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不再嘈杂。少林武当的徒众们,表现得出奇地安静。虽然我们说的是两派掌门的阴暗过去,徒众却没一个出口反驳或帮腔,他们就像围观街头与己无关的杂事。从一些人的脸上神色看来,似乎还听得津津有味。
环境气氛,基本已经制造成功。但纵有千言万语,缺的还是关键佐证。否则,故事再离奇,再阴暗,再动听,也不过像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海市蜃楼,人群一散,一切都将平息下去。
江湖楷模似乎都有一种本领,只要活着,无论受到多么大的挫折,他们依旧可以保持形象高大,头上光芒四射,方丈还是方丈,掌门也仍是掌门。
当然了,我还是那个胡说八道的邪恶小子。
要彻底颠覆他们,除了耳熟能详的故事,还必须铁证如山。我半猜测半胡编,给出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现在就看南宫玄能否拿得出可靠的证据,以向众人证明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南宫玄甘心提供证据吗?如果他并没有失去一切,仍然有实现其人生目标的希望,我想,他肯定会闭口不言的。因为还原当年的事件真相,给杀人者定罪,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否则他二十年里有太多的机会做到这一点,重要的是留着把柄,让梦遗和无厘为他所用,受他驱遣。
二十年来,南宫玄操纵着两大掌门的阴暗把柄,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生理想之巅。
很可惜,南宫玄低估了两大掌门的能量。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岂能甘心一直受他驱使?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事实上是双方在暗中进行生死博弈。你来我往,各出奇谋。南宫玄甚至不知道,当年少林寺那场惊天变故中,有了武当派无厘道长的神秘身影。
作为当事人,他居然以为那个身影是李开心,这是他的悲哀。二十年来,他因为恐惧,更因为伤心,一直躲避着李开心的追踪,事实上,他同样拒绝了部分真相。
人们只看到,近几十年江湖上少林寺和武当山结合得如此紧密,以为是名门正派对抗邪恶势力的结果,却不知道两派背后,原来有一条不为人知的阴暗纽带。这条纽带的缔造者,就是南宫玄。
因为我的误打误撞,导致南宫玄在这场博弈中彻底失败。他现在半死不活,不死也成废人一个,没什么依恋,更没什么希望。那么,留着那些惊天证据,对他而言就没什么意义;孤注一掷,临死拉一群垫背的,就成为他最后的选择。
他一定会这么做的。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坚信这一点。所以我才大胆在他面前编故事,其实是引诱他补充细节——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真实细节。
现在的南宫玄终于知道,当年导致自己在少林寺失败的最关键人物,居然是无厘道长。二十年后的今天晚上,这一切真相,他才了然于胸。他的内心肯定是悲伤,遗憾,悔恨,愤怒,五味杂陈,惟独没有那怕一点点知道真相后的喜悦,或通明。
南宫玄坐在火光里,抬头向天,双目紧闭。良久,他呼出一口长气。
南宫玄叹道:“的确,我自以为聪明绝顶,却不知当初严密的计划早已出了毗漏,使得他们两个联合在一起,早就准备好了应对之策。我自问处事干练,却远远没有梦遗老混蛋那么歹毒,居然连师父也敢杀。以此来看,我今天的失败,其实二十年前就注定了。”
我冷笑:“你到现在还没搞清。你失败的根源,是因为你想要的太多。当年你如果只想做方丈,就会稳如泰山;后来你杀我师父之后,如果安心做诸神教教主,也算是江湖上方霸主,可你偏偏贪心不足,非要吞并聚鹰帮,撬取财富和军队力量。你要不失败,简直天理难容。”
南宫玄笑了笑:“小子,你不懂的。二十年来,我背负着杀师的沉重罪名,可不仅仅是想安心做个魔教教主。”
不远处沉默已久的李开心,悲痛地叹道:“二十年来,你哪怕愿意跟我交流一句话,杀师的罪名便可卸除。若我早知梦遗是击杀师父的罪人,或许早就助你回归少林,重登方丈之位也不是不可能。可你看看自己,二十年来选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南宫玄笑说:“李大侠,咱俩曾经有很深的交情,实际上个性上并不融洽。你可以心无挂碍,云游四海,人生不需要什么理想和目标。我跟你不同。失去了一件东西,我必须努力得到更多,才会觉得人生有意思。所以,当年失去方丈之位,再拿回来,对我的诱惑力并不大,善用把柄,或拥有更高的权力,驱使那位方丈为我所用,做人才更刺激。”
李开心一时无言以对。我知道他此时肯定想大口喝酒,他忍住了喝酒的动作,说明他的酒瓶子里此时已经没酒了。也可能是,他为了严防无厘道长突然发难,而将酒瓶子暂时搁置一边。他需要清醒的头脑。更不能因为喝酒而给无厘道长以可趁之机。
这回该轮到我了。我是个无与伦比的替补角色,一旦出现冷场,我就必须出场。
我向南宫玄道:“你手上的把柄究竟是什么?从你那封信上看来,两位高人的两桩恶事,都发生在月黑风高之时,留下证据或把柄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南宫玄讥道:“你卖弄嘴巴这么久,东拼西凑了这么个故事,等的就是我给你提供旁证吧?否则,你讲的一切都是白费劲。”
我笑道:“你要把秘密带进棺材,我无所谓。你也看到了,现在我凭着旁边的七个人,就可以活着离开此地。我所说的一切能不能证实,是你们几个江湖大佬的问题,跟我无关。证实了,江湖格局和江湖观念,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没证实,我充其量也就是多了项胡编滥造、抵毁江湖领袖的罪名。”
南宫玄换了种语气,不无悲伤地叹道:“小子,别以退为进用激将法了。现在他们那点龌龊事,对我已经没有任何价值。惟一的作用,就是扒掉他们的道德面具。”
全场又是一阵静默。大家都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来了。一场惊天秘密,将以最真实的面目缓缓揭开。
朱玲抱紧我的胳膊,叶欣抓紧我的手掌,两人在那一瞬间同时因为期待或紧张,加了一把力气,连呼吸都显得更为急促。我受到两个方向的拉扯,牵动伤口一阵隐隐作痛,于是扭了扭身子,调整了一下坐姿,嘴里忍不住又嘶了一声。两位美女感觉到我的异动,同时松了劲,却都没松手,也没说话。
要不是有伤在身,我其实很享受她们两人一左一右、紧紧抓住我的感觉。对我而言,江湖地位再高,手下的随从再多,也不如两个美女毫无介蒂地依偎在身边。若能远离江湖,每日两美相伴,人生夫复何求?
只可惜,很可能这是个奢望。
李开心一手提剑,一手按在腰间的酒瓶子上,面向无厘道长,双眼却盯着另一边的南宫玄。不用仔细观察我就知道,他脸上的期待之色,比谁都急迫。
梦遗大师实在沉得住气,依旧双目紧闭,双手合什,嘴角乱动,似乎念念有词。不知是因为伤口疼痛在呻&吟呢,还是在假装和尚念经。无论如何,他是场中上百人里最为淡定的一个。
最淡定的人,通常最难对付。
没有沉住气的是无厘道长。一开始,说到他当年暗中参与了少林寺的方丈争夺战,他并不插言,嘴角还挂着冷笑,一副不屑分辨的高傲模样。
现在,他脸色不改,模样不变,冷冷地嗤笑了一声,说道:
“哼,你们两人一唱一和,共同编了一个站不住脚的故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一出经过排练的双簧戏,只不过妄图淆人耳目罢了,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证据。”
无厘道长的底气充足,很可能是认为,事情过了二十年,即便有证据,也无法保存至今。估计是,在他多年来受南宫玄要胁的过程中,总是半信半疑:南宫玄是否真有所谓的铁证。或许一直受着南宫玄的欺骗也说不定。
我因有两美陪伴左右,心情舒畅,出言就比平常大胆,简直无所顾忌。
我提高嗓门,恶毒地嘲笑无厘道长:“掌门道长,你跟那位无聊的师弟相处太久,连个性都被他潜移默化了。还没轮到你呢,就急于插嘴。是不是站在舞台中央,却一直没有台词,觉得自己被忽视,心有不甘?”
南宫玄也笑道:“无厘道长,从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起,你就注定是梦遗老秃驴身边的一个配角。虽然比一般的龙套强一点,但再争再抢,你在江湖上的戏份也多不过他。江湖之人暗中传言,武当已成少林的附庸,那都是你多年的耕耘成果啊。”
无厘道长愤怒之下冒出一句很时尚的台词:“两个嘴炮党。”
南宫玄续说:“道长,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能够把你推上主角位置的,江湖上只有我才做得到。办法其实很简单,待我把梦遗老混蛋的面具揭了,气焰灭了,你就是这个舞台上惟一的主角了,绝对光芒万丈。当然啊,我只能保证你刹那间的芳华。”
我暗自好笑。没想到南宫玄这个坏蛋,表面上阴沉无比,骨子里却也具备冷嘲热讽的天赋,简直跟我有得一拼。
无厘道长嘴上败下阵来,只好努力保持姿态,鼻孔里高冷地哼了一声。
南宫玄转头朝地上吐了一口鲜血。他其实受伤颇重,前一次被归无情从半空中冲下来攻击,基本成废人;后一次被李开心扔出去阻挡梦遗大师,他虽及时抽出宝刀,借一冲之力给了梦遗致命一击,自己也受到对方的垂死反击。伤上加伤,肯定命不长久。
他知道自己将葬身于此时此地。所以说什么做什么,无所顾忌了。吐出这口血之后,甚至连脸上的悲伤和愤怒,也都消散殆尽。他奇迹般地恢复了往日的淡然。
南宫玄舔了舔嘴角的血迹,深呼吸好几次,才转头向梦遗大师笑道:“老秃驴,别念经了。再念千万遍,也抵消不了你的罪恶。”
梦遗大师不理他。
南宫玄续道:“自从杀了师父那晚起,二十年来,你有没有做过噩梦?”
没人回答。
南宫玄自顾自地喃喃说:“想必你不会有噩梦的。连自己的妻女都能下毒手的人,肯定心理变态到晚上睡觉连梦都不会有。说真的,这点我挺佩服你的。我也算干了不少恶事,心理强大到江湖上少有人能比肩,但是,杀掉诸葛神甫之后,我接连三天没睡着,心跳剧烈无比,每时每刻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诸葛神甫血肉模糊的样子,总在我眼前闪来闪去。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才迫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件事。”
还是没有人回答他。这种自我陈述,只不过是他内心的需要,谈不上愧疚或忏悔,得不到别人的同情或原宥的。当然更不会有人去附和接话。
南宫玄依旧自言自语:“老秃驴,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会知道,师父的胸前肋骨会有钢钉的划痕?因为师父的尸体,我并没有检查过,况且第二天你就毁尸灭迹了。”
我发现梦遗大师这一刻突然睁开眼,不由自主瞪了一下南宫玄,然后又假装若无其事地闭上。他显然被南宫玄的话打动了。或者,南宫玄提出的问题,确实是他心存已久的疑团。
南宫玄叹道:“对于师父的死因,你的那套说辞,其实少林寺内部多数弟子并不相信。在他们眼中,我不太可能是杀害师父的凶手。那晚事发后不久,也就是凌晨到来之前最黑暗的时刻,便有人去检查过师父的尸体。此人不但搞清楚了师父的具体死因,知道是谁下的手,而且冒死抽出了留有明显钢钉痕迹的两根肋骨。因为他知道,天亮后不久,你老秃驴就会将尸体火化,那时所有证据将荡然无存。第二天,你果然下令火化师父遗体,而且,可能出于心虚或害怕,火化前,你再没靠近过师父,也就没发现师父胸前被人动过手脚。”
梦遗大师终于忍不住睁开了双眼。怔怔地看着前方黑暗的虚空。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南宫玄续道:“几年以后,这位少林弟子偶然间遇到了我——严格来说,是我乔装改扮重回事发地点,一面缅怀师父之死,一面彻底告别过去的日子,偶然遇到了他。我本想杀他灭口,结果他情急之下交给我两根发黑的骨头,希望我能主持公道,最起码也得为前任方丈报仇。其实,不需要这两根肋骨,我早知师父是你所杀,因为你下手的那一刻,我就在窗外,只不过来不及相救或阻止。”
梦遗大师叹了口气,还是没有说话。
南宫玄深呼吸了几次,接着说:“但那时,我已经没有报仇的欲望。我的人生目标,有了重大的调整。然而,我还是保留了这两根骨头。一直带在身边将近二十年。我相信那是师父在天之灵留给我的精魂,能带给我力量和运气。”
说完,他右脚朝前一甩,假肢应声掉落在场中。火光之下,原来那段不知什么材料做成的假肢,中间是空的,两段灰黑色的人骨,从其间探出了一半,散发出一股凄凉恐怖的气息。
场中没人能看得清,那两段骨头上是否真有所谓的划伤痕迹。
南宫玄转向李开心,惨然笑道:
“李大侠,留着它吧。那是师父在这个世界上剩下的惟一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