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的王先师慈眉善目,静风邱雅,他以一个惯常冷静的微笑,开始了他的讲课。
“今日国子监来了三位新学生,想必在坐的大家并不觉陌生,大王口谕不可对三位太过苛责,但既入监,便是监里的学生,一朝是,终身是,老夫不求桃李满天,只求桃李能行正身端,三位可能做到?”
王先师说完,一眼将娄灵、陈灼华、陈嘉鱼的神情尽收眼底。
娄灵自当王先师是在说场面话,这深宫大院里头的人,有几个人敢拍着自己的胸脯说自己行得正坐得端的?王先师他自己能么?若是能,这同是在他的教导下,为何万俟庆的气量风度会与万俟贺有着天壤之别?是他王先师没有尽心尽力,还是他在畏强权?毕竟,父亲就是因为在众人面前驳了万俟庆面子,才招致他记恨的。
作为女子能破格入国子监,陈家姐妹已是很兴奋了,这可是连公主都享受不到的待遇,看来在王上姑父的心里,已经认定她们是万俟家的儿媳了。
“回太傅的话,能。”
娄灵与陈家姐妹齐声作答。
王先师所见,娄灵眼神里满是敷衍,陈家姐妹倒是满心欢喜,一个不屑,两个不顾,看来谁都没将他刚才的话放在心上,眼前这些孩子,都是越大越有自己的想法,这与他无故形成的隔阂,总是要让他们吃些苦头,才能渐渐消除的。
娄子傅方才教授的是“礼”,王先师现在教授的是“乐”,半个时辰的课程一晃而过,娄灵不想但也不得不承认的是,这王先师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活像一个能窥机阴阳的老神仙。
课后,娄灵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有条不紊地收拾着她那一点都不乱的桌子。
她在故意拖延时间,其他人都想去上的骑射课,她是不会去了,因为她要前往书阁查看蒙国的史料。
就在娄灵伸手要盖上砚台之际,前方突然飞来一个团纸,精准无误的打进了砚台,惹的里边墨汁四起。
墨汁不止溅在了她的身上,还溅在了她的脸上。
“世子箭术一流,没想到扔个废纸都这么准!”
不知是谁奉承了万俟庆一句,顿时引的哄笑声此起彼伏。
娄灵心里强压着怒火,不悦地抬头看着站在她面前,嚣张气盛的万俟庆。
万俟贺本要递一块锦帕给娄灵擦擦脸,也被万俟庆喝住:“老二,退下!”
娄灵本来也没有想要去接万俟贺递来的帕子,她要是接了,她和万俟贺就谁都不会好过。
“瞪我?不服?本世子就是故意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娄灵是不能把世子怎么样,这才来国子监的第一天就被世子欺负成这样,娄灵着实惶恐害怕,眼下只能冒死辜负圣意,不再来国子监碍世子的眼了。”
“拦住她!”
娄灵都还坐着没起身,万俟庆就吆喝一群人堵住了她的去路,就这点胆子还耀武扬威,真是没用!
“你若胆敢前去向父王告状,本世子要你好看!”
娄灵轻蔑一笑,“要娄灵不去也可以,那这脸上衣服上的墨汁,如果别人问起,娄灵实在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灼华,去给她擦干净。”
陈灼华脸一撇,“我才不要去伺候她呢!”
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万俟庆,足见陈灼华是有多讨厌她了。
“不敢劳烦陈大小姐,娄灵有手有脚可以自己擦的,还希望世子以后不要为难于我。”
万俟庆盯着脸上斑斑点点的娄灵,她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说是她自己不好求他开恩,而是一直咬住他不放,还敢跟他谈条件,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行,本世子答应你,若你敢食言乱语传到父王耳朵里,就不是现在为难你这么简单了。”
“娄灵平生不做亏心事,自也不怕半夜鬼敲门。”
“那就走着瞧!走,我们去上骑射课!”
“哦哦哦~”
万俟庆领着一帮人,乌央乌央向校场走去,万俟贺落在人群最后,将先前那块要给娄灵的锦帕,不着痕迹的丢进了她的怀里。
娄灵将万俟贺的锦帕放在一边,从胸前取出那块被华祝丢在石室的丝帕,蘸着茶水一个人默默擦起了脸。
看着被墨汁染得乌七八糟的白丝帕,娄灵不觉苦笑了一声,现在也只有丝帕边角上,那被她绣上的“华灵”二字,能暖她愤恨隐忍的心。
国子监重归于静时,娄灵一路躲闪着钻进了藏书阁。
藏书阁卷柜林立,浩瀚广博。
娄灵顺着卷柜上标签的指引,一路来到了史料卷宗,幸亏身有轻功可以使,不然她还真够不着那被放在最高顶处的蒙国史料。
虽是被寄放在了最高处,但却没有蒙上一丝灰尘,解开束线,打开竹简,娄灵盘腿坐在地上认真读了起来,里边记载道:
“蒙国与万俟、戴国、卢国相邻,国小民风彪悍,百姓上马即是将,持枪便是兵,将士名虎贲,骁勇善战,以一敌百,加之四周山行特殊,故虽国小而进犯者鲜有。”
娄灵的双目随着她的指尖,在竹简上快速划过,来到了君王篇:
“蒙国现任君主蒙玺礼,为蒙国第三代君王,勤奋节俭,励精图治,生性软弱,王权曾一度受其义叔父魏远威胁。康嘉五年,魏远携蒙玺礼三岁世子出游,不慎将世子丢失,蒙王伤心震怒,下令终生囚禁魏远,后又以世子佩戴水滴白玉龙纹玉佩为识,大规模搜寻遗子,至今无果。康嘉八年,王后思子郁郁寡欢终死,蒙王一度罢朝数日,后经朝中老臣以死劝觐,改立先后妹妹为新后,逾年诞下新世子,与遗失世子齐名为:蒙洑渊。”
娄灵的心在看到‘水滴白玉龙纹’六个字后,便开始突突直跳,当日在珍味阁,从华祝的香囊里头掉出来的那块玉,不正是一枚水滴龙纹白玉么?
她记得华祝当时说那白玉是徂尔给他的,那徂尔又是从哪里来的?竹简最后显示现在是蒙国康嘉二十年,如果那个在三岁丢失的蒙国世子就是华祝,那么他现在应该有十八岁了。
会不会只是个巧合?如果不是巧合,那蒙王这么多年都没找见自己的孩子,肯定是因为那块白玉上边有很特殊的辨认地方,要不这水滴白玉龙纹何其多,想冒充蒙国世子的人怕也不在少数,蒙王为什么就是找不见自己的儿子呢?
娄灵继续翻阅,想要确认白玉的图案,却一无所获。
将蒙国的史料翻看完后,娄灵起身恍恍惚惚来到了藏书阁门前,来时还半掩着的门,此间却已被上了锁。
是什么时候锁的门?她竟然都不知道。
娄灵喊人半天也没人来给她开门,无奈她只能从窗户跳出去。
出了宫,娄灵漫无目的在街上晃悠,抬头不经意间,一个头戴草帽的白色身影进入了她的视线,那背影……像极了华祝。
娄灵跌跌撞撞穿过拥挤的人群,一把抓住了那人的衣袖,欣喜地喊道:“师兄。”
“你谁啊?”
那人回过头,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拉他的娄灵。
“对……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娄灵赶忙道歉,原来只是一个背影相似的白面书生,真是糊涂了。
娄灵心中正嘲笑着自己乱了方寸时,却发现在不经意间她竟来到了李大夫的药堂,药堂门大开着,李大夫正在柜前抓着药。
“李伯伯。”
“娄姑娘来了。”
“嗯,华祝大哥……在吗?”
“他呀,去采药都走了好几天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哦,那我先回去了。”
“娄姑娘慢走。”
“嗯。”
从药堂出来,娄灵又来到了前方的珍味阁。
那天她和华祝一起坐着吃饭的厢房,现下已是被两个男子捷足先登,娄灵直接走进去,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
“把这个厢房让给我。”
两男子见天上掉馅饼,拿了银子便溜之大吉,生怕娄灵后悔。
“小二,过来把这儿收拾一下。”
“来啦。”
小二不是原来的那个,和原来那个想比,少了一分精灵,多了一分傻气。
“姑娘一个人?”
“一人不能吃么?”娄灵呛声道。
“能,就是……我们这不赊账。”
娄灵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来回在手里左右把玩,“你是新来的么?本姑娘来你们这吃东西,何时赊过账?你再废话我就去别处了!”
小二在看到娄灵手中的银子后,连忙赔笑:“姑娘稍等,小的这就给您收拾腾地方。”
“你们之前那个脸上有疤的小二呢?”
“姑娘说纪忠哥呀,他去了何将军府上。”
“何将军府上?”
“嗯,何将军有一次来这里吃饭,过后就把纪忠哥给带走了。”
“带走干什么去了?”
“这个嘛,小人就不知道了。”
上次他们在这围堵北疆那个叫俈平的侍卫时,她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现在想来,他们根本不是因为饭钱才要俈平腰间的金牌的,而是本来就冲金牌去的,万俟淳在城中的眼线还真是多,怪不得师兄只露了一次面就会被跟踪。
娄灵趴在珍味阁的窗户上看向药堂,也不知道师兄什么时候会再来。
夜晚,娄灵依旧坐在房顶上看着月亮升起的方向,白天在国子监被她擦黑的丝帕,已经洗干净了,月也已经上了枝头,看来她又得一个人去石室化功了。
深夜半梦半醒间,娄灵突然感到脸上有丝丝凉意,像是谁的指尖在触碰,她缓缓睁开眼,屋里却是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她起床打开房门,赤脚飞身屋顶,暗夜静谧凄冷,没有任何的异常。
是她多疑了么?可明明刚才脸颊的触感是那么的真实,除了师兄谁又会半夜三更来娄府看她?可他来都来了,为什么不现身见见她?
娄灵回了屋,拿起桌上那块丝帕,莫名地鼻子一酸就流出了眼泪,原来思念真的会像冷风一样钻入你的骨子里,虽不似寒风那般令你彻骨,却总会让你的身体感到无所适从,心也跟着居无定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