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即将发生的惊天动地的较量,就这样消弥于无形。
两个绝顶高手,以我的性命为筹码,进行了一场诡异的谈判,最终达成了一个与我无关的协议。我虽然保住了性命,却无缘一见当世两大高手交战的盛况,这一次错过,以后想再找这样的机会,恐怕是难上加难。
江湖上的这种高手,就那么三五个,天下这么大,这三五个人也许十数年甚至数十年难得一见,即使有缘碰见,没有重大的理由,不一定能打得起来。
最后,就算两大高手真交上了手,你也未必有机会成为旁观者,更别说对他们的武功细加揣摩了。
上官飞鹰带着归无情悄悄地退去,我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反而有点怅然若失。
在此之前,上官飞鹰的五大护卫一直没现身,直到他离开之时,五人才各自从万方客栈的不同窗口跃出来。很明显,上官飞鹰早就在防范万方成。我曾经吹嘘万方成是我的潜在帮手,看来在他面前只是个笑话。
他早就把这一切安排停当,就等最后的结果了。而现在,他已经得到了最想要的结果:将号称剑法天下第一的李开心,牢牢控制在手中。
上官飞鹰和他的人离去之后,现场只剩李开心、阿红、朱玲以及我,当然,地上的五具尸体仍在,我们一起陷入沉默。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我自己第一个想到的是叶欣,她刚才跃进窗口之后再没声音,也许是又一次掉进了万方成的地下室。但我并不特别担心她,从现在的情况看来,万方成没必要再与她为难,那么,我还有很多机会见她。
为什么我逃过一劫之后,最先想到的是怎么再见叶欣?这一点我无法解释。庆幸的是,身后的两个姑娘无法看透我的心思,否则又有一番冷嘲热讽了。
李开心重重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酒瓶子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我问他:“两天之内,你能找到那个盒子去赴约?”
李开心笑道:“找不到,一点头绪都没有。”
我又问:“那你有什么办法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吗?”
李开心:“没有办法。你觉得我清白吗?”
我笑道:“看上去不太清白。不过,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李开心:“那又是为什么?”
我笑道:“凭感觉。”
李开心叹道:“你不像是个凭感觉做事的人。”
我笑道:“还有一个理由:你清不清白,跟我关系不大。”
李开心又叹道:“其实,连我自己有些时候都不太相信自己是清白的,证据太确凿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喝醉之后真干了什么荒唐事。”
我笑道:“你不像是个喝醉酒会干荒唐事的人,据说酒鬼喝酒,会越喝越清醒。”
李开心大喜:“听起来你是个懂得喝酒的人?”
我叹道:“恰恰相反,我平常滴酒不沾。”
李开心一脸失望:“那你的人生太无趣了。”
我笑道:“你名叫李开心,可是看样子你实际上活得并不开心,所以,你的人生未必就比我更有趣。”
李开心:“名字表达一种朴素的愿望,但这世上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愿望总是与事实相背离。”
我笑道:“所以,你用喝酒来逃避现实?”
李开心:“什么是现实,什么又是虚幻?你又怎么判断自己是活在梦幻里,还是活在真实中?”
我叹道:“我懂了,喝酒不是逃避现实,也不是制造幻觉,而是模糊现实和虚幻的界线。”
李开心大笑:“小子,滴酒不沾却能把这层道理想明白,真不简单。”
我笑道:“也许喝了酒我反而想不明白了。”
时近正午,太阳当空照着,没有一丝风,空气热烈而沉闷,马粪夹杂着血腥气直往鼻子里钻。朱玲和阿红站在我身后不远的阴影里,互不说话。
我蹲下身子,再次仔细查看脚下的尸体。死者生前都没受到多大痛苦,或许有过挣扎,但都一剑致命,死后身上被搜查过,从口袋到衣领都没放过。五具尸体都有同样的迹象,说明对方可能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李开心问:“你见过这五个人吗?知不知道他们什么人?”
我说:“在万方客栈里见过,但不算认识。据说是远来的客商。”
李开心道:“他们当然不是客商,否则也不会死在这里。”
我叹道:“他们几天前就应该被归无情杀掉了,活到今天,也许是他们把东西藏得太隐蔽,也许是他们身上根本就没有东西。”
李开心:“看来你还是从他们身上看出了点什么?”
我说:“基本是猜测,没有太多事实依据。如果他们死在别处,我连结论都不敢下。”
李开心:“不妨说说看。”
我叹道:“现在也是该疏理一下的时候了,此事必须从我开始踏入江湖那天说起。四天以前,我踏入江湖,遇到的第一波江湖人物,就是所谓的‘塞外四杰’,一言不合跟他们打了一架,最后我稀里糊涂得到一包银子。从四人的口中我知道,后面有人在追杀他们,这点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在演戏。因为后面追杀他们的人我也遇上了,就是吴智带着那七个剑客。这八个人的武功和江湖经验,显然比前面的四人要高很多,如果真想杀他们,不会让他们跑那么远。所以,这场追逃游戏,是故意做给整个江湖上的人看的。”
李开心喝了一大口酒,笑道:“吴智这人我认识,但没交情。只不过,你说了一大篇,连地上这五个人的影子都没提到。”
我笑道:“酒鬼是不是通常都这么性急?”
李开心笑道:“也不一定,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通常性子急;像我这种,经常没肉吃、把喝酒当消遣的人,其实很有耐心,因为时间对我而言很缓慢。请继续你的故事,讲细致一点,你个人的独特经历,现在看来会对整个江湖产生影响。”
我说:“很显然,吴智带着那七个高手剑客,是刻意要将‘塞外四杰’赶入秀水镇,让江湖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这里。我的出现,虽然在吴智的意料之外,但没有破坏他们的计划,反而让他们的计划更严密了。于是,我中了吴智的毒,在他的逼迫之下由南下而改为北上,表面上是寻找‘塞外四杰’身上的东西,实际上,从中毒的那一刻开始,东西就已经被天下人默认为在我身上了,接下来吴智要做的,就是如何向整个江湖宣扬这件事。在这一点上,他做得非常成功,于是,两三天的时间里,所有江湖人物都赶到秀水镇来找我,有的已经到达,有的正在路上。可以这样说,我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名扬江湖。”
李开心笑道:“多少人折腾一辈子都默默无闻,而你却轻易地名扬天下,能不让人羡慕嫉妒恨吗?”
我叹道:“据说‘无实而暴得大名,必遭灾祸’,看来此话不假,你看我现在生不如死就知道了。”
李开心:“你不算有名无实。听说你在一天之中,两场打斗将上官飞鹰手下的归无情和五大护卫全部击伤,有这份武功的人,在江湖上两个巴掌可以数得过来。”
我笑道:“李大侠,你还是边听故事边喝酒吧,别老打岔。要夸我,等我故事讲完了再夸行么?我这人经不起夸,一夸就晕,容易找不着北,故事都不知道讲哪儿了。”
李开心大笑,喝了一大口酒,说:“继续讲故事。”
我续说:“‘塞外四杰’其实还没到秀水镇就被杀了,我见到过他们的尸体,归无情也见到了。将这四人灭口,也许本来就在吴智他们的计划当中,只不过,当时我没想通的是,既然灭口,为何只有三具尸体?‘四杰’当中的那个女的哪儿去了?起初我单纯地认为,凶手留下女活口可能是想找那件东西,也就是现在我们知道的诡异的铁盒子。那么,最有可能的是,他们将那女的劫持了。于是我沿着这个思路一直找下来,可没想到那个女的完全无影无踪,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李开心道:“也许凶手找到东西以后,那个女的被杀死在别处。”
我说:“我并不这么想。那个女的如果想保命,肯定不会轻易地交出东西,所以更大的可能是被劫持。我曾经在秀水镇上花了一下午时间,以及一大锭银子,到处打听可疑人物,结果是,当天深夜,秀水镇上只来了三波客人,而现在地上躺着的五个,就是其中两波,三波人全部住进了万方客栈。”
李开心道:“这么说来,这五个人很可能就是杀死‘塞外三杰’的凶手。”
我说:“我曾经详细查看了那三具尸体,以及现场状况,没有打斗的痕迹,三人同时瞬间死亡,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凶手武功实在太高,三人没有反抗能力;二是死者与凶手之间互相认识,变故突然,死者来不及反应。但我与‘塞外四杰’交过手,虽然说要瞬间杀他们并不太难,但要他们失去反抗能力,我做不到,我相信江湖上也没人能做到。所以,最大的可能是第二种情况,而且,凶手必然在三人以上,因为至少有一人控制那个女的,否则,现场仍然会有逃跑或反抗的痕迹。”
李开心道:“从这点分析来看,地上五个人作为凶手比较符合情理。”
我叹道:“很可惜,对于凶手的分析我只能停留在这一步,此外便没有任何事实证明,地上这五个人曾经在那天晚上杀过人。我从没见他们与别人交过手,不知他们是否会武功,虽然昨天店小二死前自己说被这五个客商之一所杀,但杀店小二其实并不需要多高明的武功。我还曾经潜入他们的房间搜查行李,除了觉得他们不像客商之外,一无所获。”
朱玲忽然颤声插话:“你是否还潜入了当晚入住的女客人房间?”
我叹了口气:“的确如此,但也没什么发现。只是觉得,那位女客人孤单一人深更半夜来到这个偏僻的小镇,有点不可思议。”
朱玲道:“其实几天前你就已经发现了那位女客人的身份,对吧?”
我叹道:“只是猜测,并没有太多真凭实据。”
李开心道:“你们两人别打哑谜。王兄弟刚才说,如果这五人死在别处,你连结论都不敢下,那么,这五个人死在别处,与死在这里有什么不同吗?而且你说了半天,并没说出你的结论。”
我说:“‘塞外四杰’当中还有一个幸存者,我一直认为这个幸存者是被凶手劫持了,直到这五个人死在这里,我才能肯定地说,其实,那位幸存者与五个凶手是一伙的。如果这五个人死在别处,我这个结论仍然难以成立。”
李开心道:“照此推测,‘塞外四杰’可能身上真带有东西,早已跟这五人约好在半道上作什么交易,但来接应的五个人却突施杀手,将‘塞外四杰’其中三人杀掉灭口,然后与最后一位幸存者带着东西到了秀水镇。可是,现在这五个凶手被归无情杀死在地上,‘塞外四杰’中的最后一位幸存者哪里去了?”
我说:“幸存者是个女的,一身黄衣,一脸病容。我当时就是依据这个特征在镇上详细查探,可惜一无所获,这点一度让我很迷茫,她怎么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凭空消失呢?其实,是我自己一开始就走入了一个误区。”
李开心喝了一口酒,转头问我:“什么误区?”
我叹道:“我不应该这么执着地看待那位女人的外貌特征。”
李开心笑道:“有话好好说,别故作深沉,这毛病很不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朱玲,此时忽然接口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那个幸存女人的外貌,其实是经过刻意易容的?”
我叹道:“上官飞鹰将我打成重伤的那天下午。”
朱玲说:“你又是见到什么破绽才想通这事的?为什么你要把此事一直藏在心里不说出来?”
我说:“这一切,我会另外找时间向你解释清楚。现在,我得给李大侠把故事说完,然后求他一件事。”
李开心笑道:“原来给我讲故事逗闷子,是因为有事求我?我未必会答应你,但你不妨先把故事讲完再说。”
我说:“假如当初‘塞外四杰’真的带着那个盒子逃亡,那么,中途他们其中三个被杀之后,盒子就被凶手和幸存者带进了秀水镇。”
李开心道:“看这五人的样子,显然被杀之后经过了一番搜查,估计归无情和上官飞鹰并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说:“所以,天下也许只有那位幸存的女子知道,盒子究竟在什么地方。就算盒子不存在,她也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开心道:“话是如此,可是,你虽然想通了那位幸存女子的外貌经过改扮,却并不知道她在哪里。”
我叹道:“其实,我是在找到她之后,才想通她一开始的形象是经过易容的。”
李开心似乎也想通了什么,淡淡地问:“找到了?她在哪里?”
我说:“她一直在我身边。”
李开心沉默,手中不断把玩酒壶,良久才叹道:“我现在也想通了,为什么这五个人会一起死在这里。”
我说:“他们是来接应我的。”
李开心:“严格来说,是接应她。”
我说:“都一样,因为她是为了救我而跳下去的。”
李开心:“不料上官飞鹰与归无情对他们的身份也成竹在胸,轻易找到了这里,而且轻易将他们击杀。”
我说:“李大侠,你在成为盗取盒子和洗劫金库的最大嫌疑人之后,来到秀水镇,肯定是为了寻找真相,还自己一个清白。而要追究真相,关键是要找到那个传说中的盒子,或者找到最初携带盒子的人。”
李开心叹道:“有一个人至少知道一部分真相,而她现在就站在我面前。”
我双手抱拳向他行了一礼,说:“现在你也知道了,机缘巧之下,她跟我的关系非同一般。”顿了顿,我才叹口气说:
“我只想请求李大侠,不要与这位姑娘为难。”
李开心笑道:“如果她能把真相告诉我,我又何必与她为难?”
我叹道:“几天时间里,我能感觉到她内心对我一片真诚,却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件事的真相,也许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回头看到朱玲泪流满面,而阿红一脸疑惑,看看我,又转头看看朱玲,然后再望望不远处的李开心。
李开心沉吟一会,叹道:“其实,我卷入这场事件,既成为盗贼又成了杀人犯,江湖上知道的人本身就不多,除了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以及上官飞鹰,现在还有你们三个,估计再也没别的人了。如此看来,你所说的这位姑娘,就算知道一些秘密,对我的帮助也不大。另外,两天以后我去见上官飞鹰,未必真要带着盒子或盒子里的东西去。”
他仰脖喝了一大口酒,笑道:“所以,我就做个顺手人情,不与这位姑娘为难。”
我大喜,抱拳鞠了一躬:“多谢李大侠。”
朱玲哭着说:“王大哥,我……”
她话没说完,一股劲风从我左侧袭来,目标不是我而是她。我大吃一惊,无暇多想,提剑一拨,试图将那股劲风拦腰截断,没料到居然没有成功,袭击物劲力之强,大大超出我的想象,不但将我的铁剑荡开几尺之远,连我脚下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万幸的是,暗器经我一挡,准头稍偏,恰恰从朱玲左肩头擦过,然后射在墙上。我定睛一看,墙上镶着一枝弩箭,箭身一半已没入墙缝中,墙外的一半仍在轻轻颤动。
李开心已窜上房顶,沿劲风袭来的方向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