孋灵筠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夜玘桃,直到妫翼捏着他的下颚,将他的脸面掰回至眼前。
“芈炎的真实身份,除了你,芈苏可否知道了?”妫翼问。
“这与陈侯有何关系?”孋灵筠挣脱开妫翼的钳制,昂首直视她道。
“芈炎虽然是在息国出生,可以却流淌着陈国与蔡国的血,她的生母桃花夫人再不济,也是孤的亲姐姐,所以芈炎也是孤的血亲,若能回到陈国也为公主之身,早前在东楚常曦神殿时,孤看出来那楚国大公子芈苏对她的意图不轨,因是被身份困着,在人伦束缚之中,他自然不敢乱来,可若他知晓芈炎的真实身份,你认为他会让芈炎好过吗?”妫翼故意令自己看起来忧心忡忡,除却紧锁的眉头,自她深邃的眼眸中还能瞧得出痛心与自责。
“陈侯莫要挑拨离间,大公子为人磊落,不愧不怍,绝不会对炎炎起什么污秽之意。”孋灵筠是芈苏的拥护者,这是妫翼预料之外的。
她以为孋老丈已然超脱政事之外,也绝不会让孋灵筠涉政。
可现在看来,却非如此。
他们对楚公不报予期望,可对楚国,对芈苏却没有。
“并非挑拨离间,只是早前在楚国时,发觉孋家的势力不容小觑,而二公子芈亥确实更受楚公欢心罢了。”
“说来也奇怪,你明明是孋家人,却不支持孋姬所出的二公子,反而是支持大公子芈苏?”妫翼道。
“长幼有序乃立国根本,况且大公子德行胜于二公子,这有何疑虑的?”孋灵筠不屑地道。
“德行与身份固然重要,可光有德行,并不足以支撑他走向国位,倘若那二公子的功绩胜于他,也不是不可能替代他成为楚国的继位者,况且这九州之上,立长不立贤的时候早就过去了。”妫翼一边说话,一边悄然观察着孋灵筠的神态。
孋灵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大公子的功绩必会胜于二公子,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胸有成竹地模样,使妫翼心中的猜测逐渐尘埃落定。
“看来,守在余陵城的,是芈苏。”妫翼站起身,挥了挥手,夜玘桃即刻起身来,为妫翼整理戎装。
孋灵筠想要起身,可却被妫翼用桁上木棒压住了上身。但凡他与妫翼对抗,用力起身时就会牵扯着臀上伤口,阵阵疼痛。
“陈侯要如何?”他触碰不到妫翼,便抬起手扯住夜玘桃的衣角。
夜玘桃被他扯得一个趔趄,下意识伸手抱住了妫翼。
妫翼手臂还住夜玘桃的腰身,另一只手抬起木棒击打孋灵筠的手背,随着他背上的力道消失,趁此空隙,他放开手,再度起身。
奈何他起身的动作,赶不上妫翼挥棒的迅速,待木棒直接戳在了他受伤的患处,孋灵筠不仅不再挣扎了,反而疼的涕泗横流地求饶起来。
“陈侯想一想芈炎,若大公子不能趁此机会立功得权来护佑她,她便会被送去安阳,做周太子嫔嫱。”孋灵筠道。
“你也不想炎炎有如此遭遇,更何况那周太子曾是你的夫君,你也不能坐视不管,令炎炎罔顾人伦。”孋灵筠患处的力道缓缓松弛,他趁此机会缓缓地向一旁挪了挪,且拭去两鬓汗水。
“翠缥大战,若没有她背刺孤的那一刀,她现在应是无忧无虑的陈国公主,不用担惊受怕地被当个礼物送出去,也不会朝不保夕地活着。”妫翼将木棒放回桁木上,她转身想要走,却被滑下几案的孋灵筠抱住了腿。
“炎炎那时还小,无法判断是非曲直,更何况她那时的身份是楚国的翠缥郡主,她能怎么办,你说那样柔弱的她,能怎么办?”孋灵筠将拯救芈炎的期望全部压在了芈苏身上,殊不知来日方长,芈苏才是摧毁芈炎的人。
妫翼戏谑地笑了一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所有一切都是芈炎自己选的,没有人强迫她。”
孋灵筠被芈炎柔弱而纯真的外表所欺骗,他不知道,是芈炎自己亲手逼死了自己的母亲妫薇,可是妫翼知道。
或许,碧儿的死,大概也与芈炎脱不了干系。
“你并非是被迫离开翠缥郡,这也说明芈炎已经被送去东楚宫中,作为周太子的嫔嫱来教导,芈苏为了争夺权位而离开东楚,也说明一件事情。”
“灵玉夫人或者芈苏在楚公心里已然失了宠,需要立功来重获楚公重视。”
“可是东楚蠢蠢欲动的势力那么多,出来争夺功劳的,又岂会是芈苏一个人?”
孋灵筠开始后悔,他本想着能用芈炎来阻止妫翼接下来的计划,可方才与她说了那么多话,不但全白费,还一字一句地助她推断出了楚国近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孋灵筠紧紧地攀着妫翼的腿,不自量力地想要拖住她。
一旁的夜玘桃见状,紧皱双眉,从怀中摸索一包银针,手捻两支,刺入孋灵筠的腰下二寸。
孋灵筠登时浑身瘫软,神色惊恐地看着夜玘桃。
“呦呵,那游医肯传授你针技了?”妫翼打趣道。
夜玘桃附身,将四肢无力的孋灵筠拖拽至孋老丈身旁。
“义父嫌我柔弱,说要教我一些可以保护自己的技能,我也是刚刚才接触施针的技法,摸清穴位,方才还怕手法不行。”孋灵筠身形修长且匀称,虽然看起来纤瘦,却颇为坚实。夜玘桃在拖拽时,仍旧费了不少力气,她半跪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才用布条捆缚住他的手脚。
“如此,孤便将这两人交给你了,在孤回来之前,万不能让他们离开神殿,但凡他们还有口气在,随你如何处置。”妫翼说罢,转身离去,并吩咐守卫将神殿围住,除了夜玘桃与自己,任何人不得进出。
而后,她向紧挨着神殿的大帐走去。
妫翼悄无声息地到来,令营帐里才方要眯一会儿的百里垣壹颇有哀怨。
她已经连续三夜未眠,眼下淤青已然变成了黛色。
妫翼见她双眸中的血丝已布满整双眼瞳,随即从腰间拿出一个锦囊,从中掏出几棵干瘪的草药,散入香炉之中。
清冷的香气散漫帐内,百里垣壹疲惫得到缓解,她理了理鬓边碎发,从凭几旁立直了身。
“孤会速战速决,争取在农忙时稳定陈国,也叫将军好生睡个安稳觉。”妫翼噙着笑,道。
“安稳觉倒也不必,能眯上一二个时辰,臣也满足。”百里垣壹伸了个懒腰,道。
她抓起几案上的水壶,淋湿帕子擦了一把脸,刺骨冷水令她清醒不少。
“是要起兵往余陵了?”百里垣壹问。
妫翼点了点头,道:“不必所有,予孤几个机灵的人便可,最重要的是守卫潼安城。”
百里垣壹垂眸细细地将妫翼所说的话嚼了嚼,而后她起身着铠甲,道:“小满和守心跟着你,再派中军一队人马随你一同。”
妫翼道了一声,好。
“我会令他们分散着离开,绝不叫城外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线发觉,早前余陵城外冬猎林地附近有一处隐蔽的木屋,便都在那处会面如何?”百里垣壹问道。
妫翼点了点头,道:“孤会率先抵达,在醒目的地方画上一只羊首,知会他们留意。”
百里垣壹回了一声“诺”,便拿起长枪,向外走去。
“喂,”妫翼叫住她:“我虽无法确定前来攻城的主将,但楚国现下无人可用,无非白尧,芈亥二人,芈亥大好喜功,但凡你设几个败走的圈套,请他入瓮便可,至于白尧,偏爱故步自封,你若凶猛起来,他大约不会强攻。”
“可若是来的主将不是这二人的其中任何一个,便要靠你自己来撑着。”
“至少撑到妘缨回来。”
百里垣壹没有回头,可她心中的汹涌,早已淹没山海。
她握了握长枪,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喉咙泛起的痛痒,不禁令她咳喘了两声。
帐外守兵闻声掀开了大帐幔帐,她终是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余陵冬猎的野林,算得上是妫翼的故地重游。
她想起了尚付鸟,想到了那几只火红的小狐狸,还想到曾送给伯忧的獐子。
百里垣壹所说的那个隐蔽的木屋,便是妫翼曾与芊芊躲避风雪的那幢茅草屋。
只不过屋顶的茅草都被吹飞,杂乱地坠落在四处。木屋落败,只剩下空架做以支撑。
妫翼牵马入内,寻了块烧黑的木棒,在屋外的木板上画了一只羊首。
约莫两个时辰后,有马蹄声传了来。
最先抵达的是小满和守心,随后是带着约莫百余人的老靳。
妫翼猜到百里垣壹会小题大做,前来支援的兵将数量确实比她的预期要多上一倍。
她是去要搞偷袭,不是要去攻打余陵城。
可妫翼转眼一想,若要是按照事先的谋划,烧了余陵城里的粮草,不仅有些浪费,有可能在将来率军阵前,兵临城下围困余陵时,再度发生如潼安城一般的惨状。
她点兵十余人跟随,潜入余陵城,余下大部队由守心的带领,在城外隐蔽处等候,待城中释三次赤焰,再攻入城来。
天色逐渐漆黑起来,夜空眼见深邃,余陵城的守卫不如前几日那般森严,尤其主将已经率领中坚精锐军队在戌时离开了余陵城。
妫翼踩着城墙的缺角攀升而上,随后绑好绳索扔下城去,使小满和老靳一众等人顺利攀爬于城上。
一行人躲藏在城垛暗处,见有巡城兵卫临近时,悄无声息地击杀,褪去银甲后,再丢下城去。
如此往复,终于是凑齐了众人的伪装。
更换好楚国的银甲后,妫翼令众人分散在余陵城里,率先寻找楚国二公子芈亥,把握机会,将其挟持,得手后以赤焰为号,众人见之,迅速向散发赤焰处支援。
起初,妫翼并不能确定留守余陵的是芈亥还是白尧。
可当见到城中兵将巡守松散,花街处灯火旖旎,她便能肯定,留在余陵守城的,是恋酒迷花的二公子芈亥。
老靳和小满两人一前一后地护在妫翼身旁,幸而今夜白尧和芈苏都不在,芈亥无人管制,举城陪着他放浪。
众人皆沉醉在欢愉之中,也就无人在意他们这一行巡守兵卫的轻微异常。
路过近街的楼台高处,传来清脆且悠扬的乐声。妫翼停下脚步,向高处望。
那是一座高耸的楼阁,除却婉转的乐声,还有掺杂芈亥放肆的笑声。
楼台入口,向上蜿蜒的台阶满布芈亥的亲兵,妫翼自可不凭台阶登上去,可是小满和老靳却不行。
三人缓缓饶至避光的阴暗处时,妫翼低声说道:“你们二人在附近巡守,若楼台下的守卫发觉楼阁异样,尽可能地阻止他们跑上去救援。”
老靳和小满点了点头,一前一后地分散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