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那个寂寞宁静的下午,老五风尘仆仆回来,在吴家大院门口按响喇叭,雨城的空气都抖动起来了。院墙旁边的老槐树,激动得浑身窸窸窣窣。
起初,昏暗房间里的郁金没有留意,手里依然忙着她在午睡后必须做的针线活。她有做不完的针线活,那或许就是她对抗时间的伎俩。
郁金仿佛失听,她薄薄的双唇抿得很紧,目光滑过鼻尖,落在手中的布匹上。她用一些暗红的丝线,在绑好的布匹上绣一朵花,尚未成型,看起来似那种夜色里的花,旧,隐隐约约。白昼的声音不属于她,她的情郎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回到她身边。
猫窜了几个来回,又用它的眼神和爪子告诉她,是他来了,明目张胆地来了!她的心怦怦跳。他很久没来了啊!她抬起头来,他已经出现在房门口。朦胧的日光里,郁金发现,老五英俊的脸上挂着浪荡子的微笑。他皮肤黑,衣领脏,指甲里藏匿着污垢。
郁金激动得话不成语,全身颤抖。可她突然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红色斜襟衫、红光满面的时髦姑娘。
这就是郁金第一次看见美娜。美娜身躯丰满,储存了过量的热力。她精神抖擞,想装文静羞涩都不能,她收不住。
老五有些踌躇:“姐,美娜家在驻马店,父母逼她嫁人呢。”
“哦,很远的地方啊?老五,你带着她……”
美娜接口:“吴姐,强哥要不救我,我就被卖掉了,才六千块钱啦,我这么个大活人,就会像母猪一样只配给人家生儿育女。”
美娜看见郁金的眼睛立刻红了。她得意地继续煽情:“吴姐啊,那些男人,乡下人,不知道疼惜女人啊,他们一点都不会,落到他们手里,我还有个人样吗我!唉,幸好,强哥真是我的幸运星啊,我是搭他的车逃出来的!”
郁金深吸一口气:“我这个弟弟,就是有一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老五,你做好事了!”
“姐你说得太对了,他要不是好人,我也不会帮他救他,落到劫货人的手里,他恐怕连命都没有了。”
郁金脸白了:“发生了什么?”
老五立刻对美娜递个眼色。美娜迅速弥补:“没什么,姐,我是说,他要不是好人,我也不敢上他的车。”
老五说:“姐,你帮帮她吧,让她住这里,也好给你作个伴!”
“好啊,要得,那就住下来吧,北边两个房间一直空着,你随便挑一间吧,我去收拾。”
老五扶住她:“姐你别动,我去吧,你歇着!”
乘老五收拾房间,郁金和美娜聊天。
“是叫美娜哦?很洋气的名字啊。你父母那么不人道啊!雨城离你家乡很远哦,你想在这里做什么呢?”
美娜声音里透着自豪:“和强哥商量过了,去报社做记者!”
“能做上吗?”
“哎呀,我都意外呢。强哥把我拉到报社门口,跳下车我就冲进去了。”
“怎么样啊?”
“没一点问题,那报社老总可欢迎我!他还说,我做记者可能有些委曲了,手续方面也麻烦一点。他们要我去广告部,那能够发挥我的才干,收入又高。”
郁金睁大眼睛:“啊?”
美娜得意洋洋:“雨城真好,我在这里真的可以彻底改变,再不过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我能够成事儿,真的。谁生来是坏人啊?男人,要遇到好人才行。女人,要遇到好男人才行。我啊,算是遇到了!”
美娜语速太快,而且,她说话时并不看郁金,只是对房子的各处东张西望,令郁金有些不舒服。
“我真羡慕你们,可以出去工作啊。想当年我……”
“姐你放心,强哥都给我说了,他是把你当亲姐姐,要照顾你一辈子。再说,你有这么大个院子,这么多房子……”
“他是这样说的?他说把我当亲姐姐?”
“嗯。有什么不妥吗?”美娜回头,看着郁金表情复杂的脸。
“没,没有……”
老五走进客厅:“收拾好了,你们好好的,我得走了。”
郁金十分失望:“刚来就要走?瞧你脏的,也没好好休息,好好吃点东西……”
“我今天晚上要赶到贵阳,不然,夜里不安全,货丢了要赔给老板,自己命丢了又没人赔,唉!”
“什么年代了,还有土匪?”
“山里那些穷人,火车都敢扒呢!”
郁金着急起来:“老五啊,别跑长途了,回雨城来吧。”
“姐,我还是先指望这台车吧,还年轻嘛。”
美娜抢在郁金前面,出去送老五。她很快转回来,对郁金偏头一笑,就钻进老五给她收拾好的房间里去了。她在那里不停摆弄着东西,口里哼着流行的港台歌曲,两条腿蹦蹦跳跳。
郁金想,有个伴,寂寞就要从的四周溃败下去了,那些阴暗的房屋里,再不会笼罩着死样的寂静。
但是,猫咪不屑地哼哼着。
猫的哼哼吸引了美娜的注意,她很快明白它也是家庭一员,便想套套近乎,口里叫唤着,伸手抚摸它。猫不给她面子,反感地抖动胡须,跳开去。
夜里,郁金久久不去睡,坐在美娜床沿,和她聊天。美娜显得很疲惫,开始还应付,后来就不作任何回应。猫咪跳上美娜的床,挨着郁金。美娜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嫌它脏,一脚把它踢下去。它发出愤怒的叫声,走开了。
郁金的心莫名地颤了一下。
美娜很快酣声大作。郁金听她的酣声,犹豫片刻,拉灭电灯,拄杖离去。
十
又一个无风的早晨,城市的上空,空气鼓胀起来,光线愈加轻了,明媚,庞大,深入所有宿夜的阴影,所有尘埃的角落,吴家大院的重重阴影像潮水一般退却。薄薄的阳光滑过屋脊和山墙,那些潮湿的、油绿和翠绿混杂重彩一般的青苔,飘散出绵绵不绝的白雾。
女人们和猫,仍在酣睡。她们既不惧怕时光的流逝,也不在乎白昼的降临。
郁金的这个房间,在大院的深处,仿佛是夹缝之中。她的前半生,就在这些暗幽幽的房间里,成为了回忆。这个朝南的大房间,沿木墙壁有几个朱红的高高低低的柜子,在幽暗中透出一抹光泽,是晚清时就留下来的。房间深处光线更暗的地方,是有着镏金雕花帐架、像小房子一般的大床,也是晚清的东西。说不出颜色的绣花罗帐半掩着,那些花枝,被岁月蒙蔽,尽失芳华,但依稀可辨,是簇簇牡丹。帐内依然拢着半明半暗的梦,陈旧但洁净的薄被下,郁金长条的身体卷曲着,瘦削的肩露出被头,右臂放任地搁在枕上,安静、脆弱。向外的脊背骨棱分明。
郁金的脸就圈护在右臂里,白色的猫刚好填满她胸前的空间。
郁金一定在咀嚼她刚做过的梦,她咕哝,呲呲嘴,猫也随她动一动,她们的呼吸匀细、酣畅。
早晨温暖的气息,将夜梦的魔魇逼走。猫早早离开被窝。失去它的温暖,郁金的睡梦越来越浅,睡不住了。
十一
两个朝北的小房间,分别住着美娜、秋枝。
秋枝是美娜带来的。
美娜说,姐,房子空着是空着,不如租给人。郁金说,我怕生人。美娜说,有我,你不用怕。再说,租给我们报社那新来的女的,她好乖!
郁金见到秋枝,真的觉得她很乖,而且有亲近的感觉,完全不像美娜出现时,每一粒空气里都膨胀着巨大的不安。秋枝戴眼镜,穿紫色薄毛衫和米色棉布长裙,手里握一顶草帽。她眼睛里荡漾着温柔的笑意,嘴唇干燥,两颊苍白,像是郁金丢失很久又失而复得的一个孩子,一个妹妹,一个亲人。两个人都有些腼腆,所以她们只是拉拉手,内心里,郁金很想抱她。
已经八点了,太阳暖暖地照在黑瓦屋顶上,潮气氤氲。城市的喧嚣汇成洪流,嗡嗡地在梦乡的上方震动。女人们即使是在梦乡里,也渴望永远的昏迷,将自己的身躯抛弃,如同抛弃过季的衣服,任凭无论来自何方的力量将那身体推动,漂流浪游。她们梦境无限,幻像迭出。而她们的魂魄,于昏迷中触景生情,回忆,**,呼唤,一程又一程……
猫看郁金不动,又重新回到她怀中,闭上眼睛。
它睁开一只眼睛,又闭上,弓了一下腰,转向墙壁。乌黑的墙壁上有些死臭虫细小的干壳,和它被拍死时溢出的污渍。猫深深呼吸,嗅臭虫余留的腥香。
郁金的腰部享受着猫柔软、光滑脊背的温暖,她们彼此非常贪恋这白日降临的辰光,这种温乎乎的睡眠。半醒半睡中,郁金想动一动,但猫即刻拱拱被子,制止了她。
又假寐片刻,郁金似乎想起什么,起来了。梦和夜退却后,漂洗过一般,世界轻,透明,清晰。芜杂的客厅依然光线暗弱。浮动暗油光的酸枝木沙发里,郁金每每落座的地方,棉垫上的凹痕性感地勾勒出女人身体某部分痕迹。而每每贴她细腰的绣花靠垫,在空旷中,带着对往日时光的朦胧记忆,宁静地挺立。
她落入她那永恒的位置,双手拄杖,静静坐着。半明半暗的客厅里,郁金把时光呼唤回来,陪伴自己。
美娜的房门敞开。远远望去,床头柜上有只红色皮箱,在郁暗中显出某种跃跃欲试的劲头。美娜的梳妆台上脂粉香气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