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潘忠兵败被擒,麾下兵马死伤数千,余众尽降,仅有数百士卒侥幸逃得性命,奔回鄚州城中。都指挥杨松闻得潘忠全军覆没的噩耗后,大惊失色下传令手下五千军马严守鄚州。
朱棣策马驰到鄚州城下,喝令杨松归顺反倒惹来一顿斥骂,眼见守军严守不出,一副据城顽抗的架势,便即唤过大将张玉,令其率领两千骑兵驻守城外,困住杨松,自己却要率领其余燕山军马急速赶往滹沱河。
张玉抱拳躬身道:“殿下千金之躯何故无端犯险,不若由末将率军前往滹沱河,给老朽耿炳文当头一击。”嘴里这样说,心中却是暗自苦笑忖道:殿下每每身先士卒,虽则可鼓舞全军士气,却是恁的冒险,须知我军士气尽皆集于殿下一身,两军交战处凶险异常,若是有个意外好歹,我等燕军岂不一哄而散?
朱棣闻听此言,微笑着摇了摇头,固执己见的要求张玉负责困住据城死守的杨松,骑着汗血宝马率领手下一万六千燕山护卫骑兵疾驰而去。他心中明白长兴候耿炳文昔日曾追随父亲朱元璋历经征战,虽则远远不能和徐达,李文忠,冯胜,傅有德等将帅相提并论,却也累功封侯,以其镇守长兴城十载之久使得张士诚军难以寸进,威胁应天的战绩看来,沙场经验之丰富远非自己可比。这样一个老则老矣,却未必昏庸糊涂的沙场宿将恐非易于。张玉虽则悍勇无匹,毕竟年轻气盛,不够沉稳,还是由自己亲领大军前往,见机行事下方才稳妥。
滹沱河宽阔的河面上,蚁群般的士卒沿着数座临时搭建的浮桥缓缓渡河,双脚踏上对岸之后便即在一众千户的呵斥下匆匆朝前奔去,在树林中伐木架设营寨鹿磐。
南岸地势稍高的小山坡上,都指挥使盛庸走到白发苍苍,身穿甲胄的耿炳文身侧,禀道:“目下右副将军麾下兵马渡河已然接近两万。”
耿炳文遥望河面上拥挤吵闹的渡河场面,微微颔首下没有说话。
“以你看来,老夫此时敌情未明下仓促率军渡河,是否过于行险?”耿炳文默然片刻后突然轻轻叹了口气,这般说道。原来昨夜驻守鄚州的潘忠,杨松闻得燕军夜袭雄县后,一面调兵增援,一面遣人连夜送信告知征虏大将军,故此耿炳文,盛庸已然获悉了此事。
盛庸略一沉吟下抱拳躬身说道:“鄚州至此路程虽则不近,然则地势可谓一路平坦,尤利于骑兵奔袭。末将忧虑之事在于燕逆朱棣曾亲临骑兵远出塞外,降服乃尔不花所部鞑虏余孽,只怕不会坐视这般地利不用。”
耿炳文闻言突然转头看了看盛庸,皱眉道:“雄县乃无足轻重之地,纵然被燕逆占据,也无法固守,潘忠顾及此战乃朝廷大军与叛逆首次交锋,若坐视雄县失守势必堕了大军士气,黑夜中孤军前往,此时怕已然是凶多吉少。”说到这里,情不自禁缓缓摇头道:“若是先皇洪武陛下指挥平叛,老夫在敌情未明下必然稳守滹沱河南岸,待朝廷再行增兵后再做谋划,可惜今时不同往昔啊。”原来此次耿炳文所率讨逆大军虽则号称三十万,实则不过十八万余,且全是步卒,没有燕山护卫那般精锐骑兵,和拥兵十万的朱棣对较而言,并无绝对的兵力优势。耿炳文统帅大军出征之际,已然再三要求兵部尚书齐泰进言皇帝陛下,调集后续大军以及粮草辎重,以做增援。
盛庸闻言回想大军出征之际,皇帝陛下措辞严厉的要求众将速速剿灭叛逆,三天之前还有圣旨自应天远道而来,询问战事详情,可见无论是皇帝陛下还是朝中一干文臣,对于剿灭燕逆朱棣,都可谓之求胜心切。他昔日也曾追随凉国公蓝玉远征捕鱼儿海,脑海中回想昔日蓝玉统帅十五万大军驻扎于大宁之时,数月之内洪武皇帝陛下并无一道圣旨前来催促蓝玉进兵之事,突然切身感受到了眼前年逾古稀的长兴候身为一军统帅,目下所面临的压力,了解了他方才的言下之意。
滹沱河北岸里许之外,一万六千燕山护卫骑兵在朱棣率领下缓缓策马而来,以恢复一路奔驰后丧失的脚力。遥望前方河岸一侧纷乱不堪的南军营地,听闻貌似靠近查看的斥候回禀敌军大部尚在对岸,唯有小半已然过河,营寨鹿磐未曾坚固。朱棣不禁大喜,抽出马鞍一侧的三尺长剑传令众军出击。燕山护卫骑兵在各自千户,百户带领下策马而前,犹如渐渐加速的汹涌激流,朝着岸边的敌军营地冲击而去。
南岸高处的长兴候耿炳文闻听前方探路的斥候回禀,说是发现大队燕军骑兵来袭,遥见远处尘头渐起,勃然变色下已然知晓不妙,慌忙传令对岸的副手,右副将军都督甯忠,要他率军就地防御。
此时渡河来到北岸的南军士卒将校虽则也有两万之众,遥见前方敌军骑兵,犹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忙不迭抛去手中修筑营寨的工具,木桩,在一众千户,百户等长官的率领下张弓搭箭,漫天射去。无奈许多人修筑防御之时已然累得气喘吁吁,仓促之间竟是将吃力甚重的步弓拉不得全开,仓皇之际飞出的箭矢更是歪歪斜斜,不知飞到了何处。
距离南军营地数百步之地,燕军骑兵在朱棣亲自率领下纵马疾驰,分散开来,犹如洪水袭卷,铺天盖地而来,对着敌军的营地奔腾呼啸而至。分散稀落的队形,使得他们半空中乱飞而至的箭矢下伤亡大减,偶然有骑士被箭矢贯穿身体,自马背跌落的惨呼也瞬间消失在奔腾的洪流之中。
端坐汗血宝马上奔驰的朱棣眼见敌军满是惊慌的面容依稀可见,心中暗道侥幸。若是再晚两个时辰到来,朝廷大军再过河万余,营寨再修得坚固几分,他也不敢仅凭手下一万六千人马便敢于强行攻击敌军营寨。
南岸驻足高处的长兴候耿炳文遥望对岸烟尘滚滚处,燕山护卫骑兵越过稀疏的营寨木栅和鹿磐,如以摧枯拉朽,如汤泼雪般的冲入己军营地,展开了无情的杀戮,满是皱纹的面庞上不禁全是惨然之情,心中如似刀割,暗自忖道:看来不但是皇帝陛下,便是老夫也低估了朱棣这小子。他之所以下令千军过河,除了迫于朝廷压力外,本也以为纵然雄县守军以及潘忠所部人马尽皆全军覆没,朱棣也不可能在仓促之间攻克杨松率军驻守的鄚州,不料朱棣绕开鄚州后,亲率燕山护卫军马奔袭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了自己一个猝不及防。
南岸尚有朝廷大军十来万,眼见对岸同袍惨状,被河水所阻,却是有心无力,当下便由悍勇的将领疾步奔向走下山坡的耿炳文,要求率军过河支援。
耿炳文沉着脸斥道:“仓促之间尔等能带多少军马渡河?五千还是一万?严守河岸,若有擅自率军过河者立斩不饶。”他久经战阵下,此时眼见朱棣竟以骑兵突袭而来,打了自己一个半渡而击,心中明白兵败如山倒,非是人力可以挽回。
南军右副将军,都督甯忠无法创造韩信一般背水一战的奇迹,朱棣也不会给任何人在自己面前创造奇迹的机会。不过盏茶时分,对岸南军已然被朱棣手下如狼似虎的骑兵,杀得溃不成军,无数的士卒将校转身朝着河上架设的浮桥仓皇奔去,你争我夺,互相推搡下落水者不计其数。
耿炳文眼见大军败退下士气沮丧,下令焚毁河面上的浮桥,率领大军后撤真定。
隔河遥望的朱棣眼见浮桥被毁,便即下令手下众军收拢降顺的士卒将校。
数日之后,燕军大将朱能率七万步卒攻克鄚州,南军都指挥杨松力战而死。燕军开拔至滹沱河,与燕王朱棣合兵一处,渡河之后挟大胜之威,不依不饶的直奔长兴候耿炳文所在真定城而来。
耿炳文知晓燕军大胜之下士气正旺,任凭敌军百般辱骂邀战,也是严令众军不出,凭城死守。朱棣一声令下后,朱能战刀挥舞之下,无数燕军士卒舍生忘死冲击而来,顺着云梯蚁附而上。无奈真定城墙高大坚实,加之耿炳文昔日死守长兴城十载,守城经验丰富无比,泼滚水,撒石灰配合以强弓劲弩与火炮,杀得攻城燕军士卒纷纷惨叫着自云梯摔落,一日强攻下伤亡三千有余,竟是不得踏足城头半步。
朱棣眼见耿炳文依仗坚城重兵,粮草器械充足下死守不出,自己竟是奈何不得他半点,第二日便即率军诈退,妄图诱使敌军追击然后以埋伏于附近山谷中的燕山护卫骑兵突袭,不料耿炳文竟是不为所动,依旧坚守不出。
朱棣无奈之下只得悻悻率军退过滹沱河北归。燕军众将连战连胜下心有不甘,朱棣心却是心知肚明,目下自己虽则击败耿炳文,但手下兵力和朝廷相比依旧单薄,朱允炆折损数万人马尚不能伤筋动骨,自己手下不过十余万兵马,惨胜若败。可不敢和对方拼消耗战,当下率军退回鄚州,安抚那些降顺的南军将校士卒,将之化作自己的军力。
真定城头,长兴候耿炳文漫步城头之上,眼见一众将校士卒士气萎靡,转头对都指挥盛庸沉声说道:“此次兵败,老夫难辞其咎,便要上奏陛下请罪。”
盛庸闻言回想此次朝廷大军败于朱棣之手,心中只觉一言难尽,默然片刻后叹道:“以末将看来,此败非老将军一人之过。”口中这般说,心中忖道:平叛大军出征之时,便是我也以为朱棣所部叛军,大部分原属朝廷军队,军心不稳下局促一隅,不足为虑。可见此次大败关键在于自皇帝陛以下,朝中各位大人,再到军中众将那一种小觑朱棣的轻敌之心。
耿炳文伸手重重拍击城头,面露惨然之色说道:“胜败已分,夫复何言。”
约莫半个时辰后,耿炳文回到所居官衙,吩咐手下亲兵取来文房四宝,写下禀明此战的请罪奏折。他本待在奏折中举荐都指挥使盛庸接替自己为征虏大将军,统帅众军平叛,思虑再三下还是作罢。另修书与兵部尚书齐泰,说明自己举荐盛庸之意。原来他饱经世故,深知自己此次大败下损兵折将,势必惹得皇帝陛下龙颜大怒,便是获罪而死也是理所应当,若是在奏折中举荐盛庸为将只怕适得其反。
夜色笼罩下的紫禁城,御书房中。年纪轻轻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双眼扫过书桌上已然细看两次,来自征虏大将军,长兴候耿炳文所书,由八百里军情塘报送至京师的奏折,心中愤怒充塞胸臆,实在难以抑制,挥手将那封奏折重重掷下地来,怒道:“耿炳文丧师辱国,损兵折将下丢城失地,其罪实在难以轻恕。”
深夜之中被皇帝急召入宫商议的兵部尚书齐泰回想耿炳文给自己的书信中所述,朝廷大军连失雄县,鄚州两城。都指挥潘忠率军驰援雄县中伏,兵败被擒,不屈而死,都指挥杨松在鄚州城破后力战而死,平叛大军右副将军,都督甯忠,都指挥顾成阵亡于滹沱河北岸,耿炳文麾下大军伤亡数万,迫不得已下退保真定城。心中不禁惶恐难安,跪倒在地奏道:“微臣身为兵部尚书,荐人不当,致使平叛大军首战而败,实有失察之罪,请陛下降罪。”
兵败之事,朱允炆心中本来难免对齐泰颇有迁怒之意,此时眼见对方伏地请罪,回想这个兵部尚书对自己可谓忠心耿耿,长叹一声后胸中怒气不知不觉消去一半,略一沉吟后沉声说道:“长兴候耿炳文兵败失地,辱及朝廷,革去征虏大将军之职,削为庶民。”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跪倒在地的齐泰,沉声接道:“朕便罚你一年俸禄,以惩荐人失当之过,你起身吧。”
颔下生就三缕长须,颇显丰神俊朗的太常卿黄子澄伸手搀扶齐泰站起,转身对朱允炆微微躬身奏道:“陛下,以微臣所见,目下当务之急乃是另调他人接替耿炳文之职,统帅王师剿灭燕逆朱棣。”
朱允炆在书桌前来回踱步,皱着眉头问道:“以两位爱卿所见,何人方能统领兵马,一举扫灭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