炘宏认为,孤独就像一池水,如果将它引流到人的内心当中,便可以过滤稀释所有的悲伤,于是,每每不悦,他便总会躲进无人的角落里,默默“自净”。
当然,虽说是角落,但并不真是个角落,需要清新的空气、开阔的视野,以及,柔软的草坪,因为只有在蚊虫的萦绕下,他才没办法集中精力地去思考悲哀。
祖父母家的小平台,就是他最佳的选择。那儿是个建在四层高的空中平台,楼下是百货商场,楼上则是二十多层的民居,祖父母家恰好在民居的第一层,因此这个小平台便成为了炘宏一家人长期活动的区域。
爷爷开垦了几块很小的绿化坪用来种菜,还用家来的木杆子绑了几个架子来植丝瓜和葡萄。炘宏特别爱看爷爷在远方高楼大厦的背景下种菜的样子,巨大的视觉反差给他带来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炘宏小学五年级时,家里养了一条白底黄斑的吉娃娃,全家人都很把它当作宝贝一样疼爱,尤其是炘宏,他给它取名叫阿德。
他经常带着阿德在小平台上遛弯儿,阿德体型虽小,跑起来却快到离奇,像条小闪电,炘宏每次和它比赛跑步都会累得够呛。
然而,阿德来到他家的第三年,就意外地丧了命。讽刺的是,它居然死在同类的嘴下。
炘宏看着爷爷将阿德瘦小的失身放在土坑里,一铲一铲地将松散的泥土洒在它柔顺的、没有了生命温度的白毛上,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一个重要生命的痛苦与绝望,他哭得头昏,眼中的世界逐渐模糊失真。他听见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以为是阿德在叫,听见妈妈哭声中偶尔几下的哽咽,也以为是阿德在叫。
他不想再看见那个埋葬阿德的角落,他怕自己会难过得死掉,便扭过头看向远处宝蓝色的星空,这也是第一次,他发现了星空的魅力,那是个足以凝固绝望、用漫天星辰的浩瀚神秘来给人希望的药剂。
他上瘾了。
每当他思念阿德或是心情低落,他便会在晚饭过后一个人来到平台上坐坐,戴上耳机,听着舒缓的纯音乐,坐在女儿墙上看着星空(当然他并不恐高)。
“最后就养成了习惯。”炘宏一直仰视着星空,说完这句话便打了个哈欠,把目光垂了下来。
“...嗯嗯,诶,不过,女儿墙是什么?...咯...”一旁的克珏正端起快餐盒往嘴里扫饭,边咀嚼边问炘宏,于是便预料中的呛了一下。
“你慢点,嚼完再说话,等会儿噎死你,”炘宏迟疑了一秒,然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女儿墙你都不知道?喏。”他把手抬起来指了指她的身前。
“这不是围栏吗?”
“有点文化好吗?这叫女儿墙,人家是墙,栅栏是镂空的。”
“行行行,咱们红姐最有文化~”她妥协地点了点头,然后拿过炘宏旁边的小快餐盒,喃喃,“剩下这半碗鸡米饭你真不吃了?”
“我晚上没胃口。”
“粒粒皆辛苦。”
“噗...不得了,”炘宏喷笑,“原来是个道德模范,惹不起,惹不起。”
“你不吃我吃了?”谁知克珏突然一幅挑逗试探的表情。
炘宏的笑容渐渐消失,他生气了?没有;他犯处女座洁癖了?好像也没有;他被她轻浮的言语惹毛了?好像还是没有。
那他终究是笑不出来了,他的内心五味陈杂。说到底,都是因为他们还没有那么熟,但是每当看见她,他就会感觉安心感觉莫名的轻松,这是种什么感觉?
没必要去定义,他告诉自己,任何情感,都有它存在的意义,也有各自的区别,因此他从不定义感情,世上不存在纯粹的“爱情”,但这种想法,究竟是他受尽了爱情的伤害,还是,他压根没遇见过。
待他回过神来,克珏却已经将他的鸡米饭装回了塑料袋中,她察觉到他神色的变化,害怕自己的话不小心刺痛了他,想想也觉得自己的确太僭越,便只有,乖乖地替他收好鸡米饭。
“知道你有洁癖,来,带回家热了再吃。”
“不用了,其...我实不太爱吃黄焖鸡,”他顿了顿,“你要是还没吃饱就把它吃了吧。”
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吃了:“啊...嗯好,那就不客气咯~我把它带回家再吃吧,现在好好聊会儿天呗。”
炘宏利索地爬上女儿墙稳稳地坐定,回头用眼神示意克珏也上来。
“啊......”她居然恐高。
他让她闭上眼,然后伸手将她慢慢拉上来,扶腰、搀臂、移腿,全都是肉体上的接触,炘宏却已经不再本能地排斥了。
而她,居然像个玩偶一样被他随意“摆布”,“社会我爵哥”第一次显露出这么软弱的一面,好在只是在炘宏的面前,这让她没有半点想要逞强的心思,哪怕她已经在很多人面前都装作并不恐高。
两人坐得很近,克珏弯臂挠个腰都能蹭到炘宏的手臂,尴尬了好几秒,她一直狂出冷汗,不是因为炘宏而尴尬,而是想到自己的脚底和大地还隔着几十米,她恐惧得快要晕过去了,甚至开始一阵阵反胃。
他一直望着星空酝酿话题,却隐约感受到克珏的阵阵颤抖,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玉哥”,此刻就像一只楚楚可怜的小白兔。
他的心口微微疼了一下,突然想起妈妈和他说的话:“不管怎么说,你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别总是看不清自己。”是的,他很善良,此刻,他是可怜克珏,因此不忍心看她继续这样。
“玉哥,实在不行,我们就下去吧,坐在草坪上看也可以啊。”、
“不不不...坐这儿挺好的,我没事儿。”
好家伙又在逞强。炘宏哭笑不得。
然而克珏,只是不愿意扫了炘宏的兴。
“如果前面那栋大厦拆了该多好,这样星空就能完整多了。”
炘宏挂着一幅痴醉的笑容,脸颊的小酒窝和较厚的小嘴让他说起话来的神色总带着些稚气,眼帘下的瞳孔被远处橙黄与乳白色交替的LED灯映得反光,克珏恍惚间还错以为是天幕中的星星飞进了他的双眸。
她看着他自顾自地说着话,像个正值七八岁“狗都嫌”时期的孩子。
“能和这么美的男生坐在一起,这也算是我的桃花运吧?”克珏突然这样想。
发现克珏并没有和他一起仰视星空,而是盯着自己看,炘宏起初有些不悦,但想到或许是因为恐高,他便只好无奈地将手搭在克珏肩上,然后语气傲娇地附上一句:“我现在搭着你,就不会害怕了吧玉哥?”
的确心安了下来。克珏发现,她肩膀上的那只手臂,有温度,这种温度,怎么能不叫人心安?
她帅气地咧嘴笑了一下,因为不想像一般的女生一样被男生搂住,她也抬起自己的手臂,待在炘宏的肩膀上。
两人就这样,感受着对方的温度,笑着抬起头,一齐看向颜色逐渐加深的夜幕以及光芒逐渐明亮的星子。
他们,算是彻底熟起来了,因为那一刻,两人都这么觉得。
炘宏第一次和别人分享了“专属”他的这片星空。
浪漫的星空下,有两个勾肩搭背的人,如此诡异。
但他,愿意带着她来分享星空,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