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自己的角度叙述,听起来似乎是,我带着七个普通剑客,对付江湖上武功最高的两大掌门,居然能够轻松自如,甚至有点胜券在握的意思。事实远非如此。
在旁人的眼中,不管是庸才还是高手,所见到的图景,却是我来不及叙述的另一副样子。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一直采取攻势,而我方八人,甚至连守势都谈不上,看起来就是能躲则躲,能避则避。
八人当中,只有我凭着血气之勇,恃着剑法高绝,曾经出手攻击无厘道长,最终没讨到丝毫好处,反而受了伤。其他七人,基本都是一闪即逝。然后满场游走,屡遭险境,却连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的衣角都没沾到。
如果你是个普通看客,就会认为,在这场打斗中,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具备压倒性的优势。他们的攻击,就像拿根长竿赶一群鸭子,所到之处望风披靡,而自己却没有哪怕一点点风险,甚至无人敢于近身。
这种看法大致没错。试想想,一个少林方丈,一个武当掌门,联合起来,一攻一守,一主一辅,天下谁人能当?没有人。他们所到之处,若不是所向披靡,反而太过悖于常理。说出去都没人会相信。
我们八个人,强攻,攻不进,防守,也守不住。当然是能避则避之,能躲则躲之,保证大家都不受伤的情况下,保持阵形,就是上上之策。
如果你是个高手,具备高人的一等的眼光,就会看出,我方八人虽则被动挨打,东躲西藏,脚下也走得凌乱不堪,实际上,有一个最基本的法度,简单而言,就是“顺势而为”。四个字听起来简单,做到这一点却不容易,必须经过严苛而持久的训练,才会有一定效果。
除我之外的七个剑客,在江湖上连个名字都没有,但年纪都已不轻,最小的,估计也在三十以上。最大的,可能已超过四十。我师父在创立诸神教之初,便开始有意识地挑选剑客,用以训练剑阵。所挑选过的人数,很可能有十几个乃至几十个。那是在十几年前。
也就是说,这七个人至少经过了十年的严格训练,而且是从众多淘汰的人当中挑选出来的。
所以,他们单个而言,看似乎剑法不精,武功也不高,但对于摆阵,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与本能。还有后天训练而得的功力。这份功力,不在绝妙的剑招,不在超常的力道,而在于,对阵法的把握与掌控,以及融入其中的忘我境界。
他们七个人,就像一条首尾相顾的长蛇。但比蛇更柔软,比蛇更坚强。比蛇更灵活,比蛇更精明。这些特征,偶尔一两眼看不出来,只能从他们整体的飘移过程中,慢慢地体会出来。
再厉害的蛇,也有头尾的差异。他们却连这点差异也消除了。他们无头无尾,无始无终。于是,他们连绵不绝,他们遥相呼应。
坦白说,我自以为经过三次交手,对他们七人的底细有个大致的了解,实际上我还是低估了他们的能量。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同样低估了他们。从另一个角度说,他们低估了我师父诸葛神甫的能力。对我师父的武功剑法,两人即便不如老疯子般熟悉到分毫不差,也能做到心里有底。他们没想到的是,疯魔成性的诸葛神甫,居然暗地里花了十数年的心血,搞了个独一无二的阵法。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阵法,一个不屈不挠的阵法。
现在,估计在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眼中,这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阵法。
以他们两人的资历,什么场面都见过,所谓阵法,在他们的江湖经验中,并不是如何神奇的事物。事实上,武当派也有类似的剑阵,而少林寺的十八铜人阵则在江湖上人尽皆知,但是,他们这些阵法,都不像其它武功一样光芒万丈。一方面是原始水平不高;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他们对群体斗殴的轻视,并没有在这上面付诸太多心血与努力。
名门正派嘛,总喜欢讲究单打独斗,喜欢塑造个人英雄。
打群架,即便是有严密组织的规模战争,也被所谓的名门正派视为很不体面的事。
我师父诸葛神甫,在世人眼中并非正派之人,没有这些思想的束缚。一旦放开心胸,思维无限延伸,反而开创了另一种局面。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并没看到我师父的另一面。所以他们对于阵法的低估,在所难免。
两人刚才任我废话,最终还接受我附带条件的挑战,倒并非他们完全无可奈何,而是他们有足够的自信控制局面。虽然他们的言语里,并没表达出对于我和身边七人的轻视,甚至还故意带点狐疑的姿态,但在内心深处,他们还是对所谓的阵法不屑一顾。
一个少林方丈,一个武当掌门,联合起来,怎么会把一个身受重伤的野小子,再加七个怪里怪气、又完全没有江湖名声的剑客放在眼里呢?
第一轮攻击,他们有声有势,但并不怎么阴狠,也并非仁慈或其它什么正义之类的原因,主要还是出于保持风度的考量。江湖盟主嘛,与人交手,总不能一上来就让人血流成河。
第二轮攻击,试探的意味更浓一些。毕竟第一轮取得的效果并不如人意。以两派掌门的气势,居然没把我们的阵脚冲乱,只不过让我个人受点轻伤,多少让他们有点惊讶。必须换一种眼光,看待七个泥塑木雕的家伙、和那个傻头傻脑的野小子。收敛或者说保守,在这一刻是人之常情。
一次为面子,一次为试探,成就了我们的八人阵法。
客观地说,如果他们能像暗地里行事一样,刚开局便放弃形象,不顾一切地冲杀过来,我们很可能稳不住阵脚。第一轮估计有好几个伤者,第二轮必然七零八落了。到第三轮,就可轻松收拾残局。
现在,他们站在“八卦图”的两个点上,是不是心里有点悔意?
面子工程,大多数时候是个害人的东西。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隔着中间的弯弯曲曲的人墙,意味深长的对望了一眼。
外围自开战之后,虽然多了几个巨大的火把,照得天地通透,但应该没多少人捕捉到了两大掌门的这一次对视。看打斗,看的是招式和步法,没人会去注意别人的眼睛看了什么。
我清楚地看到了他们两人视线的交接。我站在剑阵一端,也就是站在人墙曲线的一端。我其实更像是一只握着鞭子的手,七个人组成的弯曲人墙,就是那一条能软能硬、能缩能伸的神奇鞭子。
这是一个绝佳的位置。一个充满霸气的位置。也是一个统观全局的位置。
在场的人,除了旁观者李开心,可能只有我看得清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的一举一动,包括他们的眼神交流。看不出后悔,也看不到失望,只有一点点疑虑和惊奇。
我依旧是左手残剑贴背,右手长剑指地,平静,放松,并不急于进攻。想将别人困住,第一要务,便是尽量保存自己的体力。师父以前说过,保存体力的最佳方法,便是静静地等待,等待别人出手,然后顺势而为,或者说,后发制人。
这是一个漫漫长夜。我等得起,但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等不起。他们不能耗到天亮。
所以,他们会率先出手。事实是,他们意味深长地对望一眼之后,便各自出手了。
他们出手不快,当然也不慢。已经有稳打稳扎的意思了。虽然他们急于脱困,急于结束争斗,但也不能容忍自己再也差错。
一旦沉下心来,他们两人同样天衣无缝。甚至比一般阵法更为滴水不漏。
两人一剑一棍,不约而同,一起攻向剑阵正中间的两个人。
我得说,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思维。一个超凡脱俗的攻击方式。估计在他们那些徒众眼中,两位掌门的攻法有点不可思议,或者说,无法理解。
场外的人,也许只有一个人看得懂,李开心。
一般的思维是,突围的最佳地带,是力量最为薄弱的边际区域。那样容易成功,更容易逃离。自古以来,所有突围而出的人,似乎都是这么成功的。还没有出现过哪个人傻到去攻击敌人重兵防守的核心位置。那不叫突围,那叫找死。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当然不会傻到去找死。事实上,短期内我们也没能力让他们死。
直到这一刻,我才知道,他们相互间那一眼对望,除了疑虑和惊奇之外,还多了点通透明白。
他们瞬间就看出了这个阵法的关键所在。
阵法就是一道弯曲的人墙。其实更像一段绳子,说是一条长蛇更合适。柔软灵活,又坚韧无比。最薄弱的地方,似乎是两端,先不管两端剑客的武功如何,起码是离中心远的地方,救援不及。
所以,按常理讲,他们两人应该分攻两端。
然而这只是常理。我们这个阵法显然不合常理。否则也就没什么神奇之处了。两端而我据其一。我在其中是武功剑法最高的。而且是个统观全局者。他们分攻两端的话,我可以完全对加诸自己的攻击置之不理,而直接以最快的速度撤退,并朝另一个方向狂奔过去,然后夹攻另一个外敌。
至于攻我的那个人,自有中间的后援,攻其后背,伤不了他,却可以阻挡他追击我的脚步。
于是,就成了我们集聚力量各个击破的局面。
所谓击首则尾至,击尾则首至。就是这个道理。
要知道,一条长蛇,最厉的武器是牙齿,最危险的地方当然是头部。如果你有能力一掌将其头部拍扁,当然没话说。如果无法做到这一点,最佳的攻击位置在哪里?
尾部吗?蛇的尾巴看似比身体纤细,实则在灵巧取胜。它行动灵活,你攻击的成功性就会大大降低。更糟糕的是,你即便断了它的尾巴,也影响不大,因为那不是它的命脉,不但不死,攻击力折扣也不大。
常识是,长蛇的最佳攻击位置是离蛇头三寸处。但要准确无误地袭这个部位,比较难,自然界所有动物,都会对自己的薄弱之处防守严密。那么,退而求其次,蛇身最粗壮的地方是你的第二选择。
一刀将其拦腰切断,即便一时不死,也是首尾无法相顾,暂时会失去对攻能力。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现在选择的就是这个方案。他们要将这个阵法拦腰切断。使得我们首尾失联。
兵法里其实还有另外一句话:击其中则首尾俱至。
听起来似乎是,你袭击中间,人家头尾全来救援,反而让对方的力量瞬间集中,自己岂不是会面对更强大的压力?也更难以攻破?
是的,兵法理论是这么解释的。但在实战中,这个理论并不怎么适用。特别是这种以阵法对抗江湖绝顶高手的事例,更加是理论与实践脱节。
剑阵贵在步法灵活。而灵活的第一要务,便是各人之间保持一定的距离,既能相望相助,又能进退自如。
如果为了救援中间,而所有人力全聚到一起,那就不成阵法了。步法受滞不说,出手攻击的力道,也会相互抵消。人多,有时并不表明力量大。我在白天与少林&武当徒众中东躲西藏时,便悟出了这个道理。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应该是早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选择攻击我们的正中间,不及其余。他们是故意让我们集中到正中间,然后痛下杀手,只需废掉一两个,剩下的,就不足为虑了。只要发挥不出阵法的威力,再多八个这样的剑客,也不是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的对手。
我方中间两个剑客,正承受来自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的攻击。我甚至不知这两个剑客的具体名号,是甲与乙,还是丙与丁,抑或是戊和己?假如我要命令他俩改变战法或步法,该怎么称呼?
两个剑客,分别对抗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一对一,无论如何都没有胜算。何止没有胜算,简直是一触即溃。江湖上以一对一,能挡住少林方丈或武当掌门的,一个巴掌可以数得过来,而我们的这两个可怜家伙,功力显然没有资格列入五个手指之中,而且相去十万八千里。
梦遗大师的木棍,自上而下斜劈其中一人,声势有如开天劈地,勇不可挡。极少见到当今少林方丈以这么生猛的招数攻击敌人,一是少林和尚向来以慈悲为怀,出手总是点到为止,不会施展如此毫无退路和生路可言的招式;二是,梦遗大师所擅长的武功,并非勇猛一道,而是以轻巧迅捷取胜的拈花指。
两轮的碰撞试探过后,少林方丈明显起了杀心。
无厘道长出手同样不留情。一柄长剑,直指另一人心脏,招式涵盖整个胸腹要害。快如闪电,准如强弩,狠比恶狼。
我一看之下,心中大惊,却又不知该救还是不该救。以我现在的状态,冲过去从后面袭击无厘道长背上要害,很可能会逼得他回剑自保。但也仅此而已,我一近其身,他就可以回身全力攻击我。如此一来,我或许能够解救其中一人,而自己会被无厘道长缠住。
况且,另一个剑客所处的险境,我鞭长莫及。其他人涌过去解救,则会像上面我说过的那样,自乱阵脚,八卦之势荡然无存。实际上,如此一来,阵法就算被他们打破了。接下来的情形,立马就变成他们轻松收拾的残局。
我的惊疑不定,并没有持续太久。
我没有反应,场中却有了反应。准确地说,受攻的是两个,而同时反应的,却是四个人。八人当中,另外四个包括我,全都对场中的交战置之不理。当然,我是因为不知如何反应,而另外三个,很可能是有意训练的结果。
受攻击的两个人忽然倒地,翻滚。
当然了,在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的攻势笼罩之下,倒地翻滚无济于事。但是,还有另外两个人也是倒地,翻滚,而且两柄剑有意识地攻向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的膝弯,剑势上及胯间。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的攻势,余劲仍可以将倒地躲避的两人击毙,但是,因为有了另外两人的反应,他们的膝弯或胯间,很可能会受伤。
这是他们无法容忍的。杀两人而致使自己腿受伤,对他们两人而言划不来。
所以,梦遗大师的木棍,无厘道长的长剑,不约而同地转向,几乎在同一时刻,荡开了两柄攻击下三路的铁剑。
只因这一阻挡,之前受攻击的两人捡回了两条性命,狼狈不堪地朝外围滚去。
而两个偷袭解救的剑客,则借着铁剑被格挡的反作用力,身体同样朝圈外滚去。
四人再次站起时,我们旁边四的恰好移动了一下脚步。八人再一次天衣无缝地镶合在一起。
之前的长蛇状阵势,现在成了一个圆圈。将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围在正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