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挖空了桌案中央的部分,用榫卯固定了一个沙盘在上面,铺上了细细的沙子,便能用树枝或是木棍在上面习字。重要的是,沙子是可以流动的,便于重复书写,且趣味性浓厚,更深受那些总角小童们的欢喜。
早前,对于木丝言这匪夷所思的喜好,使时见燊有些难以理解。他想到了时娴的嘱托,出于好心地寻思着,找些事来给木丝言分心,省得这个没了家的姑娘总在平日里乱想。
于是,时见燊便想起了县公学堂之中的那些破旧的桌案。他想着若是请来工匠修葺,必定是要花一大笔钱,索性就当做是完成了时娴的嘱托,也能为公学省下一笔钱。
这是时见燊最初的想法,可当他看到木丝言那惊人的创造力时,却觉着再不能大才小用了。
木丝言被时见燊和教农事的斌老伯,带去水田做实地考察的时候,木丝言发现所谓的农忙,果真是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耕种的。
虽然有些耕种的步骤可依靠牲畜或是一些农耕用具,可大多数农耕用具都比较单一,操作起来也不是很省时省力。
于是,她便在斌老伯和时见燊的指导下,重新拿起了木刻工具,将榫卯和齿轮的机关用到农具上去。
这小半年,她与时见燊成双地进出县公学,时娴和姨母二人看在眼中,喜在眉梢,时娴还时不时地打趣木丝言,说她就要成为县伊的儿媳。
每到这时,木丝言总是傻笑着,说时见燊有多么好,自己不善诗书,配不上他。
而每次,时见燊的脸上都会出现可疑的红晕,却眼神温柔地看向木丝言。
他的温和恭顺像极了大哥哥,总让木丝言沉入其中,并开始动摇。
她想若是嫁给他,在这吴桥县里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倒也是赚到了。
于第二年春耕,木丝言所造的新农具在吴桥县的耕田中试炼成功。由榫卯和齿轮连接了旧时的耒,两侧分别由两只耕牛带动向前。
只要齿轮开始转动,就会带动榫卯的开合自动向前,耕牛也不会费力太多。
中间的齿轮会在耒过后,将种子或苗插入土中,只要确保耕牛不后退,一两个时辰,便可以完成三亩左右的耕田。
由于木丝言的农耕新具使吴桥县的国人省了不少人力,得了闲时,也便去县公学听农桑课业来。
于是,斌老伯便将稻田养鱼农课传授了出去。
这也是时见燊创立县公学的主要目的。
稻田养鱼,即可获得肥硕的鱼类,又可利用鱼吃掉稻田之中的害虫和杂草,鱼在排泄粪肥,翻动泥土,更促进肥料分解,为稻谷生长创造良好的条件。
斌老伯本是在云梦耕种的农户,时见燊几次过路他家耕田,见周遭的农田,只有他一人的稻田生的最为浓密茁壮。
时见燊本着好奇之心,提了两壶老酒去斌老伯家做客,一来二去也便和斌老伯成了忘年交。
得知了斌老伯稻田养鱼的方法后,时见燊带着斌老伯回到吴桥,劝课农桑,教化授民。
木丝言觉着时见燊的德行堪比楚国大司农,因而不惑他正值年少有为,为何不去东楚谋个一官半职,偏生呆在吴桥。
县公学放课后,她同时见燊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人相聊时,木丝言开口问了他。
时见燊侧过头看着她,温雅地笑道:“早前是想过要去东楚,是因为想要见一人,现在留在吴桥,是因为想要常见一人。”
木丝言又不经脑子地问了一句,这个人是谁,话才说出口,便后悔了起来。
因为,她已是想明白了,时见燊想见的人是谁。
木丝言的幼时调皮的很,华容郡主三天不打她,她便上房揭瓦。
早年逐除过后,姨母带着时娴和时见燊来木家探亲。那时的时娴都嫌木丝言调皮,不愿和她一起玩耍。
唯有时见燊,被她用弹弓误伤了,却没说任何责骂她的话,不但接住了从树上坠落的她,还体贴地问她有没有摔伤。
打那时起,木丝言就对和善的时见燊很是喜欢。
在木丝言犯错,华容郡主用柳条抽她时,她大言不惭地说要离家出走,去吴桥找见燊哥哥去。
华容郡主听闻后,觉着有趣,便在和姨母闲聊时,将此事说了起来。
待华容郡主带着木丝言回吴桥时,姨母便用此事来逗弄她,说她这般喜欢见燊哥哥,将来不如就做见燊哥哥的妻子好了。
那时的木丝言并不知,妻子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遂想日日同时见燊在一起,没有人管束她,也没人揍她,当真是逍遥快活。
于是,木丝言毫无顾虑地点了点头,大声地道,她要做见燊哥哥的妻子,她要留在吴桥。
后来,木丝言长大了,被襄王赐婚与白家,这段良缘便再也没人提起过。
“阿言,你小时候,可是答应我,要做我妻子的,怎么转眼就忘了吗?”时见燊停下脚步,站在她面前。
木丝言脸庞滚烫,细声地嘟囔着:“那只是幼时的我不懂事,说的玩笑话而已。”
“阿言,可是我当真,我当真了。”时见燊的目光灼热,终将木丝言的心如止水,再点起阵阵波澜。
“可是,我……”木丝言垂下眸子,惶恐不安。
木家已经没了,她现在也不过是苟且偷生,哪还有力气与人承诺,信誓旦旦,相守一生?
“我知道木家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木家为何会遭此劫难,这也是我为何课业未结,便跑回了吴桥,我想着你会回来,那我和你就一同藏在这吴桥,不再求功与名,平安地携手一生。”时见燊打断了木丝言的话,并轻柔地将她抱在怀里。
他的怀中既宁静又安定,使她的漂泊无定,重新有了依靠。
她没有推开他,反而将这份安定,紧紧地抱住了。
“阿婆,那不是时师尊么,他们在做什么?”远处刚刚下田归来的邴阿婆带着小曾孙往这边走来时,小曾孙看到了相拥的二人问起了话。
邴阿婆笑了笑,俯下身将小曾孙抱在怀中。
“那是时师尊在和喜欢的人说悄悄话呢。”邴阿婆笑道。
“说什么悄悄话,为什么要说悄悄话?”小曾孙问道。
“因为这话,只能讲给喜欢的人听啊,就像你把好吃的糖偷偷地塞给你最喜欢的邻居小阿洋一般。”邴阿婆抱着小曾孙路过二人身边时说道。
木丝言脸色发臊,想要离开时见燊的怀抱。
哪知,时见燊将她抱得更紧,在她耳边轻轻地道:“阿言,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好吗?”
木丝言眼含热泪点了点头,但愿她今后不再孤苦漂泊。
二人的婚期被姨母和姨丈定在逐除当日,因木丝言的身份需要隐藏,所以只说木丝言是时见燊云梦城公学同窗的家中小妹。
大婚所用红妆都是姨母都帮她张罗着置办齐全的,虽没东楚那般奢华,但对木丝言来说已足够。
成婚前一月,木丝言和时见燊在林中帮助时娴挖草药雪翁时,骑马而来的阿月突然出现在二人面前。
时见燊起先吓了一跳,急忙将木丝言护在了身后。
在得知阿月是木丝言的好友,才松懈了下来,踱步去了一旁,让她们二人相谈。
楚蔡两国缔结红叶之好的送嫁队伍在十日前于东楚城出发,而今正行至郡城关前稍作休整,她前来寻木丝言,便是要接她去郡城,与雅光公主再见上一面。
若是这一面再见不到,怕是以后再想见面,更是难上加难了。
时见燊得知此事之后,并没过多盘问,他提醒木丝言路上注意安危,尽快启程,好早去早回。
华容离郡城关并不远,过了郡城关就是蔡国,雅光公主此去,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木丝言,所以在踏入蔡国地界之前,定要与她见上一面。
木丝言亦是心急火燎地同阿月随即启程,往郡城关策马飞奔。
二人于路上驿站稍作休息时,阿月问起木丝言的近况可否安好,木丝言回以淡淡微笑,说着自己很好,马上要和时见燊成亲了,却对那一年险些死在雪中之事只字不提。
“开瑾门一事并没有将你引出来,楚王寻遍了整个东楚也都没有你的踪迹,心急如焚时,便想到你同公主的情谊匪浅,派了白素日日跟着雅光公主,妄想能从雅光公主的行踪里得到你的蛛丝马迹。”阿月对她讲起了她离开东楚后的事情。
雅光公主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宁愿和木丝言暂断了联系,使白素找不到任何突破口。楚王也曾派人前去吴桥县伊的府上暗探过几次,可那时的木丝言还没有被时娴救回家中,而是在外面的天地之中浪荡,巧合地错开了楚王派来追查的人。
由此,对于东楚来说,木丝言就仿若人间蒸发,不见踪影。
楚与蔡国的交界处,有一座自夏伊始就易守难攻的郡城关。郡城关位于高出,周围的地势却平坦广阔,不利于楚国与其在正面战场交锋。更不能同对待姜国伏水之战,在伏山隐蔽的山林中设埋,引敌内入,用柘木熊首弓一扫而过,一招致胜。
郡城关的四周,并没有如同姜国都城附近,有深山密林来遮挡藏身。
更何况蔡国的郡城关并不像是姜国都城那般脆弱不堪,这也是为何楚王一直想要得到木丝言的攻山图纸,制作成攻城器来破郡城关的城墙。
郡城关位居高处,若是强攻只得损兵折将,强行去用人墙冲开城门,这种自伤八百,损敌一千的打法,内耗过多,且用在蔡国这样卑不足道的小国,明显不是明智之举。
如若掌有了攻城器,先行将郡城关的城墙打开几个缺口,即能使得对方阵脚大乱,我方士气高涨,利于战争制胜。
可得不到攻山之器的图纸,攻打蔡国的计划就只能暂时作罢。
但是,眼瞧着三年的丧期就快过去,蔡国和楚国之间的婚约,却仍旧还在。
尽管楚王不愿意让自己的长姐嫁去蔡国,可君子一诺,绝无反悔。
这也是为何白素能在不断侵犯雅光公主过后,却得不到楚王严惩。
在楚王的盘算里,若是雅光公主嫁给白素,对他来说大有裨益。
这其一,便是没了雅光公主的蔡国,是楚国随时可吞下的羔羊,只要寻到了木丝言,得到了攻山之器的图纸,便可打造攻城器,一举进攻,毫无后顾之忧。
这其二便是,自古将军配公主本就为一段佳话,一个楚王得力的安邦将军,一个是与楚王自小感情笃意的王室长公主,这段姻缘若是促成了,楚王还能白得一个爱惜将才的贤名。
这其三便是,雅光公主留在东楚,并未远嫁,随时可与楚王相见,也免了二人的骨肉亲情的相离之苦。
如若楚王的盘算放在三年前,倒还能有些希望,因年少之时,雅光公主对白素,是存有一些朦胧的情愫,但大都在这些年,被白素生性桀骜,活生生地消磨殆尽了。
两个人曾经的相互角逐,木丝言是身处其中的,先不说白素从没有体贴地谦让过,便是利用雅光公主对他的心软和深情骗到了柘木熊首弓,用于征战之中,屠杀了姜国国人,还致使姜国公主惨死,导致叔怀对雅光公主徒生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