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这般紧张,这玉盘仿造的虽然与兵符相像,可却不是兵符。”百里肆气定神闲地说道。
我将信将疑地再次打开木匣,细细地琢磨,却见这仿品确实是有细小的地方与兵符不同。
“兵符合二为一之后,只有星谷关领兵将军手上的玉钩可以再次将兵符拆开为二,这也是验证兵符真假的唯一途径。”百里肆说道。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仍旧不知他为何造一个与兵符相同的玉盘来。
“这仿品,是用来以假乱真迷惑陈国内鬼。”百里肆说道。
“公主不是想要亲送兵符去星谷关吗,若是有人同你一起出发,却走不同的路,那些想要阻挠的人,要如何选择哪一路手中真的是掌有兵符呢?”
百里肆这种出其不意的办法还来的真是及时,或许这可能会改变陈国命悬一线的唯一机会。
只是,百里肆这个顽固之人却不愿意让我出头去冒险,如今放眼圣安,妫燎身负重伤,昶伯缠绵病榻,仲忧又忙于打造对付楚国的机关,但瞧还剩下几个能让我相信的人,替我去走这一遭?
“我替公主去。”门外传来一阵轻灵的女声,我和百里肆皆是抬头望去,看见身子刚刚恢复的芊芊正从殿门前走进来。
“如若公主信我,我便替公主走着一遭。”芊芊俯身跪于我面前。
我起身将她扶起,内心对于她的疑虑早已烟消云散了。只是我怜惜她过往的遭遇,便不忍心再去让她冒险。
“那龙潭虎穴毁了你半辈子,你还嫌不够,偏生还要回去第二次不成?”前来阻拦我去星谷关搬救兵的除了楚国,应当是再无他人了。
芊芊好不容易从绣衣阁那种地方逃了出来,万不能因为我,再让她被抓回去。
“便是我从那种地方出来的,才知他们的弱点,才能从中与他们斡旋,才能争取更多的时间,让真的兵符安然无恙。”芊芊坦诚地说道。
“芊芊姑娘怎会得知,你就一定会引得他们的注意,而他们便一定会尾随你,认为兵符在你手中呢?”百里肆侧目,眼神疑虑。
我知道百里肆虽然并不怀疑芊芊对我的忠诚,却始终没有放下对她的芥蒂,她曾于绣衣阁为暗人,这便是百里肆的顾忌。
“信北君,他们并不只会单单地跟着我,就如同我们所谋划的一样,若是在半路,我们兵分两路,他们亦回同我们一样,也是兵分两路,只不过我们的两路兵符有真有假,他们的两路安排的兵卫有强有弱。”芊芊似乎很了解楚国的布兵习惯,我忽然想到她曾与我说过,她少时是同雅光公主一同长大,那应当与白素和白尧二人也是相熟。
“这便如同个赌局一般,他们跟错了,我们便赢了。”我望着案上的木匣子,忽地心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不如我带着仿品自银波城后经由水路赶往星谷关,小白带着兵符自陆路往星谷关去。”我说道。
“公主这是疯魔了吗,将命关生死的兵符交给一个外人?”百里肆质问道。
坐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小白,闻此看了我一眼,而后无奈地耸了耸肩,便又垂头继续翻看竹简。
但瞧百里肆这个反应,我便更加肯定这个方法可行,我双手一拍兴奋地道:“你瞧,名闻天下的信北君都是这个反应,那前来阻截的白素或是白尧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们必定认为兵符就在公主手上。”芊芊眼前突然一亮,看来她也觉得这个方法可行。
百里肆暂且还没能想出一个反驳我们的说法,于是憋在心中的怒意无处可发,脸色极为难看。
圣安王城位于三水聚集地的中心,往北的潼水可抵达宋国都城临酉,往南的图江可抵达卫国,往西的妫水可经由星谷关到宋国的沧江和天幕雪山。
此时的深秋时节,正值陈国的阴雨绵绵,水路虽然比不上丰水期时行进的快,但至少昼夜行船,会比陆路稍微快一些。
于天时和地利都会使楚人相信,兵符就在我的手上,所以他们一定会尽在水路上安排精兵强将,围追堵截。
我就是要如此,将他们全部带到泥潭里去,为星谷关的调兵争取时间。
“绥绥可有想过,若是此行被楚人抓住了,你要如何?”小白开口问道。
我微微地一怔,心想着小白这厮还真是目达耳通,七窍玲珑,连百里肆都没能想到的,他身为个局外人都能看穿。
还真是君子万年,介而昭明。
我那时还满心欢喜地想,他应当是太过于在乎我,才会问出此话。
可后来想想,都怪当时的我私自地认为,在他心中我是他这世上的所有。
“若是继位女君在敌军的手中,就算星谷关的援军抵达潼安,便也是无用了。”小白点透了百里肆心中的顾及,他听到后立即应承附和。
我倒是第一次见,这两人能如此言行一致。
“若是当真有这天,百里肆便舍了我,另立新君,这也是我将你留在圣安的理由。”我长叹一口气,终将这最大胆的想法说了出来。
百里肆听闻后,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道:“公主这是说的什么话,继位诏书已定,如今陈候尸骨未寒,公主便怂恿臣另立新君,望臣忠于他人?”
也许,我永远都不明白百里肆的赤诚忠肝,就像他不明白我在面对疾风骤雨时,为何能轻易地缴械投降。
我还是从前的我,有骨碌撑腰时就张牙舞爪,有父亲坐镇后方时就耀武扬威。
我起身拉住百里肆的衣袂,谄媚地笑道:“我只是这么一说,你要往好的方面去想,若是我没被楚人掳去呢,若是我凯旋归来呢?”
“若是如此,那么臣陪伴公主一同前往。”百里肆目光如炬。
“你若同我一起,何人来稳持陈国的朝政,我又如何能放心得下,还躺在景寿宫的父亲?”我扯着他的衣袂,尽可能地让自己看上去是楚楚可怜地模样。我想着他若是心软了,说不定能从了我,留在圣安。
“公主既然能将臣编排的如此清楚,自然心中能有他人做选。”他拂袖转身,偏生再不瞧我一眼。
我转过头,求助地望着小白。
小白笑着摇了摇头,表示他也无能为力。
我丧气地瘫坐在地上撒泼道:“我都决定以身为饵了,百里肆,你还想要我怎样,是要等楚军兵临圣安城下时,要我殉国不成?”
“公主乃是怕死之人,自然是不会以身殉国。”百里肆轻蔑地道。
“蝼蚁尚且偷生,我不想死有错吗?”这是我同百里肆第一次争吵,应是我说出‘另立新君’的混账话来,使百里肆无法接受,这才处处开口呛声起我来。
“公主无错,是臣的错,臣当初便不应强迫公主回来,应当让公主随昭明君一同回安阳,欢欢喜喜地去做昭明夫人。”百里肆黑着脸朝我一拜后拂袖离去。
我被百里肆气到胃痛,因此晚膳食了三大碗粟米糊糊和半只焖鸭。
被撑得躺在榻上辗转难眠时,有宮婢来报说昶伯在景寿宫求见。
我猛地从床上蹦起来,让宮婢即刻为我更衣。
出殿门前时见芊芊正在等我,如今我已经解除了她在藏书阁的禁令,将她活动的范围限制在长信宫之内。
她许是睡的不踏实,听到了动静便出来看看,却没想到在殿门前遇见了我。
我知道她的不眠,是因担忧我的处境,于是便应许她同我一起前往景寿宫。
我一开始并不知晓昶伯为何会在夜半出现在景寿宫,唯一担忧的是他若知道父亲的死,我该作何解释秘不发丧。
自父亲处于景寿宫内后,除了近身的老茶和太医贺,任何宮婢和内侍都不得靠近,如若有人靠近,必是不由分说赐死。
早前,芊芊并不知父亲已经薨逝了,是今日在我同百里肆交谈后方得知。我带着她来景寿宫也是因为顾忌昶伯要对我做什么,以她的身手对抗昶伯必定是绰绰有余。
待我同她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的时候,瞧见昶伯正跪在父亲的跟前,随着双肩颤抖的同时,殿内还回荡着轻轻的呜咽声。
芊芊忽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在心里不禁暗自嘲笑她一番,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怕鬼魂不成。
虽是心中嘲笑她,却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我身后,继续向前走去。
“昶伯怎会来景寿宫?”我停在他的身后,忽地一声道。
昶伯闻声连忙用袖子擦了擦脸,转身起来时,双眼却是通红一片。
“是信北君命老臣前来的。”他俯身朝我一拜,全然不像是伯忧阿姐说的缠绵病榻之意。
“他叫你来可有说是为何?”我向后退了一步警觉地看着昶伯。
昶伯有些意外,可最终还是慈爱一笑道:“信北君让老臣替公主留守后方,稳持圣安。”
我一怔,敢情百里肆已经将留守的人安排妥当了?
可我记得,父亲荷城遇刺时,昶伯说荷城郡守被前太仆的稚子霸占之事已经遭受道百里肆的怀疑,怎地百里肆还会寻昶伯来留守圣安?
“公主可还在质疑荷城遇刺,老臣禀报给公主前太仆的小儿子霸占郡守之职一事?”昶伯说道。
我直视着昶伯坦荡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臣当时确实是询问了银波的县伊,得知此事后,一五一十地回禀于公主,待身上的伤好后,却越想越不对劲,一个县伊,按照常理来说,除却手中未掌有兵权,其余的权力皆是大过郡守的,那前太仆为何不让小儿子去做县伊,反而是荷城的郡守?”
“后来老臣再次亲去了荷城,询问清楚后才知荷城前郡守年岁过大,身子已是不适合为郡守之职,而前太仆的小儿子是因品行过优,而被荷城前郡守举荐接替郡守一职,并不是胁迫县伊得来的。”
“待老臣再去寻银波县伊核实,他已经丧生于一场意外坠崖,死无对证了。”
“那时老臣心中便已了然,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这人是想离间公主与老臣之间的关系,如若我那时同公主说明了事情的缘由,想来不仅会再次被人利用,迫使公主和老臣之间的关系更加恶化,亦会使公主怀疑老臣的别有用心,于此,老臣见此便不再立于公主身侧,借此机会在家中休养时日。”
若是昶伯不说,我还不知,原是从那时起,便已经有人开始布局将我身侧的助力一一剪掉。
自妫燎开始,而后是昶伯,再是芊芊。至于百里肆,应当是始终寻不到他的弱点,所以才拿他没有办法。
“昶伯受苦了,都怪我多心,着了别人的道。”我带着歉意俯身朝着昶伯一拜。
“公主不必妄自菲薄,你自小未曾在你父亲身边待过,所以你并不知我同你父亲之间的关系。”昶伯将我扶起。
“我同你父亲,虽是同宗同族,但从他的父亲陈平侯的辈分算起,我理应是他的族弟,可从我父亲郎伯的辈分算起,我却是他的族叔,就好比你和伯忧与仲忧之间一样,岁数相仿也都不在乎辈分,年少时便是以兄长与阿弟相称。”
昶伯与我说了许多他与父亲年少时期的荒唐事,比如风流倜傥的父亲和身为舞姬的母亲相遇时的趣事;以及父亲为了迎娶母亲为君夫人,与陈国士族宗亲力排众议,却中途被卫国横插一脚,辜负了母亲,从此落得个咫尺天涯的悲情。
昶伯还同我调侃父亲年少时是远近闻名的俊俏少年,温润如玉,列如松柏,举世无双。想来这也是使卫姬执着如斯的缘由。
我吩咐老茶,将昶伯安置在里勤政殿不远的德行殿,又将国君的印信亲自交付于他的手上。
昶伯捧着印信对众神发誓,绝不辜负我,如若辜负,他这一脉,皆是早殇,自此无后。
我与芊芊在深夜之中行于回长信宫的路上时,芊芊细声地与我道:“今日瞧着信北君的模样,还当真以为他不顾公主了,想必拂袖离宫去也是为了公主去昶伯府做说客。”
我淡淡地笑了笑,这便是百里肆,平日里不顾身份处处与我作对。无论是曲意逢迎,还是阿谀谄媚,在他这统统没有。
可这圣安之中,却唯有他为我不顾一切。
“余陵那次遇刺你又不是没瞧见,他喜欢用自己的方式在背后将一切的事情都处理妥当,不邀功,不求赏,只为了让我能安心依靠着他,别再自己闷着另寻他法。”我仰起头,望着夜空的一轮新月长吁了一口气。
圣安已安排妥当,明日便可启程前往星谷关了。
“这样尽忠的方式倒是独特,如若公主和信北君不为君臣,倒像是寻常夫妻吃味时的模样。”芊芊歪着头,娇俏地笑道。
“你这小泼皮,竟开始打趣我了。”我回身抓起她身上的痒,她嗔笑着向前跑去。
她见我追上来,立即娇笑着求饶,我许久未见她笑了,见目的达到了,便不再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