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之的宫殿偏僻,且无人服侍。常年都只有羡之一个人。
哪怕是一个人,羡之也带着伪装的面具,这样的面具戴的久了,若不是内心深处压抑的孤独,敏感,恐惧,仇恨偶尔还会不受控制的跑出来干扰他的情绪,怕是自己都会相信,这假面具便是自己本身了。
他既未受封,也无官职在身,除了修炼,好像也无旁的事情可做。所以得出空来,他便会打扫自己的寝殿。虽然只有一个人居住,空荡荡的寝殿内,倒也收拾的井井有条。
收拾完了,便坐在书桌前发呆,放空。他许久没有去跟踪哥哥了,因为哥哥出门的次数越发的少了。他印象里的哥哥,是个很温柔的男子,明明什么都遗传了父君,可这温柔如水的性格,却是嫡传了母后的,与他不同,明明什么都遗传了母后,可骨子里的那股子桀骜,却是遗传了父君。虽然这桀骜,在日久月累的时日里被羡之压抑的几乎看不见了。
他的哥哥,大概对自己没什么印象吧。从记事起,羡之就被派到了这里居住,少时,还能出入忆芳殿的时候,哥哥周围总是围着一大群的人照顾,羡之接近不得,后来被禁止出入了,更是远远的躲着偷看,哥哥怕是不知道的。
这仙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都是这样的光景,虽然美丽,却枯燥冰冷。
羡之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会在这样的冰冷里度过。他曾经很向往母后的故乡,母后在和哥哥描述自己故乡的时候,说的那样美好。羡之躲在一旁偷听着,也羡慕着。
母后说,大海是世间最自由的地方,可以毫无顾忌的遨游,欢畅,无边无际。它愿意容纳所有以她为家的生灵。
可当他求母亲带他去那自由的地方的时候,母亲眼中的神采全都黯然,嫌弃厌恶充斥着她的眼眸,一双蔚蓝色的眸子,变得有些灰暗。她说,你不配。
这三个简单的字,组合在一起,竟能成为一把锋利的刀,将羡之最后的希望,都斩个粉碎。
从此,羡之再也没有希望。
已经摔入万丈深渊的谷底了,便不会再有更坏的事情发生了吧,可事实总是这样,你以为的绝望深渊,或许不过是冰山一角,总会有更残酷的事情发生。唯独你真正的万劫不复,或许才会有重生的希望。
终年偏远沉寂的大殿,有一日竟会迎来这神界最显赫的神仙。
羡之静静的打扫自己的一方天地,就这么突如其来的,父君带着母后,还有一大帮随从,浩浩荡荡的来到了他的住所。
没有任何的预兆,进殿后,便那么随意的坐在了大殿中央的正坐上,好似,这里是他们的家,他与母后是这一家之主一样的随意。
的确,这天界,哪里不是他们的呢。
羡之理了理有些脏乱的衣衫,对着他们行礼。
如同君臣一般,一板一眼,丝毫不差的行礼。
待羡之规规整整的行完了礼,他们方才唤他起来。
羡之始终低着头,双手合于身前,保持着恭敬的姿势,可低头垂落的眼眸里,皆是冷漠。
“羡之,抬起头来,让本君好好看看你”父君的声音从上座传来,羡之交于身前的手微微的勒紧了些,随即又放松了,缓缓的抬起头,随着抬头的动作,眼中的冷漠转变成了人畜无害的单纯。
说实话,这是第一次,他的父君,说要看看他。自此以往,或许他的父君压根不记得这个儿子长成什么样子。
“倒是和你母后有几分想象。”这是父君细细看过羡之后的评价。
此时,羡之的余光偷偷撇了一眼母后脸上的表情,并没有看到如往常一般的嫌弃厌恶,而是面带笑容。
这个场景,羡之午夜梦回,不知幻想过了多少次,然后当这一切真实的发生,却让人觉得那样的虚幻。
羡之已经枯死的心似乎又有了些许的生机。他的父母,并不是完全的舍弃他了,他甚至为他们想好了各种的理由,之前的一切不过是对他的历练,如今,他被父母认可了,所以历练结束了,他可以得到父母的怜爱。每一个理由,都犹如一汪清泉,浇灌着他渐渐有复苏迹象的心。
“修为如何了 ?可有用心修炼?”父君像一个父亲检查孩子功课一般的轻声询问。
羡之说不出话,他怕一说话,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会说错什么,他只是点头。眼眶里,似乎酸酸的。
“既然如此,便给你父君展示一下吧?”母后的声音很柔和,不似往常的尖利,让人不由自主的听从她的话。
双手汇上法力,羡之几乎是将他能表现的最厉害的招式都展现了出来。他多么希望,能得到赞赏。
待他有些疲累的停下时,他看到了父君母后的眼神,
那眼神,不是单纯的赞赏,而是夹杂了很多感情的复杂糅合。
羡之看出了,有欣喜,有失望,还有,忌惮。
虽然以父君母后的能力,他们很快就将这个复杂的眼神收敛。可羡之却本能的察觉出了有什么不对。
“虽然是水属性,可胜在修炼得当,眼下只能将就了。”父君与母后交耳了一句,虽然声音微小,可还是被羡之听见了。
他总是一个人,习惯了在一个极度安静的环境里生存,一丝丝的声响,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竟私下修炼到这个地步,其心必异,留之无用。如今,便将他欠君儿的,还给君儿。”母后同父君说这句话是,眼中的凶光毕露。
羡之自看见那个复杂的眼神起,便又维持了低头的姿势,他们认为羡之看不见,便也未曾 掩饰眼神,可他们交头接耳的私语,却一字不落的传进了羡之的耳朵。
每一字,每一句,都将他刚刚得到的希望碾碎,将他的心,碾得灰飞烟灭。
即便内心如此伤痛,可羡之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波澜,他的这幅面具,带上了,便不会摘下。只是眼框都忍得有些发红,显得本就白皙的面色,印上了病态的苍白。
他听见,父君从主座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回荡,直到走到羡之面前。
“本君会赐你将军的名号,将你的声名传播五湖四海,让你永受世间的香火和尊敬。”
父君说的这句话,算是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的,却能将他心中勉强维持的对亲情的渴望全部压垮。
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将军,究竟是恩赐,还是嘲讽?
“只要你,愿意将元丹,拿出来救君儿。”
羡之低着头,没人看见他自嘲的笑容,没人看见他的眼中,飞快滴落的一滴泪。
其实羡之从他们的对话,已经猜测出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哥哥出门越来越少,说明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怕是支撑不下去了。只是至在父母今日来之前,羡之从未想过他们已经厌恶他到了活着都是一种错误的地步。
神仙的元丹,便是本命,一旦元丹离体,命不久矣。
那死后所谓的殊荣,还有何意义?
君儿,他的哥哥,命便是命,他,便命如草芥。
见羡之久久不出声,母后急了,从主座大步走来,似乎想对羡之动手,但被父君拦下了。
羡之没有抬头,只是听见挣扎的动静,还有母后一句一句的恶言。
“这是你欠君儿的,若不是你,在母胎中便抢夺君儿的能量,他又怎会先天不足,病魔缠身?”
母亲的声音接近嘶吼,带着浓重的哭腔。
母后,是在哭吗?
羡之不想抬头看,他不想看见一直冷淡的母亲便得犹如一个疯妇,母亲虽然对他一直冷漠,可便是冷漠的母亲,也有一种冰山美人的美感,便是看见父君宠幸其他的天妃,她也依旧是高贵冷漠的姿态,可如今,为了他的哥哥......
“为什么病重的不是你?为什么受苦受难的不是你?该死的是你,该整日被折磨的是你,不是我的君儿。”
为什么不是你?母后的这句话,一直在羡之的耳边回荡。
羡之似乎听到自己的心崩裂的声音,他脸上更加的惨白,终于是缓缓的抬起了头,看着母后的眼中,带着他此生最后的一丝奢望,他的声音无比的柔和,像是一个跟母亲讨要糖果的孩子,“母后,你可曾,爱过我?”
哪怕只是一瞬间,哪怕只是怜悯,哪怕,只是为了换他心甘情愿的用自己的命换哥哥的命。
母后的脸上还有这明显的泪痕,地上散落着珍珠,人鱼公主的泪,都是那么的美。
母后的眼中,是羡之熟悉的再不能熟悉的厌恶,她的情绪似乎冷静了些,轻轻的挣了一下,父君便放开了她,她走近羡之,是从母胎出来以后,母子二人最近的一次距离。
母后用冰冷又决绝的声音,对着羡之说了三个字“你不配。”
她一手拽着羡之的衣口,“你本就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因为你,我饱受旁人的闲言闲语,因为你,我被我的族人视为不详,因为你,我再也回不去我最爱的故乡,因为你!我的儿子,每日每日生不如死。”说起哥哥的时候,她的眼睛又红了一圈。“爱你?你也配?”
字字句句,穿心断肠。
“好。”羡之嘴唇都苍白了起来,眼中一片空洞,只是轻轻的说着,好像一打断他,他就说不下去了“便是你们从不视我为子,我这性命,却的的确确是你们给的。你们要,拿去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