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暖半个月前就来到安阳做守城卫了,那时恰逢安阳因逐除祭,扩充城中守卫,他受妘缨之命,变成了安阳城外一户农家之中又懒又馋,游手好闲的小儿子。
成为城守卫后,且将所得俸禄如数送给守门的首领,令他允许自己偷懒。
那首领是个刚正不阿的爪牙,收了妘暖的钱,却令他做最多的事。
这也正中妘暖下怀,且说今夜逐除,他又安排妘暖前去宫中送信。
若不是妫翼斩杀了他,妘暖也要动手将他推下城楼,故作意外摔伤。
他摸到首领的钱袋与首领的令牌,暗暗淬了一口贪得无厌之人向来不得好死,便将寻到的物件揣入自己的口袋里。
“也不知这太子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偏搞着欲擒故纵的事情,啧啧。”妘暖尚且猜不透昭明太子这样的安排是何用意,便觉着他是在故意吸引妫翼的注意。
妫翼想了想,道:“你可否能联系到八卦门的人,叫他们的暗人即刻入宫给妘缨送信?”
“送什么信?”妘暖不解。
妫翼拉过妘暖的手,于他掌心之中写了两个字。
“尿遁。”
妘暖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又听妫翼道:“越快越好,否则妘缨会有危险。”
嘱托完毕后,她便擒着那首领的尸身跳下了城楼。
随后不久,巡守的兵卒走来,见到原地发愣的妘暖,喝道:“嘿,又背着头儿在这偷懒,还不快去巡守。”
妘暖故作显摆,道:“头儿为咱安排了另外任务,要咱入宫传话。”
“你们按部就班地巡查就好了,管咱作甚。”说罢,他沿着甬道跑下了城楼。
安阳每年的逐除之夜都会落雪,仿若是亘古不变的规则。
可是今年的逐除,一片雪花都没有,却比往常更冷,风也更猛。
朝阳阁内已然暖香宜人,由于夜来无雪可赏,殿门前放置了几展满月、竹石的屏风,以抵御寒气。
饮宴过半,觥筹交错之间,齐国公不胜酒力,被亲信送去殿旁的暖阁之中更衣。
酒过三巡,舞姬献舞,妘缨摇晃着起身,告请更衣。
周女王允,妘缨动身时,昭明太子立即指派心腹紧跟在她身后。
左出殿门,宫婢将她引向临靠齐国公所在暖阁的一处偏殿中,待她入内之后,紧跟着的侍卫分散地紧守在门窗下。
妘缨隔窗四望,见通向外部的门窗遍布人影,她垂眸细思片刻后,神色坦然地侧卧于软塌之上,闭目养神。
正殿的丝竹声隐约传来,伴随阵阵轻快的乐声,突兀地传来三声婆好鸟儿的啼鸣。
妘缨猛地坐起身,凝神再度细听。
紧跟着三声婆好鸟儿的啼鸣,又传了过来。
一般这婆好鸟儿只有在夏日才会呱噪,冬日时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登时双眸如利锋,再度扫视着四周。
不刻,她那双如寒潭深渊的双眸锁定在软塌对面的墙上。
安阳王宫朝阳阁的原址乃是周穆王生前作为其寝殿的宣德宫,周女王登位后,将此处重建并更名为朝阳阁,作为宴请诸侯、功臣之所。
周女王不愿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因而虽说是重建,也不过是简单地改造了一番。
周穆王原本的寝殿,被改成了一间一间可供更衣歇息的暖阁。
各个暖阁间,并未有像其他宫殿一样,以灰砖或夯土做墙壁,而是用了竹木,做成了隔断。
竹木轻便,防蛀,却不隔音。
她轻轻敲敲墙壁,随后趴在墙上,细细地听着对面的动静。
起先是一片莺莺燕燕的嬉笑声,随后听得一男子声,说道:“方才那鸟鸣声确实学的像,可不知唱起歌儿来,是否也如婆好那般呱噪。”
妘缨能听得出,说话之人乃是齐国公。
“可瞧听惯了婉转悦耳的莺歌儿,也想听一听这呱噪的奇特。”一女子的声音传来。
“那是自然,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吃久了,总是会有索然无味的一日。”齐公道。
“那奴献丑唱得一曲。”
女子清了清嗓,便唱道:
“蝃蝀在东,莫之敢指。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朝隮于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乃如之人也,怀昏姻也。大无信也,不知命也!”
女子的声音高亢,却也沙哑,犹如蚌中取珠时,摩挲砂石带来的感触,并非清亮,却也能眼见珠光。
妘缨勾着嘴角笑了笑,转身向暖格外走去。
门前紧守着的侍卫们蓄势待发,见妘缨远走,急忙紧跟在身后。
可她并未打算再回到朝阳阁,而是吩咐随行的侍女,前去花园中走一走,散散酒气再回饮宴之中。
侍女轻瞥了一眼领头侍卫,在得到允许后,才为妘缨掌灯引路,向幽静处走去。
烈风逐渐停了下来,园中零落的枯木枝子到处都是。
妘缨踩在上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
半晌,她停在一棵孤零的梅树前,轻叹了一声。
侍女见她不动,缓缓上前,道:“风冷浸骨,宋公不如早些回殿中暖一暖身子吧。”
妘缨不为所动。
头领侍卫见状,才要上前劝说,却见梅树后面冲出来一个黑影,举剑朝着宋公去了。
诸侯遇险,天子兵将必佑之。
可那头领侍卫却故意不为所动,更未有令属下前去保护宋公。
眼见剑身欲刺入宋公胸膛时,却见宋公身形如蛟龙遇水,灵活的转个身躲开了。
长剑不曾停下,却笔直地插入头领侍卫的胸膛之中。
侍女们大惊失色,丢下提灯欲四散逃窜,却被妘缨一一击晕。
余下侍卫围成了一个半圈,做防守之式,将其中一人护在中央。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支彩烟瓶,方要高放,却被黑影掷出的暗器划开了脖子。
随后,黑影如蛇,游走于防守阵中,击杀如电闪般迅速。
几道凌厉的光闪过,周遭再度陷入了寂静。
妘暖抵达八卦门在安阳所设的伶人馆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他站在伶人馆空荡的楼顶,不知所措地茫然四顾。
忽而,他想起夜雨曾跟他说过,大姨母铃铛作为线人,已然潜入安阳王宫内。
他立即掏出怀中篪,吹起三长两短的音律来。
半刻钟过去,他身后飞来一人,一把短刀抵在他的后心上,问道:“何事?”
妘暖想转身过去,可后背的那股力道,却不让他回头。
他长叹一口气,道:“您这又是何苦?”
“小孩子一个,莫管那么多,快说何事?”女子说道。
妘暖松了一口气,道:“无论如何,都要在两个时辰内,令国君逃出安阳城。”
背后的力道稍微持续了一会儿后,便消失了。
妘暖缓缓转过身,见四周已经没了人影。
宫中饮宴虽人多事杂,可昭明太子安插盯梢在暗处的爪牙却不少,尤甚是监视妘缨的。
夜铃铛回到宫中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接近朝阳阁主殿,助妘缨出逃亦是无从下手。
于是在齐公前去暖阁更衣时,顶替了一个炭火婢,借着添炭火的机会接近齐国公,求请将这消息传递给妘缨。
此等逃亡的场面,齐国公早已轻车熟路。
若返回饮宴再告知,显然再没有出逃的可能。
于是,他故意拖着时间不再回主殿,随意寻了个缘由将夜铃铛赶出暖阁。
待再次有添炭火的宫婢入内时,齐国公不但将其留下,还令内侍寻来一群莺莺燕燕的歌伎来解闷儿。
那几声婆好啼鸣,是齐国公在听到妘缨进入另一旁暖阁之后,故意引那烧炭的宫婢叫出声的。
这宫婢因常年受炭火熏燎,声色殊异,倒没白费齐国公的苦心,成功引起妘缨的注意。
接下来,便是那首告别父母兄弟,与情人私奔的歌儿。
妘缨听懂了歌中之意,也明白那几声婆好啼鸣的意义。
于是,她寻了找了个借口,且说散一散身上的酒气,往花园中的密林里钻去。
婆好鸟儿林中藏,寒雪放梅透天香。
这曾是妘缨的兄长妘均写给她的歌谣。
当她来到枯梅树前,早已察觉到树后藏着的人,正是潜伏在安阳王宫的夜铃铛,八卦门前一任门主,夜雨的姐姐。
二人携手解决一众侍卫,妘缨迅速褪去身上繁琐的礼服,露出一身夜行戎装。
“且往南走,过石桥,万俟将军在等你。”夜铃铛收回流光刀与妘缨道。
流光刀原是夜铃铛的武器,因早前她颇为偏爱夜海桐,言传身教一身流光斩,且将流光刀传给了夜海桐。
夜海桐死后,流光刀再度回到了夜铃铛的手中。
“你不与孤一同走吗?”妘缨问道。
夜铃铛犹豫半晌,道:“国君先行,我稍后跟上。”
暗夜里,妘缨看不清她的神情,仍然知晓她在说谎。
“不必稍后,现在便随着孤离开这里。”妘缨说罢去扯夜铃铛的衣袂。
夜铃铛欠身躲开,立即跪在地上道:“国君不必为我这样一个罪人而浪费奔逃的时间,况且好不容易才潜入王宫内部,我此时撤离,前些时日所受的苦,都白费了。”
当初因夜铃铛当初受人蛊惑,错信于人,险些将八卦门苦心经营的一切毁于一旦,更因此人的背叛,将妘缨至于危险之中。
她那时身心遭受的剧创,不比妘缨少,所以当时的事情,妘缨并未责怪她。
可这世上的人大抵都原谅了她,她却不肯原谅自己。
那次事情之后,她请辞八卦门门主之位,成为八卦门里不见天日的线人,如同在赎罪一般地自行潜入凶险之地。
比如说这次的安阳王宫。
天下九州,这周地的安阳城是最难攻入的,可她却凭着自己,潜了进来。
“孤已然通知夜雨将八卦门在安阳设置的暗门全部撤出,即便你潜入宫中,也不过是孤掌难鸣,如此,你还要以身涉险吗?”妘缨向她靠近,一双清澈的眸子映着暗夜里的微光,动人心魄。
夜铃铛闭眼苦笑,道:“国君不必为我···”
“在孤四面皆敌时,你是第一个出现的夜家人,在孤被佞臣围困时,你冒死闯入阵中,救孤于危难间,没有你,便没有今日的孤,若只为这一次的失误,便令孤弃你于不顾,孤做不到,若今夜你不与孤共同离去,那孤便留在这里陪着你,孤也不必出逃。”妘缨道。
按照原来她与妫翼所制的计划,便是她留守在安阳。
待明日一早,昭明太子发现妫翼于驿馆凭空消失,便会出城紧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