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妘缨趁着安阳空虚,宫中无人时,接应貅离、百里垣壹和月恒一同出逃,乘坐齐国公的车马北上千昌。
可如今,八卦门涉险通知她私逃,那定然是妫翼在出逃安阳城时,发现了什么猫腻。
以至于妘缨现在也才恍然大悟,原来昭明太子真实目的并不是妫翼与月恒,而是她。
将她囚禁在安阳,再随便织罗个罪名,昭明太子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将她杀死,控制宋国与梁国,甚至可以在鬼羌九部大做文章,诋毁妘缨居心叵测,挑拨梁国与鬼羌九部之间的相残。
往后这九州再无人敢与大周抗衡,顺意周地,秉承天子之命,便是天命。
那时,这世上只剩下一个绥绥,要如何敌得过昭明太子这些个明目张胆的居心叵测。
但凡她身死,昭明太子凭一家之说来诋毁她,她都不能再为自己辩驳。况且这九州之上,对她充满恶意的人并不少,肯为她辩驳平反,屈指可数。
这些寥寥无几,却如稀世珍宝的情谊,更令她难以割舍。
她愿意成为一扇坚硬的城墙,为了那些肯为她一言而怒发冲冠的情真意切而变得固若金汤。
万俟忌在石桥下的南墙后来回踱步,直至妘缨与夜铃铛赶来时,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将手上的斗篷递给二人,令她们将自己裹严实。
随后,一前二后地行至宫墙南门。
妘缨将帷帽压低,颔首俯身地跟在万俟忌身后。
一行人至宫门前,有守卫拦住万俟忌,道:“太子有令,夜宴结束前,任何人不得离宫。”
“齐公酒醉在暖阁更衣时,压坏了衣裳,我等并非离宫,不过是奉齐公令,前去车马中取一件新衣来。”万俟忌道。
守卫偏过身,看了一眼万俟忌身后的妘缨与夜铃铛。
许是觉得他们并无他意,这才侧身让开了路,准许他们过宫门去车马中拿衣物。
三人依旧保持着原有的顺序,向宫门外走去。
其实,每年逐除夜宴,总会有诸侯身边的侍婢进出这第三道宫门,来为歇在暖阁之中更衣的国君取拿新衣裳。
照以往来看,卫国与息国是最为常见的,息国被灭后,卫国便成了这安阳王宫里的一枝独秀。
与其说是更衣,但也大都能彼此心照不宣地明白,能让国君于饮宴里更换新衣的,无非逃不过一件事情。
宫内侍奉的宫婢之中,有人于暖阁受幸。
齐国公是这泱泱九州里,难得洁身自好的明君,他肯为妘缨牺牲自己的清明,妘缨心中颇为感慨。
各国诸侯的车马皆停在第三道宫门外,由宫内掌管车马的主行方负责看管。
齐国公是最早一个抵达王宫的,且车驾相较其他诸侯国君所乘车驾庞大,因而停靠在主行方最内侧。
随着夜深,外面的人也是瞧不清楚车内是何模样。
妘缨与夜铃铛二人也是在进入车内时,才看清楚车内坐着两个与她俩身形相仿的女子。
同样是斗篷裹身,帷帽遮头盖脸。
二位女子见她们已经进入车内,便一同起了身,捧着一尊长长的木匣,缓缓走下车驾。
万俟忌趁此于车下来回踱步,见周围无人时,轻敲车桁。
妘缨闻声贴近,听他压低话音,道:“忌只能止步于此,幸而过了这第三道宫门后,中门与首门之间的巡守松散,公莫要耽误,尽快出逃。”
说罢,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不等妘缨回复,便催促这两位女子跟在他身后,三人再度回到宫内。
妘缨凝神细思半晌,忽而觉得这其中仿若有什么不妥之处。
夜铃铛见她犹豫,便问:“国君可是有什么顾忌?”
“他定然知晓孤今夜会奔逃,所以绝不会这般轻易地将孤放走,也绝对不会将所有的兵力都用于一处。”妘缨似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讲给夜铃铛听。
夜铃铛不明所以,只当妘缨是在质疑她俩能否安然无恙地逃出王宫。
她压低声音,俯身探头于妘缨耳畔道:“中门与首门的巡守松散,来回巡守的队伍不过七八人,且每一组队间隔半刻,我平时往来宫内外,皆是利用他们彼此错开的时间混进混出的。”
“不对。”妘缨斩钉截铁地说道。
夜铃铛一怔,不明她方才话中哪里有错。
此时的主行方内,一众御者牵出些许车驾,逐一停靠在诸侯车驾对面,妘缨隔着幔帐,紧盯着对面的一举一动。
夜铃铛心急如焚,生怕再耽误一会儿,她们二人就会被人发现。她再三犹豫,劝言的话语到了嘴边,却见妘缨紧缩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
她运筹帷幄地回首浅笑,与夜铃铛道:“回去。”
夜铃铛愣住。
“你且回到齐国公的暖阁去,务必告诉他,孤在车驾内等着他。”
此时的朝阳阁内已然是推杯换盏,意兴阑珊,最先起身拜别的是鲁国公,其次是卫公与楚公,许久未见离席的齐公与宋公回来,年轻的晋国公不禁做起了昭明太子话引子。
“眼瞧着诸君拜别天子,怎还不见宋公与齐公,莫不是太子将他们二人留于宫内过夜了?”晋公摇晃着站立嬉笑着与昭明太子拜身。
早前屈于姬怀与童氏的淫威,晋国公惯于伪装,如现在这般酒醉的微醺,不过是信手拈来。
“留诸侯国君于宫内过夜可是大忌,晋公莫要妄言。”昭明太子起身道。
晋国公愧意地拍了一下额头,道:“多饮了几盏,适才失礼了。”
“可若二人当真是忘记了时辰,总该回来拜别,哪怕是令亲信来禀报一声,倒也不失礼数。”晋国公的话音刚落,一名身着齐国内官服制的宫婢款款入殿内。
“齐公酣然,难以自持,暖阁休憩后,愧对天子,特令婢前来告罪,待明日公清醒后,再前来宫中请罪。”宫婢拜礼于周女王。
“能令齐公这样的清越之君难以自持,孤还是头次见。”周女王道。
她知道昭明太子今夜于宫中的布置,故而说了这样一句不深不浅的话后,便不再开口。
昭明太子缓缓行至那宫婢面前,问道:“齐公可是已经离开了?”
宫婢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回道:“婢子受命前来殿前时,公已然随着万俟将军的引领向宫外去了。”
昭明太子如愿以偿地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且一起瞧一瞧能令这清越之君的齐公难以自持的宫人,到底是何等模样。”
齐国公美人在怀时,身体一度僵硬到四肢相继抽筋,好不容易挨到万俟忌前来禀报,事情办妥后,才推开缠绕四侧的莺莺燕燕。
他借口更衣,将一众的宫婢歌伎赶了出去,抹净鬓角的汗滴后,方喘息了一口气,却又见那夜铃铛来到了他面前。
“早前你求请孤协助,助宋公出逃王宫,怎生万俟好不容易将你们送出宫去,你却又回来了?”齐公不解。
此时的夜铃铛也是丈二摸不着头脑,一脸迷惑地与齐公道:“国君说,要见您,就在你的车驾里等着您。”
齐国公一听,固然心急如焚,但转念一想,妘缨并非混闹之人,若她令夜铃铛来传话,必然有自己的思量。
他长叹一口气,无奈道:“孤的这些个清明,都毁在她的手上了。”
齐国公自方才的宫婢歌伎之中,选得一模样娇俏之人,一番巧言令色后,令对方春心荡漾,娇羞地蜷缩于齐国公怀中,任随摆布。
齐国公见状,遂而横抱美人在怀,迅速向宫外走去。
眼瞧着齐国车驾近在跟前,却偏偏与昭明太子和晋国公一行人迎面相逢。
齐国公瞥了一眼被他遣去殿前,伪装成婢女替他告罪的夜铃铛也身于其中,登时心中惊觉不妙。
“世说齐公清傲,不好风月,不知是哪位宫姬有幸能得齐公青睐。”昭明太子横在齐公与车驾之间。
齐公将怀中女子轻放,方欲附身施礼,那立于昭明太子身旁的侍卫拔出长刀,不由分说地斩下女子的头颅。
齐公惊得向后退了几步,随后被万俟忌护在身后。
“怎么,昭明太子便是连个宫姬都不舍得予齐公吗?”万俟忌强忍着怒火。
昭明太子垂眸看了一眼滚落于一旁的头颅,并非心中所想的那人,眼中颇有不甘。
他上前一步,道:“并非不舍,只是这位宫姬先前冲撞了王上,本就以死罪惩罚,她能活到今日,也不过恐其之死冲撞逐除祭礼罢了。”
“假使她再令齐公神魂颠倒,也不能藐视大周律法,不是?”
好话歹话也不过都是昭明太子搪塞齐公的话罢了,齐公又如何不知他心中真实目的。
如今之计,只能息事宁人,快些带着车内的人离开这是非之地。
齐公附身前去,完成方才被打断的施礼。
“是寡身思虑不周了。”齐公道。
“瞧着鲁公与卫公已然先行离去,逐除的夜宴已是终了,寡身于此拜别太子,这便归去了。”
齐公再拜后,退身至马车另一侧,欲登车离去。
“且慢。”昭明太子跟在齐公身后。
“王上见诸君贪饮,故为诸君备下清邪驱寒香炉于宫驾之中,还请齐公莫要辜负王上一片心意。”昭明太子说罢,预先停靠在对面的车驾,缓缓行使而至,停在齐公面前。
隔着厚重的幔帐,也能闻到车内清幽的香气。
齐公不予上前,附身再拜道:“寡身多谢王上仁爱,不过寡身恋旧,不忍将跟随多年的车驾丢弃,还请太子令其随寡身一同归去。”
昭明太子目露寒光,素手拂袖,轻轻触碰鬓角,便有宫卫举着火把,将齐国公的车驾点燃了。
冬日风干且烈,顷刻大火蔓延车身,惊动了车前的马匹。
昭明太子抽出侍卫的长刀,逐一砍断车驾之间的缰绳,又令一众御者安抚受惊的马匹。
见车身燃了火,最先稳不住的是夜铃铛,她起身向火中奔去,却被四周的宫卫擒住,一众利器压在她的身上,使她无力抗拒。
齐国公脸色煞白,不怒而威:“太子若有怨言,大可冲着寡身直言,何以烧寡身车驾泄愤?”
“齐国不比周地物丰,车驾上的一织一木皆是齐民血汗,无故焚毁,寡身岂不是愧对齐民辛劳?”
昭明太子将长刀收回至宫卫刀鞘中,冷道:“齐公莫恼,我将周地的车驾送予你,铜车锦帐,不仅坚实华美,最重要还能防火防蛀。”
昭明太子一语双关,令齐国公不禁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