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不希望你同你父亲一样,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我更不希望你涉险,理所应当地觉着你不知,便可不会参与其中,便可无恙。”这是长公主第一次与他说这样的话,以前两人之间的关系因各持观点想法不同,每次相聊要么潦草结束,要么少公子与她争的面红耳赤,怒气冲冲地离去。想是这次,说话的人软了语气,听话的人也放宽了心。
本就是骨血相连的,又能有多少怨恨呢,更何况少公子一直明白,长公主的小心翼翼,是为了保护他。长公主的昊天罔极,怎会被千山万水所阻挡啊。
他突然欣慰,在这世上,还有一个真正担忧自己的亲人在,他为此而感到庆幸,虽然她强加自己的意愿于少公子身上,虽然她与少公子的野心相驳,可这世上,也就只有她这样一个人,对少公子的好是不求回报的。
他渐渐明白了母亲的隐忍,如若不是她当初做的决定,想必他早已死于襁褓之中了,哪里还有如今的昭明君。
他以前从不觉得这有多么重要,而今他看透了许多,再向前看时,却明白他的母亲对他来说是上天多么重要的恩赐。
一股暖流注入少公子的心脉,延伸到四肢,他竟然不知原来他此生还能有此感受。
“可是你终究也要长大,也要独自面对以后的风雨,既然我护不了你,也助不了你,但起码不能做你的挡路石。”
“我曾经不理解父王,可现在看你在我眼前,我便能明白父王那时的感受了,你是我的孩子,不是我的木偶,若是一直限制着你,让你躲,那这样我与你阿翁又有什么区别。”
“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坐在紫藤树下想,若是当时我勇敢一些,再隐忍一些,你的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玉重,玉琢,玉绮的命是不是就会变得好一些。”长公主的泪珠滚落而下,滴在衣襟上,她又往出花窗,眼神变得惆怅。
“或许花诗也会活着,在周地起码有医术高明的医官,再不济也不会赶不上玄牡珠的救命。”
少公子走上前轻轻地抱住长公主,他一直以为母亲的执着与倔强就像是扎进泥土中的老树根,坚强的向上生长,却忘了她也是个女人,一个失去丈夫,失去父亲,连自己儿子都不能亲近的女人。现在他们终于可以亲近,可身为母亲的她却错过了少公子成长之中最终的时时刻刻。
长公主靠在少公子的怀里,瘦削的肩膀不停地颤抖。
“母亲,谢谢你。”少公子轻声说道。
长公主闻声转过身,仰着头看着他:“不管发生什么,你都答应母亲,你要好好活着,若是有一天进入两难的选择,你要记得舍弃母亲,独活,若你答应我便跟你回去,若你不应我便老死在缠情岛上。”
少公子怔住,面前的长公主已然没了悲切地模样,与她以往与少公子争执时的强硬如出一辙。
少公子知道自己拧不过她,又没办法将她再丢下,索性就装模作样地答允了。
他可以竭尽全力的活着,但若舍弃母亲却是万万不可,他宁愿违背诺言,也不会舍弃这世上对他好的人。
少公子在缠情岛上足足呆了两日,这段时日,长公主与少公子商讨着要将帛余以贴身侍婢身份带在身边,一同回到安阳去。毕竟殇和繁香也要离开,若是缠情岛上只留帛余一人,焉能使长公主安心呢?不如就一路带着,虽然身份低微了一些,也好过自己一人留在岛上无人相照看。
帛余闻此消息后,满眼欣喜雀跃,她自记事伊始就从未出过这缠情岛,因此对岛外的红尘事物特别好奇。她想着若是跟着长公主一同去了安阳,便能时时见到少公子了,这对她来说可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待一切准备如常,即将离岛之时,却在离岛的石崖码头遇到了随浪而来的白老头,他的船还未靠岸,便迫不及待地施展轻功飞到了少公子身边,拉住少公子的手道:“君执,快跟我回蝴蝶谷去,君婀昨夜飞书与我说君绫出事了。”
少公子安抚了白老头,简单地与他说了他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白老头有些茫然地望了望少公子身后那一帮人,又瞧见长公主腰上挂着象征身份的玉印,以及抱着繁香,身穿华服的殇和跟在殇后面将自己遮得严严实的帛余。白老先是神色错愕,而后复杂一笑道:“你小子这是要把我的缠情岛给清空了。”
少公子不知白老头会是这般反应,带着玩世不恭,即不惧别离,也没有曲意逢迎地夸耀。他本就是闲云野鹤,不爱这些权贵累赘,因此才会觉着不在乎谁的来到或是离开。
少公子翘着嘴角对白老笑道:“叨扰了白老近二十年的光景,如今这缠情岛清净了,您倒是可以继续清修了。”
白老头慈爱地摇了摇头“自从答应君佘要护着君家的后人,老身我一日都没安生过,哪里能安心清修呢?”
少公子若有所思地望着白老头。对于他来说,白老与他的关系亦师亦友,更胜似亲人。儿时在蝴蝶谷,除却君婀教他识百草,解毒药,白老头是第一个教他武功剑法,习字读书的人,他填补了少公子那时父亲未在的空缺,甚至在少公子步步险阻之中帮助他,他可以对白老头全盘托出,却不能对长公主坦荡。
长公主忽然上前,朝着白老头俯身施礼。白老头仍旧是面不改色,仙风道骨,倒是少公子惊了一下,却没有拦着她。
“多谢白老的肝胆相照,玉穗半生医术全凭白老指点,亦不知如何言谢,想必红尘金玉之物,难相融于白老之眼,待玉穗归安阳,重新派能工巧匠修葺缠情岛,使白老安享清修之福,故以报答白老恩惠。”
长公主重重地朝着白老头磕了三个响头,她明白,这次踏岛出去之后,便再无可能回来。白老头左手运出真气,轻轻地将长公主托了起来,他的周身衣袂飞扬,风盈满袖,仿佛羽化登仙了一般。
“如今不是说谢之时,虽君执已经更名换姓,可蝴蝶谷仍旧是他不能割舍的地方,况且····”白老看了一眼少公子,又看了一眼长公主,犹豫了片刻。
少公子眉头紧皱,猛然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还没有等白老说完,他即刻叫出一名随行的护卫,将护送长公主的重任交付,嘱咐了几句之后,便与长公主告辞,与白老一同,先行离开了缠情岛。
还有几日就到除夕之夜,若是行得快一些,长公主这一行人能在除夕前一日回到安阳,这与周王之前算计的时候刚刚好。他们姐弟那么多年没见着,如今能见面还能一起守岁,相谈的话自然不会少,少公子此时不回去,就说去蝴蝶谷与姑姑一同倒也没什么特别。
可一听到白老在长公主离开之后与少公子说的那些话,少公子显然是连蝴蝶谷都不想回去了。
君绫受了燕君的挑唆,下山出谷,去了蔡国见尔雅王宫之中的合欢夫人去了。少公子当然知道燕君没安什么好心,君绫更没安什么好心。那姬韬被废了武功丢回了燕国,这让燕君颜面受损,他不敢明目张胆抱怨周王和他,于是从他身边的人开始下手。
周地与蔡国相隔甚远,无论怎样快马加鞭地往蔡国跑,也不会在除夕之前赶过去,又赶巧白老头的神驹駮又与他闹了脾气,飞的不见踪影了,所以日行千里自然也没法实现了。
少公子一路担惊君绫和绥绥的安全,他日夜不休,行的飞快,终在除夕后第二天赶到尔雅城。当天,他才入了城门,就见尔雅城的第二道城门口那,清华寺正华大师坐下的小弟子烁童正焦灼地向远处张望。他见少公子骑马入城,便拦住了他,交给他一个盒子,跟他说是一早上宫里送出来要指名交要给他的。
少公子闻讯下马,神色紧张地接过了盒子,且缓缓地打了开来。
盒子里面迎面而来浓重的血腥味,他瞧见里面正放着两片血淋淋的指甲。
烁童见此连忙吓的念起了经。
“送盒子的人说了什么吗?”少公子凝眉看着盒子中的小指甲,他确定这个指甲并不是绥绥的,他记得绥绥因经常调香,需要用小指甲掂量香屑重量,所以小指甲又长又细,不似面前的短圆。
不知为何少公子松了一口气,他心想着若木盒之中的小指甲是君绫的,少公子多半医好她就是了,可若是绥绥的话,他便会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拧巴住了,一揪一揪的疼。
“说让你带着固子去见一个人。”烁童念完了经叹了口气说道。
“谁?”少公子合上盖子,看着他道。
“合欢夫人。”
蔡国的天气不像是周地,就算是寒冬,冷的也很温婉,就像是蔡国的美人一样,皆是柔媚娇软,温婉可人,虽然这尔雅部分国人,皆是姜国灭时,逃来的姜国人。可姜地也本就是美人多的地方,否则也不会有九州第一美女孟曦,只叹她红颜命薄。
少公子跟着烁童回到了清华寺,净身过后,便静坐在禅房之中,看着桌子上的木盒发怔。他的心由最开始的庆幸变为疑惑,又由疑惑变得略有些愤怒。他不知君绫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绥绥的事情,居然引得以往温柔娇俏的绥绥变成了现在这般凶悍。
她身上有续命蝶护着,就算君绫再怎样毒害她,她至少性命无忧,为何却不看在君绫是他妹妹的份上,宽恕她,反而这般对待她。
少公子略有些患得患失,甚至思虑在绥绥的心里,自己到底算什么。
第二日一早,少公子起身,揣着固子直奔蔡宫。这固子还是早前君婀姑姑救澹台成蹊的时候,澹台家的大伯一表言谢赠予君婀,君婀又将它转送给了少公子。少公子一直带在身上,直到桐花台比武之时,装固子的袋子被澹台不言的剑气割破,少公子便将固子用布裹好,放在了清华寺的禅房里面。
想是这世间知道少公子有固子的人只有姑姑和君绫,这也更加证实了少公子的想法,君绫定是被囚禁在蔡宫之中,而且还被绥绥拔掉了两个小指甲。
若是囚禁君绫的人当真是绥绥,那她要固子做什么呢?
少公子先去了莫央宫,自蔡侯那里得知君绫被关在刑房,没再做过多询问,就直奔刑房去了。
刑房的看守不识他,却还没来的急阻拦,便被悄无声息地撂倒后不省人事了。少公子径直走入刑房内,见到被打得遍体鳞伤且身上还摸满了蜜糖的君绫。刑房本就是暗潮之地,虫子闻到了甜味,爬到了血与蜜糖的混合处,啃食着君绫的伤口,早已溃烂不堪,少公子解开君绫身上的束缚,将她抱在怀里。
“执哥哥,你终于来了。”君绫趴在少公子的怀里大声啜泣。
由昨夜的微怒转而愤怒,少公子抱着君绫才要离开,却见始作俑者安然无恙地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见她无事,少公子安心了不少,但安心稍纵即逝后便被愤怒所取代了,他开口质问她为何要伤君绫之时,她却毫无波澜地反驳着他,并且直接了当地朝他要固子。
这决绝的模样倒像是当年在终首山时,她胁迫少公子去救頔夜公主的表情如出一辙。
少公子多嘴问道她为何要这固子。
她也不做过多的隐瞒直接告诉他暂缓金蝉噬心蛊的痛。
少公子心里咯噔一声,这金蚕噬心蛊是蛊虫里面最毒的,不会马上置人于死地,却能生生地将人折磨疯。他急忙询问,却牵扯到了怀中君绫的伤口,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君绫痛苦的模样,又听到绥绥说:“把固子给我,带着你的表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