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方四人最终不死,其实得益于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的患得患失,或者说,自持身份。他们不愿以自身的轻伤,换取无名之辈的两条,乃至四条性命。换了是我,或者江湖上任何一个名声不太响亮的高手,这一把很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赌下去,无他,太划算了。
很明显,两个从旁相助的剑客,既已倒地,出手攻腿部,即便对手中剑,性命肯定无碍,估计筋骨也伤得不重。除了流血和疼痛,再没有更多的效果。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如果放下身份忍受这一剑,不但可以瞬间杀了之前受袭的两个人,回手还可以将攻击自己的两个剑客制住,要一举杀掉,也不是什么难事。
然而,他们放弃了。这并非他们忍受不了这点疼痛,我想,除了自持身份和患得患失之外,最大的原因,可能就是这四个人里面,并没有我在内。
归根结底,他们此行的目的,是为了灭掉我一人。
假如我恰好在这四个人当中,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很可能转而联手杀了我再说。为了杀掉我,自持身份这种事,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受点小伤也在所不惜。
从另一个角度说,两位高手此刻并非怕受伤,而是怕受了伤之后,接下来对付我的力量会大打折扣。他们对我是心存顾忌的,况且,旁边还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李开心。一旦在几个无名之辈剑下受伤,他们就没更多的信心对付我和李开心。
我看出来了,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在杀了我之前,会尽量地保存实力。
所以,从正中间翻滚而来的四个人,因为两大高手的保守而活了下来。也是因为我的活着而活着。假如我没命了,梦遗和无厘很可能也没那么仁慈。他虽是高尚僧道,但杀人却从来不手软。
我最后得出结论:为了让他们两个缚手缚脚,最好的办法,就是我离他们尽量远一点。
现在,我已完全融入阵法当中。随着另外七人的脚步,在外围游走。外围是个圆圈,时大时小。
刚才,我们是八卦图上中间那条曲线。现在,我们就是八卦图上外围的那个圈。换了个形状,并没有改变事情的本质。
一旦轻松下来,我就有足够的精力,回忆刚才四个人惊险逃命的那一幕。
从步法到身法,再到倒地出剑的手势,四人所施展的功夫,与我“绝命六式”的最后一式“捣龙式”非常类似。
据我这几天与人交手的经验,天下剑法当中,几乎没见过这样的招式。而师父却刻意创制了这么一招,专门攻人下盘。他还曾经告诫我,此招阴毒,尽量少用。现在我知道了,他这一招,最初应该是为阵法而创。
也就是说,这一招,其实就是剑阵成员在遭遇绝顶高手的袭击时,用来逃命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角度奇特,而又下流阴毒。偶尔用之,往往能凑奇效。连我自己,也曾以此招逃过几回性命,败过几次高手。
总结起来,师父早就想到,假如剑阵围攻的是江湖上绝顶高手,很可能会被人袭击中段来破阵。那么,中间四人,同时使出这么奇特一招,瞬间逃命。然后阵形随之一变,由流线演化成圆圈,依旧能将对方围在正中间。
是的,一切都在师父的预料之中。
我怀疑,当初师父训练剑阵时,很可能曾经多次以少林&武当掌门的联手,作为假想敌。老疯子说过,我师父苦心孤诣创制这个剑阵,目的就是为了对抗少林&武当的联合攻击。
师父到死都没面临这种情况。也许是天意,这种试验,落到了我的头上。
场中的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背向而立,他们已经无法像刚才一样,对望一眼以建立默契。转头或转身,太过刻意,也会把自身的缺陷暴露无遗。
他们静静地站着。无厘道长手臂斜伸,剑尖外指,努力保持着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梦遗大师长棍当胸,表情木然,双眼微闭,酷似一段枯木。
我们也静静地站着。在他们露出破绽之前,我们无法发起攻击。实际上,对我方而言,主要是防守和围困,无论谁想要脱阵主动进攻,都跟找死差不多。包括对剑法最有信心的我。
沉默的对峙。
即便对旁人来说,这种对峙也比较压抑。幸好并没有持续太久。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再次出手了。他们不得不出手。他们不能忍受自己永远被人困在阵中央。两派德高望重的掌门,怎么能长久地被人围住而一筹莫展呢?他们自己不在乎,周围的徒众也不能忍受这种屈辱。
一柄剑,一条棍,同时向外围的一个人攻去。攻势比刚才更凌厉,也更阴狠。犹如一阵狂风,再加一道闪电。他们真的出离愤怒了,希望尽快地结束这场决斗。结束的最好办法,就是攻击这个关键的人。
这个倒霉的家伙,就是我自己。
狂风和闪电,全都向我身上袭来。我无法应对,避无可避。
虽然他们两人事先没有对望建立默契,但这一攻,还是心意相通。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杀我的是破阵关键,杀我也是他们的终极目的。在这一点上,他们是不会产生分歧的。
面对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的联合一击,天下没人能挡。想以自身的武功剑法,破解这一攻势,更不可能。
我没有对攻,也没有防守。惟一的办法,就是转身而逃。
在我的江湖生涯中,尚未出手便被人赶得转身而逃,有过两次。第一次是踏入江湖的第一天,我遇到“塞外四杰”,四个家伙不分青红皂白出手袭击我,我因自己的剑法太过霸道,不愿伤人而转身奔逃。
第二次,就是现在。这次是真的落荒而逃。打不过,挡不住,避不开,不逃而何?
我奔跑的速度向来不慢,即便不如一道闪电,也堪比一阵狂风。那是当初在荒原狼群中训练出来的本领,自信江湖上没几人赶得上我。我本以为,凭我年轻而充满活力的逃跑本事,可以躲过这一击的。
但我估计错误。没想到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的追击速度,一点都不比我差。而且,因为我受过重伤,体力打了折扣,他们甚至跑得比我更快。
距离越来越近,两般兵器带着凌厉的杀气,就要近身了。
另外,我一开跑,外围的圈子立即裂开一个大口子。圆形阵就此被冲散。
但要说,阵法就此被攻破,为时尚早。缺口虽被打开,圆圈不存在,然而阵形是灵活多变的,我就像一条蛇的头部,猛力前探,尾部就自然而然向后摆。所有人都被我的脚步带动,依照一定的法度规则,或快或慢,身形和步子随着移动,演化,另组形状。
于是,就像刚才由流线而变为圆形一样,现在重又由圆形变为“S”线条。依旧柔软无骨,依旧首尾相顾,依旧杀气腾腾。
梦遗和无厘尚未追上我,身后的阵法重又成形。最近的三四柄剑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随时出击,随时后撤,换人,变招,再出击。阵中被困之人,必须回身格挡,防守,或者反击。无论如何,都不能不管不顾。
是的,无论什么情况下,无论什么人,都不能不管不顾;惟独目前这种情况之下,天下也只有这两个人——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完全可以不管不顾。
什么情况?快速奔跑的情况。
我说过,我的奔跑速度,天下没几个人能追得上。事情坏就坏在,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恰好是有能力追上我的两个人;而与我一同摆阵的七个剑客,却不在能追上我的几人之列。
如此一来,十数步之后,八人阵法越拉越长,我与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超出了相互守卫的极限。同时,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却离我越来越近。然后,他们可以不顾身后的攻击,全力向前攻击我。
我只顾奔跑,却忘了重要的一点:阵法虽则灵活无比,却无法在高速运动中攻防自如。尤其是,在他们跟不上我的脚步的情况下,阵法可说是不攻自散。
我就不应该全力奔跑。
想到这里,我决定不跑了。但又不能停下来迎战,那样风险太大,很可能被梦遗和无厘一而中。被他们两个一击而中的人,恐怕活着的可能性极小。
事实上,无厘道长的剑尖,已接近我的脑后。我几乎听得到剑尖的呼啸声。我一停顿,剑尖就会贯穿我的脖子。
情急之下,我双脚一绞,上半身尽力前探。身子便像一根筷子般,平伸着直直地摔了出去。
无厘道长的宝剑恰好从我头上五寸之处削过,削断了好几根头发。
旁人看来,我这一摔算是意外,甚至有几人发出了惊呼声。我知道,这几个人包括朱玲,还有叶欣。李开心肯定看得出,我是故意摔倒的。
我重重往地上摔去。但尚未着地,腰间发力,人已转身。
落地时我是侧身向下。落地点是我的左手肘部。堪堪躲过了最惊险的一击,我右手长剑立即出招还击。不由自主使出的,就是最为阴毒的“捣龙式”。这一招我用得最为纯熟,每到性命交关之际,我便倒地耍流氓使出这一招。每次都有奇效。
很不幸的是,这一次没有收到奇效。
原因是,这一招刚才有人用过了。梦遗和无厘在攻击剑阵中段时,四个人为了保命,同时使用了类似的一招。都是倒地攻人下盘。路数阴暗而毒辣。他们四人的功力和灵活程度,虽然与我有较大差距,但谁都看得出来招式相近。
无厘道长何等人物,见识之广博,江湖上无人可比。天下无论什么剑法,他一见而知出自什么门派。我们几个人的剑法,他怎么会看不明白同出一师呢?我一跌地,他肯定就知道我将要耍什么名堂。
况且,刚才四人同样的方式在他与梦遗的手下侥幸逃生,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绝对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否则,他就没资格做武当掌门。
在我摔地之际,无厘道长预料到第一击会落空,同样也预料到,我会在着地时出手反击。所以他招式并未用老,手上留有余劲,一击不成,立即手腕内旋,长剑转而向下,不但封住了我的反击,还暗含攻击我胸腹之间的后着。
我长剑本来斜向上刺其大腿,被封住了,又苦于不能与对方的宝剑相交,否则很可能会被削成两截。我只能仓促换招,转向削其小腿;同时身子翻滚半圈,由侧身改为仰卧,以延缓胸腹间中招的时间。
然而,对无厘道长的攻势,我只能靠转身稍作延缓,却无法根本消除。我仰面向天,背着实地,无法后退,长剑又不能格挡,死亡还是在一瞬间。
我当然不能让死亡真的来临。身体与长剑相比,显然前者更重要,此情此景,只能牺牲长剑了。于是,在对方小腿抬起,避开我那一削的同时,我硬着头皮将长剑在胸腹间划了半圈,以格挡对方来剑。
我只希望对方的宝剑,不如南宫玄的宝刀锋利。只在我铁剑上剁个口子,千万别完全削断。
但事情还是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两剑相交,金铁之鸣响过之后,我手中的铁剑应声而断,前头被削去了三分之一。
所幸的是,这一格恰好卸去胸腹间中剑的压力。但是,无厘道长的宝剑废掉我的长剑之后,还有余势,一道剑光闪过,在我弯曲的右手肘部划过一条长长的口子。瞬间鲜血直流。我整条胳膊就像刚涂过辣椒水,火辣辣地生疼。越来越痛,到最后就像放在火上烤。
我借受伤之机滚了两圈。以避开无厘道长的下一轮攻击。
无厘道长得理不饶人,穷追不舍。步子迈得有点大,从而犯了个错误。
他的错误在于,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忘记了我左手还有一把残剑。当然他的忘记也情有可原,因为我刚才为了配合阵法,一直把残剑紧贴于后背,并未打算使用。
摆阵时不能用残剑,现在成了穷寇,却不得不用。
我的残剑迎上他迈过来的脚步,一下插在他的左脚背上。这是一种流氓打法。天下剑法中没有这一招。
一般来说,不按套路出牌的流氓打法,收效甚微,风险却相当大。毕竟每一路纯熟的招式,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打斗技巧,区区王八拳当然不能相提并论。所以,我其实是以自身被刺穿的危险,来换取无厘道长的脚背之伤。
事实也是,假如无厘道长忍痛继续出剑,速度不减,我立马中招,即便不丧命,也是重伤。
但无厘道长关键时刻放弃了。他选择了后退。我相信他是在大惊之下的不知所措。
依他的江湖经验,是不应该手脚无措的。首先可能是他不能原谅自己忽略我左手的残剑,其次是,他震惊于我敢于以性命赌其脚背之伤,他怕我还有更古怪的后着。因为自我现身以来,古怪行为太多了。
所以,他选择后退放弃。反正接下来我长剑已断,攻击力大打折扣,要卷土重来,并非难事。
我算是捡回一条命。趁他后退之时,我连续翻滚两圈,然后一跃而起,站在他三步开外。
梦遗大师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没机会夹攻我。原因是,他被另外七个人缠住了。
我倒地出招,到无厘道长伤我,时间虽短,却足够让后面七个剑客跟上来,将阵脚稳住。而梦遗大师因前面我与无厘一阻,脚步一顿,刚好遇上七人席卷过来。
七人剑阵,威力我见过,即便不能一时伤到梦遗大师,但要短时间内缠住他,还是绰绰有余。我站起身之时,他们双方正处于胶着状态。
我冷汗直流,幸好七个人久经训练,及时挡住梦遗大师,否则,他刚才找到空隙与无厘道长夹击我,我现在就是一具尸体了。
现在的情形就是,我们的八卦阵法被一分为二。我单独对抗无厘道长,七人剑阵困住梦遗大师。
我要做的是,尽快靠近七人剑,与他们重新结为一体。于是脚步一滑,迅速向左后方退却。同时眼角余光观察梦遗大师的动静。
这一看让我大吃一惊。梦遗大师单手持棍,而且用的是左手。问题在于,他不是左撇子。既然不是左撇子,又刻意以左手持棍,那么,他的右手就有更大的动作。
他要破坏规则,以他的拈花指发射暗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