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时间紧迫,所以一改喜欢卖弄的个性,没向朱玲和李开心解释尚未完全成形的计划。主要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而朱玲又喜欢刨根问底,因此我干脆假装高深莫测。任凭他们两个冷嘲热讽,我自岿然不动。
少林&武当的人比我预料得更快一些。我以为派人去躲在暗处射箭,多少会让他们有所顾忌,能大大延缓他们推进的步伐。没想到这招效果奇差。我这里尚未对七个属下作出详细安排,甚至连名字都没搞清楚,那边第一道防线,便被攻破了,哭爹叫娘的声音清晰可闻,听来让人心烦意乱。
我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甲、乙、丙、丁、戊、己、庚,愤怒在不远处的火光和喊声中消失殆尽,茫然地朝他们问道:
“这就是你们的名字?”
七个人的回答非常整齐简单:“是!”听来就像只有一个人出声。
我没辙了。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这算是什么名字?”
最前面那位,大概就是“甲”,再次恭敬地答道:“我们七人本是流落江湖的孤儿,诸葛教主收留我们,并授以剑法。依入门先后顺序,取名甲、乙、丙、丁、戊、己、庚,一直沿用到今天。听着不伦不类,还请教主莫惊莫怪。”
我啼笑皆非。心想师父诸葛神甫一生武功盖世,智慧超群,给那几个得力属下取名字,却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不过,话说回来,对于名字符号的不重视,似乎是师父的一贯风格。他当初来到荒原上第一天,随口为我取名“王二”,看来就是这种风格的体现,并非恶意取笑我。
另外,取名的随意,可能也反映着师父对江湖称号的嘲弄与鄙视。我记得,师父当初对所谓的“江湖十大高手”称号不屑一顾,恶毒地说,那是江湖好事者的编排。师父不无偏见地评论道,名号越响亮的,通常本事越小。真正的高手,从不在自己的江湖名号上费心思,甚至根本就很抵制将名号叫得冠冕堂皇。
我认为,这其实是师父骨子里的那些叛逆因子在作怪。名号响不响亮,固然与人的本事无法正向对应,但同样也不能反向理解,认为名号越响武功越菜,其实从根本上说,江湖称号,与一个人的武功高低,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江湖称号,是独立于武功之外的另一种存在。
我忽然发现,在名号上的偏激和叛逆表现,师父诸葛神甫与我父亲老疯子有相似的地方。在江湖人口中,师父似乎从不在意别人称他为“魔头”,更不理会江湖人物将其组织的帮派称为“魔教”;而我父亲,不但对“老疯子”的叫法不反感,甚至连长辈取的道统意味浓重的本名“何守正”,他也刻意地抛弃了,自作主张改为不伦不类的“何不仁”。
想到这里,我突然之间就懂得,这七个家伙的名字,必须简单而古怪,才算是我师父精心培养出来的人才。至于他们自己的尴尬,羞于说出口,那是对我师父的不理解。同时,估计也是我师父想要达到的效果。他并不希望这七个人的名号太过响亮,在江湖上流传久远。
低调和神秘,似乎也是我师父的天性。
我在心中暗自苦笑好半天,不远处的吵嚷声,打断了我的思绪,将我拉回现实中,勉强面对这帮不完整的“天干”们。
我运足中气,刚要对他们训话,一个从前面逃回来的弓箭手,跌跌撞撞跑到我面前,语无伦次地报告:
“教主,少林,少林&武当,少林&武当太坏,太强硬,杀了我们很多兄弟。快要杀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我摆摆手让他平息下来,然后问他:“其他人呢?你们的头领张九哪儿去了?”
此人气息平定,双手抱拳,低头弯腰恭敬地说:“多数跑了,没跑的也躲起来了。属下并没见到张九。大概一开始就逃命去了。”
他语气里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似乎觉得我会大发雷霆,从而对他刮目相看。但我心想,大家跑了更好,否则,死人太多,我反而会心理压力过大,毕竟,这是我真正接任教主以来的第一战。我不能完全依赖属下的尸体,来阻挡敌人的步伐。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答:“属下周八平。”
我差点笑出了声:“什么?周扒皮?”
他耐心纠正道:“周八平,八方来客的八,平安是福的平。不是扒皮。不过兄弟们为了方便起见,通常都叫我周八。”
我心想,你老爸或老妈给你取的名字,初衷不错,但听起来就像是“周围的人都要扒了你的皮”,你能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算是老天特别照顾。
前方一阵响动,又一个人跌跌撞撞而来。走近一看,原来就是我刚才封的弓箭队头领张九。此人还算对得起我的信任,并没有弃众逃跑。我转头看了一眼周八,这家伙低头肃立,但额头皮耸动,很显然双眼正在骨碌乱转。
我本打算训斥周八,不经证实,却胡乱打别人的小报告,转念一想,在更高层面前诋毁上司,那是所有人都具备的通病,有些人为了获得更多的利益,所作所为甚至更恶劣,所以,我似乎没必要与他较真。再说了,现在纠缠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张九满头大汗,一张胖脸憋得通红,身上多处带伤。看样子他吃了不少苦头。
张九喘息稍定,行礼汇报:“教主,兄弟们弓箭用尽,挡不住少林&武当的来势,属下该死。”
我叹道:“不是你的错。你手下死了很多人吗?”
张九答:“死了三个,伤了八个。依照教主的吩咐,我让活着的那些人分散躲起来了。”
张九一边说一边打量周围的情势,突然看清了周八平的面貌,脱口而出问道:“咦,你不就是周八?原来你跑到这里来了,我刚才找不到你,还以为你混乱被杀了。”他又转身向我说:“周八既已在此,那么我们就只死了两个人。”
周八底气不足地分辩道:“我刚才看到你们全往黑暗中隐身,心想总要有个人向教主传递消息,所以就冒死奔到这里来了。”
张九半信半疑:“不对,我在弓箭没耗尽之时,便到处找了你好几遍,没见你的身影,才以为你是最先被杀的一个。你小子不会是早就掉头跑了吧?”
周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进一步申辩,我立即插言道:“别争了,不管用什么方式,保住了性命就好。张九,你干得不错。”
张九立正:“谢谢教主夸奖。”
我心想这家伙长相比较差,武功不知怎么样,但似乎有点组织能力,人也比较实诚,如有机会回到中原,此人可以委以重任。至于那个周八平,其言行,实际代表了绝大多数下层江湖人物的形象,也没必要对其进行什么严厉惩罚。都是为了混口饭吃,以后愿留则留,要跑就由他去吧。
我叹道:“你们两个,其实没必要冒险跑到这里来,刚才就应该与大伙一起藏到黑暗里去。”
周八欲言又止。张九急得口不择言:“可是教主,对方人数众多,来势汹汹,我们……你肯定需要帮手。”
我本想说,正因为对方人多势众,你们两个在我身边才起不了什么大作用。现在的我,需要的是轻装上阵。但这话说出来,不但会打击他的积极性,甚至还会让人产生绝望情绪,于是我换了口气说:
“也罢,你们确实可以帮不少忙。现在,你们两个把那边的归无情抬到旁边平整的地方,一左一右守护他。等候我下一步的命令。”
两人异口同声:“遵命。”说完向归无情跑去。
我招了招手,将那七个“天干”召到身边。李开心和朱玲一起跟了过来。
李开心笑道:“王大侠,前方紧急,你却能淡定如水,不愧是教主之才。”
我双手一摊,笑道:“我这种小鱼小虾,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只能淡定如水了。”
李开心又笑:“别太过谦虚。你要保持高深莫测的形象,不透露你的应敌之策,起码给我分配一个任务吧?至少让我不会那么无聊呀。”
我不满道:“你怎么一有机会就挤兑我?当着众人的面,多少给我点面子,怎么说我也是教主嘛。”
李开心抱拳,夸张地行了个礼,笑道:“王大教主,我的任务是什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心想,这种大规模的江湖械斗,本应由他这类身份的人来发号施令。毕竟他不但武功高绝,江湖经验也比我强了不知多少倍。就像刚才在崖头一样,所有行动,都是由他和归无情策划并推进的,我不过是个打酱油的角色。
但是,我命令七个属下听凭李开心的调遣,并不难,而要让他们双方在武功和行动上配合得天衣无缝,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我亲自上阵,因为只有我才能与他们融为一体。
我的初步计划是:我要代替死去的师父诸葛神甫,与七个人组成传说中的“八卦阵”。
阵法我从没见过,师父也从没向我提到过,只听我父亲老疯子说起过,据他说,这个阵法,如果配合得当,威力奇大。希望能够暂时凭此抵挡住少林&武当两大掌门。
这就是我一直将李开心撇在一边,自顾自调动属下的原因,又因为我实际上对此阵一无所知,无法预料具体结果,即便真能暂时挡住梦遗老和尚和无厘牛鼻子,我也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所以不好明言,在他和朱玲看来,我在假装高深莫测。将心比心,作为江湖名宿,受到后辈如此冷落,估计心里确有点不是滋味。尽管他有常人不及的大度,油腔滑调地取笑,却也在所难勉。换作是我,早就阴阳怪气,甚至冷嘲热讽了。
解释是多余的,而且很难说得清,计较对方的言语得失也没有意义。
我也夸张地抱了抱拳,向李开心笑道:“好吧,既然李大侠向我投诚,我就勉为其难地接受。谁让我是教主呢,这玩意像在肩上生了根的担子,无法推托。”
李开心笑说:“先别忙着为自己的虚荣心找理由,回答正经问题:我该干什么?你不会是又让我像刚才一样,站在旁边当你的听众吧?你废话太多,我有点受不了。”
我继续开玩笑:“我忍住不说,你认为我在故作高深,还似乎感觉有点大人物受冷落的味道;我想说得明白一些,你又受不了我的话多,这让我情何以堪?”
李开心不满:“王大侠,王帮主,王教主,你就不能把话说得简单直接一点?”
我笑道:“你的任务有两个:一是保护好朱玲,二是看住地上你那位师兄。”
李开心:“这么简单?我还错以为自己是个大将之才,你会让我冲锋陷阵呢。”
我笑说:“觉得屈才?你知不知道,保护小姑娘这种事,即便是大侠,也未必能干得很好。眼前的例子,就是白天的时候,你把同样的事情搞砸了。”
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玩笑开得有点过分。我无意中在数落他白天没有保护好叶欣,致其受重伤,而且并未脱离少林&武当的控制。客观上说,叶欣的受伤乃至失陷,责任并不在李开心身上,虽然我曾让他许下重诺,但当时情势实在凶险,而且我一意孤行要带叶欣离开,才导致她受伤。李开心能在关键时刻将我扔进屋子里,保住一条性命,已经是尽了全力,换了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李开心果然一脸尴尬,喝了口酒,刻意咳了几声,以掩饰窘态。
我赶紧跳过话题,接着说:“你脚下的那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师兄,可得看好了,不能让他混乱中挂掉,因为他心中藏着你先师去世的机密。”
李开心似乎此时才想起自己的初衷,觉得应该审一审南宫玄,在少林&武当的人冲过来之前,从其口中挖一点当年的秘密。否则,一旦陷入混战,不但没机会再问,还可能失去这个最佳的秘密保存者。
李开心不再与我斗嘴,蹲下身子,叹口气问南宫玄:“师兄,事到如今,你还不愿告诉我当年先师的死因?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南宫玄鼻子里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不接话。李开心没辙,出手施刑,似乎也不合适,而且不一定管用。
朱玲走到我身边,斥责道:“你搞什么?先把所有属下调走,又把李大侠和我都遣开,你一个人有通天本事,能把少林&武当的人击退?”
我严然道:“不搞什么,只是想让他们见识一下,我师父——也就是你爹生前的才智武功。”
朱玲不解:“什么意思?”
我指着眼前的七个剑客说:“他们是你爹调教出来的,而我是你爹的关门弟子,据说,我们八个人联合起来,天下无敌。”
朱玲仍然不解:“胡说八道什么?哪有天下无敌这回事?你们武功再高,也抵挡不住少林&武当的人多势众。况且你还身受重伤。”
我神秘地笑道:“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你爹的本事。”
朱玲急得一脸通红,让我看得心头大颤,恨不得抱在怀里咬一口。
她刚要再次斥责我的不正经,不远处喊声震天,少林&武当的人终于到了。
他们所有人兵器在手。站在离我二十步开外,冷冷地看着我。
喧嚣过后,忽然出现一阵可怕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