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从今往后,我便成一介废人了,是吗?”少公子苦笑道。
鸑鷟点了点头:“我瞧了秦医官的药方,若太子注意调养,不再动用真气,兴许那母蛊在汤药的作用下,能沉睡个十年二十年的。”
鸑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偏巧一旁的秦上元又是一副冷脸,好似少公子就活该受这罪一般。
“为了以防万一,我倒是劝太子还是自废武功要好一些,省得将来遇到不备之时,忘了这一茬,动用体内真气,便又折寿个十年八年的。”秦上元的冷嘲热讽吓得宋尔延一身冷汗。
他连忙扯着秦上元向帐外走去。
“扯我做什么?”秦上元背起药箱,甩开了宋尔延:“这一切,不过都是他自作自受罢了。”
自澹台不言率军前往上饶,秦上元便整日提心吊胆。
澹台不言那副病体,才被她日以继夜地调养到初见成效,却又被少公子这一声令下,跋山涉水地行军,前往上饶,等待与楚对战。
尤其她那日听到宋国国君抱怨少公子不守盟约,提前对楚宣战,她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她从不管这世间有什么权衡之术,阴谋诡谲,在她眼中,这世上所有的争端,不过都是去白白送死。
秦上元心中虽埋怨少公子,可对于少公子身子的调理却从不懈怠。这一早一晚的汤药煎煮,皆是亲力亲为。便是连近身侍候少公子服药的鸑鷟看在眼中,也颇为不可思议。
因楚国海战势力薄弱,少公子命澹台不言按兵不动,令东部霍殇率军与楚国在东海交战。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霍殇所携的海军,便轻而易举地攻下楚国东部沿海的江陵郡囊括宜春,滨谷,巴东,崇阳四城。
晋国见此,也突袭楚国息郡,攻下息郡南部三城。
楚国的节节败退倒是为大周军将鼓足了士气,而面对大周攻城掠地的楚国显得十分淡然。
霍殇的军队前进一步,楚国的军队便退一步,眼瞧着都快要越过西陵山,直抵东楚。少公子忽然叫停霍殇继续向东楚行军,命其原地整顿,又令上饶驻守的澹台不言撤回宛城。再由周地平潭渡而出,抵达江陵郡的宜春,驻守于于此。
部署妥当的少公子暂且松了一口气,并派出安抚使前往楚国江陵郡,安抚当地百姓开展教化,使他们能安妥地归顺大周。
在此期间,攻占了息郡的晋国,突然遭受宋国突袭,将原来所占的息郡南部三城,如数丢尽。
晋国派使臣前往安阳,于少公子面前痛斥宋国乘间作祸,不要脸皮。
对于宋国这般迷惑的行为,少公子也甚是意外,他安抚了晋国使臣后,欲动身前往宋国临酉。
在少公子启程前一天,奉妘缨之命的简蓉抵达安阳。她所带来的的并非是同大周共盟的消息,而是宋国同大周的断盟书。
断盟书内容颇为直白言简,只有痛斥少公子轻言寡信,难以身为天下共主。
不同于专门来抱少公子大腿的晋国使臣,简蓉将断盟书送给少公子后,便潇洒地离开了安阳。
失去了宋国,便等同于失去了鲁国和齐国。那晋国实力还不如大周,上不得台面,如今的少公子犹如海上孤舟,自己一人孤军奋战。
可他哪里是会轻易认输的人,况且在东楚,还安插着抗衡楚王的最后一枚棋子,历卓笙。
入夜之后,少公子同鸑鷟前往千面阁。
成功混入东楚的历卓笙,有时会将消息传回至他最信任的邴七手中,少公子几次得知东楚的动向,皆是从邴七之手获得。
依旧是茶寮后面那个幽深的园子,只不过这一次等着少公子和鸑鷟的人,却换了一个。
邴七天生性痞,与历卓笙不同,即便是等待少公子之时,也是倚着凭几,行为放纵地饮着酒。若不是考虑到消息的私密,怕是他还会叫上几个面容姣好的姑娘作陪。
不知是不是历卓笙临行之时,特地嘱托鸑鷟照顾邴七,自她与少公子抵达院落之后,见邴七放纵地豪饮,便直行上前,一把夺下邴七手中的酒壶。
“年纪轻轻就这般嗜酒,当心短命。”鸑鷟将酒壶中的酒液倾倒于地面,登时酒香四溢。
邴七虽然桀骜,可还是顾虑鸑鷟会在历卓笙回到千面阁之后,告他的状,于是他十分乖巧地坐起身,惋惜地吧唧着嘴,道:“一个姑娘家,年纪轻轻就做起管事婆来了,嘴巴还那么毒,咒我短命。”
“你若不整日饮酒,我天天说好听的给你。”鸑鷟将酒壶重重地拍在案上。
邴七枕着手臂笑:“既然这般,那姑娘不如就留在这千面阁陪着我,我此后不再饮酒,还能听到姑娘时时刻刻对我说着好听的话。”
置身事外的少公子都能听出邴七是在调戏鸑鷟,更何况是她自己。
她并不将邴七出言调戏当成是轻薄,俯身拽着他的耳朵,将他从凭几上拖了起来:“昭明太子可没时间和你闲扯,快些将你师父传来的消息说一说。”
邴七随着鸑鷟的力道坐起身,一双星眸莫名狡黠,跟随着力道,狡猾地摔进鸑鷟的怀中。
鸑鷟抬起手,按住他的额头,并向后退了一步,远离了他。
“你若再将对花萼楼姑娘的手段用在我身上,我便喂你吃虫儿。”花萼楼乃是邴七于安阳城北开设的温柔乡,位于驿馆附近。
邴七设立此处,也是经由少公子应允的,毕竟像花萼楼这种地方,是前来安阳的各国使臣和国君首选光临的雅舍,若能从这些人的口中套出些有用的东西来,也未尝不是坏事。
邴七一听鸑鷟说要为他吃蛊虫,即刻十分乖巧地正襟危坐,他见识过鸑鷟蛊术的厉害,心中自然畏惧。
“师父说,太子的公主还活着,目前尚且安全,他会尽全力保护其性命。”邴七收敛顽劣,说起了正事。
“还有,楚国的太后病重,师父询问太子,可否能动手杀了太后,借此在太后丧葬之礼,趁机将公主救出。”
确认福祥公主还存活的少公子终于安心落意。
所以,目前少公子心中最为要紧的,是尽快将她从那龙潭虎穴之中解救出来。
“转告你师父,莫要轻举妄动,现下大周军队临近巴陵山,再向前百里便可攻下东楚,我已经失去她太多次,不想再如这次一般,追悔莫及,无把握的事情,我绝不会再做,更不会再求旁门左道,我要亲自踏进东楚将她救出来,再此之前,告诉你师父,定要守在她身边,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她。”
鸑鷟曾见过少公子的深情款款,也曾见过少公子的冷面无情。
在他成为昭明太子之后,鸑鷟发现少公子愈加能隐藏自己内心的真情实感,她有些拿不准少公子这话是故意讲给邴七听,让其转述给历卓笙的,还是发自于他心内的真情流露。
翌日,鸑鷟于金娥楼收到邴七的灰雀传信,于夜半之时,她再临千面阁。
邴七坐在花厅之中等着她,见她来了,便丢给她一个包裹。
鸑鷟缓缓打开包裹,见里面是一张被剥的完好无损的人面皮。
“师父要你在三日内将这皮子做成人面。”邴七吊儿郎当地道。
“这是女子的人面皮,他要女子的人面做什么?”鸑鷟心中颇为疑惑,甚至隐约地感受到事有不妥。
“你说句好听的话来给我听听,我就告诉你。”邴七抬起手便朝着鸑鷟那红润的脸蛋捏去。
鸑鷟退后一步,躲开了他,与此抬起手,用力地拍开邴七手掌。
他手掌粗糙,完全没有少年郎纤细。
“我今日一整日都没饮酒,姑娘可说好了,只要我不饮酒,便说好听的话来给我听的。”邴七委屈地揉着手。
鸑鷟白了他一眼,道:“你若把这人面的用途告诉我,我便说好听的话来。”
邴七黑白分明的双眸转了转:“姑娘说话不算数,我可不能上当了。”
鸑鷟被他气得胸口堵塞,她只能佯装喜笑颜开地道:“我们家小七丰神俊秀,胆识过人,怎会和我这个小小的蛊女过不去?”
邴七被她的恭维哄骗的十分舒服,前仰后合地喜笑颜开。
他眼神炽热地望着鸑鷟,可手脚却向身后摸索。
不刻,他从身后的桌案上拿出一个木匣递给鸑鷟,并叫她打开。
木匣里面放着一包油纸裹着的酥酪糕,浓郁的味道隔着油纸就窜入了鸑鷟的鼻息。
“今日后厨的最后一份给你留下了,师父说你爱吃。”邴七双眼清澈,似山涧清泉。
鸑鷟心中明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可低头一看邴七那双无邪的双眼,便鬼使神差地拿了一块放入了嘴中。
自历卓笙离开,她许久都没有吃到茶寮的酥酪膏了。
忍不住,又多吃了几块的鸑鷟,终于在头昏眼花之时,方知自己中了邴七的阴谋。
她扯着邴七的衣襟,摔进他怀中晕了过去。
醒来之时,她被邴七关了起来,并且命她三日之内将那皮子做成人面,才能放她出来。如果超过三日,她还没有做出这人面,他便对她做花萼楼那些姑娘每夜的奉承之事,事成之后,再去昭明太子面前求亲。
鸑鷟尝试于第二天,趁着邴七为她送饭之时逃跑,她用身上仅带着的束缚蛊将其困住,幸灾乐祸地认为自己逃离成功了,却在出门之后,接连遭遇邴七所设的陷阱。
最终,鸑鷟被困于一处铁笼之中,待邴七身上的束缚蛊消融之后,又被他带了回去。
那夜,邴七没少在她身上揩油,并用合欢散来威胁她就范。
鸑鷟知道邴七这人耐性有限,为了自保,她只能乖乖就范,仅用一日就将人面做好,交给了邴七。
邴七守诺,放她离开千面阁。
在那之后没多久,东楚便传来楚太后薨逝的消息。
紧接着在楚太后的祭礼上,楚国的西陵山,天降异象,血月黑云,山崩地裂,楚襄公和楚太后的合葬墓穴塌毁,两人被砸入乱石击中,不见其尸骨。
这本是与鸑鷟毫无瓜葛的事情,可重点就在邴七要她做的那面人皮面具上。
潜伏于东楚的历卓笙并没有遵守少公子的吩咐,安稳地守着福祥公主。
他命潜伏在楚太后身旁的千面阁暗人,毒杀了病重的太后,随后又暗自联合潜藏于王宫之中,宋国君妘缨所安排的势力,在楚太后出殡的祭礼上,将福祥公主以鸑鷟所做的那展人面做掩,混迹于前往西陵山祭礼的队伍之中。
不知这其中出了什么差池,妘缨安排来救福祥公主的人,并没有成功将其解救出来,反倒是救出一群即将为楚太后做人殉的孩童。
所以,即便是历卓笙赌上了对少公子的背叛,宋国君仍旧没有在这次祭礼之中,将福祥公主成功救出。
而西陵山所产生骇人视听的天地异相,据说是因福祥公主以身破除了祭礼之中涂山灵的阵法。
西陵山被这股天地异动夷为平地,楚襄公和楚太后的墓穴也为之毁于一旦,二人的仙身被巨石砸入地下,早已尸骨无存。
楚王的愤恨不能得以平息,因而试尽了千百种办法,残害福祥公主。
少公子听闻此事之时,怒火攻心,猛喷几口鲜血后,便启程前往江陵郡的宜春城。
过宜春城西三十里,便是被夷为平地的西陵山。
据说那日,西陵山的山摇地动,宜春城亦能感受到强烈的震动。
抵达宜春城后的少公子,在澹台不言的跟随下,连夜前往西陵山废墟。
曾经水草茂盛,平缓秀丽的西陵山,如今满目疮痍,举步维艰。
土地塌陷,山石崩裂,凹凸不平地面,耸立着些许锋利的山石。
不能动用自身真气的少公子,行走的颇为吃力,这一路上遇见诸多地陷,都是在澹台不言的带领下,少公子才得以继续行进。
暗夜之中,月色清冷如雾,越往西陵山深处行走,越觉四周寒凉。
少公子脚下泥土开始泛着血色,耳边也隐约听到黑鸦觅食的“啧啧”声。
绕过一处横断下来的山石,眼前便是如战场一般的尸横遍野。
死在破阵之时的人,大都是祭礼之中的鬼巫和护卫军,有极少数的宮婢寺人,有些腐烂的尸身已见白骨。
腥臭的味道直冲鼻息而来,少公子和澹台不言二人用帕子围住口鼻,适应了片刻,才抬起脚往里走去。
二人缓缓前行之时,于一片朦胧月光之下,惊起大片如浪潮般,正在觅食的黑鸦,不禁使少公子背脊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