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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

晖州的夜风比宁朔温软,五月深宵,透衣清凉,吹起我鬓发纷飞。

我立在中庭,仰首望向天际,微微叹息,“交战一起,不知道这座城池将会变成怎样。”

宋怀恩默然片刻,“彭泽刺史已经举兵叛乱,烽烟燃及东南诸郡,一旦水泽之路失陷,琅琊也不再太平。长公主此时还在路途中,获知彭泽兵乱,只怕不会再往琅玡去了。”

我黯然叹道:“家母此时应当已在返回京城的路上……依她的性子,回去了也好。”

“难道长公主不知京城之危?”宋怀恩蹙眉看我,神色略见忧急。

“正因京城陷于危急,家母才肯回去罢。”我无奈一笑,到底是数十年夫妻,对父亲纵有万般怨恨,当此生死关头,她总要和他在一起的。晋敏长公主的性子,若真执拗起来,谁又阻得住她。彭泽之乱将京城逼到危急边缘,或许也逼出了母亲的真情。

“王妃此话何解?”宋怀恩惴惴开口,犹自疑惑。

我却不愿再与旁人提及家事,只淡淡一笑,“我确信她会返回京城,正如我也会留在晖州。”

“你要留在晖州?”宋怀恩语声陡然拔高,连敬辞也忘了,朝我脱口怒道,“万万不可!”

夜色下,他一双剑眉飞扬,满目焦灼关切。

我看在眼里,心下怦然一紧。这样的目光,没有敬畏与恭谦,只是无遮无挡的热切,再不是臣属之于主上,仅仅是一个男子看向一个女子的目光。

只听他急急道,“晖州一战在即,属下预备明日一早就让庞癸护送王妃出城,北上与王爷会合……无论如何,决不能让王妃涉险!”

我侧首转身,避开他灼人目光,心下竟有些许慌乱。

一时相对无语,惟觉夜风吹得衣袂翻飞。

“你只需全力守城,至于是去是留,我自有分寸。”我敛定心神,淡淡开口。

宋怀恩气急,张口欲说什么,却又陡然止住,将唇角紧抿作一线。

我回眸静静看他,“你跟随王爷身经百战,可曾因战况危急而临阵退缩过?”

他蹙眉道,“将军自当战死沙场,王妃你身为女子,岂能相提并论!”

“那么,”我微微一笑,“若是王爷在此,他可会抛下你们,独自离城避难?”

“那也不同!”宋怀恩勃然怒道。

我含笑直视他,“有何不同,我是豫章王妃,自当与豫章王麾下将士共同进退。”

宋怀恩默然垂下目光,不再与我争执。

折返内院的一路上,他沉默地跟在身后护送,于门边驻足目送我入内。

步入曲径深处,仍依稀感觉到身后的目光……我忍不住驻足回头,见那淡淡身影孑然立于门下,袖袂飞扬,说不出的寂寥孤清。

天色刚亮,潜去鹿岭关外打探虚实的军士回报,謇宁王大军正在加紧督造战船,曾派出数队小艇于凌晨时分靠近河岸,打探我军消息,皆被巡夜守军发现,劲努齐发,将其逼退。

牟连已经封闭四面城门,下令城中军民储粮备战,调集重兵驻守鹿岭关,不准任何人从南境入城。鹿岭关将在今日正午封闭,此刻关门内外已是人马如潮,附近百姓扶老携幼,抢在封关之前入城躲避战事。

一连两天过去,謇宁王的战船已在河岸列开阵势,天色晴好时,依稀可见对岸飘扬的战旗。

到第三天,渡河刺探的小艇骤然增多,不时向城头射来箭矢,叫嚣挑衅。牟连与宋怀恩交替值守城头,严令死守,不准守军士兵回应反击。謇宁王越是试探,越显出他疑虑心虚,摸不准我方的虚实。

城头风云诡谲,城内人心惶惶。

百姓忙于屯粮避战,城中米行纷纷告罄关门,贫民哀告无门。晖州多年未经战事,官仓所储粮草许久不曾清点,竟已霉坏了许多,也不知能供军中多久的用度。

眼前一团乱麻,叫我无从应对。自幼所见所学,虽也不乏兵书韬略,耳濡目染却大多是宫闱朝堂间弄权之术,这最最寻常的民生衣食之事恰是我闻所未闻的。晖州大小官吏平素饱食终日,最擅歌赋清谈,真正到了用兵之际,一个个只会空谈。

正值一筹莫展之际,牟夫人曹氏举荐了数名出身寒庶的下吏,包括她的族兄在内一共七人,均是在各处府衙持事多年的清吏,深谙民情,行事勤勉,这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连日里,众人不眠不休,逐一清点官仓府库,供给军中的粮草皆已就位,另开了仓廪专司赈济。城中人心稍定,骚乱渐止。

从前虽知朝廷吏治败坏,贵胄子弟庸碌无为,却不知已到了这样的地步。

我抚额长叹,想起在京中的哥哥,只觉深深无奈,心中隐有忧虑。

已是入夜时分,照宋怀恩的预料,只怕謇宁王的耐心难以耗过今晚。

我与曹氏相携而至城头,时近子夜,今夜的晖州月明星稀,分外静好。

城头守备一切如旧,不见半分慌乱,暗中却已全城警戒,四门守军皆是枕戈待旦。

宋怀恩与牟连闻讯赶来,两人皆是重甲佩剑,眼有红丝。

听曹氏说,牟连已经三日未曾回府,一直值守在营中。此刻他夫妇二人相见于城头,生死之战或许就在转瞬,两人沉静对视,没有只言片语,却似已道尽一切。

我心中触动,含笑转身,对宋怀恩道,“宋将军请随我来。”

离开牟氏夫妇数丈远了,我才止步回身,向宋怀恩微微一笑,“且让他们聚一聚吧。”

宋怀恩含笑不语,深深看我一眼,复又目光微垂。

这三日来,我着意回避,每日除了商议要事,并不与他见面。偶有琐事,总是命玉秀往返传话。平素听她回来说起宋将军,总是眉飞色舞,此刻宋怀恩就在眼前,她却低头立于我身后,看也不敢看他一眼。少年情事,莫不如此。

眼下战事在即,我却被眼前的牟氏夫妇,与玉秀的女儿心事,勾起了满心温柔。

宋怀恩亦微微含笑,凝望远处江面,只字不提战事,似不愿惊扰这城头片刻的宁静。

良久无语,倒是玉秀轻轻开口打破了沉寂,“江面起雾了,王妃可要添衣?”

我摇头,却见江面果真已弥漫了氤氲水雾,似乳色轻纱笼罩水面,随风缓缓流动。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江面雾霭最浓的时候。”宋怀恩低低开口,语声带了一丝肃杀,“那便是攻城最好的时机。若是过了寅时,未见敌军来袭,我们便又撑过一日。”

我心下凛了一凛,依然朗声笑道,“已经过了子时,现在是第四日了,王爷的前锋大军离我们又近了许多。或许明日此时,援军便能到了。”

“智者多疑,勇者少虑。”他含笑沉吟道,“我们闭门不战本是拖延之策,所幸此番遭遇的对手是謇宁王,此人年老多疑,见此情状只怕越是谨慎,惟恐有诈。”

我附掌而笑,戏谑道,“不错,但愿他再多几分慎重沉稳,切莫学少年莽撞。”

宋怀恩与我相视而笑。

回到房中,再也不能入睡,听着声声更漏,将两个时辰一分分捱过。

问了玉秀不知第几遍,从子时三刻数到寅时初刻,我与她俱是困倦不堪,伏在案头不知不觉竟懵懵睡去……待我被更声猛然惊起,推醒玉秀,一问值夜的侍女,才知已是卯时初刻了!

果真又捱过一天了。

望着东方微微泛白的天际,远观城头灯火,我只觉又是宽慰又是疲惫。

连日来,一直不曾安睡,此时心头一块大石暂且落了地,困意却再也抵挡不住。

阖眼之前还嘱咐玉秀,辰时一过便叫醒我,然而未等玉秀回答,我神志已迷糊过去。

这一觉睡得恬然无梦,酣沉无比。

将醒未醒之间,依稀见到萧綦骑着他那神气活现的墨蛟,从远处缓缓而来,竟走得那么慢……我恨不得狠狠一鞭子抽上墨蛟,叫这顽劣的马儿跑快一些。

“到了,到了,王爷到了……”梦中竟还有人欢呼。

我笑着翻身,却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立时醒转过来。却是玉秀拼命摇着我,口中连连嚷着什么,我怔了片刻才听清——

她是说,王爷到了。

身旁侍女皆喜上眉梢,门外传来侍卫奔走出迎的脚步声——果真不是在梦中。

我跳下床,扯过外袍披上,胡乱踏了丝履便飞奔出门。

袖袂飘拂,长发被风吹得散乱飞舞。这可恶的走廊甬道天天行走,怎么从不觉得如此漫长难走!众目睽睽之下,我第一次顾不得仪态规矩,提起裙袂大步飞奔,恨不得生出翅膀,瞬间飞到他面前。

甫至大门,远远就望见一面黑色缬金蟠龙帅旗高擎,猎猎招展于耀眼日光之下。

那是豫章王的帅旗,所到之处,即是镇国大将军萧綦亲临。

那个威仪赫赫的身影高踞在墨黑战马之上,逆着正午日光,有如天神一般。

(下)

我仰起头,眼前是正午耀目的阳光,比阳光更耀目的是那光晕正中的一人一马。

黑铁明光龙鳞甲、墨色狮鬃战马、玄色风氅上刺金蟠龙似欲随风腾空而起。在他身后,是肃列整齐的威武之师,仿如看不到尽头的盾墙在眼前森然排开,又似黑铁色的潮水正自远方滚滚动地而来。

众人跪倒一地,齐声参拜,只余我散发单衣立于他马前。

晨昏寝寐都在企盼的人,真切切站在眼前,我却似痴了一般,怔怔不能言语。

他策马踏前,向我伸出手来。

脚下轻飘飘向他迎去,犹似身在梦中。

他握住我的手,掌心温暖有力,轻轻一带便将我拽上马背。耀眼阳光之下,我看清他的眉目笑容,果真是萧綦,是我心心念念,一刻也不能放下的那个人。

“我来了。”他笑容温暖,目光灼热,语声低沉淡定。这笑容只有我看得见,这淡淡三个字也只有我听得见。整整五天的路途被他硬赶在此刻到达,其间披星戴月,忧心如焚,全军将士马不停蹄……我虽不能目睹,却能想见。

四目相顾,无需蜜语柔情,他来了,便已经足够。

豫章王前锋大军踏着烈烈日光,浩浩荡荡进入城内。

众目睽睽之下,他与我共乘一骑,穿过欢呼迎候的人群,径直驰上城楼,接受脚下如潮的欢呼。三军将士欢声如雷,士气勃然高张,满城百姓奔走相庆,潮水般呼声远远传开,在城中回荡不息。这是我生平从未见过的狂热,仿佛濒临绝望的人终于迎来拯救万众于水火的神祗;这也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豫章王的威望竟至于此。

而此时此刻,我以豫章王妃的身份,与他并肩共骑,一同接受万众景仰。

这发自肺腑的欢呼,即便尊贵如皇族,也未必能得到。

这便是民心。

眼前一幕将我深深震撼,良久不能言语。

及至离开城头,驰返府衙,这才惊觉自己一直长发散覆,素颜单衣,就这样被萧綦揽在怀中。

而左右将领,乃至城下三军将士都看到了我们这个样子……我顿时双颊火辣辣发烫,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慌忙将脸低下,不敢触到身后诸人的目光。

“你做什么?”萧綦诧异地低头问我。

我脸颊愈热,声音轻细得不能再轻,“你竟让我这副样子出来。”

身后诸将随行,相隔不过丈余,他竟朗声大笑,“你连整座城池都敢夺下,这时倒怕了羞?”

有低抑笑声从后面传来……我羞窘难当,再不敢接口与他调笑。

一回到府衙,我便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往内院而去,心下暗恼,赌气不去睬他。

等我匆忙沐浴更衣,梳妆整齐了出来,玉秀说王爷已去了营中,并未来过这里。

我一呆,旋即苦笑。他自然是以军务为重的,日夜兼程赶来也未必是为了我。

黯然倚坐妆台,心下恼也不是,叹也不是。捱过了连日的惊虑忐忑,已是心力交瘁,好容易盼来了他,本该满心欢喜却又莫名怅惘……他不在时,我也独自一人撑过来,错觉自己刀枪不入;而今他来了,我便回复原形,只愿从此被他护在身后,犹如宁朔那夜。

一时间意兴阑姗,拆了钗环发髻,又觉倦意袭来。

这两日着实太累,我倚回锦榻,本想小寐片刻,不觉却又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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