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被雨城司机冷漠的讲述深深地刺痛。
他将最后的一把烟叶塞进对方手里,抓了一网兜刚买的馒头,跃身飞进驾驶室。不知道是馒头的热汽蒙蔽了车窗玻璃,还是他眼眶里抑制不住的泪水,有片刻时间,他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胸腔里的疼痛像马蹄将他践踏,嘶鸣和奔突要将他的身体撕裂。他的喉咙,从胃部一直到口腔,整个喉道几乎痉挛起来,连口水也咽不下。他忍不住大口喘息起来。
老五开始日夜兼程。大地在颤抖,前方的道路不断在眼前伸展,变得宽阔,但是它依然在前方,无论他如何追赶,它依然在向远方蔓延,一直要去到天边……他在和道路追逐,这追逐从天亮到天黑,暮色从四面八方围合过来。大地的震颤更加厉害了,天边的群山似乎也因为这震颤而起伏不止。前方的黑暗,不断被灯光驱散,又不断聚拢……直到他疲惫至极,双臂发抖,身体轻得令人不安。
终于,又一个深夜,他驾车离开黑暗的边缘,急促地,不安地,迅速又缓慢地,接近雨城。
巨大的车轮给城市大街带来新的震颤。城市如此安宁,像永恒的梦乡;城市如此温暖,像一个巨大的角落,等待他的歇息;城市如此陌生,他已经不知道,哪一缕尘土里,有自己熟悉的气息……
黑夜的城市里,这里那里的角落,有无数生灵醒着,紧跟那些绿色和黑色的眼睛,风一般的耳朵们,在倾听所有不安的声音。
他驶进灯光树影中,把车窗玻璃摇下,挂挡,逐渐减速,尽量与城市温柔的律动合拍。他心里叫着:看看呵,雨城!还认识我么?雨城!
城市睡了。城市又仿佛一直醒着,不归的夜鸟轻轻飞过。
梧桐和洋槐树的阴影,不断落进驾驶室里,滑过他的脸、他瘦削的肩和修长黝黑的手指。他已经几天没有刮脸了,头发长,胡子拉碴,满嘴水泡,心窝火热,肩上是尘土,衣服里有草屑。
缓缓地,他临近了那片黑影憧憧的地方,吴家大院。它潮湿的青苔气息,奇异的猫或者别的野物的气息,以及洋槐树米一般的香气,全被他嗅着了。他在高高的墙根下停好货车,爬上车顶,踟蹰片刻,纵身跃进院内。
“猫咪,是你的男朋友来找你吗?他在外面捣腾什么呢?”
是她的声音,温柔,不安,想得知院子里动静的来由。猫“喵”地叫了一声,给她否定的回答。
许多许多年过去了,她的声音和他记忆中保留的似乎不同。是什么样的不同,他来不及想。他一头撞进她的房里。
那天,郁金似有预感。她彻夜难眠,心神不定,不断回想白天做的一个梦,梦中的少年站在小巷深处,双手握住自行车手柄,等她。他脸色苍白。
她反复回忆梦中他的表情和形象。在一盏昏黄的灯下,她抚摩猫的手微微颤抖。梦之后,世界寂静,沉落,她又掉进忧伤的深渊。冰冷的泪水令灯光长出了一圈圈黄刺,散开,花朵一般。她咬紧薄唇……
突然,长途货运车喇叭悠长的嘶鸣,仿佛来自天边,将黑夜劈开,龙卷风一般向城市飞扑而来……
她有着猫一般的听觉和嗅觉。在大货车驶进城市、向她奔来的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听。她听见墙根下货车发动机粗重的叹息嘎然停止,卷起一阵宿夜的尘埃。尘埃之上,是他的气息,她嗅到了,他的气息,陌生而又熟悉,纯洁,野性,浓烈,新鲜……
她的心怦怦跳。他如同狼的出没,瞬间降落,扑过来了,她几乎认不出,他长大了,壮了,成熟了,老成了,是个男人了!他粗鲁,眼睛里又分明含有久别重逢的惶恐的泪水。他投入她的怀抱,仿佛幼兽回窝。
那一刻,老五才觉得自己快要虚脱了!
喘息片刻,他很快恢复,顾不得满嘴的水泡和身上的风尘,猛地将她整个儿抱起来。她轻如羽毛。
她像婴儿一般,在他火热身体的覆盖之下,生命里第一次接受男人火山溶岩一般的野性激情,享受他渗透她的心脏和骨髓的温柔抚摸。而他,犹如饥渴的旅人,吮吸她身体里积蓄良久的琼浆。
那夜,在他滚烫的怀抱里,她的肢体不再酸痛和发僵,全身血流通畅。
六
他每隔些时日就潜回雨城,与她共渡半个良宵。
他给她带来很多东西,肉罐头、外地水果、奶粉,还有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外省的衣服和头巾,美丽得不得了。
她的房间里生机勃勃。
天亮之前,他迅速离去,送煤炭或烟叶去外省。因为整宿未睡,大半夜疯狂**,他坐在高高的驾驶座上时,总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双腿发颤。
白日来临,阳光灿烂。
得到爱的拯救和营养的女人,身体上出现了奇迹,竟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走动,走到院子里,接着又走到大院外……
她坐在街边的凳子上,眯着眼打量时光,打量早将她遗忘的芳邻,打量陌生的路人,眼睛半眯,猫一般梦幻,灵魂开始白昼日光里的幸福酣眠……
那个总在老槐树下卖冰棒的女人,最先发现了郁金的变化。她的脸色红润起来,一头黑亮的长发仔细编好盘到头上。
“郁金,你真好看!”
郁金笑了,不语。
冰棒女人又说:“郁金,你盘这头发,得半天才行吧?好复杂,好漂亮!”
“我有很多时间给自己啊。你也可以做到,比如你等小孩子来买冰棒的时间,就可以收拾自己。”
“没那心。我这种人,骚不起来的。人和人就不一样,我这样的,每天多卖十支冰棒就很满足了。”
郁金迷人地微笑,享受着她赠送的一支糯米冰棒,真甜啊!她们坐在一张长条凳上,一句一句聊着。
郁金偏着她美丽的脑袋看街景。街头过客中,常有男人惊慕地回头张望,但她的媚笑令他们满腹疑惑,匆匆逃离。那一刻,郁金与世界沟通,将大院里的黑暗甩在了身后,向庸常的世事人心展示她隐密的力量——她发型高贵,修长的脖子粉嫩如握,不施粉黛却面若桃花,一颦一笑曼妙繁华,路过的行人,出租车司机,公共汽车车窗里的乘客,无不猛伸头,猛回首,疑是幻觉……
冰棒女人乐意听她的故事,并承诺保密。
郁金说:“你知道小桥边的汤圆老妈吗?她的汤圆真是甜啊!”
冰棒女人羡慕地:“啊哟,多少钱一碗?好贵的吧?我都没尝过。”
“你当然没见过,她是晚上才在小桥边摆摊的,好多人在歌舞厅玩了之后去她那里宵夜啊!”
“你也去了?”
“当然,老五回来的时候我就去了!”
冰棒女人转脸看一个路过的孩子,诱惑他:“冰棒哎,菠萝牛奶绿豆沙,两毛钱一根!”
吆喝声之后,是郁金梦呓一般的念叨:“老五……”
七
郁金常常掐着时间,在深夜里聆听大货车的喇叭声。
最初,是巨大车轮碾压给大地带来的震动,那呼哧一般的低频率声波,从很远的地方,沿地面传来。
还在十公里之外,猫就听见那呼哧的车声了。如果郁金已经瞌睡,猫会拱她的脸,挠她的足心,将她唤醒。她抬起睫毛浓重的眼皮子,很快听见那大地的震颤,汽车发动机的喘息,接着,是喇叭的畅鸣。他总是如期而至啊!
宛若流浪山野的幼狼,他一头扎进她的胸怀,拼命吸吮她的身体。之后,他便成长为成熟的温柔男人,仔细给她穿好衣服,背她出去宵夜。
城市某条食物飘香的小巷,温暖的灯光里,郁金又饥又渴,将甜的糖水汤圆或香辣的肠旺面,连同在宁静的长夜中生长起来的饱满、安全的幸福,大口吞咽下去。
有个夜晚,和往常一样,当激情平息,他们的身体轻飘起来的时候,他温柔仔细地整理好她的衣服头发,然后背了她,去小巷里吃夜宵。
糖水汤圆端上来了,郁金看见老五愣了一下,突然推开她,站起来。郁金抬起头,有四个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面前。她一看,就知道他们是谁谁了。
老五说:“爹……”
“啪!”刘老爹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用力过猛,刘老爹的声音稳不住了,嘴唇哆嗦,“逆子,你回来了啊!”
“我……才回来……”
刘老大说:“老五,你为了这个女人远走他乡,不把我们当回事,现在回来了,也只是泡在吴家大院,你以为雨城真有不透风的墙吗?”
“爹,大哥,这是我自己的事。”
刘老爹举起手来:“还嘴硬!”
刘老大拦住了老爹:“老五,为这个女人,值吗?年纪比你大,还残疾!我们不想被人耻笑。你想好了,或者马上回家,或者,爹没你这个儿子,我们没有你这个兄弟。”
老五迟疑的片刻,郁金的手从身后伸过来,想抓住他,却失去了平衡。她向后仰倒的瞬间,老五敏捷地捞住了她纤细的腰肢。
刘老爹见状,怒火上窜,一挥手:“我没这个儿子,走!”
四个男人脚步整齐,有力地踏过夜晚的街道,消失在另一条巷口的黑暗中。
“老五,他们是……”
老五突然暴怒:“我爹我哥,怎么啦?你总不会以为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吧?”
郁金隐忍地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