吴桥?”温文尔雅的时见燊就连质问,也不带任何怒意。
便是这不带任何怒意的质问,却使木丝言更加茫然无措。
她有些舍不得让眼前这个心思淳厚的男人再回到东楚去,在那狡诈又诡谲的豺狼窝里过活。
“阿言,你带我走吧,我们一同离开楚国,我会耕田养鱼,绝不会饿到你。”时见燊拉着木丝言的手恳求。
木丝言莞尔一笑,他说的话,倒是和曾经她对雅光说的话相差无几。
也许是和他相处久了,木丝言的身上也沾染了淳厚温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