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侍卫心虚地往后推了几步才俯身恭送,却见昭明太子停下脚步又道:“你们也一样,这柒园里里外外,责无旁贷。”
昭明太子急冲冲地行至楹喜宫,但见院内小榭之中的软榻上,东阳公主和澹台小喜对坐,而福祥公主则抱着东阳公主的孩子,坐在二人身侧,一脸笑意地逗弄着。
她怀中的稚子传来阵阵欢笑声,若不是澹台小喜和东阳公主二人一同起身,与昭明太子作揖,福祥公主压根没注意他的到来。
她抱着稚子起身,微微同昭明太子欠身问好。
未等昭明太子应允,她便起身,继续抱着稚子逗笑去了。
昭明太子面色铁青,一步上前坐在了软榻上。
东阳公主习惯了察言观色,同小喜一般,未听到昭明太子开口让她们起身,便一直跪在地上。
福祥公主回身见状,竟转身上前去扶她。
昭明太子终是怒气喷涌,一把拽过福祥公主的手臂,将她拉至自己身前。
显然,福祥公主被昭明太子这一粗暴的举措吓到了,她紧紧环住怀中稚子,错愕地望着昭明太子。
下一刻,昭明太子扯过她手中的稚子,随意地向远处扔出。
东阳公主面色惨白,本能地伸出手向孩子坠落的地方扑去。在重重地摔倒地面之前,牢牢地抱住了孩子。
与此同时,福祥公主抬起手,重重地打了昭明太子一巴掌。
“那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会如此狠心?”福祥公主对昭明太子比划道。
昭明太子眼如凌光地瞪着小喜,大抵是她们对她说了什么,才使她误以为那孩子是他的。
“元妃不过是逐渐转好的迹象,至少在见到东阳公主时,唤起了她曾经的某些经历,曾经太子和东阳公主确实有过一段往事,不是吗?”小喜沉着地回应道。
“喜医官,你尚未经过我的同意,便将元妃带出柒园,你可有想过后果?”昭明太子紧紧握着福祥公主的手腕,生怕她再度被人带走一般。
“臣不过是在医病而已,且太子也曾说过,无论用何等方法,首要是元妃病愈。”此时的小喜,心中酸楚,尤甚见到昭明太子对太子元妃视如珍宝地模样。
带福祥公主来楹喜宫,大约是因为她诊脉之时,见到她身上那些斑斑吻痕,和娇俏红晕的面容。
昭明太子的手背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望去,见是福祥公主咬破了他钳制着她的手。
他放开她的手腕,福祥公主也松了口。
“喜医官也是为了使我更快的恢复记忆罢了,东阳公主并非坏人,她自小便倾心于你,你又何必要这般绝情?”
看到福祥公主这样的话,昭明太子如五雷轰顶。
他的绥绥曾为了东阳公主亲近他而醋意大发,无理取闹,伤心欲绝,可现在,却轻而易举地相信他人,内心毫无波澜地接受他与东阳公主孕育生子的荒谬事。
那些憋在胸口的愤怒霎时变成了委屈,哽咽在昭明太子的胸腔,疼痛着翻滚着。
“你且放心,我亦非不通情理之人,我会好好待东阳公主和她的孩子,并是这孩子如己出一般,如今事情解决了,你也莫要再困着我,困着她了。”这是澹台小喜告诉她的,昭明太子为了避免她们二人相见,这才将东阳公主禁足于楹喜宫,将她困在柒园。
这些谎话昭明太子解不开,所以无力反驳,便只能默认。
“你先回去,我来处理后面的事。”昭明太子无力地挥挥手,身后的净伊立即上前,俯身请福祥公主离开楹喜宫。
福祥公主有些委屈地咬着嘴唇,不放心地望着瑟瑟发抖的东阳公主。
“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们,快些回去。”昭明太子不怒而威,看她的眼神却带着七分宠爱。
福祥公主这才三步两回头地出了楹喜宫。
昭明太子抽出怀中的绣帕,将福祥公主咬出血印的手包了起来,他悠然地回身,将几案上的杯盏扑落在地。
东阳公主怀中的孩子被声响吓哭了,她连忙紧紧地抱住孩子,细声哄着她莫哭。
“说吧,是什么企图?”昭明太子望着眼眶通红的东阳公主。
东阳公主瞥了澹台小喜一眼,忐忑不安地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侍奉身旁的乳母。
“我听闻燕君夫人病重,已然是弥留之际,我想回南燕看一眼娘亲,执哥哥放我回去好不好。”此时的东阳公主不再是燕国的公主,而是蝴蝶谷的君绫,她跪在昭明太子身前,如少时,祈求他留在蝴蝶谷陪她那般。
只不过,现下却是在祈求远离。
昭明太子抬起手,拂去东阳公主腮边的泪滴,轻声道:“不准。”
“执哥哥,我求求你,让我见娘亲最后一面,求求你。”东阳公主泣不成声,她以最卑微的姿态祈求着昭明太子,却唤不起他内心的半丝怜悯。
那些朝夕相处的曾经,大约是被时光的刀割,切碎了。
“那也是太子的姑母,难道太子心中半点情分都不顾了?”一旁的澹台小喜看够了戏,终于开口说了话。
昭明太子目如刀光,刺向澹台小喜。
澹台小喜那一刻背脊发冷,竟禁不住冷颤。
“这是我的家事,喜医官莫要逾距才是。”昭明太子并未大发雷霆,给足了澹台小喜颜面。
澹台小喜心中明了昭明太子于她的纵容是因澹台不言和澹台成蹊,这颜面是她的两个兄弟拼血搏命换来的。若要再不知深浅地触碰昭明太子的底线,她怕是安阳也待不得了。
“臣只是不愿见太子做尽后悔事。”小喜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尽心尽职地规劝道。
“后悔事?”昭明太子轻声道。
“我做的后悔事多了去,不在乎再平添这么一两件。”昭明太子欲站起身,却被东阳公主扯住了衣角。
“我心知你的担忧,可我发誓,那个秘密将与我一同死去,绝不暴露天日。”东阳公主对昭明太子起誓道。
这个秘密,是玉山南的身份。
安阳遭劫后,燕国的兵将败走东海,返回南燕后必会回禀燕君,东阳公主身旁曾有一子。燕君会想尽办法将这孩子夺回,并利用幼子乃是玉颜公子遗孤的身份而卷土重来,对昭明太子再度造成威胁。
此时燕君夫人病重的消息传来,也并非是巧合。昭明太子清楚,这是燕君设下的圈套,想要东阳公主名正言顺地回到南燕的圈套。
他不是没有对东阳公主和玉山南起过杀心,可冷静下来思前想后,却还是下不了这个手。暂先不说蝴蝶谷养育他的情谊,他更怕燕君闻此消息,会狗急跳墙,倾国之力杀来安阳。况且对自己兄弟的遗孀赶尽杀绝,这样的消息传入坊间,也会破坏昭明太子仁义的假面。
所以,将东阳公主扔在柒园自生自灭,不过是让她的生死在天,而非在他。她命大福大,被秦上元救了回来,还得周女王庇佑。能和自己的婴孩偏安一隅地活着,已经是昭明太子最大的退让。
“你若执意想要回燕国,那我便赐你一杯鸩酒,将你的尸身送回燕国,同燕君夫人团聚。”昭明太子说罢,挣脱东阳公主的撕扯,拂袖欲要离开。
“太子如此无情,丝毫不爱惜手足,不知王上知晓,会作何感想。”听到昭明太子要鸩杀东阳公主,澹台小喜也顾不得太多,立即搬出周女王来遏制他的胡作非为。
昭明太子停下脚步,冷哼一声,他偏过头,道:“看来喜医官还牢记着周王的赞许,不曾忘啊!”
“既是如此,你便莫留在安阳了吧,秦上元接任太医院管使的官职,宛城军中驻医局太医尉的官职便空了出来,既然王上曾赞许你不为强权,那便去宛城做不卑不亢的太医尉吧。”
明日明升暗降的手段,其一是让她远离安阳,其二是使她远离福祥公主。
他还要重用澹台不言和澹台成蹊,所以在对待她时,并未有像对待东阳公主一般,如秋毫见捐,厌恶离弃。
“若臣领命,可否能换东阳公主一命?”虽说今日决定带福祥公主来楹喜宫,是她被东阳公主利用了,可推己及人的想,若是自己的母亲在弥留之际,便也想要回去见最后一面。
澹台小喜不怪东阳公主,她现在如履薄冰,命悬一线,若这样能帮到她,倒也是还了往昔的恩情。
“若她安心留在这里,我必然不会夺她性命,若她还不知安分守己,妄图用太子元妃来要挟归南燕,我不会再轻易饶恕。”
昭明太子的话一语双关,不仅仅是说给东阳公主听,也是在警醒澹台小喜。
太子元妃是昭明太子的掌上珍,但凡触及,非死即伤。
福祥公主负气回到柒园后,见平日里侍奉自己的清蝉受了罚,背后被鞭笞的血迹斑斑,依旧带着伤兢兢业业地服侍着她用茶。
她心中颇为过意不去,便令她下去歇着。
清蝉犹豫再三也不敢离去,战战兢兢地怕她再度离开柒园。
她这时心里才开始后悔,自己这一时的冲动,竟然牵连了这么多人。
昭明太子回到瑶光阁时,她已然写好了悔过书。极为主动地拉着昭明太子的手,为她留下的那口齿印清洗,涂药。
昭明太子斜靠着凭几,玉指捏着福祥公主的悔过书,嘴角逐渐上扬。
那帛纸上写着:若非整日困于金碧屋瓦之中,怎会被轻易怂恿,误做私逃之事。常言道,河流决堤,错在堵截,而非疏通。我与河流同此,若能畅快奔流涌入江海,必不会径流他渠毁农田。
这哪是悔过书,分明是在向昭明太子抱怨,自己今日被澹台小喜怂恿跑出柒园,完全是因为昭明太子将她看得太紧了。
昭明太子俯身,捏着她的脸颊道:“怎么着,偌大个王宫装不下你了?”
福祥公主挣脱他的手指,嘟着嘴比划道:“原来是东宫,现下是柒园,我能走动的范围只有这么大,若能是整个王宫,我都谢天谢地了。”
不知是不是她今日见了东阳公主的缘故,昭明太子恍然觉得她的说话方式,变回了从前的绥绥。
他怔了片刻,一把将她拉至身前。突如其来的亲近,使她吓了一跳,纤细地腰身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
“绥绥?”她看到昭明太子嘴唇开合。
福祥公主面带疑惑,她努力地回想这个名字,隐约想起在初醒时,昭明太子好似有说过这两个字。
她抬起手指了指自己,问着这声绥绥,可是在叫她?
昭明太子没有回答,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