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这异乎寻常的异样,夜雨寻到了夜海桐藏匿于土中的手掌,看到了断掌上的刻字,知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商温。
所以,夜雨才会迅速地做出反应,即刻动身携夜家军躲入天幕雪山,为妘缨东山再起储备了后续力量。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莘氏女这般幸运,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夜海桐爱着百里肆的心意并不比莘娇阳的少,可她并不如莘娇阳幸运,可以无时无刻,无牵无挂地追随在心爱之人身后,她有她的道义,有她的坚持,有她要护佑的忠诚。”
耳畔仿佛又传来了初遇夜海桐时的阵阵铜铃清脆,这终首山上,祭奠的人太多,怕是神殿中侍奉的神灵,都载不动了。
“国君与我讲这些,是叫我不要再因为三姐姐而斥责她了,对吗?”莘平乐不明白妫翼寓意为何,因而神色有些迷茫。
妫翼拂去眼角的一滴泪,摇了摇头。
“孤是想告诉你,妫娄,信北君,夜海桐他们这样的人,不同于你和你三姐姐,他们自私且凉薄,给予不了太多情爱,你现在反悔,回到安阳,尚且来得及忘记。”
莘平乐定定地望着妫翼,回想她方才所说的,又联系到信北君那惨烈的结局,忽而生出一抹浅笑,道:“若他一心为陈国,国君总会令他有个善终,况且不管是三年,两年,或是一年,他故去时,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悲痛欲绝,或是如三姐姐一般心死如灰,但我知道,若我不陪着他走完最后这一段路,将来的我,一定会后悔。”
“后悔没再最后的时刻里,握紧他的手,后悔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后悔没能听到他最后要对我说的话。”
“他若自私便自私吧,总有人能为道义而献出生命,那也会有人成为他们的堡垒,为他们留住一片栖息灵魂的家园。”
莘平乐散发着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不似莘娇阳悲切绝望。
她明知前方是高山悬崖,却仍然勇往直前,奋不顾身,并随时做着最坏的打算,温暖且洒脱,盎然又不悔。
“孤只是不希望,再有第二个莘娇阳。”妫翼知道自己是劝不住眼前的这个姑娘,便惋惜地轻叹着。
“往后的时日,都还长着呢,况且你看这世上的花落了,也有再开的时候。”莘平乐伸出手,接住从天而降的落雪。
她温柔地望着天降大雪,执着又热烈。。
十二月中,月恒百日宴。
妫翼本以为不会到场的妘缨,在晚宴接近尾声时,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殿中众人多数已然离去,只剩下嗣央与夜玘桃两个人,带着些许醉意在谈论冬假休息时,玩耍的去处。
妘缨才刚坐下,夜玘桃借着醉意,摇摇晃晃地走到妘缨面前,声称她来晚了,要自罚三杯月恒的百日酒。
也不知嗣央何时与夜玘桃相识,结好。在她听得夜玘桃的话,竟捧着泥炉上的热酒,为妘缨斟满三爵。
妘缨瞥向上座的妫翼,见她嘴角含笑,却不说话。
妘缨幽幽地叹了一声:“可见孤对你再好也没有,你心中还是向着你师父。”
夜玘桃歪着头,双颊红晕地俏皮道:“那才不是,我向来帮理不帮亲,若将来某天师父来迟了,我自然也要叫师父饮三杯,同国君赔罪。”
妘缨无奈地摇了摇头,将面前的三爵酒饮尽。
月恒百日宴的百日酒,是紫苏酒,清甜香冽,并不辣口,也难怪妫翼会放任夜玘桃和嗣央二人纵情饮用。
这严寒冬日里,饮暖紫苏酒,可御寒防风,叫人生暖。
所以在夜玘桃劝酒时,妫翼才没有拦着。
迎着风雪而来的妘缨,还真需要这三爵酒来暖暖胃。
妘缨饮完三爵酒后,香腮泛起红晕,叫人心荡神摇。
妫翼盯着妘缨那赏心悦目的醉颜,抬起素白的纤指,示意身旁的阿金。
阿金笑着点了点头,转身退出殿中。
不一会儿,有宫娥抬着泥炉与一鼎铜烧锅走了进来。
即使夜玘桃喝得昏天暗地,也能闻得到那铜烧锅里香浓的肉汤味道。
宫娥将烧锅放在泥炉上,平置于妘缨面前的几案,随着炉火的加热,乳汁般的浓汤开始翻滚起来。
“庖厨今日为月恒的乳娘做鱼汤时,多留了一份予孤做宵夜,可巧你赶来,孤的这份,便予你做咕咚锅,暖暖身子。”妫翼道。
夜玘桃吧唧着嘴,娇嗔道:“师父,嗣央也想吃。”
嗣央四仰八叉地躺在软垫上,酒言酒语地傻笑道:“是的,嗣央也想吃。”
妘缨抬手予夜玘桃的额头轻弹一指,随后亲手盛了一碗,递给她。
夜玘桃喜笑颜开地接了过去,满脸享受地饮用着。
“你可瞧她现在的模样像谁?”妘缨笑道。
少时终首山,每当她嘴馋向净慧师父讨要吃食时,都会说成是妘缨想吃,并且每次都会所求成功。
妫翼知道妘缨又想起年少之事,她只是噙着笑,却不说话。
妘缨食了些鱼肉与青笋,饱腹后,叫阿金将嗣央与夜玘桃安排于宫中夜宿,而后,挽着妫翼一同回到长信宫。
月恒这时已经睡下,妘缨褪去大氅,且用温水洗净了手,才微靠着摇篮静静地望着她。
妫翼围着炉火烤了一会儿,走到妘缨跟前,道:“劳累许久,早些睡吧,待明儿一早她开始折腾时,你即使想睡,也睡不好了。”
妘缨点点头,却拉住妫翼的手,叫她跪坐于自己身旁。
妫翼见她目光灼灼,似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与自己分享。
她紧挨着她坐下,偏着头目光柔和地望着。
妘缨兴致冲冲地从怀中摸索出一方乌木匣递给她,她接过后缓缓打开,瞧见里面有三样物件。
第一件是黑玉佩,形状如满月,却内置机关,沿着边角调动,可将满月呈现为新月,满月,残月三种形态。
第二件是一对血玉手镯,镯子外侧雕刻着锦鲤腾云,内置机关可调节手镯大小,随手腕粗细随意调节。
第三件是一枚如冰一般透明的长生锁,锁身火纹,却带着些许青翠的斑点,似是冰中盛开了绿树。
“你是不是为了阿九,把家底掏空了?”妫翼望着手中世间稀有的罕物,不禁慨叹。
“那倒还没有,”妘缨笑道,“我错过了月恒的三朝和满月,再加上这次百日宴的礼物,刚好三个。”
妫翼从木匣中拿出物件,一一为月恒佩戴,那摇篮中的小人儿,顿时增添许多贵气。妫翼见状故作不满道:“怎不见你对我这般慷慨?”
“怎么,难不成绥绥你还在乎这些身外俗物?”妘缨揉捏着月恒的小手,与妫翼道。
微弱地火光映入妘缨眼眸,她倾注所有的温柔对待月恒,如同自己的亲子。
“我当然在乎,你若家底丰厚,不如将少时画春殿图欠我的那些金银财宝,还我如何?”妫翼道。
妘缨转过身,半伏在摇篮一旁,眼神柔软地望着她:“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妫翼上身前倾,缓缓靠近,声色略有暗哑地道:“我拒绝讨价还价。”
炉中的火炭烧得断裂开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动静,摇篮中的月恒似是做了一个美梦,哼哼哈哈地笑了两声,便又睡过去了。
“好,”妘缨倏然贴近她的脸,轻笑道:“那我就当你答应了。”
她美酒般的清冽香气,向妫翼扑面而去,妫翼心底似飞过高山云雨,繁星朗月。
可这样美妙的盛景,只有她自己一人知晓。
她心慌地将头别去一旁,掩盖心中情绪。
妘缨拄着下巴浅笑,将她欲盖弥彰收入眼底,她紧紧握住了她温热的手。
不知是紫苏酒上了劲儿,还是殿内的炉火太过温暖,妫翼的脸上泛起两团可疑的红云。
“岁末入安阳,诸侯朝拜,你想好何时动身吗?”妘缨不再与她逗笑,这才谈起了正事。
妫翼舒了一口气,如实回道“五日后。”
妘缨点了点头,细思半晌,道:“那我与你一起,从圣安出发,往安阳去。”
妫翼忧心她的处境,发问道:“梁国的事,你要如何同大周交代?”
妘缨偏过头,环住她肩膀,同样问道:“晋国之事,你要如何同大周交代?”
妫翼哑然,故意没好气地道:“我没什么可交代的,晋国老儿自作孽。”
“所以,我也没什么可交代的。”妘缨道。
妫翼甩开她的手,径直站起,抱起摇篮中的月恒,向床榻而去。在一众宫婢的侍奉中洗漱妥当,便拥着月恒躺在床榻上。
妘缨见状也紧随其后,紧挨着月恒,于她对面侧卧。
深夜中,宫婢熄灭几盏灯火,使屋内的光线幽暗且暧昧。
昏暗之中,妫翼尽量将呼吸调整均匀,却听耳边的妘缨道:“不是觉得你软弱无能,也不是认为你力所不及,缺我不可成事,我只是不想让你一个人罢了。”
妘缨放心不下妫翼,首次以诸侯身份入周地朝拜,她更怕昭明太子会联合其他几国诸侯一同发难。
并非不相信,只是太过在乎。
妫翼睁着眼盯着头顶的水色幔帐,不一会儿便听到妘缨沉沉的呼吸声。
遥远的路途已然令她筋疲力尽,她却还忍着疲乏,陪着妫翼说话。
妫翼转过头,见她沉睡地模样,忽而有些心疼她。
夜半时分,妫翼睡得迷迷蒙蒙,听见耳旁传来哭声时,倏地惊醒。
低头发现月恒睡得昏天暗地,口水横流后,舒缓了一口气,侧过身,瞥见哭着的人,是沉睡着的妘缨。
不知她发了什么梦,拧着眉头,哭得伤心欲绝。
妫翼从未见她在梦中痛哭,即使在她年少那般艰难时,也未曾有过。
妫翼知道妘缨一定是经历了非常艰辛难熬的事,她不敢叫醒她,便只能轻轻地为她拭去眼泪。
妫翼无心睡眠,缓缓起身,披着厚实的斗篷,于暖炉旁坐了一会儿,待天将明亮时,唤来殿外守夜的宫娥。
卯时三刻,月恒醒了过来,她睁开眼,便是一阵啼哭。
啼哭声吵醒了妘缨,她霍地坐起了身,伸手便要抱她。
“宋公莫动,公主是遗溺了,奴来拾掇便好。”月恒的乳娘是一位白净的妇人,已然拿着布帛,在床榻边候着。
妘缨见状,起身让开空隙,四下寻着自己的大氅。
她记着昨夜将衣物放置于床榻对面的衣桁上,可现在那桁上却空空如也。
她揉了揉有些困倦的眼睛,寻着屏风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