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缨怀中的月恒颇为不舒服地哼唧了一声,转过头又睡过去了。
“这泼皮怎在你这,乳娘呢?”妫翼捏了捏月恒软糯的脸颊问道。
“这一路颠簸,她在乳娘那睡不安稳,我便抱着,叫她睡一会儿安稳觉。”妘缨打掉妫翼的手,将月恒往怀里拢了拢。
妘缨对于月恒的偏爱,自月恒降生时,便存在了。
她这个义母甚至比妫翼这个亲生母亲,还要疼爱月恒。
妫翼搓了搓手,闻着香味儿,便寻到百里垣壹身旁。
“可瞧国君总是能赶得这般巧。”百里垣壹将烤熟了的野雉掰开,将肉多且坚实的一半递给给妫翼。
妫翼满心欢喜地接下,且唤妘缨过来身旁坐。
“虽然百里将军的手艺不如我,可这野雉味道也不差,填饱肚子后,我们好继续赶路。”妫翼将自己的那一半又分出一些,递给妘缨。
百里垣壹不满地哼唧了一声,起身将剩下的炙肉拿去给车中人分食。
妘缨一只手臂环住月恒,一只手接过妫翼递来的炙肉。
“经咱们这般一闹,往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不如你将月恒带回宋国,那里天高山远,他总归触碰不到。”妫翼道。
妘缨淡淡地笑道:“怎么,现在知道怕了,当初挟持周王时,怎不想后果?”
妫翼歪头,望着一旁进食的貅离,道:“若说挟持周王,毕竟我也不是第一个。”
貅离眼不抬地开口道:“我也非第一人。”
此时的百里垣壹恰好自车马出走回,待三人一同看向她时,她将剩下的唯一一块炙肉,连骨头带肉一齐塞到嘴里。
她起初以为是她们的炙肉不够吃了,一起来抢她的那份,倒是没想是问询她挟持周女王的事情。
百里垣壹吐出骨头,一边嚼着炙肉一边道:“国君给我的命令,是无论如何要带着月恒逃出周地,我没想那么多,心想着擒贼先擒王,就那般做了。”
在百里垣壹挟持着周王向宫外奔逃时,即刻赶来救驾的宋锦书,亲自捧着贤士阁内百里垣壹父亲的牌位,勒令她弃甲投戈。
百里垣壹并没乖乖就范,反将她父亲的牌位踩碎成两半,大肆辱骂紾尚阁这些贤士的假仁假义,自私薄幸。
那宋锦书气得面色发青,为顾及周女王安危,只能听之任之,放她们一行人出城。
“这帮名士,满嘴说的是为公道,为大义,不过皆是满己欲,妄图留名千古罢了,那些因他们高举大义旗帜而被牺牲的人,无论是亲人,还是仇人,不过都是他们的垫脚石,成了史册上一个个冰冷的字迹,他们还有什么脸面,苟活在这世上?”百里垣壹心底怨恨她父亲,便将这世上所有的名士,看成同她父亲一样的人。
妫翼不得不承认,百里垣壹的母亲,那个身为她宗亲的表姑母,是一个命运悲惨的人。
可这世道,便是如此。
她没有办法自己选择夫君,就像最开始的妫翼,也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命运一般。
“将军这般说得,可有些冤枉了宋丞相。”妘缨道。
“到不能说是冤枉,那宋丞相对周王的心思,我一个粗人都看得清,怎生宋公就不知呢?”百里垣壹冷哼一声。
“他或许对周王是出自一片赤诚的丹心,可这丹心里,有几分是为公,宋公岂可清楚?”百里垣壹将骨头埋入雪中,且用雪水搓了搓手。
“如此说来,将军忠于陈侯,是于公还是于私呢?”总有不嫌事儿大的旁观者,愿意看戏,那貅离也吃饱了,便开口问道。
百里垣壹顿了半晌,抬头看着妘缨和妫翼,二人目光如炬,同时向她看了过来。
她咂了咂舌,道:“我比不得那些谋士名卿,我做这一切不为公,不为私,为自己舒坦。”
“呦,看不出,将军还是位豪气云干,仗义江湖的侠客。”貅离垂头笑道。
百里垣壹摆摆手,道“我可没有豪气云干的江湖侠客自由,他们金盆洗手时能远去江湖,不问世事,可我不行。”
“我身前有陈国的荣耀,身后是陈国的百姓,我忠于家国,绝非某位个体。”
“况且,我答应过一位故人,有生之年,永固陈国山川。”
说道此处,百里垣壹的眼眶渐渐红了。她不愿再说下去,便问询何时启程。
妫翼心里知道,这位故人,大抵是已经死去的葛生。
百里垣壹表面行事粗狂,可她性情却细腻如水,若说有一半是不为葛生,又怎会轻易地跟着妫翼往晋国复仇,一同掀起这九州的风云。
可瞧如今胆子也越来越大,还敢做出胁天子之事来。
所幸在那些名士的眼中,她已经成为个不孝不义的混人,世间名流的唾骂又如何,她总归是不怕,更何况这忤逆的人,又不止她这一个。
与其说葛生是点醒百里垣壹的人,可真正令百里垣壹觉醒的,是妫翼。
就像是被碾压后,千疮百孔的花草,即使经过燎烧,枯萎,撕扯,仍然在欲火重生后,重新生长。
那些曾经被压在百里垣壹心底的不甘与愤恨,无论是对这世道,还是宗族间的束缚,都像是山中岩火,喷涌而出。
卸下那些捆缚在身上的沉重枷锁,百里垣壹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很享受现在的境遇,即使挟持周女王被天下所唾骂,即使不尊宗族权利而大逆不道。
因桑十月在宛城时受了伤,需平躺养身,防止伤口复裂,而鸑鷟也是个不能坐立的。车驾之中,已然被二人占去了大半位置。
百里垣壹临行前,将邴七的尸身抢了回来,待到安全的地方时,又清理了其身上的羽箭,且用雪替他擦干净了尸身上的血污。
虽然现在是冬日,这尸身也不易长时间与人同行。
于是一行人在出发前,将邴七的尸身焚化,与那盆桔梗的土壤混在一起,放入一顶瓦罐之中。
妫翼与妘缨二人分别御马在前,百里垣壹御车马紧随之后,其他人则坐在车驾内,自齐国千昌一同绕回宋国。
抵达宋国蓝田第三日的午后,夜雨与姬伽携一众陈国老卿归来。
姬伽迫不及待想见妘缨,以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
他放着广灵郡伯的闲散富贵不要,偏生要成为妘缨的暗卫,保护她的安危。先前抵达安阳时,妘缨甚怕他关心则乱,破坏大局,故而将他支开,暗随夜雨一同行动。
夜雨在解决安阳往宛城报信的斥候,即刻动身前往鲁国接应陈国一众老卿。
二人方抵达鲁国地界,便与夜铃铛相遇。
也是那时,二人才得知逐除夜,安阳城内的凶险万分。
姬伽后知后觉自己是被妘缨故意支走的,他胸中憋着一口闷气,并决意再次见面时定要与妘缨好好说道说道。
可自见到妘缨安然无恙,且与他莞尔言笑时,他就将胸中的那口闷气,吹到九霄云外了。
妫翼一直在一旁关注着他的神情,想必若不是因殿内的人数太多,他定然要抱一抱妘缨才能平复心底的委屈。
至于在危急关头救了陈国一众老卿的夜铃铛,如若不是夜雨说她再度不告而别,妫翼倒也想当面对她表示一番感谢。
她虽然不知那夜铃铛做了什么样的事而愧见妘缨。
可妘缨从未有怪罪之意,尤甚她那双忧心忡忡的眼眸中,流露出对夜铃铛的担忧。
陈国一众归国老卿,除了淳于皮的双腿因劳累与受冻,变了形状,不能长时间站立行走,其余偶有感染风寒,用过汤药后,渐渐转好。
他们衣衫褴褛地与妫翼附身拜礼,甚至有些人已经折磨的不成模样,险些令妫翼认不出来。
尽管现下陈国,在急需用人之际。
可见他们遭受劳苦,妫翼便不忍再令他们受政事的操劳,在封赏了几人清闲的官位后,终于有人开口质疑妫翼,是不是嫌弃他们无用了。
妫翼不知要如何回答,便望向淳于皮。
几年前还在勤政殿与她争执不休的壮年人,现下弓着那伛偻的身体为妫翼辩驳道。
“不过是国君可怜我等遭遇,不忍叫我等再度受国政所劳罢了。”
“难不成黑崖的风雪还没叫你们受够这人间疾苦,回到家乡颐养天年,不好么?”
有人顺从认命,也有人同淳于皮一样,心中横着一口气。
导致陈国千疮百孔的虽然不是他们,可毕竟妫翼孤立无援时,他们也并没有伸出援手,甚至有些人,仍旧相信着妫翼灭国之身的流言。
他们反叛妫燎,也多是因他大肆屠杀陈安侯旧臣,提拔新贵。
他们本没将希望放在妫翼身上,可最后救了他们的,恰恰是他们曾经诋毁的妫翼。
如何不愧疚,如何不悔恨。
他们不仅仅想为妫翼做些什么,更多是希望自己的残生,能叫陈国重归辉煌。
这便是他们心中横着的那一口,咽不下去的气。
凭着这口气,挺了过来,凭着这口气,重回了家乡。
能做到问心无愧地为天下大公,何其艰难。
妫翼能明白此时他们的良苦用心,便也不再有所顾及。
毕竟,他们皆是陈国的老卿,更了解陈国的内况,作为辅助来帮助新任士卿,更能取长补短。
先将能即刻上任,协助妫娄的人逐一安排妥当,也会根据现下的身体情况来判断,是否要继续为国事而操劳下去。
黑崖老卿的事情告一段落,妫翼这才启程回陈国。
临行前一日,百里玄与守心二人一同,风尘仆仆地赶来妫翼面前,与她控诉着点墨与霸下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
起先,是霸下附近的几个村落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村中的居民与所饲养的牲口一同消失的无影无踪。
霸下的城令为旧宗,无功无过被淳于大家举荐为霸下城令,虽然是个颇为低调且谦逊的长者,唯有不足便是盲目崇拜神鬼之事,这也使得他将所发生的事情,一概当做鬼神之举,大肆祭神后,再无其他措施。
直至后来,不仅仅是霸下,潼水、芪城甚至点墨附近的村落,分别遭此怪异之事。
这四城的金台令乃是淳于大家,当她发觉事有诡异,立即召集四城城令聚众商讨。
芪城和霸下的城令先后抵临,唯有点墨城的临晩没来。
淳于大家心中莫名生出不祥之感,连忙启程往点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