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周礼,所谓“君子六艺”是贵族子弟必须掌握的技能,其中“射”便位列其中,所以弓箭在民间一直很普及。虽然自汉末以后官府对于民间私铸、收藏和持有武器的规定愈发严格,但是直到大隋朝,虽然律令禁止私人持有兵器,但是仅限于“谓甲、弩、矛、枪、具装等,依令私家不合有”,而且还专门注云“谓非弓、箭、刀、楯、短矛者,此上五事,私家听有”(以上摘自《唐律疏议》卷第十六,但是唐律基本依大业律这个葫芦画的瓢,所以既然查不到隋律是咋规定的,那就自以为都是一回事。嗯,自以为——作者注),所以弓箭这玩意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也不被列入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行列。大隋朝要是有高铁航班啥的,您大可明目张胆的背着弓箭过安检,绝对没人闲得蛋疼找你麻烦。
不过话是这么说,实际上又是另一回事。除了猎户、府兵和官府征召的巡兵、民壮等确有需要的专业人士之外,老百姓一天到晚就忙着三个饱一个倒,哪有工夫整个弓箭瞎玩?再说了,真正的好弓好箭的制作工艺复杂而且耗时不短,所以价值不菲,而粗制滥造的又不顶事,有这个闲钱还不如给家里多割几斤肉打打牙祭。因此,弓箭在民间的保有量其实并不高,即便有少数的猎弓、短弓跟正规军使用的制式弓也没法比。
所以面对老郑家临时组织起来的民军,王世充占了老大的便宜。在密集的弓箭压制下,仅用了一波攻势便登上了城头,等守军反应过来,已经有近百人翻过了城垛。不过这些老兵油子并不着急扩大阵地,而是排成密集的阵型死死的护住突破口,只要突破口不丢,后续的援军就能源源不断的增援城头,那么破城就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守军虽不专业,但是都被自家的老头们忽悠得不轻。话说郑元寿那个老狐狸死死咬住王世充出身西胡这件事大做文章,而且不惜夸大到王世充的军队统统都是由西胡那帮无恶不作的杀人恶魔组成,而听说了这事的各族宗老们回到家里再跟自己的后辈转述时,王世充就成了六头八臂、青面獠牙,而且是头上长犄角、身后有尾巴的妖魔鬼怪了。什么最喜食青壮小伙子的大腿肉,因为就那块肉最筋道、有嚼劲……比如非生饮小儿脑浆不欢、一夜不糟蹋十八个黄花大闺女就睡不着觉等等,反正怎么吓人怎么恶心怎么诌。不得不说人民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经过这么一番夸大宣传,虽然把这帮赶鸭子上架的业余士兵吓得半死,可却是人人皆有同仇敌忾之心,宁肯一死也不愿让这帮子兽兵抱着自己的大腿啃,更不能让自己的妻儿姐妹被人糟蹋凌辱。所以虽然地利已失,但是面对着那些武装到牙齿的敌人,却无一人后退,纷纷举着简陋的柴刀、粪叉、木棍什么的嗷嗷叫着冲上去厮杀。
所谓术业有专攻。王世充的江淮子弟兵——现在应该叫王家军了,人家就是专门干杀人捅刀子的活计,你一个种地的、做小买卖的、跑堂的,哪怕是杀猪的跟人家怎么比?而且这一近身肉搏起来,彼此之间的差距比之前的弓箭互射还要悬殊。要说单打独斗,一个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可能能顶好几个老百姓,可这要是结起阵来打群战,尤其是在城头这么狭窄的区域,就算这面城墙上的三千守军全压上来,也未必能突破这百余人的防线。
一批批的民壮扑上来,转眼间就变成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而在保乡卫土,尤其是为自己的小家、自己的妻儿而战的民壮们更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依旧嗷嗷叫着冲锋不止。死守突破口的王家军虽有源源不断的援兵支持,可是却被面前那堆积得几与人同高的尸堆挤压得节节后退,不得不抽出人手来不断的抛尸下城,只可惜抛得再快也赶不上人死得快,一些红了眼睛的民壮甚至不畏刀枪的活生生扑上去,抱住王家军的士兵就往城下跳,与其同归于尽。
荥阳城周长近二十里,王世充的两万五千大军听上去挺吓人,但是作为攻城的一方这点兵还是太少,四面围攻根本别想,所以他把所有的兵力都集中攻击南门一点。所以战斗一打响,郑善果就从太守府匆匆赶到了南门。
南门打得热火朝天,其他三门闲得百无聊赖,纷纷向郑善果请命增援,却被他冷着脸统统撵走。等他回过头来面对南门守将、他族兄也是郑氏族长郑元寿的三子郑守庸时,那张脸就不仅冷,而且还黑得跟锅底似的。
“守庸,你还能不能顶住?如果顶不住早点说,老夫也好调援军。”
“六叔放心,侄儿肯定守得住!”
“哼哼,就像你这样拿人填?这才多长时间,不过一个时辰吧,你都填进去五百条人命了!你总共就不到三千人,能填多长时间,六个时辰?我给你的命令是死守十天!”
“侄儿这不也是没办法嘛!王贼狡猾,欺我军射术不精,又无石炮床弩等器械反击,肆无忌惮的以弓弩抵近压得咱们抬不起头……”
“上兵伐谋啊守庸,你把兵书都当饭吃了吗?多动动脑子!老夫再给你半个时辰,要是夺不回城头,你就别干了!老夫处置不了你,你自己去找你阿爷请罪去!”
郑善果拂袖而去,被训得又臊又怒的郑守庸一咬牙一跺脚,转身便登上马道向城头冲去。老郑儿子一大堆,可是嫡子只有三个,小儿子郑守庸最受宠爱,平常难免有点骄横跋扈而且双手不沾阳春水,所以一直躲在后边遥控指挥。这回被他六叔一顿臭骂,脑子一热啥也顾不得了,这下可把他的侍卫们给吓坏了:这位小爷要是折损了一根毫毛,族长还不把他们五马分尸啊!
十几个身手高超的侍卫连忙追了上去,结果郑守庸的脚步却突然间停了下来,差点把他们撞成一串滚地葫芦。他们正以为这位小爷害怕了要跑,却见他的眼神死死的盯住了倚在城楼边上的一节巨木……
一节重达二三百斤、两个壮汉才能合抱的巨木,被簇拥着郑守庸的十几名侍卫合力抱在身前,身后还有无数的民壮蜂拥推进,像一台巨型推土机一样以碾压一切的气势撞向守在城墙一角、而且不断向前推进扩大势力范围的由王家军士卒组成的人墙。绝望的王家军拿刀砍、用矛扎,甚至不惜用身体扑上来企图阻止巨木的逼近,可是哪抵得住在巨木掩护下的数百人疯狂推进之力?人墙轰然崩塌,然后就是节节后退,可是他们又有多大的退路?
方才王家军在城头上的突破虽速,可是架不住后续的援兵更多啊,能攀上城头那个面积有限的突破口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不是在城墙根下仰着头眼巴巴的瞅着,要么就是挂在云梯上郁闷的等着。现在好了,突破口被守军反击攻破了,人家还容得你慢条斯理的顺着梯子再爬下去?城头上的王家军不是活活的被挤压、踩踏而死,就是被挤下城墙甚至被逼跳城。这回挂在墙上或是等在城下的士兵可就惨喽,被这些人形的滚木礌石、还是自己的弟兄砸得筋断骨折、哭爹叫妈,纷纷后退。
王世充白高兴了,到手的鸭子又飞走了。
可是守军付出的代价更大。仅仅是挡住一次攻势,南门守军便折损近半,而主将郑守庸也未能幸免,尽管他的侍卫们为了拼死护卫他不惜伤亡殆尽,这位小爷还是被捅了一身的窟窿,跟个血葫芦似的,被抬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有进气没出气了。
心情忐忐的郑善果还没来得及去跟族兄解释,郑元寿又把他二儿子郑守泽送来顶他小儿子,并告诉郑善果,守泽若再有折损,下一任南门守将就是他的嫡长子、荥阳郑氏的下一代族长郑守羡!
老郑家不仅是暴走了,而且要拼命了,把千年的传承、显赫的家世统统押在这一把了!
郑善果再不敢怠慢,将精锐的郑氏族兵调到南门一千人划归郑守泽指挥,并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死守要不惜代价,但是如何死守要多动脑子!
王世充并未因为上次攻势的功亏一篑而失去理智,他很清楚,不管守军多么弱小,攻城战都不会轻松。一次失败没什么了不起,尤其是这回的守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所以摧垮他们的信心就格外重要。
所以他毫不给守军喘息之机,又连续发起了三次攻势。不过也算他倒霉,或者说新任南门守将郑守泽走了狗屎运——这不过是夏末初秋的季节,老天偏偏在这当口刮起了一阵强劲的北风。被六叔指着鼻子让他多动脑子的郑守泽灵光一闪,搜集来大量的灰瓶不要钱似的往城墙上砸,四散的生石灰顺着风势向着城外弥漫过去,负责压制守军的弓箭兵们目不能视,咳嗽连天,箭射得自然比杨霖还离谱。而失去掩护的步兵们被城上雨点般飞落的滚木礌石砸得溃不成军、死伤枕籍,别说像第一次攻势那样攀上城头了,连城墙根都难以靠近。
夕阳西下,两军收兵。一天的较量下来,王世充损兵两千有余,而南门原来的守军几乎伤亡殆尽。不过毕竟最艰难的一天终于熬过去了,被流矢伤了肩膀的郑守泽眯着被生石灰杀得又红又肿的小眼睛,坐在城楼上笑得像个二百多斤的孩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