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身,看到远处火光零乱,叫喊与悲呼响成一片。有十数个黑衣人全速朝我们奔来,看样子十分狼狈,很明显大部分受了伤。有些人连兵器都丢弃了。
朱玲身后的剑客试图阻止他们靠近,我示意剑客别动,让那些人过来说明一下情况。
十几个人终于先后到达我面前,全部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所有人都张嘴想说话,但因接不上气,徒有嘴形而没有声音。我就像在观看一幕杂乱无章的哑剧。一会之后,大家喘过一口气,声带恢复正常,却每个人都急于表达,没耐心等别人说完,自己的话便早已出口。传到我耳朵里,又成了哇啦乱叫的一片杂音,根本分辨不出一个字。让我感觉面前站着的,是一群鸭或一群鹅。
我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许久,令人心烦的声音才平息下来。我指着离我最近的一个家伙,威严地命令:
“其他人别说话。你说,前面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满头大汗,头发像乱草,双眼填满恐惧之色,一脸稚嫩,看上去年纪与我差不多。在起初愿意留下来的五六人里,我没见过这张脸。他应该是追随南宫玄的人。当然了,他这么年轻,入教的时间应该不长,可能根本没搞清上层的权力争夺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顾不上向我行礼,也许是根本就不懂礼节,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教……教主,有人……有人杀过来了。”
接下来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彻底没词了。我心想这个家伙年纪轻轻出来闯江湖,却这么没出息,连句完整话都说不明白,手上没兵器,背后也没弓箭一类的东西。炮灰是做定了。
我接着问:“确定对方是少林&武当的人?他们离这里还有多远?”
这人脸上憋得通红,半天接不上话。
旁边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黑衣人,似乎有点看不过眼,也可能是急于表现,上前一步,双手一拢,弯腰低头向我行了一礼,说:
“启禀教主,属下们正要离开,但走到中途,遭遇大队人马的伏击,用弓箭瞬间射死几十个兄弟。我们几个跑得快,才幸免于难。他们一边射箭一边向前推进,离此地估计只剩三四里远近。”
我问:“弓箭手?伏击的话,对方应该没打火把,怎么肯定是少林&武当的人?”
此人答道:“那只是我们的猜测。因为目前秀水镇上,能够如此大规模攻击我们的,也只有少林&武当的人。”
我心想这家伙脑子还算清楚。不禁多看了他几眼。此人满脸模肉,鼻子太扁,嘴巴太宽,双眼眯成一条缝,眉毛生到额头中间去了。长相明显不怎么讨喜。我刚才同样没见过他,也就是说,他也是跟随南宫玄的人。但是,我现在无暇计较这些。
这人虽则貌丑,但浑身上下比别人整齐,而且手中有刀,背上有弓。身子较为矮胖,却相当敦实,无论是武功还是脚力,他可能都比别人强一点。从另一方面说,这种相貌的人在江湖上混,通常是被人追着打的角色,若不是自身功夫还行,早被人砍成十七八块,不知扔在哪个角落了。
我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赶紧答道:“启禀教主,属下姓张名九,江湖人称‘大地飞鹰’。”
一听称号我就想笑。居然敢以聚鹰帮帮主的名字作为外号,好在你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声,否则聚鹰帮的人会让你好看。另外,“飞鹰”应该在空中的,怎么又在前面冠以“大地”?听起来不伦不类的。但看他的外形,名号倒也贴切,又矮又胖,脸上就像被人拍过一板砖,不就是一只从半空中坠落的秃鹰吗?
我顾不上取笑他了。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到后面陆陆续续又逃回来十几个人。我约估计了一下,手脚完整,背上还带着弓箭的,二十人左右。
我朝人群喊了一声:“大家听着,背上有弓箭的站左边,其余人站右边。”
这回倒一点都不乱,哗啦一声,人群瞬间便分成了两堆。
我又叫了一声:“张九,你过来。”
张九闻言,立马昂首挺胸,两手紧贴腰间,碎步跑到我面前,然后俯首听命。
我跨了几步,走到两堆人正中间,转身面向左边的人,提高嗓门说:“你们临时组成弓箭队,由张九任队长,迅速到外围去,躲在遮蔽物后面,对少林&武当的人进行反击,尽量阻止他们向前推进的速度。我把其他人组织一下,马上就来增援。”
张九全身一紧,双脚立正,激动地喊道:“属下遵命。”
然后他很威风地朝新组的弓箭队挥一挥手,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出发。”
张九刚要跨步开跑,我叫住他:“等等,你们这一路过去,若还有逃回来的兄弟,带着弓箭的,立即编入你的队伍,其他人命令他们全部到此处集合。另外,如果实在挡不住少林&武当众人的攻击,不要硬拼,可以缓缓撤退,保住兄弟们的性命最重要。明白了?”
张九中气十足地大声回应:“明白了。”
我挥挥手命令:“去吧。”
一群人小跑着离开了。脚步一开始还算齐整,二十步之后又乱成一片。我心想这些家伙缺乏严格的组织训练,想凭他们挡住少林&武当的人,基本不太可能。也不知道张九能不能镇得住这帮散漫惯了的江湖流氓,弄不好中途就有人瞅准机会开小差逃跑。其实,临阵脱逃还算是小事,我本来也没打算让他们去拼命,阵前投降反戈一击,问题才更麻烦。
南宫玄不无幸灾乐祸地笑道:“小子,想凭他们几个弓箭手挡住少林&武当的人,基本是痴人说梦。”
我反唇相讥:“你野心这么大,经营几十年,带出的手下却这么没出息,不但毫无忠诚度可言,还如此散漫、缺乏斗志。真不知道你哪来的信心夺取天下。”
南宫玄叹道:“树倒猢狲散,这本是江湖上的铁律,也是基本人性。我从没寄希望他们会为我拼命。而且,江湖之人,虽然好勇斗狠,实际上都是一些目无法纪的流氓,要将这帮人训练得整齐划一,进退自如,费时费力还未必有好效果。所以,我才一心想得到上官飞鹰多年来组建的地下军队。”
我冷笑道:“你内心除了阴险狠毒,对人没有基本的感情和信任,甚至出卖了自己的结义兄弟仍不罢休,还处心积虑要杀了他。又怎么可能得到别人的信任与拥护?再说了,你几十年的江湖是怎么混的?居然以为上官飞鹰组建的军队,像手上的兵器一样,无论谁接过去就可以随意使用?”
南宫玄笑道:“小子,我固然是功亏一篑,但你想要站在胜利者的角度,对我进行评判和嘲笑,恐怕还早了点。你能否活过今晚,我比较怀疑。”
我靠近他的脸,冷冷地说:“如果你野心没那么大,非要验证军队令牌的效果;如果你不用朱玲来逼迫我;如果你对我刚才的合作建议,投入哪怕一点点信任;那么,归无情不会受伤,你也不致成为废人一个,那些属下,不会死的死伤的伤,手脚齐全的也不会成为一盘毫无斗志的散沙。最终,今晚我们都可以活着离开此地。”
我换了口气,继续说:“现在,你是死定了,没死也生活无法自理,估计你没脸再活下去。而我,凭着周围这些人,还有那么一点机会翻盘。不信你就看着吧。”
南宫玄冷哼一声,不再答话。
我也不再跟他斗嘴。转身看了一眼那些差参不齐的属下,多数已不成人形,所有人眼中都充满了恐惧之色。我与南宫玄的对话,站在前面的估计都听到了,但从脸色上看来,似乎没什么人对我投入更多的信心。
我心想,这帮人战斗力基本丧失。我对南宫玄夸口,显得太早了些。
现在,我方只有一个李开心完整无缺,足够对付梦遗大师或无厘道长其中之一,而且胜负很难定论。我体力只剩六七成,乐观一点估计,可以抵挡对方的少林寺二流人物梦得和尚。归无情重伤,战斗力可以忽略不计。
最后就剩下那七个摆阵的剑客了,他们基本没受过伤,目前而言战斗力不打折扣。但他们如能摆成阵,攻击力相当强,一旦被对方冲散隔离开来,情况就十分不妙,单个的剑客,高手谈不上,只比对方的一个优秀弟子强一点点。
朱玲一直站在我旁边没插言,但从其目光可知,她把我的“翻盘”之说,当成了光图一时嘴巴快感。只不过她并没有责备之意。她知道我的个性,一有机会便要表现嘴尖牙利,而一到需要慷慨激昂、唾沫横飞的正经场合,我的嘴巴却又笨得像一头牛。
李开心明显也觉得我夸口太早,但又不死心,对我抱有最后一丝希望,拉着我走到了边,低声问:
“你有什么办法击退少林&武当众人?现在他们来的,可不仅仅是崖上的那些人,应该把秀水镇所有的隐性力量都召集起来了,恐怕超过一百人。”
我双手一摊,苦笑道:“没有办法,他们铁了心要你我的命,凭我们这几个人,打不过他们的。”
李开心叹道:“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虽然话多,却并不仅仅是个喜欢在嘴巴上占便宜的人。你一旦敢于说出口,就一定有点道理,或者有初步的计划。”
我仍然苦笑:“这回你高估我了。刚才与南宫玄斗嘴,虽然不完全算是图嘴巴一时痛快,但也仅仅是为了安抚后面那帮人。因为他们看起来很恐惧,人在这种状态下很容易反戈一击。”
李开心笑了笑:“可你却说得那么淡定,那么胸有成竹?”
我讪笑道:“那是假装的。其实我比后面的人更害怕,毕竟少林&武当的家伙,主要目标是杀我。”
李开心拍拍我的肩,笑道:“王帮主,不对,王教主,你虽然不怎么会打一本正经的官腔,但那股子假装出来的镇定,还算是具备领袖的风范。”
我笑道:“真正的镇定才算风范,假装的怎么也是风范?”
李开心:“关键时候,能不让别人看出自己内心的恐惧与怯懦,从而鼓舞人心,就是领袖风范。你要知道,大人物的一本正经和慷慨激昂,那都是伪装的,只不过装得炉火纯青而已。”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个时候,跟他辩论这些,似乎没什么意义。于是我笑了笑没再接话。
李开心又凑近我的耳朵,笑说:“你看后面那些人,听了你的‘翻盘’之语后,脸上恐惧之色缓和了许多,而且看你的眼神,充满敬意与崇拜。”
我闻言转头看过去,只见一片乱糟糟的头颅,除了前面几个嘴眼歪斜,汗水津津,后面的人连五官都看不太清,哪来什么敬意与崇拜?
我讪笑道:“别取笑我了。说正经的,你有没有什么退敌之策?毕竟,你曾经跟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都那么熟。”
李开心学着我的样子双手一摊,很悲伤地说:“连你王大教主都没办法,我能有什么办法?你知道的,我除了打架比较在行之外,其它什么都不会。否则,先师的死因,我也不会查了二十年,仍然没一点头绪。更不会被自己信任的师兄弟当棋子摆布。”
我叹道:“李大侠,在这里你最镇定。实际上,我从没见过你有害怕的时候。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李开心又一次拍了拍我的肩头,笑道:“小子,你现在既是教主,也是帮主,江湖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大的人物了,千万别学人家死猪不怕开水烫,对什么都无所畏。”
我急道:“可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做到无所畏惧。”
李开心叹了口气:“你还没明白,你之所以害怕,是因为你内心牵挂太多。你害怕心爱的姑娘受到伤害;担心身后这些与你无关的人,因你而丧命;你甚至担心奄奄一息的归无情死无葬身之地。而我,心里没什么需要牵挂的东西,死了随便往哪一躺就完事了。”
我心想,你那不是废话吗?我要是没什么牵挂,凭着万方成的地图,早就可以带着叶欣离开秀水镇,正因为牵挂太多,又好奇心太重,才把事情越搞越糟,身上的麻烦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我叹道:“你说了等于没说。”
我正要走开,不想再浪费时间与他扯这些没用的。李开心仰脖喝了一大喝酒,然后右手食指点着我的胸膛说:
“别再想怎么摆脱自己内心的牵挂。依你的个性,永远摆脱不了。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徒劳。惟一的应对办法是面对它。据我所知,上官飞鹰正是看中了你这种个性,才将帮主之位传给你。他知道,一旦把担子加在你的肩膀上,就像生根一样,再也卸不下来了。”
我懒洋洋地说:“老套话,在劫难逃嘛。万方成许多天以前就这么跟我说过。你说了半天,一点新意都没有。”
李开心这回显得少有的一本正经:“别再抱怨,也别想依赖别人减轻内心的负担。我可以完全听你调遣,但没法替换你的角色,帮主或教主的担子,还是得你自己挑。去吧,时间紧迫,后面那些人还等着你发号施令呢。”
我依言转身,朝人群走去。
走到人堆五步处站定,作了个安静的手势,朗声说道:“大家看好了,现在我的左手边是少林&武当的人杀过来的方向,而右手边没有路,看起来黑暗幽深,估计杂草丛生,也有树洞岩洞之类。我对你们的要求是,全部往我的右手边跑去,每人手上拿个火把,但不要点着,然后尽量分散开来,各自找合适的藏身之地,躲起来,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只要我没发话,大家都得不言不动。听清楚了没有?”
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对答。
我换了一口气接着说:“这叫以逸待劳,或者叫示敌以弱。不管叫什么名堂吧。你们只需听到我大喊一声:‘兄弟们打个招呼!’便立马点着火把高举起来,尽量扯高嗓门喊打喊杀。但是,不需要你们露脸,更不用拼命。天亮后你们就可以各自回家。明白了没有?”
这回大家听懂了,原来我不要求他们拼命,只需贡献一副好嗓门。于是中气十足、整齐伐一地答道:“明白了!”
我吼道:“明白了就快点去吧。”
人群呼啦一声,就散了,逐渐拉开距离,不成队形,往右边黑暗中快速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