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目前的对峙，形容为一场赌局，比如梭哈或扎金花，那么，我拿到的是一手烂牌，却一直在偷鸡，只不过还没被揭穿，输赢尚未成定论。
如果你玩过扎金花，就会明白，这种简单的赌术，其中的虚实原理，暗合着江湖上集体打架的哲学。通常来说，赌客拿到一手烂牌，最明智的做法，是扔牌认输，不再加码，以使得自己的损失减到最低。牌越好，声势越高，投入注码也越大。
例外的情况是，如果你拿到一副无可救药的烂牌，而又不甘心就此认输，惟一的办法，就是虚张声势，江湖人称“偷鸡”。此时你得不动声色，镇定自如，不断地往盘中央加注，使得其他赌客都以为你拿了一手不可战胜的好牌，起初或许半信半疑，跟你下注，到最后信以为真，只要所有人都放弃加注，你就赢了。
偷鸡是有风险的。而且风险还相当高。万一碰到一个真正好牌的，且此人又无比自信地认为，他的牌必然比你大，那么，他就会一直陪你耗下去，直到你跟前的筹码全部压进盘里，他再加码掀你的底牌，于是，你会输得相当彻底，并且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
又或者是，即便对方牌不怎么样，但性格却是个二杆子，筹码也多，就是不信邪，非要跟你对着干，你也麻烦的很，一定会有那么一刻，被人家的巨大筹码砸到心虚，最终露馅。
最后一种情况是，很不幸，你偷鸡时遇到一个精明的老赌棍。人家一眨眼，就从你的神态和动作上，看出你在虚张声势，那时他会比你更加不动声色，甚至还要假装牌比你更烂，却又每一步都不放松，半真半假的迟疑间，把你所有的身家性命都套了进去。
所以，在江湖上打群架，乃至军队战争，虚张声势的风险是很大的，一个不慎，很可能就死无葬身之地。而且虚张声势即便成功，也只能偶尔为之，不能当作常态，比如诸葛亮的空城计，他一辈子就用过这么一回，事后还吓得冷汗直流。事实上，空城计自古至今也就这么一个战例，后来人谁也不敢随意模仿。无他，风险太大了。
打群架与赌博还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差不多每个人都不甘心弃牌认输，这就是所谓的赌徒心态。明知认输的损失会最小，仍然希望通过非正常手段博取最大的好处，这时候，降低风险并非人们首先考虑的事情。因而，大多数时候，赌客其实是站在输赢的两个极端：赌赢了，万众瞩目；赌输了，一无所有。
在赌桌上，只有一点是积极可取的：无论拿到多么烂的牌，即便明知会失败，也总是希望将其打好一点。这种行为的心理基础是：对方即便拿到一副好牌，也很可能犯错，甚至打个稀烂。
好了，回到我自身。如果将秀水镇比喻为一个大赌场，那么，自踏入这里以来，我拿到的每一副牌，都比较烂。幸运的是，我每一次都发挥得不错，这使得我在几天时间里，便名震江湖。
这一次，我拿到的仍然是一副很烂的牌。
自从掉落在少林&武当的人群中，这副烂牌便已拿在手里。
此后，我一直被人追着打，每一步都惊险万端，甚至连弃牌认输的机会都没有。不是我不甘心认输，而是人家根本不让我退出这一局，不让我输个精光，他们誓不罢休。简单而言，他们铁了心想要我的命。
所以，我只能勉强陪着他们赌下去，努力打好这副烂牌。一直打到现在，牌已出得差不多要见底，这一局也该有个结果了。
在这个结果出来之前，我简单总结一下：总是拿烂牌，也并非一无是处。如果你不死，至少能把心理磨炼得相当强大，就像个混蛋一样。然后，你再虚张声势，效果就会事半功倍。
就像现在，我一手藏在暗处的烂牌，既然将江湖老油条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硬生生地给吓阻了。起码有大部分原因，要归功于我的那副流氓加混蛋的姿态，废话连篇，肆无忌惮。其实他们手里的牌比我好太多了，如果明着打，分分钟就可以结束战斗。
接受我“赌一把”的提议，其实就是他们退让的开始。
我的虚张声势，或者说偷鸡行为，初见成效。他们放弃了掀我第一把底牌的机会，而寄希望于下一把牌。当然了，一个少林方丈，一个武当掌门，两人的实力加起来，仍然是江湖上少有的一副好牌，只要不出错，依然能够让我输个倾家荡产。
在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异口同声地问我，下一把怎么赌时，我并没立即答话，有意无意地沉默了一段时间。
这并非什么策略，而是因为，我对于接下来的胜负，还是底气不足。
身后七个剑客，他们阵法的威力，我是见识过的。但加上我组成“八卦阵”，是否真能天下无敌？我没什么信心。师父当年从没提起过，他创制了这么一个剑阵，详细情况，还是我父亲老疯子告诉我的。至于七人剑阵，再加我师父，组成所谓的“八卦阵”，其实是出于老疯子的猜测，普天之下，谁也没见过。
老疯子还曾进一步猜测过，如果我师父诸葛神甫在世，带领这七个剑客摆成“八卦阵”，实力相当于少林方丈、武当掌门以及聚鹰帮帮主三人联手对敌。但是，那更是无法想象的玄虚之语。
我能够像师父一样，融入七人当中，组成“八卦阵”吗？连排练和试验的机会都没有。
是的，我顺利走出了第一步，但第二步我还是不知怎么迈出去。
我到底先出哪一张牌？选对了，我今晚就可以掌控一切；选错了，同样一溃千里，不但自己的性命丢失，身边的人也无一能幸免。
我陷入深度犹豫，良久沉默不语。一边评估形势，看看能否在最坏的情形下，使得身边人的伤害降到最低；一边在脑子里快速回忆，那天与老疯子联手破七人阵时的一招一式，试图在最短时间里找到融入剑阵的方式。
这时我在别人眼中，应该是一副又傻又呆的模样。身后的李开心似乎对我特别有信心，所以他最沉得住气，并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是静静地站着；朱玲比较着急，也比任何人更担心我，轻轻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叫道：
“王大哥？”
我无力地握了握她的手，回头深情地望了她一眼，轻声说：
“站到李大侠身边去。一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他。”
朱玲突然快哭了：“不行，要死咱俩也得死在一起。”
为了安慰她，我不无夸张地笑道：“没那么严重。这不是生离死别。我只不过是不想让你在我身边碍手碍脚而已。”
这话把她气倒了。她抬起袖子在脸上一擦，然后向我腰间捣了一拳，怒气冲冲地说：
“你说谁碍手碍脚了？刚才要不是我，你能那么轻易击败南宫玄？能那么容易平息周围的混乱？”
我赶紧求饶：“我说错话了。我的小公主本事很大，刚才确实全靠你镇住场面。你大人不计小人过，行不行？”
朱玲气未消：“哼，不知好歹的家伙。嘴上从来就没个把门的，总是胡说八道。”
我涎脸笑道：“接下来的戏码是打架，小公主站在安全的地方去压场就行。”
朱玲气消得差不多，又不无担忧地说：“你行不行？”
我假装坚定地说：“相信你爹的能耐，也相信我的本事。今晚这一战，将使你爹和我载入江湖史册。”
其实这话没多大意义。此战对敌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胜了，全身而退，固然载入史册；败了，被人打死，同样会被江湖八卦传颂很多年。
朱玲不知道是真的相信她死去的爹，还是相信经常拿到烂牌、却能化险为夷的我，脸上的悲戚和担忧突然一扫而光，握紧我的手，悄声说了一句：“那你小心点。”
然后她松开我的手，并不转身，倒退着向李开心走去。
我将身上包裹解下来，留下残剑以备不时之需，另外的东西一股脑儿扔给后退中的朱玲，然后又转向李开心，意味深长地说：
“李大侠，记住你的承诺，千万别让我失望。”
李开心不答话，只在火光下轻轻点了点下巴，在场很多人可能都没注意到他的反应。
对面的无厘道长被有意无意冷落了这么久，终于再次按捺不住地发火了：
“小子，装神弄鬼的，想玩什么花样？”
后面有几个急于表现的武当弟子，稀稀落落地跟屁虫一样应道：“是啊，小子，你到底想玩什么花样？痛快点划出个解决之道来。”
一开始个个怒气勃发，恨不得立即以正义之名，将我杀之而后快；现在，听这语气，大家已经转变成凑热闹的围观者。虽然算是呼应自己一方的领袖，实际上渴望的是这场难得一见的戏码早点开场，典型的看客心态。
我不理他们。这回是刻意的。让看客着急，一会他们就会失去喝采的激情，这对我而言更有利；无视主角，就会让他心生愤懑，无厘道长和梦遗大师的怒气越盛，我打好这手烂牌的可能性就更高。
我朝旁边七个剑客下了一道简短的命令：
“摆阵。”
七个人刚才看似木偶，现在的反应却无比敏捷。只见他们脚步稍移，身形闪了几闪，便依地、风、云、龙、虎、鸟、蛇七个方位，迅速而稳当地摆成了我熟悉的阵势。然后，他们又都恢复了泥塑木雕的模样，木无表情，一动不动。
我向侧后方退了两步，只凭感觉，便准确无误地补充到了“天”位上。
传说中的“八卦阵”，就此成形。
对方愤怒而又带点悲伤的，其实只有无厘道长一人，梦遗大师看起来镇定自若。此时无厘道长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与七个剑客变动身形，愤怒之下不知说什么才好；梦遗大师适时发话了，声音平稳而不带任何感情：
“王教主果然是有备而来。”
各就各位后，我身心突然轻松了很多，左手残剑，右手拿的是那柄捡来的长剑，完全进入战备状态。
我笑了笑：“梦遗大师，有备而来的是你，我只不过临时抱佛脚而已。”
梦遗大师：“自从在上面横空现身开始，你每一步都计算得极其精准。老讷不得不衷心佩服你。比之尊师诸葛神甫，你似乎更为强悍，也更加无法捉摸。”
我叹道：“大师，事到如今，故意混淆视听，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也许是你习惯了说谎，必须把假话说得跟真的一样。难道这就是江湖大人物的风格？坦白说，你这副一脸无辜颠倒黑白的姿态，一度把我深深地迷惑住了。除了武功，你的涵养功夫，江湖上也是无人能及的。”
梦遗大师：“王教主，事到如今，冷嘲热讽，恐怕也没什么意义。”
我暗自好笑，这家伙学得倒快，完全用我的说话方式反击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通常来说是最难应付的。
我笑道：“好吧，咱们就都别兜圈子，打开天窗说亮话。既以性命相博，不妨坦诚以对。起码敌对双方各自在心里留有一份尊重，也让围观者把事情看得更清楚明白一些。大师以为如何？”
梦遗大师不依不饶：“冷嘲热讽、恶语伤人的是你，废话连篇、乱兜圈子，故意不涉事情中心的也是你，现在建议性命相博、坦诚以对的，还是你。王教主，这个舞台上所有的戏份都被你抢完了，台词也被你说尽了，让别人情何以堪呢？”
我一直以为此人武功高强，但口才一般，甚至多数时候显得笨嘴笨舌，没想到连这都是装的，实际给他机会施展开来，嘴巴比我更厉害。为了将自己打造成貌似忠厚的道德高尚形象，他可谓煞费苦心了。平常能说而不愿说，也不知他活得累不累。
我竖起大拇指，笑道：“出语流利，字正腔圆，大师，你也算是让我看到了你的另一面。”
梦遗大师冷哼一声：“王教主，说正事吧。你的解决问题之道，半天还没划出来。”
我笑说：“大师，可以预见的是，今天一战，无论谁胜谁负，都会影响今后江湖的格局和走向，将要载入江湖史册被人评说很多年。所以，为了使后人不致产生太多误解，在进入正题之前，有必要把此战的前因后果解说清楚。要知道，今天周围的看客，都将是这一战的原始传播者。如果连他们都没搞清楚来拢去脉，你我以后在江湖上的形象，恐怕都会扭曲到不成人形。”
梦遗大师这回只是冷哼一声，没有接话。
我只好接下去：“大师，白天在你们落脚的住处，我刚一现身，本想以盒子换回叶欣的自由，你是否可以当众解释一下，为何突然要杀我？”
梦遗大师还是不说话，接话的是无厘道长：“哼，小子，就凭你欠我少林&武当十几条人命，杀你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我知道得不到答案。我需要的是气氛。
我不理无厘道长，冷不丁问出一连串问题：“梦遗大师，神奇盒子里存放的那封信，你想不想知道是谁写的？跟你先师海亮和尚的死有直接关系吗？你还记不记得信里的内容？需不需要我念给你听？”
正如我所料，话音刚落，周围立即杀气弥漫。
梦遗大师冷笑道：“王教主，你一直不进入正题，只不过是在为自己尽量争取休息时间，因为你崖头受了重伤。看在尊师的面子上，我给足了你机会。如果你再胡说八道，我们可没什么义务必须在保持足够的耐心。为了江湖道义，牺牲再多的徒众也在所不辞。”
时机差不多了。
我缓缓地冷笑了一下，朗声说：“还是别牺牲你那些糊涂徒众了，我也不希望周围的兄弟躲在暗处以弓箭滥杀无辜。毕竟铁了心要我命的，只有你和无厘道长两个人。”
不待他们接话，我继续高声说：“暗处的兄弟们都听好了，我现在按江湖规矩，要挑战的是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两人，不管谁胜谁负，你们都必须按兵不动。但是，若有别的少林&武当弟子想轻举妄动，一概射杀，绝不留情，听明白没有？”
周围爆发出一声断喝：“教主，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