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究还是想离开,深更半夜,神志最不清醒的时候,她仍旧记得给他发文件,发邮件,邮件还那般的公式化,看起来就像是早就准备好的范本。
沐萧然微眯的眼睛里闪现了一抹光亮,说不清是狠厉还是受伤。他紧握的拳头隐约可见暴起的血管,他想,他是生气的,尽管他已经做好了接受任何结果的准备,却仍旧,猝不及防…
他头一次觉得,他该借酒浇愁。以往他很克制,他不愿意因为酒精麻痹自己,他觉得自己是有勇气直面一切的勇士,而现在的他,像个懦夫,靠坐在酒窖的地毯上,喝光了一瓶红酒,另一瓶也只剩下了一半…
不得不说,自律久了的人,一旦放任自己,很多事情便大不相同了。
一向早起的他,八点还未下楼,苏沐和苏林都会走路了,仍旧规矩地站在婴儿床上喊着“爸爸”“爸爸”,沐萧然不知道他们喊了多久,他过去他们房间的时候,他们的喉咙已经有些哑了,他心里一阵空落落的,也不洗漱,抱起他们便下楼去了隔壁那一栋别墅。
保镖站在门口尽忠职守,为他开门的动作十分利落。家里的厨娘已经在做早餐的,这便是她醒了的标志。他吩咐过,早餐不可以做早了,要等她醒来再做,不然会不新鲜,尽管如此,厨娘还是得做很多次,因为她醒了,她不一定会吃。有时候,他都觉得他把小懒惯得比苏林和苏沐更像孩子了,但,她不是孩子,她是个觉决的,倔强的大人。
他带着苏沐和苏林上楼,两只小手分别在门上敲着,嘴里清晰地喊着“妈妈”“妈妈”。小小的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知道,这里是妈妈住的,而那边,是爸爸住的,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叫分居。
他们的嗓子本就有些哑了,沐萧然在他们唤了三声后便不再等了,扭动门锁走了进去。
沐萧然一眼便见她倒在血泊中,赶忙将孩子送出门外,喊来保姆带走,而自己则快速转身进房间将她抱起冲下了楼。
他将车开的飞快,尽管医院隔得很近,他还是恨不得一秒便让她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
她很快被送进了手术室,他则蹲在了墙边,脑海中,一幕幕都是被鲜血浸红的床单。他快速检查过她的手腕,没有受伤的痕迹,他不知道她怎么了,就是这种不知道,让他觉得恨不得躺在床上的人是自己!
不过半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快步出来塞给他一张病危通知单。这是他第四次收到了,他以为自己可以平静的,下笔的时候却颤抖着将早已熟记于心的名字签的歪歪扭扭,连小孩都不如。
手术室的门再次关上,他的情绪平静了一些,不断涌上来的却是痛苦。
若是他的眼没有花,若是医生给他的单子没错,那她这个样子躺下,便是因为恨不得杀了他的决心,杀不了他便杀了他的孩子吗?她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又是一个小时,他的烟已经抽到了第十根,脚边都是烟头,头发上也是烟味。护士在第一根烟的时候过来了一次,便不再劝他,因为他的保镖,清空了这一整层楼,他没影响到任何其他的人了。
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医生告诉他需要输血,还没说血浆不够,他便边挽袖子边往里走。这流程,他已经熟悉了,他今天,哪怕是抽死了,他也要救活她,这是他在进去前就和医生说的,兴许可以算遗言?
医生忘记不了沐萧然阴鹜的眼神,按着他的意思,将苏小懒需要的血液尽数输入她的体内,直到她的体征慢慢恢复了平稳,医生的一身白袍竟映出些汗水来。
沐萧然强撑着精神,想看看苏小懒,还未开口,她便被转移进了重症监护病房。医生站在他的身边告诉他,现在只是抢救了过来,但是还需要观察情况进行下一步的手术。
他沉声问:“什么手术?”他的懒懒,身上那么多的伤痕,怎么能再多出一条呢?不,哪怕是半条,他也不愿意。
医生老老实实回答:“人工流产。”
沐萧然扫了他一眼,“为什么?”
医生:“想必您也知道,病人再这之前服用了最强的药流药物,据检查,应该已经服下了十二个小时之久,难免对胎儿有影响…”
沐萧然轻声道:“留下。否则,你去陪葬。”
医生觉得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说话十分的无理,本想发火,但见他一脸淡然,不怒自威,只是忍下了冲动,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一次,只得到两个字,“留下”。
不过半个小时,沐萧然便不再躺在床上,而是换到了重症病房的长凳上,轻抚着额角,剧烈跳动的太阳穴让他的心情有些烦闷,想抽烟。
口袋里的烟已经被他抽完,他嗓子干涉,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贩卖机前买了杯咖啡,驻足在她的窗前。
她又那么虚弱的躺着,仿佛没有了呼吸一般,她平躺着,看起来像一层薄薄的被子直接盖在了床上,根本没有厚度,更别说让人知道她平坦的腹下有了他的孩子。
两个孩子出生时他曾带着病例又问了一次医生,这次是他最信任的人,和之前得到的结论完全不一样,甚至恰恰相反,苏小懒的身体十分健康,一丁点问题都没有!
他恼怒地找到之前的医生,一查,却发现,和小懒结果弄错的人竟然是别黎。
他不是不吃惊,因为小黎在他印象中并不是个冲动的人,也没见她有什么男朋友。她流产还不能生孩子这件事,说起来就十分诡异了。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去核实,小懒便闹着要离婚,他一忙便忘了这事儿。
再后来,他想问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合适了,便选择不说不问。他的这个妹妹,若是有需要,应当是不会与他客气的。
小懒发生的这件事情,他谁也没有告诉,其实,他也没人可以告诉了。
她的家人都不在了,而他的,爷爷奶奶住在疗养院,有些老年痴呆的前兆,尽管照看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他们的身体还是一天不如一天,他每个星期都会带孩子们去看看,争取争取这难得的承欢膝下的快乐时光。
他想带小懒去的,奶奶很喜欢小懒,若是她去,奶奶可能就不那么快忘记了。可是第一次问,小懒便从四个人的餐桌上走开,上楼,关了门,以后他每次来,她都不再出来一起吃了。
……
苏小懒迷迷糊糊地躺着,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状况,感觉到周围安静的空气里满是仪器的滴滴声,却睁不开眼睛,忽闪忽闪着睫毛的方法也没用了。
她的手轻抚着肚子,感觉空荡荡的,一颗心仿佛被挖空了一般。
她也会心痛吗?她自问。
她本该冷血无情,本该毫无知觉,或者干脆死去,为什么?为什么这么胆小,只敢害死这个小生命,扼杀掉他们的曾经?
沐萧然站在窗外,见她一颗颗的泪划过光滑尖瘦的小脸,慢慢淹没在枕头上,分明是一阵窒息的疼痛,他竟觉得有些承受不住。
他不知道,她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能离开而哭呢?
医生和护士的特别照顾,不过一周,苏小懒便可以出院,只是十分虚弱的她强制被沐萧然要求留在了医院。
她住在高级的豪华版单人病房,被塞来的两个小家伙都眼巴巴地扒在她的床边,她没忍住,一个视线对上了苏沐黑葡萄似的眼睛,小家伙单纯探究的目光,一与她的交汇便甜甜地喊了声“妈妈”,清脆悦耳。一边的苏林也跟着哥哥,叫了声。见妈妈一直盯着哥哥,他的表情显出浓浓的醋意,小手伸到了她的手边,抓着她纤细的手指,又喊了声妈妈,这才吸引了苏小懒的注意力。
实际上,她是发呆了。她在想,为什么他们大人犯下的错误,她要惩罚这两个无辜的孩子,让他们的人生缺乏母爱,缺乏家的感觉呢?她当初生下他们,第一个愿望便是他们能开心快乐地成长啊!她怎么就忘记了呢?难不成她也幼稚到被仇恨蒙蔽双眼吗?
沐萧然每天都会来医院守着她,门口也看不到保镖了,只是医生和护士的到来也十分频繁,一来便是问她舒不舒服,有没有什么别的感觉,这让她有种在洗手间不过十分钟便得应声的错觉。
这些天,苏沐和苏林都挨在她的身边睡着,一左一右扒着她,她幸福地觉得,若是这样的时光能多一些,她恐怕可以一辈子住在医院里。
沐萧然总会在晚上十一点的时候将他们抱走放到隔间的婴儿床上,苏沐苏林可以简单的说些话,凑不完全的会问一些,为什么爸爸不让他们和妈妈睡的问题,苏小懒没法回答他们,只是笑。
这天,沐萧然准时来抱他们的时候,她还没睡着,伸手搂着两个孩子,轻声说:“让他们和我睡吧。”
这是她这段时间她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而且和他完全无关。
他愣了愣,停下动作,直起身,轻轻“嗯”了一声,便重新走到隔间的电脑桌前坐了下来。
他敲键盘的声音不似先前那般流畅,中间一停顿便是一两分钟,连带着苏小懒也不正常了。
以往他的键盘声是她才催眠曲,而今天,她再也睡不着,瞪着一双大眼看着天花板。
怀里的苏林和苏沐暖烘烘的,软软的小身子,一左一右抓着她的胳膊,她左看看,右看看,然后献上轻轻的一吻,再回头,便看到矗立在床前的沐萧然。
他的脚步真轻,以前便觉得他起床没有声音,回家也没有声音,像是在鞋上装了***一般。今天仍旧这么觉得,他并没有轻手轻脚,佝偻着脊背,只是淡淡地走,便很安静,很养眼,很…
她感觉他俯下身来,唇离得很近很近,她猛地扭转了头,险些碰到了苏沐的脑袋!沐萧然的唇还是落了下来,吻到了她的左耳上,刺激的她周身一颤。
她感觉他的动作轻柔,轻轻吻着,很有耐心。
她的脑海中满是他现在半弯着腰,俯身亲她的场景,一遍遍重复播放着,她竟然对他还有感觉,还有一些许的渴望…
她对着苏沐的,轻声说出了第二句:“别亲了。”
沐萧然的动作一滞,起身直立着,低沉的嗓音带着浓重的沙哑,“懒懒,我们和好,好不好?我好想你,孩子们也需要你。”
苏小懒脸上一红,她无比庆幸现在是昏天黑地,不然她如何能伪装地住?
他需要她,难道她不需要他么?
她以前总认为“我爱你”这三个字是爱情的最高级,是最能让人面红耳赤,托付终身的句子,而现在,她不这么认为。
“需要”和“爱”,她认为“需要”比“爱”重要许多。若是爱,可以有很多种,在一起,不在一起都能爱,心系彼此。而需要,必须时刻在身边流连,是无法远离的爱和托付。
她承认,她的心中很是动容,甚至有些想要答应他的要求。可一想到,她的家破人亡间接是由慕诗集团,准确说是由他一手造成的,她又怎么能答应呢?
她没见过她的任何一位家人,她的身上也不过是留着他们的血液,但这也不能阻碍她对他们的爱和渴望。
她从小便是个重感情的人,越是这样,越是害怕背叛和抛弃。而她的父母,抛弃了她,他,则背叛欺骗了她。
说不清到底是原谅不了谁,她只觉得自己想要给家人一个交代,给自己树立一个警戒线,防备起来,不要再受到任何伤害,她真的累了,心累身体也累,没法再操心其他的人了…
病床上的人久久没有回应,沐萧然便知道,他还要留她更久,还要让两个孩子拖住她,而他,还没有想象中的那般重要,打不开她的心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