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大将朱能和战死的张玉最为交厚,此时眼见这个败军之将竟如此强项,忍不住怒火万丈,拔出三尺长剑便欲上前将其斩杀当场,给张玉报仇雪恨。平安历经北平,白沟河,东昌等数次大战,燕军中数员大将且是丧生于其手中,一时间肃立两侧的燕军将领们纷纷污言秽语喝骂不止,鼓噪着要求燕王将这个倔强的匹夫碎尸万段,以儆效尤。
朱棣眼见这个生平大敌如此冥顽不灵,脑海中不禁回想起被自己倚为左膀右臂,战死于东昌的张玉,回想起昔日东昌城下自己惨败逃亡时,险些落入此人手中的往事,也忍不住怒火万丈。
朱权眼见朱棣面色铁青,当即迈步来到其身侧,低声说道:“四哥,军中俘获的朝廷将校士卒无算,若是此时将其杀之,只怕……”
朱棣闻言之下目光扫过空地上跪满一片的南军将领,脑海中登时一清,暗自思忖道:老十七所言不错,我军俘获极众,若是将这匹夫杀之,故能泄一时之愤,却难免使得其余将校心生畏惧,不利我安抚一众降将之心。更为重要的是南下尚有盱眙,扬州等城池须得攻打,若是贸然杀俘,岂非让那些可能投效于本王的官员无路可退,死战到底?主意打定后强自按捺胸中怒火,挥了挥手,制止了麾下一众燕将的吵嚷,转头看了看那些面带惊疑之色的南军降将,沉声说道:“奉天靖难,乃是本王为朝中奸佞所迫,不得已而自保为之。昔日尔等奉朝廷之命,实乃情有可原,自今日起效忠本王,便可既往不咎,仍旧官居原职,统领旧部。”说着话挥了挥手,让亲兵千户纪纲将平安押了下去。
南军一众降将眼见燕王殿下如此胸襟气度,竟连平安这个他最为深恨之辈也放过不杀,心中登时大定,再闻听朱棣言语,得知自己性命官职皆可保全,不禁甚是心折,纷纷表示愿意投效。
朱权自追随朱棣靖难以来历经大战,有过东昌城下大败而走的惨痛,也有过今日灵璧之战的大胜,深知平安和朱棣仇怨太深,非是三言两语可以化解,此时眼见他强抑怒火下饶其不杀,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回想昔日老师荆鲲所言,不禁暗暗思忖道:昔日老师所言当真不错,自制乃是一个领军将帅最为重要的品质,不会自制的人纵有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之勇,不过一介鼠目寸光的匹夫之勇,最终难逃一败。若是朱老四是一个容易被胜利冲昏头脑的家伙,他也走不到今天这个地步,更来不到此地。
眼见众将散去后纷纷各自归营,朱棣突然轻笑道:“老十七,昔日汉高祖刘邦便在距此不远处的垓下大败楚霸王,使得项羽乌江自刎,由此开创大汉数百年基业。今日我军在此与朝廷大军决战,侥幸而胜,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成。”
“楚霸王项羽坑杀秦军,一把火烧掉了阿房宫。汉高祖刘邦曾和关中父老约法三章,此中高下立判。昔年父皇乱世之中曾严明军纪,不得妄杀,比之刘邦犹有过之。故此能扫灭苟安一隅的张士诚,不可一世的陈友谅。得民心者得天下,由此可见绝非虚言。那些说什么侥幸之辈,根本不懂人心为何物。也唯有短浅之辈,才将他人的成功和胜利尽皆归于侥幸二字,藉此掩饰自己的无能。”朱权呵呵笑道。听朱棣说起垓下之战,他心中不禁也是感慨万千,忖道:洪武皇帝朱元璋,汉高祖刘邦二人可谓中国千年历史长河中,经历最为相似之人。二人成功之道便是真正搞懂了乱世中人心所向。
德州以北一百余里之外,连绵的南军大营中,一匹汗出如浆的战马飞驰着前行。来到帅帐外十余丈处,骏马哀鸣着四蹄软到,满面尘土的骑士顾不得再去看一眼力竭倒地的坐骑,手足并用的爬起身来,手持形式特殊的令旗朝前疾奔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南军帅帐之中,历城候,平燕将军盛庸眼见军中众将奉令齐集,皱着眉头沉声说道:“方才得军情急报,朝廷大军败于灵璧,燕逆大举南下,转道前往盱眙。”
一众南军将领陡然闻得这个噩耗,情不自禁的纷纷站起身来,面上惊惶,失望,震怒之情各自有之。以目下大军行程估计,都指挥平安,何福只须将叛军牢牢阻于灵璧四五日,盛庸麾下十三万大军便能衔尾追击而上,反贼朱棣千里奇袭下孤立无援,腹背受敌下绝无胜机,此时前无阻碍,燕逆势必长驱直入,进入江苏腹心之地。
武定侯郭英抱拳躬身问道:“将军,我等是否急速南下,追击逆贼?”
盛庸转头看了看高挂一侧,由几张羊皮拼接而成的地图,默然良顷后指了指曲折蜿蜒的淮河,缓缓摇头说道:“若是我军尾随追击,势必在淮河被贼军所阻,此时若想援救盱眙,扬州已是力所难及。”长江天堑并非处处适宜大军横渡,他自获悉朱棣在宿州转道后,已是洞若观火的看出了朱棣此举意在避开凤阳府方向前来堵截的朝廷援军,意欲拿下扬州,高邮两座重镇,扫清外围后进攻京师应天。
沉吟片刻后,盛庸手指自凤阳府右侧划过,缓缓说道:“目下贼军大胜之际士气高涨,且有数万精骑,我等纵然追上敌军,旷野力战也难操必胜,唯有改道速行,借水师之力,在长江之畔与之决一死战。”原来盛庸麾下的骑兵皆由都指挥平安统率,灵璧一战几乎全军覆没,目下追击而来的大军皆为步卒,与朱棣麾下大军旷野交战,数万燕军骑兵足可决定胜败。而江淮流域大小河道纵横,势必拖慢燕军行进,扬州纵然不济也能拖延数日,只要自己率军疾行,想来能在朱棣渡江之前赶到浦子口,六合一线,以逸待劳,决一死战。
南军众将也皆为久经沙场之辈,深知朱棣骑兵的厉害,此时听得盛庸解说战局,也深觉依据江河,配合水师与燕军决战方为上策,纷纷颔首赞同。
“诸位回营传本将军令,明日将不必要的辎重尽数抛弃,大军轻装疾行,于沿途府县补充粮草南下。”盛庸目光扫视众将,沉声说道。原来朱棣兵临城下后虽则并未强攻徐州,却命朱能率军将运河一线运粮北上的官船大肆劫掠,无法带走的粮草也尽数一把火焚毁,用以拖慢尾随追击而来的朝廷大军。
一众南军将领轰然领诺后,转身疾步而去。
灵璧一战,南军可谓全军覆没,朝廷仓促之间难以集齐大军。燕军趁势渡过淮河后长驱直入,攻克盱眙后一路直下,直奔扬州而来。奉旨守御扬州的监察御史王彬本想抵抗,为属下官员所叛,趁其沐浴时绑缚之。五月十八,扬州不战而降。数日之内,高邮亦降,朱棣不费吹灰之力,连克两座重镇,燕军声势大振,京师应天震动。
午夜时分,应天紫禁城御书房内,依旧是灯火通明。身穿五爪龙袍,容色憔悴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对书桌前一个容貌身穿文官服饰的中年之人问道:“贼军连得扬州,高邮,迫近长江,吾师可有妙策破敌?”自获悉平安,何福在灵璧惨败的噩耗,他已是夜不能寐,将齐泰,黄子澄再次贬黜后命其二人与练子宁、黄观、王叔英等众外出募兵返京勤王。今夜召集方孝孺,卓敬商议军情。
方孝孺面露凝重之色,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目下城中军民人心大乱,以微臣之见,陛下不如且下罪己诏安抚百官,军民之心。目下贼军迫近京师,不如姑且行缓兵之计,遣使往见,暂许以割地求和,待各地勤王兵马到来,再行剿灭。”
“陛下,此计万万不可。”户部侍郎卓敬闻得方孝孺这番缓兵之计,大惊失色下躬身奏道:“京师应天乃太祖高皇帝经营数十年之久,可谓固若金汤,坚如磐石,城中尚有十万兵马,坚守待援绝无可虑。想那燕贼拥兵二十万之众,尚奈何不得济南,陛下只须每日早朝,决意与反贼死战,自可安抚百官之心。想那朱棣老奸巨猾,深谙诡诈之道,此等缓兵之计岂能将其瞒过?弄巧成拙下反倒示敌以弱,徒然乱我军心。”原来朱允炆昔日虽则极为不喜卓敬以迁居之计缓行的削藩之策,却也深知其人颇有干才,昔年便为自己的爷爷,父亲所看重,故此于两月之前降旨将其擢升为户部侍郎。
方孝孺乃昔日开国文臣宋濂的亲传弟子,和朱标可谓师出同门,亦且在朱允炆幼时便谆谆教导之。当此燕军大举迫近之时,朱允炆方寸大乱之间内心之中不由自主更信任这个自幼便极是尊崇的老师,思忖片刻后终于还是打定了主意,降旨遣庆成郡主前往燕军大营,表示自己愿意割地求和,另下数道旨意,命平燕将军盛庸于长江之畔拦截燕军,苏州、宁波、徽州等地知府火速率兵勤王。
卓敬行走在皇城的御道上,仰望漆黑一片的苍穹,回想方孝孺所竭力恢复的井田制,心中悲愤难以抑制,暗自忖道:颇有文采的方先生不过空谈误国的腐儒之辈,在翰林院修书倒也罢了,却来掺和什么军国大事,当真误国误民。
数日之后,燕军大营帅帐之中,一个年约三旬,容貌秀丽的华服女子对帅案后的朱棣娓娓言明来意。
端坐一侧的朱权听闻这个奉旨而来,洪武皇帝朱元璋的侄女,朱老四和自己名义上的堂姐传达的建文皇帝朱允炆意欲割地求和的意思,不禁缓缓摇头,面露微笑。盛庸大军尚在,各地勤王兵马不日便会蜂拥而来,目下燕军虽则已然迫近长江,看似兵锋正锐,却也陷入了逆水行舟,不进则覆的极大险境之中。看来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是真把朱老四和自己当做了三岁顽童般糊弄。
“此等缓兵之计,不过朝中奸佞之辈巧言令色,以待各地兵马到来而已,本王岂能坐以待毙?”朱棣呵呵大笑着站起身来,看了看自己这个堂姐后断然说道:“本王奉天靖难而来,意在清君侧,尽除朝中佞臣,待大军兵临城下之时,诸位兄弟姐妹宜往孝陵托庇于父皇英灵,以免乱军之中多有误伤。”
庆成郡主也是个泼辣性子,此时闻得朱棣不但不允议和,竟还这般威吓自己,不禁勃然大怒,呵斥道:“当今皇帝陛下乃洪武先皇昭告天下,名正言顺的大明皇帝。大哥昔日待尔等皆可谓亲厚,你等即是清君侧,诛奸佞,待进了京师,且看你能将他如之奈何也罢。”言罢狠狠瞪了一侧的朱权一眼,怒气冲天的拂袖而去。
朱棣闻得庆成郡主此言,回想自己这数年虽和朝廷大军杀得血流成河,险死还生,却一直遵循老师道衍之谋,以奉天靖难清君侧的名义昭示天下。自己若是兵败身死倒也罢了,若有朝一日当真率军攻克京师应天,又该如何面对这个被自己深深畏惧的父皇诏告天下,接替大位,名正言顺的大明朝皇帝呢?左思右想下只觉棘手至极,饶是他极富智谋,被庆成郡主怒骂后念及此事,也不禁甚为头疼。偏生此事还不能在众将之前宣之于口,当真可谓是哑子吃黄莲,有苦难言。
朱权转身出帐,遥望庆成郡主的马车扬尘而去,心中不禁有些好笑,一面优哉游哉的缓步回帐,一面暗自忖道: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咱们造反作乱的这个奉天靖难清君侧的旗号,使得不少朝廷将校首鼠两端,不愿死战,俘获后易为招降。却也给朱老四实现心中梦寐以求的夙愿,立了一块大大的绊脚石,当真可谓是作茧自缚。反正我是只求打进京师,保住老命,这个难题就留给意欲君临天下的朱老四自己头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