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的中军议事虽不说搞得人心惶惶,那些个平时在四旗军中吆五喝六的中将军上将军着实惊了一把,谁也没想到自己的主子也有火冒三丈的时候,他平时看起来其实就是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
只不过坐在这里的人都是长年在鱼龙混杂的军队里待着的人,什么人都见识过,市井里混不下去的跳脚地痞,哪个没落世家的公子哥,小偷小摸,干过杀人越货之事的匪人也不说,所以都成了老油子,听着便好,有则改之,无则自勉。
都道泥菩萨尚有三分火气,何况手握重劝,坐拥三城的主上。
赵胜最后通红着眼睛和众将退出中军帐,沉默的有点可怕。
即便如此也没人认为他会因此怀恨在心。
恨谁?
慕北陵?
开什么玩笑,不说能单枪匹马挑翻东南虎尉迟镜的慕北陵有几斤几两,那个能生撕虎豹的铁塔男人就不是他们能逾越的坎。对慕北陵只有感恩戴德的心,不敢有秋后算账的丝毫的念头。
皇甫方士继续轻摇羽扇,耳垂旁的指发微微晃动,连慕北陵都不记得他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拿把扇子,品质算不得好,就普通大鹅身上扯下的羽毛,再用丝线串联在一起,和那些世家公子手中的象牙骨折扇,扇面上还有国画大师的题词作画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价钱,一个天,一个地。
皇甫方士放缓手上动作,笑道:“主上这招杀鸡儆猴用的不错,至少以后四旗里的中将军上将军们会收敛许多。”笑容有点牵强,兴许也没想到这场杀鸡儆猴的主角也有暴怒一面。
慕北陵苦笑道:“骄奢淫逸,王家大忌,何尝不是军中大忌,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总不能没被外人打垮,自己先跨了吧。”
他手掌始终摩挲着虎符,冰冷的铜疙瘩被磨出丝丝温热,“先生说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这点家里事都处理不好,又何谈天下。”
皇甫方士欣慰道:“主上能这么想,是他们的福分,打江山易守江山难,百万雄军易伏,蚁穴溃堤难挡,纵观天下,八成王朝覆灭不是因为对手多强,而是自己内部作乱。”
慕北陵以为然,“先生说的极是,希望赵胜他们也能悟到这一点。”顿了顿,他再添一句,“哪怕心里恨我,也得压着火气。”
皇甫方士笑着嘀咕:“他们没那胆子。”
慕北陵收回放在虎符上的手,言归正传问道:“先生对栗飞和孔凤怎么看?”
皇甫方士想了想,回道:“一个爆熊,一颗獠牙。”
慕北陵皱眉咂摸此话中之意。
皇甫方士抚摸扇尖上最长的那个羽毛,似乎这已经成了他思考问题时的一个习惯,“北疆的大英山上流传一句话,猛虎可降,爆熊难挡,说的是下山猛虎投入农家,只要你把他打服了,再野的性子也会屈服,熊却不一样,骨子里就流着股子虐性,如果不一次性把他打死,遭殃的就是猎人把式。”
慕北陵伸手揉着鼻尖,只点头,没有插话。
大武村从来不缺少好的猎人把式,虎,豹,狼,熊,只要落雪山里有东西,村里人都打过。没人会带活物回来,都是打的死的不能再死,武家老幺说这些畜生就是这样,稍微留口气遭殃的就是自己。
慕北陵还记得第一次跟狩猎队进山时碰到一头野猪,块头足足超过四百斤,属于落雪山里个头较大的野兽,往往这样一头野猪村里能吃半个月。那时十几个壮汉又是射又是刺,好容易才把大家伙逮住,最后领头的武大二话没说,掏出别在腰间的大砍刀,对着野猪心脏就是一通猛扎。连扎几十刀后野猪已经死的不能再死,武大还不放心,就地砍下野猪四根粗壮的蹄子,拔了獠牙,这才作罢。
那个时候慕北陵何曾见过如此血腥的场面,最后像个血人似得武大吐出白气对他说,“慕娃儿,这畜生就是百足虫,死而不僵,给他留一口气咱们这十几个人就都完蛋,你以后要是碰到,甭管扎样,打死再说,这些牙啊蹄子什么的,都给它卸下来,别留啥后患。”
慕北陵手指敲击桌面,栗飞现在就是头爪牙齐全的熊,除非一次打死,否则死灰复燃又燎原。
皇甫方士自然不知道他想了这么多,继续分析道:“栗飞的手下不像高传田锦飞养的那种老爷兵,北疆连年战事,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之人,加上朝城之固,此战不易,属下猜想像今天这样倾巢而出的机会不会再有,他孔凤也是蛮将,何况还有栗飞在上面压着,想要破朝城,强攻不可取。”
慕北陵附和道:“是啊,今天我们损失五百儿郎,我看对方伤亡没这么大,栗飞还没亲自指挥战斗,云浪大将军曾经说过,整个西夜朝有望达到他那种高度的,栗飞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可见此人也善纵横伐谋。”
皇甫方士突然想到一件事,抬头问道:“武夜的来信说他已经向南元发去信笺了?”
慕北陵点点头,“国书的可能性不大,就看南元郑王怎么想,十七万的南元大军,比栗飞还难对付。”
皇甫方士不可置否道:“眼下徽城被占,夏凉意图蓟城,朝城悬而未定始终不是办法,久拖下去恐有不利。”
慕北陵想了想,缓缓站起身来,“我连夜去趟楚商羽的大营,看看他会怎么说。”
是夜,慕北陵连晚膳也没用,牵了黑鬃马,带着武蛮孙玉弓,趁夜色奔往朝城以西。
楚商羽的大营在成武门外三十里的地方重新扎营,白天一战损失不小,八万将士足足战死两成,这倒不能说是他领兵无方。这八万将士多是由原先的尚城临水的官军组成,平时也就守守城池,闲来无聊时聚在一起乐呵乐呵,连操练什么的都说不上,毕竟尚城临水二城处于西夜腹地,没什么战乱。
如今把这一群老爷兵拉上战场,与骁勇善战的南元军对峙,几乎可以用砍菜切瓜来形容。
大营中军帐里,青烛油灯烛光寥寥,楚商羽黑着脸坐在主位上,右手按在军案,左手握着刀柄,帐下四名身着将铠的老将皆垂着头,一言不发。
楚商羽拍案怒起,劈头盖脸一通叱骂:“他妈的,你们还有脸坐在这里,吹啊,怎么不吹了?啊?王福。”‘
被点到名字的山羊胡中年人浑身一颤,艰难起身。
楚商羽骂道:“你不是老吹你不得了吗么?什么跟着魏易南征北战,收复襄砚也有你他娘一分功劳,现在怎么了?焉了?狗日的,你自己看看,战死一万,这他妈一万头驴也死的没这么快吧。”
这个被称为西夜朝年轻一辈翘楚的游侠儿终于忍不住怒火,市井烩言,只要他能想到的都一股脑喷出来。由不得他不发火,正面战斗敢接触没半柱香功夫,自己麾下被冠以箭头军称号的最强王牌军就已摧枯拉朽的姿态被对方碾压,幸的剩下的人跑得快,否则能不能活下一两个还不好说。
被称作王福的山羊胡中年人不停擦拭冷汗。
楚商羽显然怒气未消,指着王福旁边一人喊道:“李洪钟,你他妈还好意思笑,临水兵户衙门一品都统,老子真替你臊得慌,你那三千人是怎么死的?打仗不行,脚底抹油倒他妈挺快。”
手握鬼头大刀的左洪钟脸色青一阵紫一阵,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说实话今天惨败还真赖不到他头上,作为第二方阵跟着王福的大军冲锋,天晓得还没跑几步,就看到王福那些人像是被猫撵了脚,一个劲往回跑,足足十几万的南元大军比他娘的洪水还厉害,得亏他脑子活泛,当机立断叫了声“快跑”后率先逃开,饶是这样自己还是折损三千多人。
其实李洪钟现在挺羡慕陆长徐中两人,还没进攻就开始撤退,损失也小,加起来只被流失射中三千来人。
唉,谁让老子命不好,做个第二方阵。
帐外传来戏谑声,“哟,什么事惹得我们楚大将军发这么大火啊。”
楚商羽剑眉微皱,他不用抬头也听得出声音的主人正是慕北陵。楚商羽朝几人做了个噤声手势,压低声音道:“谁也不准把刚刚的事情说出来,否则军法处置。”
帐门被人从外掀起,慕北陵弯腰钻进大帐,抬眼便看见如丧考妣的王福四人,以及主位上勉强笑起的楚商羽,疑道:“这是怎么了?我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嘴上虽然这么说,他倒是不客气的径直往里走。
楚商羽取下插在腰带上的折扇,拱手道:“慕将军能来鄙处,小生欢迎还来不及,哪能不欢迎呢。”边说边挥手赶人:“王福,你们先下去,整顿军备,准备来日再战。”
王福四人如获大赦,匆匆施礼后跑着退出帐外。
慕北陵坐在下手首位,似是猜到些什么,忍住没笑,“楚兄,今日一战可还顺利?”
楚商羽面不改色道:“还行,算得上不辱王命吧。将军呢?”
慕北陵痛心叹道:“唉,栗飞的人果然都是精兵良将,此一战足足折损我五百人马,可惜了,可惜了啊。”
楚商羽眼神发自,脸颊狠狠抽搐,心里简直将慕北陵批得体无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