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锦书摇了摇头:“天突然转凉,不过是有些冻着了,不碍事。”
“怎么,阿容没有为丞相和宋尔延张罗冬衣吗?”按照辈分来说,莘姑姑是宋家媳妇莘娇容的二姨母,她这样称呼莘娇容倒也不见外,虽然两家是姻亲关系,可少公子却觉着面前的莘姑姑与宋锦书两人的关系,存在着微妙的异常。
“去年的冬衣还未上身,不想这般浪费,所以吩咐了娇容莫要在为我添置,哪想今年的冬日来的这样早,我这些日子犯懒,也忘记吩咐侍童提前将冬衣拿出来晾晒。”宋锦书摆摆手,侧脸看见少公子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神情坦荡荡,直面少公子的怀疑。
他这一生,总归只为一人,无论这世上对他有多少诋毁和嘲讽,他从来都不曾退缩,亦不曾悔改。
“我那还有去年结余的银鼠毛皮,够成一件斗篷的,你若不嫌弃就随我一同去胧北宫,待我与周王和昭明君量完冬衣尺寸,在与你挑选斗篷样式。”莘姑姑似是对宋锦书有着异常的热情。
可这番热烈撞在了宋锦书的身上,却惊不起任何反应。
“姑姑的银鼠毛皮还是留给昭明君吧,他初入周地,自小没经历过这样的寒冬,姑姑作为周王宫的司衣主事,有些事情更要为周王多思虑着些。”宋锦书拒绝了莘姑姑,并搬出了周王,挡在了二人之间。
这是在告诉莘姑姑,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有些事情,做出来是应分,有些事情,做出来便是逾矩。
莘姑姑听到宋锦书的话,神色难免有些落寞,可她并不再为难宋锦书,只是苦笑地垂着眼眸,沉默着低头不语。
“莘姑姑的一番好意,丞相就莫要拒绝了吧,周王赐我的狐皮轻裘有许多,不差姑姑那些银鼠毛皮,若是让外人得知了,岂不是会言语王舅的照顾不周,一块银鼠皮毛还要与丞相抢夺。”少公子看出了莘姑姑对宋锦书的情谊,自然也想做个成人之美之人。
听到少公子的话,莘姑姑的眼前一亮,她侧颜定睛地瞧着少公子,目光如火能把少公子灼个窟窿。
少公子那时只觉的莘姑姑是在感谢他的帮忙,挽留宋锦书。直至后来才明白,莘姑姑将他的首肯当成了清河公主的首肯。
莘姑姑认定,宋锦书的顽石之心皆由清河公主起因,若是清河公主首肯她对宋锦书的这份心思,那她便有机会走进宋锦书的心里了。
世人皆是当局者迷,莘姑姑也不例外,她不明白,也不会懂,就算是清河公主与宋锦书落得个背道而驰,她也没有办法让宋锦书的痴念转移给她半分。
宋锦书听了少公子的话皱了皱眉头,后来细细地想了一下,觉着少公子说的并无道理。如今少公子正是圣恩眷宠,哪里又缺的了一块皮料?
宋锦书舒展了峨眉,举目直视少公子,他想着今日的少公子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不光说他这一大早无周王传唤就出现在了胧北宫,更是将今日莘姑姑去他宫里量衣的事情给轻易地忘记了。甚至还和莘姑姑一同,想尽办法地把自己挽留在胧北宫。莘姑姑挽留他,他自然知道是为何;可是少公子挽留他呢?宋锦书嘴角露出一丝让人不易觉察的微笑。
宋锦书不动声色,想来是少公子有事情与他商量,却不知如何开口,撞上了莘姑姑,只能硬着头皮同莘姑姑一起挽留他,才不会显得尴尬。
“不如丞相还是同我们一道去胧北宫吧,我见丞相腰上挂玉牌的络子松了,刚好可以替你重新编的紧一紧。”见宋锦书已经犹豫了,莘姑姑再次挽留。
宋锦书低头看着自己腰上的络子,确实是已经松散了,他淡淡地笑了笑,转过身又往胧北宫走去了。
莘姑姑见宋锦书被说动了,立即喜笑颜开地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同往前走去。
她这些年来的挫败,全在此次得到了释放,直接将少公子忘在了脑后,仿若整个人都散发着与往日不同的神采飞扬。
胧北宫的暖阁,镂空的青铜仙鹤炭炉正散发着暖暖的热气,周王坐在赤色铺满芙蓉锦的暖炕上看着竹简,他面前放置竹简的小桌上还温着茶汤,听到刚同他议事后离开的宋锦书又回来了,周王含笑放竹简,走下了暖炕
“丞相可是出门就被人给堵住了?”周王见到少公子与莘姑姑两人跟在宋锦书的身后,故意笑道。
“舅舅这是说笑了,执本想一早来给舅舅请安,偏偏忘记了今日莘姑姑要与我量体做冬衣,莘姑姑这才一路从清溪宫追来,这不正好将舅舅与执的冬衣一起量裁了。”少公子随着宋锦书一同向周王拜礼而后说道。
周王点了点头道:“思年倒是每日这时都来胧北宫,可往日都是与宋丞相点头而过,今日可是凭着昭明你的颜面上,她才能与丞相说上几句话。”
思年,应当是莘姑姑的名字,周王与莘姑姑如同老友一般的言辞,到是让少公子察觉到他们二人,似是也有些暧昧不明。
“王上莫要取笑思年,我是见丞相衣着单薄又身体欠安,这才想说亲自缝制个斗篷,以防王上的丞相病倒了,就没人与您分忧解难了。”莘姑姑虽说是在为自己辩解,可怎么听着都像是在埋怨周王不关心自己臣下的身体建安。
周王大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咳了起来,他捂着胸口,面色苍白,越咳越严重。
莘姑姑立即上前,奉起还温着的茶汤递给周王,抬手在他后背顺着气:“王上怎生咳的这样厉害,有传太医院的人来瞧瞧吗?”
周王饮了一口茶汤舒缓了些许,可面色还是苍白:“不碍事,老毛病,每到这个时候总会咳上一阵,不过今年的冬日似乎来得早,这罪又要多遭一些时日罢了。”
“可否让执瞧一瞧?”少公子见周王咳嗽时面色并不是与常人一般的潮红,而是有些病态的苍白,好似像是长期缠身的疼痛,并且逐渐严重。
如今他在周地根基未稳,少公子自然是不想这棵大树倒下。
“昭明君到还会瞧病?”莘姑姑神色存疑,疑惑道。
“他的母亲是清河公主,凭着妙手回春的医术,救安阳百姓于瘟疫之中的清河公主,你说他会不会瞧病?”一直沉默着的宋锦书听到莘姑姑的质疑,立即开口反驳。
少公子其实完全不在乎别人是否相信他会瞧病,反正他长得也不像个会瞧病的,任谁存在这个疑虑也是理所当然的。
少公子略有诧异的是宋锦书对他的维护,也诧异每次提到清河公主时,宋锦书那深邃又明亮的眸子闪出着不同的光彩。
莘姑姑被宋锦书这么一呛也就不说话了,少公子淡淡地笑着走上前,铺好手帕,将周王的手放在放在帕子上,替他诊脉。
周王的脉象有些紧,是浮紧表寒身体痛之症状,可这症状却不与周王的咳症有任何关系,少公子紧缩眉头,站起身无意瞥见那鼎仙鹤的炭炉,他走过去,轻轻吸了吸鼻子问道:“王舅这碳是每年冬日都会用吗?”
周王怔了怔,他揣摩着少公子的意图,并没有开口告诉少公子这碳的来源。
少公子笑了笑:“舅舅莫怕,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记得母亲曾经与我说过,这种银骨炭,其碳如白霜,无烟,难燃却不易熄,上用铜丝罩爇之,足之一昼夜,可使屋温暖如春,先王在世时曾因为这种碳太过奢侈,而只选用柴碳,想是舅舅觉着柴碳罩爇时,鼻息间总会吸进什么东西,所以才让人找来这难得银骨炭。”
“难道说这银骨炭也不成吗?”周王开口问道。
少公子眸子沉了沉道:“舅舅的咳症是恶疾,不管是什么样的好碳也会伤及肺脏,可冬日里哪有不燃碳取暖呢?”
“昭明君可有什么法子吗?”莘姑姑担忧地问道。
“有倒是有是有。”少公子垂着头,略有些犹豫道。
“可是有什么难处?”宋锦书问道。
少公子摇了摇头道:“并无,只是这法子要我母亲,亲自前来才能解决。”少公子抬起头正色道。
殿内瞬时安静了下来,直至周王又开始咳了起来:“阿姐的医术高明,原来父王腿疾无法行路之时,都是阿姐施针止痛的。”
待周王安稳后,接连喘了几口粗气,他嘴唇泛紫,配着苍白的面色,看起来甚是骇人。
“况且王舅的病也不能再拖了,还是尽早请母亲回宫诊治。”少公子所坦露的心思,周王岂会不知,他哪是要清河公主出岛医治周王的病,分明就是给自己叫来个后台在安阳站定脚跟的。
周王虽然赐了封赏和爵位,可清河公主却没有回到周地,这些虚名成不了实,那少公子的昭明君便也是徒有虚名罢了。与其这样不实不虚让人难受,倒不如少公子主动将岛上的人请回来,虽然这借口来的巧合,但起码理由充分了。
“你若能说服你母亲归来自然是好的,孤不瞒你,曾经孤修书几封要你母亲回到周地,可却一一被你她拒绝了。”周王的话并不假,当时修书之时,宋锦书正是执笔之人。
少公子记得收到书信的那个时侯花诗还活着,这些书信都是经由花诗姑姑上岸采买东西之时由人交付的。
少公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而后笃定地道:“王舅放心,执会说服母亲回到周地,误会化解,亲人总归是要相见的。”
此时的少公子背对着宋锦书,自然不知宋锦书面有不着痕迹的微喜,仿佛万物沉寂后的新生,沧海桑田后的磐石。
而站在周王身旁的莘思年的眼里一片淡漠,她轻咬唇角,看起来有些委屈。
周王淡淡地笑了笑,拉过莘思年的手,紧握在怀。
就算他是九州之王,也有无尽的烦心郁结之事,更何况众生。凡人终是逃不过俗事羁绊,天命轮回,俗事红尘,善恶有报,五谷杂粮,柴米油盐。
经过小半天的量身,少公子与宋锦书这才从胧北宫走出来。
过了午,太阳便出来了,天气不再如清晨那般寒冷,宋锦书腰带上的络子不再似方才那般松散,他与少公子走在宫道上面,因为寒冷四周的声音也略显寂静,不似春夏那般莺声燕语。
“是不是周王的病来的不是那般简单?”宋锦书开口问道。
少公子四侧分望了望,见冗长的宫道之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随即点了点头。
“是什么?”宋锦书将双手相交,相互穿插在宽大的衣袖里面取暖。
“是毒,极为少量的毒,随着洒在银骨炭上一点一点随着周王呼吸进入体内,侵蚀周王的肺脏,不出个四五年便咳血而死。”少公子沉声说道。
宋锦书愕然,他抿着嘴压着愤怒,这银骨炭可是玉颜公子特地从宋地重金购买,送给周王冬日替代柴碳使用的,谁会想到这玉颜公子的孝心,是要了周王的命。
“我知道这银骨炭是谁送给周王的,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少公子看到宋锦书的愤恨,他一开始闻到了银骨炭有不妥的时,后又问道周王银骨炭哪里来时周王略有差异的反应,少公子便已经猜到是谁做了这样的好事。
想来,周王他自己也料到了,才不愿意透露这银骨炭的来历。
毕竟,弑父的罪名坐实,就相当于玉少染后半生同九州之王的位置再无半点关系。
“不过好在我发现的早,若我母亲亲自为周王先施针后用药,他便不会有什么大碍了。”少公子道。
宋锦书轻叹了一口气:“这王宫中的尔虞我诈本是常事,可看到骨肉相残却还是心有戚戚。”
“站在那个位置便能号令天下,敢问哪个贪心的人不想要。”少公子不知宋锦书这莫名其妙的伤感是哪里来的,他怀疑面前这个宋锦书是不是被周王的银骨炭熏傻了。
“你瞧你母亲,她就不稀罕。”宋锦书眼神空洞,仿佛遁入了往昔的回忆之中。
少公子见宋锦书面露情思,尤甚在说到少公子的母亲时,他开始猜测起宋锦书和母亲的关系。
“你以前可同家母有情缘相绊?”
宋锦书微微一怔,倒是没想到少公子能这般直接的质问他和清河公主的关系。
不知不觉,宋锦书的步子开始变的沉重,他侧过头看向少公子,仿佛是要从他的脸上,去瞧他心底最思念人的模样。
彼时的他们就要成婚的,宋锦书至今都难以忘却,穿着大红嫁衣的清河公主,嘴角盛放的微笑。那微笑绚烂过春日百花的盛放,她就在他梦中的眼前,可他拼了命却抓不住。
这本是一场可怕的梦魇,却让宋锦书流连忘返,深觉是他不愿醒来的美梦。
“看来她并不愿意同你提及我们的事,也罢,我本就是个不值得被提及的人。”宋锦书无奈地笑着,语气里的寂寥渗透了霜雪,变成冰凌直戳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