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92300000029

第六篇 自由落体(3)

李英在明珠塔的旋转瞭望厅上,在高倍天文望远镜里看到了雨城街头,自己家门前的道路边上行走的自己。她很满意。自己修长的身材依然挺拔,是让她足以自豪的。

她感觉好极了。

过去为什么没有为自己自豪过?她是多么窈窕的、风度翩翩的女人啊。究其原因,是她一直用他的眼睛来看自己,除了他眼里的她,她看不见自己。她一直在用他的眼睛看自己,那是一双厌恶、挑剔、冷漠,甚至还可能有更多恶毒的想法深藏于内的眼睛。那眼睛把她李英看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委琐。

瞧,自己穿半高跟鞋的脚步如此轻盈而有弹性,并无一丝拖沓、歪斜;直身裙下的小腿结实优美,腰身适度,肩头端正好看……她被这个自己迷住了:美丽、含蓄,行走在雨后的阳光里的女子,她成熟,仍然年青,气质迷人,挎着柔软的手袋,手袋里是她的钱包、钥匙、润唇膏、纸巾,可能还有她喜欢的维生素含片。

瞧,这就是她了,脚步不紧不慢,头颅不俯不仰,既不过于腼腆,也没有傲慢漠然。她就应该是这样的,她希望自己保持这样的状态。希望这道路无限,那么她可以一直遥望自己,欣赏自己。她在歇息,在明珠塔上,在雨城的半空之中,从遥远的行走的自己身上,她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恢复了对自己的爱和信心,多么令人愉快!仿佛生命已经离开了自己,生命留下灵魂在高处,而生命在尘世间继续姗姗独行。是的,生命仍然存在着,灵魂却在高处进入梦幻。生命的美丽和愿望依靠了梦幻的力量,竟然能够永恒……

“阿姨阿姨,时间到了啊,你超时了啊!”

小青年急促地拉她的袖子,惊醒了她。她全身发抖,双臂几乎托不住沉重的望远镜。但她坚持着,生怕镜头里的影像成为幻影,转瞬即逝。

她问:“怎么啦?”

“要么,你再买一张票。”

她回过头来:“你帮我买好吗?”

“我,”小青年假装很为难:“要到底层入口去买的,我如果离开,是要被扣奖金啊。”

“我明白了,帮我把住。”她把望远镜交给他托住,从黑羊皮手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钞票给他:“够吗?”

“够了够了!”小青年欢天喜地,接过钞票跑了。

现在,她在镜头里看见自己轻盈地迈上了小台阶,一边从手袋里取钥匙,向自家门走去……

她有些累了,坐下来,叹口气。

明珠塔空荡荡的宇宙旋转瞭望厅,恰似时光长廊,因为位置太高,太阳一时不能斜射进来,但觑着眼仍然可以看见尘埃的飞舞,仿佛咝咝有声。

她孤独一人,陷入虚幻:“我”已经消失,人们已经消失,厅廊缓慢旋转。刚才她还能合着转速移步,捕捉自家门前的影像,现在她却失重一般,挪不动自己。

时光流逝的声音就在耳畔回响,是什么在轻吟低唱?一切消逝,一切,包括“我”……她看见历史,自己的历史,自己的过去。她看见自己平常而温馨的童年,规矩苍白的青年。

她看见自己的婚礼,在小厂的院子里,露天摆了一桌又一桌,花生糖果,汤菜和杯盏,笑语喧哗,宾客兴奋莫名。到处是人头,到处是红色的喜字和小红花,陌生的客人,全是他请来的。她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亲朋好友,他们并不关心新娘是谁,他们只关心有没有把身边的一个个男人灌醉。

婚礼上人太多了,她因为疲惫,因为害羞,一直说不出话来,紧紧跟在他身边,勉强对来宾们笑笑。而他,和她完全不同,他红光满面,应付裕如……

她看见自己在T牌服装厂的那间办公室,到处是旧报纸。那穿着迷你时髦短裙的小报记者来了,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她给女记者倒了茶水,但女记者碰也不碰一下,显然,看不起那样的粗杯淡茶。女记者虽然是笑眯眯的,但其实根本不理人,是势利而傲慢的,只一心留神着外面的动静。一听到有人说:“厂长来了!”这女记者立刻冲出去……

想起来,这个女人进入他们的生活已经许多年了,像蚂蟥。春种的时节,农人最怕的就是被蚂蟥吸血。据乡下的亲戚说,它不但会把人的血吸干,还会钻进人的血管,在人的脏器里寄生。说这个记者出身的女人是蚂蟥,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比喻了。

小时候,雨城街头的鹅卵石光溜溜,街边的青石板上覆盖着青苔,雨后水漫街,蚂蟥就会爬到她光溜溜的小腿上,嘴扎进皮肤里,吸她的血,而她竟然毫不觉察,只觉得那地方有些痒疏疏的……事后她想起来,一阵阵心悸。

她看见一大盆新鲜的百合花!

每到年底,总是有人往家里送花。她是反应滞后的人,什么事情都是在过后才回味出些许意思。比如公司的几个年轻人送花来,对她说:“嫂子,恭喜乔迁啊!强哥没有告诉我们新家地址,就送这里来了!”

“新家地址?”

事后想起来,也是被蚂蟥扎一般的感觉,他的新家!他在外面还有新家?她竟然连询问都没有!只要一看到他阴沉的面容,她就噤口哑言了。

望远镜很重,她的双臂发酸。

她想再看一看自家,或许可以看到塞满杂乱花草和破旧花盆的阳台,可以看见厨房——那是她刚结婚时最喜欢的地方,虽然简陋,如果不及时把垃圾收集到背心式胶袋里提出去扔掉,就感觉无处落脚。

厨房曾经被早晨的阳光照得亮堂,她身穿朴素的棉布晨装,在那里做一家人的早餐,口里哼着轻快小调,心情欢欣……

就看一眼吧。

她找窗户,却看见门打开了。“我”先走出来,拉拉风衣的领子想把脸完全遮住。她看见自己站在小台阶上,等着。不一会,他出来了,卫强华,她丈夫,他身穿鲜艳的水洗布衬衫和米色夹克,显得格外年青。显然,他和她,像所有老夫老妻一样恩爱和默契。妻子让他先走一步,她再跟上,掸一下他的肩头可能有的头发什么的。然后,她将手臂放进他的臂弯里,依偎着他离去。

“这不可能!”

她几乎大叫起来。环顾四周,就是那个管望远镜的青年在等她,并认真地看他旁边的小闹钟。

镜头里的场景当然不可能,因为,她李英和卫强华,他们从来没有这样过,如此亲密、步调一致,恰似那些一同步入社交界或登上政治舞台的夫妻。事实是,她面对他会很羞怯,他也一直很生硬,很冷漠,一直令她局促不安。

她回到家里时,已经是傍晚。

丈夫没有回来,屋子里还是那么阴暗郁闷,气息有些陌生。她像往日那样陷入沙发里,看暮色消溶后夜对房间的吞嗜。

邻居们炒菜的声音响起来,是平安快乐的世俗生活交响曲,可她已经失去了。

她第一次无视那不做事就不准开灯的纪律,将所有房间的所有灯都打开。书房里,乱糟糟的大床上是几个小时前男欢女爱遗留下来的阵容。

她旋身回他们的大卧室,拉开衣柜,他给她买的黑色风衣和黑羊皮手袋仍挂在那里,挺刮刮的,因为她只穿过一次,就熨烫挂起来了。

那么,就是说,这样的行头他买了不止一套!

她感到昏晕,一头倒在床上。

不知什么时候,她被电话铃声唤醒,心嘭嘭跳。这声音很遥远,很熟悉,仿佛来自过去的生活,抚摸着她,抚摸着裹在她身上、笼照在房间里的凝重的孤独,要把这孤独震动,把她从黑暗中捞出来。

她心怀感激,感谢这声音,它似是来给予她帮助的。她想起身,但它停止了。

她感到绝望。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她一跃而起,冲到客厅,抓住了话筒。

“你他妈的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手机关机,电话也不接,是她回来了吗?”一个女人在里面破口大骂,正是那笑眯眯、高颧骨的小叶子的声音,“我告诉你,我不想再去你那个家,我小叶子,叶秀子,也不想再假扮你那黄脸婆!够了!够了!”

电话啪地挂断了。

她跌坐在沙发里。

许久之后,她想开电视,看看那张涂脂抹粉笑眯眯高颧骨的脸孔,证实一下刚才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电话再次响起。

她的手伸向话筒,又缩了回来。

铃声似乎响得更急促了。

她忐忑地,抓起了话筒。

“呜——”里面传来女人哭声,像是装出来的,“阿强啊,”小叶子的声音温柔了许多,装饰着哭音,“你原谅我刚才的态度啊,我确实是太难过了,我……你想想,我跟了你这么多年,那小妖精刚一出现,你就……这样对我太不公平了啊……阿强,你说话啊。还有,你说过那套房是买给我的,为什么有人看见她住进去了?房产证到底是写的谁的名字啊?我要去看看,你还吩咐保安堵我,太过分了!”

电话里小叶子的声音渐渐高亢起来,重新变得怒火冲天:“不要以为你不说话,不接我的电话,不回应,我就忍了,那是不可能的!阿强?你说话啊!阿强?啊?喂?喂?衰人!衰人啊!”

李英冷静下来了。

阅历有限的她,在这关头,迅速理清了思路,准备说话了。

是的,她要说话了。他们一直当她是影子,是摆设,只能按他颁布的纪律、按他们的游戏规则生活,成为傀儡。她不干了!

她深深吸气,一手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口,说:“叶秀子!”

“啊?”叶秀子一定惊跳起来。电话里传来什么东西重重落地的声音,随即,叶秀子的声音严厉甚至有些凶狠:“你是谁?是李英?我知道你就是李英!刚才也是你接的电话啊?为什么不说话?你和我玩阴的啊?我不和你说,你把电话给卫强华,我要找他说话!”

李英的声音更有力了些:“他不在,现在是我要和你说话!”

叶秀子“啪”地把电话挂了。

同类推荐
  • 夏初和她的姐妹

    夏初和她的姐妹

    夏家有四姐妹,都出生于70年代。围绕四姐妹发生的平凡故事。
  • 玉牒迷情

    玉牒迷情

    一个观念奔放的现代成熟酷女, 一群唯我独尊的清代皇族型男, 混在一起岂是一个乱字了得! 一段湮没在历史洪流中的秘史, 一场欲乱情迷九子夺嫡的阴谋, 到最后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她自诩九命小猫,而他们则是要她命的九个男人。 然时过境迁,九个男人的情咒也禁不住她高傲的猫步!
  • 分期说爱我

    分期说爱我

    很久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个午后,朗朗阳光下,某女人偎在骆靖北的怀中,嘴里咬着刚刚递上来的酸葡萄,却咯吱咯吱的像在啃饼干一样。然后,眨巴着眼问道:“你怎么就这么爽快的答应了呢?我不过是一时脑子发热而已,后面的事情我都迷迷糊糊的了。话说你是不是坑我啊?”男人啄了啄那莹润小巧的唇角,勾唇一笑,回道:“格爱自知,不过就你的脑子也是使不过来的!”说完捻指轻轻拭去女人嘴角的葡萄汁液。随后,女人一个转身将男人扑倒,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的的摸上男人的眼角,口齿清晰的嚷着:“你还格爱呢?那是我家的理论的到升华!”不能出格,却已过境!
  • 爱若萧逝

    爱若萧逝

    一个顽皮的公主离家出走,一个清贫的研究生,两个人美丽的邂逅,他们擦出了爱的火花,可是她的父亲反对他们的爱,然而更惊人的秘密隐藏在里面,他爱上了曾经陷害父亲的那个人的女儿,为了爱还是为了复仇?他到底何去何从?他们之间是缘?利益?金钱?权利?纷争之后谁又会是主宰者,谁又会得到胜利...
  • 婚不及待

    婚不及待

    再次相遇,在医院,她狼狈不堪,他风神俊郎,之后,告白,见家长,结婚,出人意料的迅速。婚后,她见识到一个完全颠覆她三观的他。说好的,高冷大帅?行业精英呢?怎么会这么无赖,傲娇,厚颜!
热门推荐
  • 灵魂岛

    灵魂岛

    上古神明创造了一座岛屿名唤——灵魂岛,隐秘于星空暗处,灵魂岛传世一套独有修魂法则,修炼者以灵魂为媒介进行修炼,修炼至极致的强者亦可证道成神!但因其苛刻的修炼条件与风险,很少会有修炼者选择修魂,以至于万年后,天源大陆已经遗失上古灵魂岛的修魂法则……天源大陆—东域十国—炎鸿国—流光郡—白驹镇—邢溟!在一次家族任务中进入一处远古禁区得一特殊修炼法则和神剑,在剑中残魂的指引下,放弃千篇一律的武道一途,开始修魂……
  • 死刑犯的末日?彻底爆发!

    死刑犯的末日?彻底爆发!

    人不被逼到绝境,都不知道自己能爆发出怎样的潜能?难道偌大的天下,容不下一个老实人的饭桌吗?他狼狈的逃进满天雨幕中,心中怒吼:“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
  • 带着手机当知府

    带着手机当知府

    这是个坑爹的故事,这是个令人想要吐血的剧情。千小机名言:作为一个穿越人,俺的梦想是不要死的太早。路人甲:“县太爷,小民有事禀报!您要为我做主啊!”路人乙:“县太爷,昨夜大风,我家的老母猪跑了,大人要为我做主啊!”路人丁:“我是路过的,大家别在意……”千小机:“最讨厌的就是路过的,大家给我打他!进了县衙还敢不留下点冤情,真当我县太爷白当的啊?!”路人丁:“我说我说,大人别打了。”千小机:“嗯,说吧,县太爷为你做主。”“大人,我要告这些读者,居然点进来了不收藏,不评论,岂不是弱了大人的威风!”
  • 仙路无归期

    仙路无归期

    天真本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放牛娃,因容貌绝伦被赤练宗的宗主赤练抓了回去囚禁在地宫里为所欲为,历经六年终于逃了出来,谁知。。。。。。天真的座右铭:往事不堪回首。本书不种马,主角只有一个道侣,请放心阅读
  • 我是大修士

    我是大修士

    无间之名,即如无间地狱,趣果无间,受苦无间,时无间,命无间,身形无间。一双黑手早已织好的梦境,你是泯灭选择沉沦下去不再苏醒,还是斩破这黑暗,迎接新生。我将以剑斩趣果,血肉苦难,时间磨不灭我,命运折不断我,斩去旧身,还于新身。黑手之下,我从未屈服。
  • 穿书之炮灰小师妹

    穿书之炮灰小师妹

    那一日,若不是因为多磕了一个瓜子,多吐槽了一句话,木槿就不会这么苦逼的穿书了。前有大师兄谭抒尘的火热追求者——温宛师姐的威逼利诱,后有反派二师兄甘隅希的引爆体质。为了光明的人生,她要逆袭,为了囫囵派上下几千人的安危,她决定,铤而走险,逆天改命,想尽办法阻止反派的黑化,毕竟她的小命要紧。
  • 易繁易简

    易繁易简

    易繁麻木的拖着剑,一步一步向关着的城门走去,血顺着剑滴落在青砖路面,不一会儿就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线。城门外,易竹已经叫的声嘶力竭,被捆着的手脚也挣扎的磨破了,鲜红的颜色浸透了捆绑的麻绳。姜荣和门外的士兵们低头沉默的听着城内的动静,尖锐又刺耳的声音由远到近的传来,不由得让他们不寒而栗。
  • 涩涩小时光

    涩涩小时光

    每个人生命中都会有那些青涩的青葱岁月,那些岁月里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的想法,但回味起来却又源远流长。
  • 重生之黑色贼花!

    重生之黑色贼花!

    萧潇本是一名女将军,前世在战场厮杀时重伤,莫名其妙穿越到了丞相千金身上。“卧槽,老娘的兵呢???”既然如此,别怪我这一世心狠手辣了。
  • 别让青春荒诞下去

    别让青春荒诞下去

    少年是一个农村孩子,不爱学习,好逸恶劳,初中毕业后,本打算辍学,可自从他遇到女孩诗诗后,开始去努力改变自己。后来进入城市上高中,接触到了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又慢慢侵蚀了他那颗正积极向上的心,变得贪玩任性,选择辍学。诗诗多次劝阻,见他死不悔改,便和他分道扬镳。历经社会的各种毒打后,少年又选择回到了学校,刻苦学习。诗诗见他回心转意,就每天认真辅导他功课,后来不负众望,少年顺利考上了大学,并和诗诗走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