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强华第二天下午回到家。
他进门的时候，她不知道，或者说，是麻木。她坐了很久，一直在回忆什么，几乎失去了对现实的感知。
看见她坐在黑乎乎的厅里，他吓了一跳，眼睛许久才适应了房间的昏暗，说：“想吓死我啊？鬼一样的！这么早就回来了？你没有去澳洲吗？”
她没说话。
他进了书房里，叽叽咕咕打完电话，又收拾什么东西。
看他拧着手提箱出来朝门口而去，她深深呼吸，说：“你站住。”
她感到自己的声音里有了一点力量。但它支撑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因为她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
他站住，原地转过身来，一声不吭，打量她。虽然光线昏暗，她却清楚的看见他的一边脸上，有两条长长的暗红色抓痕。
他很诧异，奇怪她怎么就可以这样对他说话了，她那老鼠一般的小胆儿，从来不敢这样对他说话的。
他居高临下，讥讽地略倾了身体望她。
她听见自己的上下牙床磕出了声音。
他笑了：“说啊，什么事？大胆说，我不会吃了你！”
“她，她……”她结巴。
“谁啊？”
“叶秀子……”
“嘿嘿，”他笑起来，“又说她？我这里轻舟已过万重山，你还在说她？真没劲！”
他放下手提箱，去厨房里拿了一只矿泉水，拧开了盖子喝一气。
他说：“你啊，最好还像以前那样，什么也别管，什么也别问，那样最好！”
“我看见了你们！”她突然大叫起来，“我看见了……”
他那富有魅力的成熟男人的面孔，带着新鲜伤痕的脸孔，突然僵硬，如同岩石一般。
“都看见了？”他说。
她不说话，眼睛直直看着他。在下午昏暗的室内，她的目光像须长牙利的老鼠一般锃亮，令他打了个寒噤。
彼此沉默片刻之后，他拧着手提箱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又到傍晚。
她还是那样直直地坐在沙发里，睁着眼睛，看各种各样的回忆，看各种各样的幻景。
已经两天没吃饭，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轻，轻得就要飘起来，飘到那瞭望厅里去。她想去，一直想去，但她没有站起来的力气，所以她就感受着自己的轻，盼望着自己更轻些，飘去那里……
她看各种各样的回忆像黑白电影一般放映，看各种各样的幻景。
各家各户关着门吃晚饭的时候，她看到自家门口来了一辆小车，小车里出来一个穿黑风衣的女人，烫了发，又戴了墨镜，但还是遮不住高耸的颧骨。女人的身后又跟了两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他们走上台阶，走到门口来，女人举起手准备敲门。
门没有关，他走的时候就没关上。
女人带着两个白大褂男人大步跨进来了。
女人取下墨镜，站在她面前。女人的脸画着浓妆，身体则和黑暗混淆，所以她感觉那张白白的脸在黑暗中晃动。
李英自己打破沉默：“叶秀子，来了啊？”
叶秀子冷笑：“虽然我恨不得吃了他，但还是要帮他最后一个忙：给你找一个好去处！”
“是他叫你来的吗？你想干吗？”
“干嘛？你看看，疯人院，或者叫精神病院，很好玩的，你会喜欢的，何必总是孤独地待在这个家里啊？他早就把你抛弃了啊！”
“他……”李英嘴唇直哆嗦，“你还记得吧，在T牌服装厂，人们说你要把厂长的思想搞乱，再把全厂霸占……”
叶秀子微晃着满头卷发的大脑袋，用墨镜敲击自己另一只手掌心。
“叶秀子，你完全是黑社会老大模样。瞧你代言明珠电视广告的形象，穿旗袍，化浓妆，戏曲演员一般，那是伪传统，假艺术，真无德！”
“哈，世界末日到了，你还搞文化批判呀？嗯？”叶秀子回头看她身后的白衣男人们，哈哈笑起来。
男人们均已适应房间的黑暗，看清楚了她，他们的嘴唇动了一下。
叶秀子从容开口：“狗屁，我不过是去拉个广告而已，因为才入行，去你们那里，操，芝麻大点家当！”
李英说：“你一点也不漂亮，当初我嫁给他的时候，我很漂亮。你一点不漂亮，就算你和他好了很多年，他现在当然不会要你。”她的声音轻细，但平静，在寂静的房间里十分清晰。
叶秀子说：“是啊，年轻女人层出不穷，够他们忙。可你还不知道，他卫强华能够进入明珠并且爬到这个位置，靠的是什么？是我叶秀子！他忘记了这个就会倒霉！”
“你胡说！谁不知道他才华横溢，这么多年为公司出了大力……”
叶秀子不屑地：“我犯不着和你说这些。跟我们走，这是你唯一的结局。”
“我不信。”她声音细弱但坚定地说，“阿强会叫你来接走我？不可能！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不相信他会这样。”
叶秀子说：“走吧，我们真的是执行他的命令，帮他的忙，车等着呢。”
“去哪？”
“你不用问那么多。”
她的身体里有一种崩溃的感觉：“我有些头晕。我已经两天没有休息，也没有吃东西了。”
“是吗？”叶秀子说着，走进厨房，在里面摸索一阵。李英听见细长的西瓜刀在大理石台面磕碰的声音。
叶秀子很快出来，说：“没关系，也许你除了幻觉太多，还有别的什么症状吧？来，我扶你！”
她用最后的力气叫起来：“别碰我！”
叶秀子戴好墨镜，不等两个白大褂男人上前协助，就将粗硬的手臂绕过去伸到李英腋下，有力地将她挟住……门口台阶上，夜晚如同黑色的浪潮，滚滚而来。
小轿车在外环路上绕了两圈后，直奔海蜃山。
李英双手被反绑，头整个被捂住，勉强能够呼吸，她不时发出呜呜的声音。
叶秀子则在她每一次**时，伸出穿高跟鞋的脚踢她。
车停住后，两个男人将她拧进一部电梯。出了电梯，她就被扔到了地上。她听见叶秀子吩咐两男人：“把电梯关掉，防止有人上来。”
她头上的套子被摘掉，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再次来到明珠塔的宇宙旋转瞭望厅，下面是万家灯火的雨城，宛若星火的巨川缓缓涌动。叶秀子在她身后一推，她趔趄着栽在卫强华身上。
星光辉映下，她看见在这个宇宙一般的玻璃房子里，卫强华和一个年轻姑娘被绑在一根巨大的钢筋柱上。
“你怎么来了？”卫强华有些厌恶地扭头避开她。
她不知道他对她的厌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她一直小心翼翼唯恐被他挑剔，可他还是深深地厌恶她了，仅仅因为她老了吗？
一直以来，她觉得他的厌恶并不重要。她心底里，觉得他是个贪得无厌又被诱惑的孩子。有些女人会将男人视为自己的孩子，他们越是犯错，她越怜惜他，仿佛他是迷途的孩子，全赖着她的呵护。李英生来就是这样的女人，被南方人称为典型的守家“大奶”的那种。
此刻，她顾不得他的厌恶，出于她强烈的母性，想贴上去用嘴咬开卫强华身上的绳子。叶秀子把她拉了回来。
叶秀子说：“我要把你送去精神病院，治治你的狂想症。看你是个贤妻良母，就让你和他道个别吧！”
李英想说什么，卫强华身边的年轻姑娘先哭叫起来：“叶部长，你放了我吧，我再不敢了，我回去就辞职，再不会和卫总来往了，我保证！叶老师，求求你！”
叶秀子上前一步：“小姑娘道道挺明白的哦！听你叫我叶老师我还真有点心软了，毕竟，你是被他勾引和欺骗的对不对？”
“对对对，叶老师，我刚找到这么个好工作，还想好好发展，怎么敢……”
叶秀子在她粉嫩的小脸拧一把：“你凭这脸蛋儿找到了一个好工作，接着又找到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别人奋斗10年不一定有的东西你睡一觉就都有了，美死了是不是？”她回头示意两个白大褂男人：“把这小**带走，现在我觉得该去精神病院的是她！”
那姑娘尖叫、厮打着被带走了。
叶秀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多有意思，我们三个人聚到了一起，这场面很有戏剧性哦！”
卫强华说：“你太过分了！不过，叶子，亲爱的小叶子，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把我放开，别伤害那女孩子，我保证，我们还和过去一样……”
“哈哈，李英，瞧，这就是你男人！我准备在你们俩中间选择一个从这里扔下海蜃山，他却牵挂着那小姑娘，还想继续玩我骗！这塔高600米，下面的峭壁是1千多米，总共近2千米，如果把你摔下去，恐怕尸骨难寻哦。”
李英颤抖着闭上眼睛。
叶秀子脱掉黑色风衣，从窗口扔出去：“夜里看风景比白天过瘾对不对？天一黑，一切都和白天不一样。阿强，我说了很多次要你晚上陪我上明珠塔看夜景，你总是推诿，其实，你从周一到周七每天都有不同的女孩子伺候，这我一清二楚，我已经忍无可忍了。”
卫强华一直在判断，在研究叶秀子的心理，推测她要做什么。他试探着说：“叶子，我的小叶子，都怪我不好，你原谅我好吗？”
叶秀子哈哈笑起来：“我还是亲爱的小叶子吗？不，我不是。你太无耻了，在公司办公室，在汽车里，在任何地方，你都可以随时干你的小宝贝，小心肝们。我的心早就像它一样冰凉冰凉了！”
李英看见眼前亮光一闪，叫起来：“阿强小心，她拿了我们家的西瓜刀！”
叶秀子怪笑，回身用刀尖挑李英的下颌：“对，是你家的。也可以说是我的，对不对？你男人也是我的呀！”
血顺着脖颈一直流进李英的衣服里，先是热的，即刻就凉了。
卫强华费力地想挪动、躲避：“秀子，秀子，你用不着这样，不要走极端，一切好商量的嘛……你依然是明珠公司的代言人，我和总裁商量商量，给你……”
叶秀子上前用刀挑断他臂上的绳子：“给我钱？钱我有的是，我对那玩意已经没感觉了。”
“那，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卫强华一边说一边目光睃巡，想伺机逃跑。
叶秀子知道他的意图，步步紧逼：“我要剥开你的皮，看你的心烂成啥样。”
李英惊叫：“叶秀子你变态啊？你要杀人啊？救命啊！”
叶秀子踢她：“变态？我正常得很，不像你，他都当你木乃伊了你还死守着他，可悲啊，你这个女人！”
卫强华放开手脚后看无处可跑，就爬上一个小台阶。这些年他迅速发福，坐到宇宙旋转瞭望厅的窗口上时还微微喘气。
叶秀子回头看他：“不错，这真是个浪漫的夜晚，比我从前期待的还要浪漫！这宇宙旋转瞭望厅旋转的速度不快不慢，我也很喜欢。”
她上前用刀挑他的夹克，挑逗他：“你说你老婆从来不解风情，要不要我们现在做给她看，教教她，好吗？”
卫强华叫：“别，别过来！你把刀扔下，快！”
叶秀子媚笑着向他更逼近一些。
李英仍然被绑着，只能充当观众。脖子里的血痕已经干涸，拉紧了她的皮肤，血流过的地方，就使她有被缝线了的感觉。她久久地望叶秀子画着浓妆的脸。很早的时候，她就觉得那不像女人的脸，是一张男人的脸错误地生在了女人的躯体上。眼下，她的那种感觉更加强烈了。她看见叶秀子大脸上面的五官都在跳动，，眼睛鼻子和嘴一齐扭曲、狰狞。
她厌恶地闭上眼睛。
就在叶秀子和卫强华纠缠到一起的时候，宇宙旋转瞭望厅突然停止了转动。
李英睁开眼睛，看见他们互相厮打着，却不知身后的危险——在他们身后，有一扇玻璃窗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眼前是巨大的空洞和无边的黑暗。可能是因为停电，旋转瞭望厅突然停止了旋转，而他们仍然在一种运动的惯性之中，在每秒近10米的自由落体加速度下，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躯体，从玻璃窗口掉落了！
瞬间，明珠塔下面的悬崖的某处，发出沉闷撞击声。
李英感到自己再次轻了起来，满天星斗就在自己肩头、发际流转。夜色更加浓黑，黑暗塞满明珠塔的每一个缝隙，像潮水一样淹没过来。在黑暗的深处，血的颜色比黑暗更黑。风沙沙地响一阵，又歇息了，海蜃山森林里的朽木腐叶都活跃起来，散发出各自腐烂的气息。而那些僵硬和坚硬的地方，冰冷的钢筋水泥露台、锋利又肮脏的玻璃、沉默的岩石……全被青苔一般潮湿滑腻的腥味覆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