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我先回去了,”克珏拍了拍灰发男的肩膀,“你和兄弟们好好玩儿。”然后礼貌地抬头对着满座的中年男人点头微笑。
“啊?”灰发男转过头,“你自己回去?怎么回去啊?”
“是啊,这儿偏僻着呢,要么叔叔开车送你?”一个光头男热心地问。
“不用不用,大家吃好喝好玩好,别担心我,我刚刚去附近探过路了,往前头走个百八十米有个车站,”她指了指包厢一面墙的方向,然后将黑蓝相间的单肩包背好,不忘用手轻轻捏了捏灰发男的肩部,“还请叔叔们照顾好我爸哦,他难得回来,你们谁要是把他给灌醉得找不着家,我下次可不会让他出来了。”
“不会吧,这么狠?”灰发男一脸委屈地看了一眼克珏。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有夸克珏懂事体贴的,也有说克珏她爸“女管严”的,当然,灰发男欣然接受这句称赞。
“哦对了,”看到克珏刚走到门口,灰发男突然叫住她,“别忘了把爸今天钓的鱼带回去。”
克珏应了一声,连忙走回包厢的红木茶几旁,拎起了一个红色的塑料桶。
那是两条六斤多的大草鱼,装在同一个桶里,鱼还是活的,因为桶里有水。
“你看看,你这爸爸怎么当的?居然让女儿帮你提这么重的桶,也不想想你钓的这两条有多大。克珏,挺沉的吧?”卷发男皱起眉责怪灰发男,然后关切地看向克珏。
“没事儿,这才多沉?我以前当体育生的时候举的哑铃可比这重多了。”
......
她转身带上门,正准备下楼梯,却突然听见包厢里传出的话,她停住了脚步。
“你是有福啊杨东旭,摊上这么好的闺女,不是亲生的有怎么样?哪像我家那个亲生的,哼!”
“唉,是啊,”杨东旭顿了顿,“我已经很知足了。”
克珏突然发现自己的呼吸变得很小心,然后立马深吸了几口气儿,喘完便快速走下楼梯。
这是一个坐落在城市远郊的度假村,位置偏僻,面积适中,生态环境倒是宜人,大概又是由一个丧失了大量青年劳动力的留守山村改建而来,也许是为了稍稍带动点地方经济,让这个逐渐消亡的村庄不会“死”地太难看。
来这儿的人钓完鱼、摘完杨梅,基本上都饥肠辘辘了,便全都走进所谓“养吧”的木屋里消费家常小炒。
这种度假方式,克珏算是欣赏不来,多少有些枯燥,不过她爸以及一干狐朋狗友们却很是满意,主要是因为朋友们聚在一起话题多。
然而克珏和他们实在是没有太多话题,年龄差距大过头了。
她蹲在停车牌旁玩了会儿手机,一声刺耳的车鸣过后,她抬头看见一辆脏破的公交车摇摇晃晃行驶而来,她挥了挥手,最后拎桶上了车。
车上没有一个人,她是第一位乘客。习惯性地,她径直走到车厢最后一排座位那儿,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惬意地将头靠在车窗上,感受着车身的震动,眯眼望着窗外灰白色的天空,已经天幕下高低起伏的山丘田地,以及自然养眼的丛林绿地,没有高楼大厦,只有零星的乡间别墅,在午后那金黄阳光的染镀下格外耀眼迷人。
她最爱看乡间自然的景色,因为这能让她进入天马行空地幻想。偌大的天幕没有了高楼大厦对视线的阻隔,使得她的思维也能更加的开阔。
她畅想着远大的未来,希望自己能够变得更加成熟,更加沉稳,赚到更多的钱,并且能有朝一日,找到一个心仪的女生,当她看到一处空旷的草坪,甚至又突然幻想自己能策马奔腾......
想着想着,她睡了过去,直到猛烈的震动将她从毫无逻辑的梦乡里惊醒。
车停了?
“师傅,师傅,这哪儿啊?”她便揉着睡眼边问。
“东乡啊,这一站要停一下hao~”司机师傅用略带方言的口音告诉克珏。
“停多久啊?”
“停到...那个..那个,三点五十,还有二十分钟嘞。”
“卧槽。”她轻声抱怨道,然后把头往车窗外探了探,看到一个小广场。
“师傅我下车买个东西,您稍等,我马上回来。”她下了车,往广场的方向走去,看看有没有冰饮可以买。
小广场人不多,但这应该是东乡这个小镇里最有人气儿的地方,建筑看起来都有那么新。
她跑着穿过小广场,不料一下就跑到底了,然而并没有她想要的冰饮店,全都是些杂货店,而且店名挺不伦不类的,取名叫超市的店里全都是搓麻将的大爷大妈,而所谓的洗发店,则全是堆满各种箱子的批发店,完全看不出是买什么的。
她倒是不嫌弃,随便到一家小超市买了一瓶濒临保质期的冰可乐,边喝便往回走,走到广场口那儿,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年轻女人在那发传单。
“这种地方发传单,恐怕一天都发不完吧。”克珏暗自心疼,呆呆地看了看便向年轻女人走去。
“你好,看看吧,先......”肇淑丽迎面走近,正想发传单给眼前的这位穿着格子短袖,留着锅盖头的小男生,却突然发现“他”,仿佛有胸。
“好。”克珏直接应了一声,接过传单,然而她并没有把目光放在传单上,而是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略微凌乱的长直黑发、小麦色的皮肤、大而圆的眼睛、眼角和嘴角的淡淡淤青、极厚的红唇、四处开裂的衣裙、丰满的胸部,以及分布在全身上下的多处青苔污渍。这个女人真的好独特,独特到让她心跳加速,独特到让她不忍移开视线。
“你的脸上...怎么受伤了?”她莫名冒了这么一句,说完才在心里头骂自己真不会搭讪。
“啊...”淑丽抬起手扶抚了抚唇角,哼气苦笑了一声,“呵呵,没事,反正快好了,不疼。”她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
“你怎么在这儿发传单?”克珏努力不让自己的视线往淑丽的胸部移。
“躲人...啊不...”她慌忙顿住,“这儿人多,发传单方便......”
克珏望了望四周零零散散的几个人,拱起一边的眉毛疑惑地看向淑丽:“这儿人多?你确定?”
她局促不安地对着克珏点头笑了笑,然后转身就走。
“诶诶...”她想拉住她,却实在不敢,便冲上前,挡住她,“别走啊,你在躲什么人?是打你的人吗?别怕,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
淑丽迟疑地扭过头,很多想说的话却全都哽在了咽喉,她虽然完全不认识眼前这个假小子,却实在有太多的事情想要找人倾诉。
自从逃出龙哥家,她就自己一个人,人生地不熟地“流浪”了半个月了,最开始,她只是偶遇一些好心的饭店老板施舍些剩饭给她吃,晚上就找个阴凉的废弃毛坯楼睡一觉,或者赖在某些24小时都营业的小餐馆睡一觉。
有好心的饭店老板建议她去警察局,或者去妇女庇护中心,她考虑过,去前者,她不敢,因为她不懂法律,她甚至怕警察会把龙哥抓去坐牢;而去后者,她却不甘心,因为她还年轻,那是妇女才去的地方(只是她这么认为),她想找个工作,然后养活自己。
显然,这并不现实,她到处都找不到工作,还饿了两天肚子。
最后,她在一家小吃街上看到几个在发传单的打工青年,于是,她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
她欣喜地发现,发传单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一天有五十,够吃两天的饭。
她便这样充满热情地在人多的街市广场上四处奔波,整日暴晒在夏日的阳光下,把她原本白皙的皮肤晒成了小麦色,路过的人看见她身上那件破旧的白裙子,总会出于同情地拿她一张传单。因为她的大背包不方便,她便总会花一块钱将它寄存在超市门口的储物柜里。
总而言之,她享受着这种辛苦带来的充实感,毕竟,她的内心是无比的自由。
好景不长,她还是撞见了龙哥,她吓得一溜烟挤进了人群,头脑一片空白地一直往前跑,最后拐进了一个小巷里,可是,龙哥已经抄近道赶了过来,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喊出声,将她拉到巷子里的一个楼道中,看她还在挣扎便用力地拧了拧她的手臂。
然后,他便打电话叫来三个男人,想让他们再次强暴她。
没想到,这时候恰好从楼上走下来一群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看到这番景象立马呵斥了几声,领头的大爷举起手中的音响就想砸过来,这可算把那四个人都吓跑了。只留下淑丽趴在地上哭。
“后来,我害怕再在街上碰到龙哥,所以,就来到这个小镇发传单。”淑丽擦了擦眼泪。
克珏抚了抚她的背,一直咬牙切齿地皱着眉,感觉自己快要气炸了,巴不得立马找到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猛抽一顿。
她们坐在小广场的一个长椅上,克珏打算等下一趟公交。
“我把背包放在那屋子的墙角,我现在也睡在那儿,挺凉快。就那儿。”她起身带着克珏朝那儿走了过去,当克珏看见墙角布满的青苔时,才知道淑丽会生青苔并不是因为她是“仙子”。
“谢谢你陪我,克珏,你是我来到南方以后的第一个朋友,真的很谢谢你。”淑丽轻轻握了握克珏的手,然后叹了口气儿,转身看向天空,道,“天都快黑了,我陪你去等车吧。”
等车?回家?离开淑丽?
克珏表示,此刻她并没有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