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儿和你是如何看待瓦剌,高丽俯首称臣,拜请封号之事?”朱元璋召朱权回京乃是因为大宁多有草原游牧部族前来交易,朱权就藩此处,对于塞外情形当有所了解,念及马哈木,李成元前来应天之事,便即压抑下心中不快,这般问道。
朱权回想率军护送马哈木,李成元南下之时和朱棣相见的情形,便即沉声说道:“对于这些蛮夷部族,四哥的意思是削强扶弱,以夷制夷。”嘴里这样说,心中却是暗自忖道:北元虽则已然败亡,但我大明却无法常驻大军,实际控制广阔无际的草原,这些游牧部族当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朱老四的法子倒是颇为实在。
朱元璋闻言微微颔首,显见得是颇为满意朱棣的看法,目光灼灼的看了看朱权后缓缓道:“马哈木此次前来我大明除了所求封号之事外,还有何求?”朱元璋闻得马哈木,李成元一行到来后,已然传旨鸿胪寺官员接待,却还没有见过此二人。今夜御书房召见朱权也是想探明这些小国所求,以便做到事先心中有数。
朱权沉声说道:“马哈木此次前来应天朝见,愿意臣属于我大明,并请陛下赐予可汗称号,除此之外,还望以牛马交换更多的生铁,丝绸,茶叶等物。”
朱元璋鼻中轻轻哼了一声,淡淡问道:“既然棣儿和你尽皆主张采用以夷制夷之策,那我大明目下该当是以瓦剌制鞑靼了?”乃尔不花,咬住等北元降将被押送回到应天后,朱元璋也曾降旨召见,对于草原上的形势朱元璋倒也是有所知闻。
朱权自就藩大宁后,对于塞外游牧部族的消息颇为上心,刻意吩咐手下在集市中那些前来大宁交易的部族之人间打探,再和南下之时马哈木口中所述印证后,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后答道:“北元败亡之后,草原上本以马哈木,贵力赤,阿鲁台三人部族最强,若是他们三族混战,狗咬狗下一嘴毛,撕咬得不亦乐乎。这般形势自然最为有利于我大明,无奈阿鲁台麾下阿苏特部族骑兵给马哈木之子脱欢率军击败后,竟然和贵力赤暂时携手,向鞑靼俯首称臣,加之这个鞑靼的可汗本雅失力虽则不过一个傀儡,却是号称拥有黄金家族血脉,可谓昔日北元借尸还魂,显见得比之目下的瓦剌,鞑靼对我大明更具敌意。故此儿臣以为我大明目下不妨暂时扶持瓦剌,以作牵制鞑靼,阻止其一统草原。”
朱元璋听得朱权这个大军统帅居然在自己面前说什么狗咬狗,一嘴毛,颇失体统,也是忍不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忍不住笑骂道:“当真是不学无术,口不择言。”说到这里,站起身来踱步来到窗前,抬头遥望这苍穹夜色中的明月。
朱权一路南下之时,心中便在思索和瓦剌互通商旅之事,此时便即言道:“对于瓦剌要求交易生铁之事,儿臣倒有一个法子。”说到这里,看了看霍然转身凝视自己的朱元璋,口中接道:“马哈木,脱欢急于得到生铁,不过是以其打造兵器,用以和鞑靼厮杀。不如咱们大明顺水推舟,不以生铁交易,而是依照他们的样式要求,打制弯刀交易战马,耕牛。”
“哦?”朱元璋闻言不禁一鄂,脑海中略一思索后已然豁然明了,面上却是故作不知之态佯怒道:“你这法子岂不是养虎成患,反噬自身么?”他昔日所跟随的郭子仪所部红巾军乃是农民义军,和元朝鞑子兵交战之时最为吃亏的莫过于两点,第一是农民义军毕竟没有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缺乏纪律约束下极易成为乌合之众。第二点则是这兵器打造的工匠军中极度匮乏,工匠的打造技艺直接关系到刀剑的锤炼火候,更关系到手持这些兵器沙场厮杀的将士生死存亡,而这种技艺却绝非是可以一蹴而就的。故此技艺精湛的铁匠对于一支军队来说,也是至关重要。朱元璋故作佯怒之态,并非心中不明,却是希望听得朱权详细解说此事的长远好处而已。
朱权率军驻扎大宁,也曾在军营中观看军中匠户修补破损兵器,深知在这个冷兵器交战的时代,兵器损耗不但很大,亦且打造大批兵器须得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建议将兵器成品交易给瓦剌却是出于长远的考虑,眼见朱元璋颇为恼怒的样子,不慌不忙的答道:“工部不妨在打造兵器之时将兵器的火候分为三等,第一等火候的刀剑专供我大明将士使用,第二等,三等之物专做交易给咱们需要暂时扶持的游牧部族。这些游牧部族中人崇尚厮杀征战,想来军中也颇有一批善于打造兵器的匠人,若是他们的士卒习惯了使用咱们大明提供的弯刀,年深日久之下这些匠人的手艺自然渐渐生疏,在打造兵器上对我大明形成依赖性。”
朱元璋闻言不禁微微颔首,低低叹息后一声却是断然说道:“你这个法子虽则不失为暗暗削弱游牧部族之计,却万不可在朝堂之上公然提出,须得想个稳妥的法子才好。”
“春闱在即,儿臣倒是希望前往国子监观看一二。”朱权昔日虽和朱棣以及李景隆,徐辉祖一同在国子监上课,却并未接触到那些出身寒微的平民士子,对于这个被后世很多人批驳得流毒百世,贻害无穷的科举,八股取士甚是好奇,有心前往一观。
朱元璋回到书桌后龙椅上坐下,默然片刻后轻轻叹息一声言道:“上一次金榜题名的进士时至今日,已然有十余人因贪赃枉法而被朕下旨处死。自朕打下咱们大明朱家天下以来,对贪墨官吏施以严刑峻法,剥皮实草,抄家灭族者不知凡几,可这些贫寒士子一旦手握权柄,却一个个依旧急不可耐的祸国殃民起来。”说到这里,拿起书桌上一页纸来忿忿然掷下,怒道:“这便是前些时日一个被朕判斩立决的御史留在刑部大牢墙上的打油诗。”
朱权弯腰俯身拾起来仔细一看,却见这首名为《求官赋》的诗句如下:刺股悬梁鬓染霜,老少同堂搏科场。寒窗十载求何来?外圆内方一个财。
“啪”的一响,朱元璋伸手在书桌上重重一拍,口中怒道:“难道方今天下的读书人都只记得书中自有黄金屋这句话了么?”脑海中回想起朝中御史,六科给事中本有监督官员,杜绝贪墨之责,心中这一刹那竟似忽然颇感有心无力,重重的在椅背上一靠。
朱权口中喃喃念着这首《求官赋》,耳中闻得朱元璋那颇显无奈的叹息,眼见他满头的白发,恍然不再是那个千军万马的统帅,那个一言定人生死的无情帝王,而个是孑然一身和普天下所有贪官污吏斗狠的老者。
朱权心中暗自叹息,缓缓走到书桌前,眼见那写着《求官赋》的纸张在烛火上灼灼燃烧,渐渐化为灰后烬飘散开去,沉声说道:“以儿臣看来,江山社稷犹如房屋一般,再好的房子也难免有蛀虫啃噬,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在蛀虫未曾吃得梁倒屋垮之前将这些冒头的害群之马斩尽杀绝。”说到这里,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在大宁之时,眼见那个手握地方大权,生活却颇为拮据的知县刘承宗,便即大着胆子说道:“以儿臣所见,咱们大明的官员薪俸着实太低了些。”他这般说也只因为所见所闻下明初洪武皇帝手下官员的俸禄的确远逊于历朝历代,有感而发。
朱元璋闻言冷笑一声,没好气的喝道:“人心不足蛇吞象,纵然朝廷的俸禄再高一倍,你道他们手握地方大权,就会人人清廉自守了么?宋朝的皇帝大方得紧,文臣武将贪墨起来则更为理直气壮。”
朱权所言本有高薪养廉之意,此时听得朱元璋的话中那句人心不足蛇吞象之言,不禁默然,心中暗自忖道:历朝历代都曾有过贪污腐败为患,汉唐宋明,古今中外无一例外,或许这归根结底在于人性,贪性使然。
“朕昔日不止一次在早朝之上对文武百官言道,给朕当官纵然是六部尚书也不过只得数十薄田而已,想要赚得盆满钵满那是痴心妄想。若有不愿为官者尽可回家种地,既然他们舍不得头顶乌纱,那就怪不得朕不教而诛。”说到此时,语气之中已然充满森然之意,方才脸上的倦怠之感也是消失不见。
第二日天色黎明时分,当应天城中千家万户的黎民百姓尚未开始一日平凡的生活之时,朝中的文武百官已然勉强打起精神,身穿绣着飞禽走兽的各色官服,肃立奉天殿两侧,噤若寒蝉的等待朱元璋临朝。
待得身穿五爪金龙袍的朱元璋出现,又是好一番繁琐的三跪九叩礼仪。
天色大亮时分,李成元和马哈木在礼部官员的引导之下步入奉天殿。自打步入紫禁城后,眼见御道两侧手持雪亮兵器,甲胄鲜明的金吾卫禁军士卒肃立两侧,再见到奉天殿外神情冷肃,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最后步入这文武百官噤若寒蝉静静矗立的奉天殿,扑面而至的皇权威严不但压迫得李成元口干舌燥,便是马哈木这般在草原之上称雄一方的部族首领也是颇显局促之色,默然依照着昨日一干礼部官员严词呵斥下严加培训的三跪九叩之礼,参拜端坐龙椅之上,静静注视二人的洪武皇帝朱元璋。
礼部官员高声诵读高丽国王李成桂遣使送来的国书。在这封国书中,李成桂言辞甚是谦卑,表示高丽国上下军民尽皆尊奉大明为宗主国,自己的子孙世代更愿世世代代臣服于大明皇帝,更希望自己的王位能得到洪武皇帝陛下的承认。
一众言官御史昔日听闻高丽和瓦剌来应天觐见皇帝陛下后,早已是摩拳擦掌,蓄势待发,此时纷纷出列,慷慨激昂的各自引经据典,痛斥高丽素受中土文化熏陶,却是丝毫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不知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悍然杀害明朝前往高丽示好的使者一行数人,今日竟还恬不知耻的前来,公然要求大明皇帝承认其国王地位,世间无耻之事,无过于此云云。
李成元虽是颇受中原儒家文化影响,却从未踏足中土,一路南下而来,耳闻目睹之下这才明白为何高丽自隋唐以来对于能大一统华夏的的国度都是深深敬畏。因为这个国度的文化,人口,国力,军队都不是自己以前所能想象,更不是局促一隅的高丽所能抗衡。此时眼见一众明朝文臣口沫横飞的怒斥自己,心中微微着慌,转念想起自己的族兄李成桂和自己交代的一件事,忙不迭的伏倒在地,恭声言道:“鄙国国主在小人临行之际也曾郑重嘱托,高丽虽是国小力弱,百废待兴,也愿革除旧政,洗心革面。”言罢看了看远处皱眉不语的朱元璋后接道:“国主念及昔日高丽对鞑虏恭顺过甚,希望修改国号,目前属意朝鲜,宁和两个国号,尚未决断。”
朱元璋闻言不由得沉吟起来,一国国号岂是儿戏?看来这个李成桂倒是颇有些小聪明,不愿公然让自己赐予国号,以免显得过于卑躬屈膝,却是事先想好了两个国号,让自己来决定,也让高丽君臣上下面子上好过些。
凉国公蓝玉面带鄙夷之意,斜睨马哈木,李成元二人,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冷笑,显见得是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些外邦蛮夷。
朱权眼见蓝玉一脸傲然之色,心中也甚是复杂,他虽则很不喜欢这个目空一切的凉国公,但内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今日瓦剌马哈木之所以亲自来朝见朱元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蓝玉率军远征大漠,彻底铲除了金帐元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