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央木案上,放置着半扇野兽的骨肉,木案一旁跪着一个身形雄厚的屠户。
男人见妫燎走来,立即放下折扇,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
“国君,昨儿我才与你说过,外头的林子里,最近有食人的野兽出没,你瞧今日就有人将它送了来,但瞧那肉的颜色,就知是上品,以炉火炙烤,味道定然鲜美。”男人粉唇玉面,一双修长素白的手,颇为吸睛。
妫燎敷衍地点了点头,双眸掠过半扇野兽的骨肉,和跪在地上那位一声不响的屠户。
男人瞧出他的心不在焉,便娇嗔道:“今儿这般早来寻我,可是又要我奏些什么曲子来解闷吗?”
“不必,孤只想问一问,昨日一早抓住那四个小吏可有审问出些什么来?”他方才一度怀疑,那淳于老妇今日想要见他,是与这四人有关。
“各式的刑具都用上了,尽管已是遍体鳞伤,他们仍旧是统一口径,说自己是修筑陵墓的工匠,外逃时瞧见林中有官吏的衣服,便捡起来穿上,至于为何会进入府内,乃是在逃跑的路上,遇见了府内的吏令,迫不得已被带了回来。”
“昨日过午,我也问过李老头儿那家伙,可他说筑陵的工匠每日逃的、死的都太多了,记不得哪个是哪个,既是他那跑出来的,审问够了,就送回继续做苦力,左右筑陵的工匠最后都是要做人殉的,不能白白浪费。”男人话中颇为轻蔑,尤甚是说道李老时。
妫燎垂眸细思半响,道:“可还是在为李老杀了你的脔奴,而心有怨恨?”
男人将头转向一旁,娇嗔道:“岂敢,李老现下是唯一以国君马首是瞻的肱骨之臣,而我不过是国君解闷的乐师,便是受了委屈也要忍着,怎能对李老心生怨恨。”
这男人,便是汪堃。
汪堃的祖父,乃是陈国有名的琴师,也曾教过百里肆习得琴技。莘娇阳路过潼水时,曾经慕名前来拜访,这便机缘巧合地有了同妫燎的初见。
汪堃自小便就会察言观色,他知道妫燎对莘娇阳的心思,因而每每在莘娇阳同其祖父习艺之时,都会请妫燎于家中做客。
他不刻意讨好妫燎,又懂进退,知深浅,虽不学无术,恶贯满盈,却深受妫燎信任。
“将四人当中,那面容姣好的少年留下做你的脔奴,剩下的派人随孤一同,押送回筑陵地去。”妫燎道。
汪堃双眸放光,神采飞扬,强忍着心中雀跃,细声道:“国君竟舍得,不怕李老那厮与国君埋怨?”
“左右都是要做人殉,倒不如顺水推舟替李老送你个人情,如他这般上了年岁的人,是会特别执拗,你也莫要再处处与他斗气。”妫燎说道。
“那这人情,臣可就不做推辞,这便收下了。”汪堃道。
妫燎点了点头,转身离去前不忘嘱托汪堃将事情办妥,他即刻便要启程前去见李老。
汪堃应了一声,转身与那跪在地上的屠夫说了一嘴,令他将那兽骨送去庖厨,而后迫不及待地走远了。
妫燎再度回到雅园时,先前睡在床榻上的女人已然梳妆完毕,现下正在园中小坐,陪着一娇俏可爱的总角小童在庭前玩耍。
小童见妫燎走来,立即仍下手中藤球,向前奔去,一边奶声奶气地唤着父亲,一边言笑晏晏地往妫燎身上扑去。
妫燎俯身将他抱了起来,女人也随之起身,先是与他作揖,随后行至他身前,神态柔和地倚在他的身旁,看着他与小童欢闹。
“我今日去城外走动,许会晚归,你与珩儿不必刻意等我,饿了或是累了,大可吩咐下去。”妫燎眼中展现难得的温柔,漆黑的瞳孔掩饰着一闪而过的刻意。
虽只有一瞬,却被心思细腻的女人有所察觉。女人故不作声,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待封陵祭礼结束后,回到圣安,你便是陈国的君夫人,珩儿便是陈国的大公子。”妫燎心之有愧,言语不含爱意,更过刻意起来。
“妾不过贱商之女,能得国君喜爱已是此生万幸,国君不必为了妾,而破了陈国礼宗。”名花解语,柔情如水。
妫燎心头一热,将她拉入怀中。
若面前的她,是他爱的那个,就好了。
霸下城外,往北走五里路后,从天忽降瓢泼大雨。
妫燎御马飞速地往木屋赶去,却还是淋了湿。他在木楼的耳房中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便独往二楼走去,蛮横地推开囚禁着淳于大家的楼门。
房中燃着清冽的冷香,透过丝绢屏风,淳于大家正襟危坐的剪影,映在之上。
妫燎冷哼一声,抬脚前去。
“孤已到此,你要交代何事,便快着些,否则待父亲祭礼之时,一杯鸩酒下去,你可就再没机会了。”妫燎不入屏风内,不可耐烦地与她道。
“倒不是什么重要之事,不过是心中思念,想听一听你的声音罢了。”淳于大家柔声道。
“算了吧,你从不偏爱孤,便是小绿那个痴傻的,都能看得出,孤是三个孩子之中最不受宠的,你现下这般与孤虚与委蛇,惺惺作态地模样,真是令人恶心。”妫燎似是个委屈的孩童,控诉着心中的委屈。
“老身自始至终都是如此,若说偏爱,倒也不过因绿儿先天痴傻,为之将来生计多些思量罢了,老身所给予你们兄妹三人的,从未顾此失彼,若你只因乡间三两闲言碎语,便认定老身害死了你生身之母,老身亦无可辩白。”淳于大家坦然正色,却不失名门风度,温润翩翩,不卑不亢。
“可你掩埋真相,同李家沆瀣一气,图谋篡位,便是乱臣贼子,老身决不允许潼水妫家百年清誉被你这逆子毁了。”淳于大家站起身,走出屏风,与妫燎对峙。
她身着玄色羊首图腾祭礼服,这是陈安侯在位时,赐予潼水妫家淳于大家为潼水元夫人的宗妇官服。
妫燎虚张声势地道:“何来篡位图谋,父亲本就是妫氏宗族庶子,陈侯暴毙,后继无人,孤乃是名正言顺。”
“你放屁,你若名正言顺,为何在正阳门车裂信北君,你为了一己之私,顺利继承君位,竟能眼睁睁看着潼安城陷落,不予出兵营救,若说虚与委蛇,谁能比得过你,同福祥公主那些往昔岁月过往,才是最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
妫燎气的面色发青,拔出腰上的长剑,向淳于大家刺去。
福祥公主从房梁上翻下来的时候,妫燎握着长剑的手,就已经松了半开。他先是错愕,随后眉心一紧,卯足气力,向福祥公主刺来。
在他未触及福祥公主准确的方位前,便被夺了剑,胸前遭受重击,倒在了地上。
楼外风大雨大,掩盖了屋中的动静。
当妫燎回神过来时,已经被福祥公主踩在了脚下。
他刚毅的面庞,紧紧贴在地面与福祥公主的长靴之间,往昔的俊俏早已面目可憎。
“太师可与早前的能言善辩大不相同了,一言不合便挥剑弑母,陈国向来以仁孝善义治国,如此这般,身为国君,怕是不妥吧。”福祥公主猛然用力,将妫燎的下巴踩得脱了臼。
方才他还在含糊不清地叫唤着救驾,在这嘎嘣一声响后,已是不能言语,眼泪同口中津液同时奔涌不止。
福祥公主抽出淳于大家提前备下的绣花针,刺入妫燎的后背。
他蹬了两下腿后,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福祥公主迅速将其挪至屏风后,再度飞身登上房梁。
淳于大家整理了衣裳,拉开木门。守卫见是淳于大家,便持兵刃涌上前来,逼其退回屋内。
“国君召见李老,不得有误。”淳于大家道。
守卫迟疑,偏头望向屋内,但见屏风映照侧卧榻上身影。
“国君来时淋雨着凉,老身且让他靠着炉火小憩半响,尔等先去传召李老来此,国君有要事与其相商,不得耽误。”
淳于大家沉稳不乱,成功诓骗了守卫,可不幸却没能骗过城府颇深的李老。
他清楚地知道,妫燎怨恨淳于大家,绝不会于木楼中小憩。那道映在屏风上的影子,大抵是淳于大家使了什么手段,令妫燎昏了过去。
当他得知,妫燎送回筑陵地三个身份不明的工匠时,便先行前往筑陵地去寻这三人。
除了被汪堃强行留在府中的玄,妫燎送回的这三人,冬生,守心和小满正欲趁着大雨滂沱,再度脱身,半路却被李老带着的兵吏抓了正着,一路押着便往木楼而去。
当木楼的门再度被推开,走入其中的并不是福祥公主预料中的李老,而是被刀架在脖颈上的冬生,小满和守心。
李老坐在楼台连接处,被层层的守卫护在中央,犹如只贪食的秃鹫般,盯着淳于大家道:“老身倒是小瞧你这女人了,想凭此方法偷生,不过是垂死挣扎,速速放了国君,否则,今日便送你去和妫老儿团圆。”
淳于大家理了理鬓角白发,行前两步,嚯地推开屏。她拔出发间金钗,抵在妫燎脖颈间。
“若想救你的国君,便亲自上前来杀了老身。”淳于大家欲以身做饵,为福祥公主扫清阻碍。
奈何李老心思缜密,知道屋内有陷阱,便命护在身旁的守卫放箭。
羽箭如电闪般地向淳于大家飞去,须臾之间,一道身影挣脱了桎梏,挡在了淳于大家的身前。
福祥公主倚在梁上,虽听到羽箭破风的声响,却瞧不清屋外的情形。
待她看清羽箭飞来之时,冬生已经倒在血泊中,眼里的光亮逐渐淡去了。
冬生舍身而救淳于大家,并非头脑发热。
早年他父亲意外而亡,致使家中一贫如洗,母亲无钱医病,淳于大家归圣安省亲时,过路潼安见状,对其孤儿寡母施舍钱财,且派府中医官定期前去潼安为其母亲医病,这般恩惠如天地再造,怎叫冬生不舍生报恩。
可淳于大家一生做了太多善事,显然已然记不得,冬生究竟为何甘愿,为自己舍生。
她抱冬生入怀,双眸湿润地听了他道了一句“临晚啊,我,可能回不去了”,这心底便猛地抽搐着疼了起来。
福祥公主不知冬生曾受恩于淳于大家,此时的她心中只有懊悔,若是当初极力反对带着冬生前来,冬生便不会丧命。
她怒发冲冠地翻身而下,手持妫燎的佩剑,向李老刺去。
李老大惊失色,慌张地拽过身旁的守卫,来挡福祥公主这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