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过刘三郎的故事后,又将注意力转回到杂耍刘这里,结果却看见那个湖水绿裙装的人偶已经坐下,先前那个会打把式的人偶又开始折腾起来,当下有人便起哄,要看殷璃姑娘的表演,不要看把式人偶。
杂耍刘理也不理,仍旧闷头敲着蒙皮鼓,渐渐地起哄的也不起哄了。
丫丫拉着陆凡的手,仰头问他:“这个会耍的人偶多好玩,那个会说话的人偶真没意思!那些大人们为什么说得那么开心?”小孩子总是单纯的,纯净透亮。
陆凡也不清楚,只好似懂非懂地说道:“也许那些大人们同我们的喜好不一样,他们认为会说话的人偶好玩呢!”
丫丫“哦”了一声,低着小脑袋看着油布上那个把式人偶,脸上笑得如同小花一般。
一通鼓声之后,那个把式人偶慢慢停止了动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杂耍刘将蒙皮鼓小心地放到一旁,露出一口大黄牙,笑呵呵地说道:“今个儿是百胜节,这里面的讲儿大家也都清楚,刚才我耍了个缀子,不过是为了让各位图个新鲜看个热闹!这要是放在前一段日子还凑合,可要在今儿个可不中了,咱手里面这活计也点儿应景不是,要不然出钱请我杂耍刘的雇主可就不干啦!”
杂耍刘口中说得有趣,逗得大家伙儿一阵大笑,笑声未止,就听杂耍刘接着说道:“都说这人离乡贱,可那说的也是喘气的不是,可那不喘气的是不是也一样?这人要一死,当真就是一了百了?大伙儿心中肯定有泛嘀咕的,不过先别着忙,我这里有个戏法,是真是假大家自个琢磨着,我变这戏法之前,有个重要的事情跟大家说明白,这戏法传承于上古,古早多少我也不清楚,据我师父讲,这戏法的年份至少有千八百年,所以说这门戏法已经超脱普通戏法的范畴了,在我杂耍刘眼中这可就是仙法啦!希望大家切莫以寻常的眼光看待。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是不是仙法可不是凭我杂耍刘吹出来的,等会大家就要用自个儿的眼睛看一看,验一验。好了,废话咱们也就说到这里,好戏现在开始,那么我先要找一位配合的人,哪位家中先人过世,在这里想要再见一面的,请举个手说句话!”
围在这里的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答应,毕竟看热闹是看热闹,一旦事到临头反倒有所顾虑了,这戏法被杂耍刘说得忒悬,谁敢抻头做这第一个,怎么不得看看再说?
就在大家谁都不出声时,一个小牛犊子似的棒小伙挤出人群,瓮声瓮气地说道:“俺来试试。”
众人一看是他,有熟悉的就捂嘴偷乐,旁边有人问,就低声说些什么,接着旁边的人也开始跟着笑起来。
小伙子看上去二十岁出头,身体极为壮硕,站出后跟一堵墙一样,也不知道先前是猫到哪里去了。
杂耍刘愣了一下,然后很快露出大黄牙,笑着说道:“家中有先人过世?”
郝大壮晃了晃头:“没有,俺爹俺娘活得好好的呢,就是你死了,俺爹娘都活着!”众人哂笑。
杂耍刘被噎了句也不生气,笑呵呵地问道:“那你出来是干什么啊?”
小伙子瓮声说道:“你这人真是的!先前不说的好好的么,说什么能让死人活过来,俺过来就是让你帮俺活个人过来,俺有几句话要问问他!”
杂耍刘点点头,说道:“好说,好说,这个……壮士,姓甚名谁啊,不知道你想要哪位先人回来见上一面呢?”
小伙子挠挠头,憨呼呼地说道:“俺叫大壮,郝大壮!郝大壮的郝,郝大壮的大壮!”而后扬起头,鼻孔朝天,气呼呼道:“嗨呀!俺都说了不是逑的先人,是俺先前做工时的雇主,姓金,外号金大头。”
杂耍刘笑道:“哦,这样啊!那也行,你自个儿从头上取下一根头发,然后等我做好准备后说开始后,你心中想着你那雇主的模样,想得越详尽越好。”
“这样就成?”郝大壮犹疑地问道,面上一副很不相信的样子。
杂耍刘没有回话,只是将手掌伸出,掌心向上。等了一小会儿不见动静,抬头看了郝大壮一眼,说道:“头发!”
“哦,哦。”郝大壮用像萝卜粗细的手指薅住头发,猛地一扽,被他手指捏住的一小缕头发全被薅了下来。
他疼得呲牙咧嘴,将手中那缕头发递给杂耍刘,杂耍刘从他手中挑出一根长发,慢声慢语道:“只要一根就好!”
郝大壮气得直瞪眼珠子,刚要发火,就见到杂耍刘将头发缠到一具穿着方孔钱图案衣服的人偶的脖颈上,接着杂耍刘将油布中央清空,用绘笔沾着朱砂在上面绘了一个小小的圆圈,再将那个人偶放在圆圈中,杂耍刘抱起蒙皮鼓,口中轻轻嘟囔着,手掌附在鼓上,手掌跟儿击打鼓面。
“嘭——嘭——嘭——”蒙皮鼓发出低沉的声音。
便在这时,令人瞠目的事情发生了!
圆圈中间那个人偶一下子站了起来,本来模糊不清的面孔,仿佛有人描绘一般,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啊呀妈呀!”离得最近的郝大壮看清楚人偶面容后,吓得一下子叫了起来。
不光是他,离得近的几人也是一副活见鬼的表情,脚下不住地向后挪动,后面的人想要看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一个个都抻着脖子向前看,一时之间,这小小的一处方圆,竟然变得有些混乱。
杂耍刘抬起头看向郝大壮,问道:“是他吗?”
郝大壮木楞地杵在那儿,脸色青白变换,好半晌才干声道:“这……这……咋活了?”
杂耍刘也不答他话,继续问道:“你看看,是不是他?”
郝大壮咽了咽唾沫,畏惧地看一眼杂耍刘,低头看向油布上的那个人偶。
那人偶此刻也正好完成变化,一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郝大壮的怒气立时压过了恐惧,扯开喉咙喊道:“金大头,俺不怕你!”
他本是给自己打气,却不想,那人偶一见他,双手叉腰,立眉怒道:“郝大壮!你这记吃不记打的憨货!地里的活计你都干完了吗,牛棚收拾了吗,院子洒扫了吗?你你你……你说你除了偷懒还会做什么?就算老爷我养头蠢驴,那也是会拉磨的!”
郝大壮脸色涨得通红,眼珠子也开始泛红,一手指着人偶,喊道:“你给俺闭嘴!”
那人偶仍就喋喋不休:“好啊好啊,翅膀硬了就想飞了,连老爷我的话都敢顶撞啊,还敢让老爷我闭嘴,是谁给你这么大胆子的,啊!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的!你个憨货,蠢驴,坏了心肝烂了良心的王八羔子……”
郝大壮嘴拙,说不过那人偶,最后气急喊道:“你都死了,咋还这么刻薄!再说你那婆娘都跟管家跑了,婆娘和家宅都是管家的了,你还有什么可横的!”
那人偶闻言,立时跳脚骂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个贱妇!那个贱妇!我……我……我就是做了鬼也不会放——”他的话戛然而止,愣愣地扭头看向郝大壮,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你说……我……死了?”
郝大壮见“金大头”自说自话,不由急了,喊道:“俺的工钱呢?你欠俺的工钱呢?俺还等着工钱过年呢!”说着说着,郝大壮这个大小伙子竟然抹起了眼泪。
人群中有人叹道:“这世道,活着真他娘不容易,竟然逼得活人管死人要工钱!”众人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一直到最后,那“金大头”也只是不住地喃喃着“啥时候的事”。
杂耍刘又敲了一通鼓,将人偶定住,收回缠在人偶脖颈上的头发,人偶回到毫无生气的模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尽管郝大壮的事情让在场的众人心中很不好受,不过人多是善忘的,不过一会儿这里又恢复成热闹场面,人们看见杂耍刘的戏法极灵,都动了心思想要试试,逐一试过之后,有哭有笑,有酸有甜。
陆凡怔怔看着,对于这种人世的悲欢离合感触并不深切,毕竟……他没有爹又没有娘,在印象中,以前能够称为亲人的似乎只有那个将他捡来的老瘸子了,现在么,又多了身边这个小丫头。
陆凡低头看看她,丫丫很安静,并不像之前那副高兴的样子。
“怎么了?”对丫丫很熟悉的陆凡感到她的不寻常。
“哥哥!”丫丫扬起小脸,红着眼睛看着他,然后抽噎地说道:“丫丫想娘亲了!丫丫……很想……很想……娘亲了!”
陆凡用力拉着她的小手,似乎想要传递给她力量,除了这么做,其他的他无能为力,想了想,他说道:“要不然你也去试一试吧,兴许就能看见娘亲的模样呢?”
丫丫“嗯”了一声,拉着陆凡走上前,站在杂耍刘的面前。
等杂耍刘准备好后,丫丫递过一根细发,怯怯地说道:“我……我要看娘亲!”说完扭头看了看身旁的哥哥。
陆凡露出一个笑脸,拉住的手又紧了紧。
杂耍刘看着眼前这两个小乞丐,默默地接过丫丫的头发,缠在一个女性的人偶脖颈上,然后开始说起咒语。
陆凡这回离得近了,听得比较真切,依稀觉得这杂耍刘念的咒语很是熟悉,仔细想想又不知道从哪里听过。
一通鼓声之后,人偶“活”了过来,只是那面容仍旧模糊不清,仿佛罩着一层薄雾,并未像之前那些人偶一样出现清晰的面容。
人偶摇摇晃晃,始终没有说话。
耍刘有些皱眉,他从褂子口袋里摸出一张泛着毛边的黄裱纸,口中喃喃,一只手不断比划出几个繁复的手势,少顷,手成爪状,虚空中猛地一抓,口中更是大喝一声:“定!”黄裱纸浮在杂耍刘胸前,上半截黑雾缭绕,下半截却有几处火星飞溅,慢慢燃烧起来。
杂耍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便在这时,丫丫抽噎着,哭声说道:“哥哥,丫丫记不起娘亲的样子!丫丫把娘亲忘记了!丫丫没有娘亲了!”
丫丫稚嫩的哭声,像是重锤一样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在陆凡的心中,痛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将丫丫搂在怀里,不住地说着“不哭!不哭!……”
杂耍刘待那黄裱纸燃尽之后,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丫丫,他按在蒙皮鼓上的手指动了动,又按捺下来,慢慢说道:“如果记不清先人的音形容貌,我这戏法是不灵光的,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法子,不知道你要不要试一试?”
丫丫还未说话,陆凡便抢在她前面说道:“不了,戏法我们不做了!”说完拉着丫丫挤出人群。
杂耍刘看着二人离开,低下头去默然不语,手掌在蒙皮鼓上缓缓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