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站满了宫娥,皆在认真量画着她昨日穿的衣裳,大氅,裾,裙,中衣,每量好一处,便有宫娥执笔记录。
妫翼见妘缨醒了,便与候在她身旁的三人道:“好了,宋公醒了,且去测量她身形。”
宫娥低头承命,随即环绕着妘缨忙碌了起来。
妘缨迷茫地配合着,直至宫娥们量毕,将大氅披在她单薄身上。
“绥绥,你这是要给我做新衣裳吗?”妘缨接过宫婢手中温热的湿帕子,擦了擦脸,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妫翼点点头,她昨夜睡不着时,便让守夜的宫婢换来了司衣局的宫娥们:“我想你应当是从西梁赶路而来,朝拜的服制也不可能随身带着,即使有八卦门的人替你送去安阳,若赶得上也是耗时耗力,若赶不上饮宴或是明堂礼,你总不能只有这一身衣服应承,缝制新衣五日是赶了些,但司衣掌事承诺可在出发前完成。”
妘缨喜上眉梢,抱拳称谢道:“那就多谢陈侯了。”
妫翼昂着下颚,傲然道“不必谢,用料以及工钱,按照市价核算,我是要跟你收回来的,不过凭你我的关系,我可以给你抹个零头。”
妘缨一怔,且笑了一声道:“好。”
此时,乳娘已然将月恒整理干净抱前来,妫翼见状示意乳娘将月恒抱给妘缨。
乳娘点了点头,跪下身,与她道:“宋公可还要抱公主?”
妘缨点了点头,从乳娘手中接过月恒。她低下头时,这才发觉到月恒的异瞳。
“她的眼睛?”妘缨不禁问道。
“应是陆庭薇的邪气留在了她的体内,我已然叫夜玦瞧过,她身体康健,并无异常,听闻这次朝拜大周,楚公与灵玉夫人也会前往,我想着寻个机会问一问她。”妫翼道。
“待到安阳,我会派人前去楚公所住的驿馆传信,你尚且莫要轻举妄动,毕竟一旦你入周地,必会受昭明太子监视。”妘缨道。
妫翼也不做推脱,回了一声,好。
须臾,宫婢鱼贯而入,为二人更衣。
天色大亮时,外头的落雪已然停了,天蓝日暖,清亮净明。
乳娘抱走了月恒喂养,二人则对坐于前厅用饭。依然是昨夜剩下的鱼汤,撒了些面片与山葵。
“其实,昨夜我并非怨你多管闲事,也并非厌你越俎代庖,你夜里说的那些,统统都不是我心里所抵触的。”怀揣心事用饭,果真吃不下多少,妫翼才饮下一匙汤,便有些饱了。
“我就知道你那时候没有睡着。”妘缨昨夜睡得甚好,因而今早胃口大开,鱼汤已经见了底。
妫翼见状,将自己的那一碗也推给她。妘缨颇为自然地接受,继续大口吃了起来。
“骨碌,我也很担心你,可你却什么都不与我说,以前也是,现在也是。”她双手交叠于几案上,因心中忐忑,不停摆弄着指尖。
“我会索求你的帮助,你也能轻易知晓我的所有事,可你呢?”
“你从不将你的难处说与我听,甚至不曾露出你的软弱,骨碌,我不是外人,我是你的知己。”
“我被你坚硬的外壳挡住了,我进入不去你的心里。”
“以前也是,现在也是。”
妘缨默默地听着她的控诉,且将面皮吃完后,擦了擦嘴角。
“若你知我心中,并非你所想的那般光明磊落,且行事与昭明太子相差无几,你便不会这样想了。”妘缨双眸逐渐暗淡,她转过身背对着妫翼,似乎在逃避。
“怎么,你认为我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吗,善便是善,恶便是恶?”妫翼道。
“妘缨,我手上染的鲜血绝不比你少,这天下惯用弱肉强食,我们注定要一路抢夺,若薄志弱行,必定会被人玩弄于股掌,踩在脚下。”
“世间虽险恶,可我们还有彼此。”
妫翼的一席话,使妘缨眼眶泛红,她霍地站起身,向殿外的冰天雪地中走去。
她抬起头仰望高过灰墙棠梨树,树梢积满雪,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须臾,她轰然倒在棠梨树下的雪地之中。
妫翼闻声即刻起身前去,心惊肉跳地查看她是否摔伤。
妘缨仰面陷入雪中,她紧紧闭着眼,随风而下的雪花飞落,为她孤挺又精巧的鼻尖撒上薄薄一层微光。
妫翼见她眼皮微动,身上也无伤痕,便将她身下的大氅裹紧,不使流雪入她衣裳。
“是我故意传出消息,怂恿鬼羌九部的首领绕过天幕雪山,杀入梁国。”妘缨紧闭着的眼睛忽然睁了开,她握紧妫翼的手,眼中有泪划出。
凉风起,吹得粉雪胡乱飞散,妫翼心一软,即刻俯下身去,紧紧拥住了她。
“为能名正言顺地得到梁国,我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甚至囚禁了雅赫木,令她失去了丈夫,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失去了父亲。”
雅赫木弥秣贺是阿泰勒弥秣贺的妹妹,他们的父亲是鬼羌弥秣贺部的首领。
弥秣贺作为鬼羌九部最强大的部落,也是抵御强敌西羯的一支中坚力量。
早年阿勒泰的叔叔趁着阿泰勒尚小,阿泰勒的父亲重病,发动政变,成为弥秣贺部落的新首领,他囚禁了阿泰勒的母亲,还要对年幼的阿泰勒和雅赫木赶尽杀绝。
阿泰勒在族人的帮助下,带着妹妹雅赫木往馆陶城逃亡。
当时的馆陶是妘缨弟弟妘莲的封地,他救下阿泰勒和雅赫木,将二人藏于自己的别宫。
后妘缨被苏、林叛臣的两支大军围困天幕雪山,侥幸逃脱,狼狈且孤立无援地逃回馆陶城时,妘莲建议她,不如剑走偏锋,帮助弥秣贺兄妹二人重得部落后,再借助鬼羌之力所用。
弥秣贺虽为蛮夷,但向来恩怨分明,恩仇必报。
妘缨帮助兄妹二人重得弥秣贺部,其一可用其牵制林、苏两支军队,为攻入临酉夺政锦上添花。其二,待妘缨收回宋国,可于弥秣贺部落互通有无,稳定边塞,共享安定。
于是,妘缨联合齐国与鲁国略施小计,使西羯偷袭弥秣贺,新任首领率军盲目追击西羯,闯入西羯人所布陷阱中,近乎一半的弥秣贺部军被俘,阿泰勒的叔父负伤仓皇逃离。
阿泰勒与雅赫木趁机回到弥秣贺,解救被囚禁的母亲,以及重病卧床的父亲,且将其叔父的狼子野心昭示于众。
其叔父身受重伤,无法再回弥秣贺部,随即前往与其有姻亲关系的鬼羌瑰霜匿部求救。
瑰霜匿首领那贺鲁收留其于部落中养伤,对待前来要人的阿泰勒态度也是暧昧不明,只道其伤势过重,不适宜走动,待其伤势稳定后,再亲自送往弥秣贺部。
没过多久,阿泰勒的父亲亡故,阿泰勒成为弥秣贺首领,有部分族人受那贺鲁的挑拨,质疑阿泰勒无能胜任部落首领。
为服众,阿泰勒受妘缨谏言,二人偷袭西羯,救出被俘的弥秣贺兵将。
随后更是派人往西羯散步谣言,救出弥秣贺俘兵的人,是那贺鲁瑰霜匿和成为其上宾的阿泰勒的叔父。
没过多久,瑰霜匿部落遭受西羯人的报复,其部落族人被西羯军队屠杀过半,阿泰勒的叔父,以及那贺鲁的妻子和儿子也在这场屠杀中丧命。
阿泰勒趁机派妘缨游说鬼羌各部,组成联军驱逐西羯。
经过妘缨不懈努力,鬼羌九部终于联合起来,对抗西羯,将西羯各部打得七零八落,驱赶至更偏远之地。
没了西羯的骚扰,齐鲁二国的边境也从此安稳下来。
此时受妘缨所托的齐国公与鲁国公,分别派出使者前去鬼羌九部结好,并推崇阿泰勒为鬼羌九部的联合首领,授命为羌汗。
至此,阿泰勒统一鬼羌,并协助妘缨夺回宋国。
在前不久,阿泰勒为救妘缨,被商温杀死后,鬼羌九部再度陷入动乱,九部首领皆争夺羌汗之位,尤甚阿泰勒的妹妹,雅赫木所嫁的萨末鞬部的首领。
于是,妘缨便利用这样的契机,在鬼羌九部内散播,为阿泰勒报仇雪恨的人,才有资格做大漠的羌汗。
这也便有了鬼羌各部集结,攻入西梁,大肆屠杀梁国贵族以及士族之事。
鬼羌九部于梁国作恶时,妘缨以月夕节夜宴为诱,将九部首领们的妻儿请入碎叶城中,随后将其一干人等控制,并劫持至临酉都城。
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妘缨,低估鬼羌人骨子里的野蛮,他们对着自己的神灵阿胡达发誓,绝不伤害无辜之人。
也幸而妘缨怕波及无辜,令驻守西梁的八卦门一众,想尽办法撤离西梁城中的民众,于是也就有了妫翼回陈国路上时的所见所闻。
可那些还未来得及逃出的西梁人,无端遭受横祸,无论老弱妇孺,皆无幸免。
妘缨坐镇广灵,日日听得八卦门从西梁城传来的消息,如坐针毡。
可若她因一腔热血,而冲动行事,先前的部署,和死去的人,皆白白牺牲了。
在八卦门拦截了梁国于卫国,晋国以及大周的求救信使后,妘缨终于等到梁国士族,上卿姜秉德的求助。
她亲率领夜家军杀入西梁,与鬼羌九部交战,除却瑰霜匿与柘析二部往梁国更西的荒漠中奔逃,其余七部首领及部下皆被俘获。
为平复梁国士族与民众怨怒,鬼羌七部首领于西梁城门前斩首示众,妘缨惧怕他们暴露征战缘由,因而在俘获他们时,便割去他们的舌头,令他们口不能言。
随后,妘缨将不懂九州官话的俘虏留在西梁做羌奴,其他俘虏则在回宋国的路途中悄然死去。
回到临酉,妘缨扶持傀儡,掌控鬼羌九部。
至于梁国,由于商氏贵族于这场鬼羌的屠戮中无一幸免,妘缨便随意寻了个怀抱婴儿,作为商氏血脉的延续,涉政梁国。
自此,她完全掌控宋国南北二境,只等契机到了,名正言顺地归入宋国郡城。
妘缨与阿泰勒和雅赫木的那些过往,被寥寥几句带过,可妫翼听得出来,妘缨愧疚,多半来自于她对雅赫木的所作所为。
妘缨说,当她带着噩耗回到临酉时,雅赫木受打击早产,孩子生下来之后,浑身青紫,没了呼吸。
临酉宫中的医官竭尽全力,才将那孩子的命救回,怕是将来的生存,时常要与汤药为伍。
临行周地之前,除却与士卿议事,妫翼都陪在妘缨身边,她愿意将心中纠缠不止的事说出来,妫翼便倚着她静静地听,她若疲了,她便陪着她守着炉火与月恒平稳入睡。
妘缨的新衣在她们出行前一日赶工完成,除却一套朝见周女王的礼服,还有两套便装。
妘缨慨叹陈国司衣局的宫娥们手工精巧,终于能一扫前几日的抑郁,再度与妫翼逗笑说,定要多多赏赐金玉予制衣的宫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