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格局上看,万方客栈大致分成前后两个部分,后面部分的建筑较高,分为三层,里面多为客房和娱乐休闲场所。前面主要是高墙围着一个不大的院子,在院子与后面客房相接的位置,建了一个只有一层楼高的厅堂,门面并不宽大,但装饰得花里胡哨。最花俏的其实还是厅堂的屋顶,沿屋顶四向伸出很多个屋檐,在我看来,这些屋檐排列得杂乱无章,甚至有点张牙舞爪;每一个屋檐上又雕刻了许多图案和花纹,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已经斑驳陆离。
当初这些屋檐可能是为了体现美观与豪华,但现在,屋檐集中的地方,就成了各类老鼠和小动物最佳的栖息地,也是偷袭别人的理想埋伏场所。
那枝以朱玲为目标的强劲弩箭,就是从这里射出来的。偷袭者也许在此处藏了很久。
李开心外表看起来懒散倦怠,但身法之快,却超过了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江湖人物,包括在荒原上死去的师父。上官飞鹰的武功,注重招式和力量,身法凝重如山,不如李开心那般飘逸和迅捷。
李开心已经消失在那一堆杂乱无章的屋檐之中。我内伤未复,无法窜上房顶,况且在此危险时刻,我不能丢下阿红和朱玲。上面的埋伏者,就算武功再高,人数再多,有李开心一个也足够对付了。如果以李开心的身手尚且无法对付上面的人,我再加入战团也于事无补。所以我并没有往前冲,反而退了两步,横剑当胸,挡在朱玲和阿红身前。
谛听良久,确信屋顶的埋伏者和追逐者都已远去,我才向身后两人说道:
“赶紧离开此地。”
阿红问:“去哪儿?”
我说:“先到大街上,那里人多眼杂,偷袭不易。”
从安全角度考虑,此时最好的去处是万方客栈。但是,刚才我在万方成面前执意离开,现在一遇危险,就立即退回去寻求保护,面子上实在过不去。再说,阿红和朱玲绝口不提退回客栈,可能是不太愿意再见到万方成。
我走在前面,阿红和朱玲一左一右跟着我,绕过马槽,来到客栈前院,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异样。客人和服务员进进出出,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每个人脸上都是那么麻木或冷漠。
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后面的马槽边还躺着五具尸体,也许他们早已了然于胸,但并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死人之事,在秀水镇上太平常了。
街上车水马龙,似乎比几天前更加嘈杂拥挤,却看不出哪些是新来的、带着特殊目的的江湖人物。如果不是万方成告诉我,这几天秀水镇上涌进了大量的江湖高手,我可能不会对这种街头拥挤有太大的感觉。现在我精神有点恍惚,似乎街上每一个人都对我视若无睹,又觉得每一个人对我虎视眈眈。
我一路走过去,目光在每一张脸上都有所停留。我其实应该在人群中隐藏自己的,但走到街头阳光下我才发现,再怎么隐藏都没有意义,自己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就不必说了,手脚昨天都受过伤,身上大片地方血迹斑斑。这个形象无论站在哪里,都是那么鹤立鸡群。况且,我后面还跟着两个漂亮的女孩子。
街头来往的人群,不管是不是带着目的江湖高手,如果对我倍加防范,那是正常反应,如果对我视若无睹,只能说他们在隐藏自己。
这么分析起来,街头刻意隐藏自己的人就太多了。
走过几个店面,挤过几道人墙,我猛然看到了一个久违的熟悉的人影。此人也许没认出我,也许跟大多数人一样,装作不认识我。
当初给我下毒的吴智,就站在大约二十步之外,探头探脑,行为鬼祟。
我脚下提速,追了上去。阿红和朱玲不明所以,只是紧紧地跟着我。
相跟大致十步远之时,吴智终于跑了起来。这家伙果然是假装没看到我。
我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当初跟着吴智的八个高手剑客。于是,我也开始奔跑起来。他既然在此处出现,我就不能让他走掉。就算我现在武功只有三分,又没按当初的约定找到那件东西,也必须抓住这次与他面对面交谈的机会,拿不到解药,他至少也可以解答我心中一部分疑问。
阿红在我左边喘气问道:“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我匆忙回答:“那天给我下毒的吴智,就在前面,奔跑的那个。”
朱玲喊道:“快点追上去,他拐进了一个茶楼。”
朱玲的喊声未停,我就看到吴智的衣角一闪,消失在一家店面里。我们瞬间也到了,朱玲说得没错,这是个茶楼,分为上下两层,第一层人声嘈杂,看上去大多为普通客人;第二层传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和歌声,应该设有雅座和包间。
第一层面积不大,座位也不多,环顾四周,一览无遗,吴智在此处无从躲藏,他应该上了二楼。我没作停留,带着阿红和朱玲直奔楼梯,拾级而上。
楼梯的尽头是一条不宽的走廊,两边分布很多小隔间,也就是所谓的雅座或包间,每一间的门框上都写着包间名字,什么“听风阁”、“观涛苑”之类,听上去很文雅,实际上庸俗不堪,此处哪有办法听风?哪来的浪涛可观?明显是土财主学着做文化人附庸风雅,却更显得自己愚蠢透顶,浅薄无知。
音乐未停,差不多每一间都关着门。只有三步之外的“听风阁”之门虚掩,里面似乎没有人声。如果吴智从二楼跳出窗外,很可能就是从这一个隔间通过的。因为别的门都关着,他蓦然冲进去,一定会引起骚动或惊叫。
我一步跨到“听风阁”门口,一眼便看到了吴智。
他没有再逃。他也无法再逃了,因为他已经死了。身中三剑,咽喉、心脏、腹部各一剑,人早已断气,伤口仍然在流血。有一股血像蚯蚓般向前快速蠕动,钻进了我的脚尖底下。
我垂下手中的剑,一时不知所措。阿红和朱玲一阵紧张,同时抓住了我的左右手,然后又慢慢地松开。
我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抬脚跨过吴智的尸体,再走三步,便来到了窗边。窗户没关,凶手显然是从这里跃出去逃走的。我探出头,外面正临大街,街上没有任何异样。我刚撤回身子,就听到了背后一声惊叫。不是来自朱玲和阿红,而是一个年轻男子发出的声音。
我回头,一个店小二模样的男子呆立门口,手中托着盘子,盘子里装满果品点心。他看了我许久,忽然丢下盘子,掉头奔逃,边走边喊:
“杀人啦,杀人啦。”
阿红和朱玲来不及拦住他。一场骚动看来不可避免。
果然,音乐嘎然而止,楼梯和走廊一瞬间便人声鼎沸。阿红和朱玲被人挤进了隔间里,其他人都不敢进来,七嘴八舌地站在门口声讨我:
“小子,你也太大胆了,光天化日之下就杀人?”
“小子,你什么来头?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盘?”
“快去通知老板。”
“找几个帮手来。”
我手提铁剑站在窗口,冷冷地看着他们。这帮人明显虚张声势,但又不走开,可能真的有什么后援或帮手。只要没有高手,我就不怕他们。也许,在这种混乱和热闹当中,我还能看出什么端倪。
另外,这里的后台最大老板,估计是万方成,如果真是他或他派人来处理此事,或许能查探出什么我看不明白的线索。所以,我并不急于脱身。
忽然一个不高不低的声音说道:“请大家避一避,让老纳来看看。”
声如洪钟,中气充足,立即把所有的杂音压了下去,现场顿时一片寂静,接着,我看到门口走进来一个和尚。
我之所以知道他是和尚,是因为我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光头,以及上面的九道戒疤,这大概是所有人对于和尚的第一印象。除此之外,我看不出此人的年纪,非要定个范围,只能说在四十岁到八十岁之间。
和尚低眉顺眼,一脸苦相,皱纹密布,胡须花白但并不浓重,显得有点稀疏,就像一段饱经风霜的古松。他不胖不瘦,身材矮小,身上一件破袈裟大概很久没换洗,油光发亮。脚踏草鞋,没穿袜子。
我静静地看着和尚跨进门,不知为何一点都不紧张,完全没有戒备之心。他却没有看我一眼,一进门便蹲下身子,仔细查看吴智的尸体。每一处伤口都不放过,每一个方位都没落下。最后,向门口吩咐道:“请哪位施主去打盆水来。”
有人应了一声,片刻之间一人端了一盆水进来。和尚掏出一块破布,沾水开始清洗伤口,洗净血液之后,又用手指拨开伤口端详。
以同样的手法把三个伤口都查看完了,和尚才站起身,面无表情地问我:
“施主贵姓?”
我有气无力地答道:“免贵姓王。”
和尚不再搭理我,转向门口众人:“凶手不是窗口的年轻人。”
众人不服,有人说:“这小子拿着剑,一脸凶狠,不是他还有谁?”
又有人问:“老和尚,你是谁呀,干嘛为这小子说话?”
和尚沉声答道:“我以少林掌门的身份担保,凶手不是这个年轻人。”
现场又一次鸦雀无声。良久才有人窃窃私语。
我心头大震,没想到这个貌不惊人的和尚,居然就是少林掌门梦遗大师。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虽然万方成早就告诉过我,梦遗大师带着少林寺的主力,已经来到秀水镇,而且首要目标就是我,但此时此刻,我仍然无法相信,就这么轻易与一代高僧相遇了,没有预感,没有征兆。
我颤声问道:“大师,你有什么凭据证明你就是少林掌门?”
门外更加安静,连窃窃私语都没有了。我这个问题,现场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
和尚不答话,伸出右手,以拇指和中指拈起吴智身傍的铁剑,站起身,平伸铁剑,手腕轻轻一抖,铁剑从其触手处折断,带柄的一端掉落在地,另一小段剑尖仍然留在他手上。
接着他手腕轻轻一翻,剑尖应手而出,我似乎感觉有一道若有若无的闪光,从空中划过,消失在我身旁。
我转头一看,那一段剑尖已深深没入墙壁,露在外面的一小截剑身上,赫然有一道深陷的指印。
拈花指。少林寺七十二绝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