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已不再是孤军作战,身边多了一个天下第一剑客李开心。虽然此人行事无法琢磨,我一直分不清他到底是敌是友。但在这一刻,他起码是我的暂时盟友。他那过于出人意料的行为,已把自己推到了少林&武当的对立面。尽管他刚才还与梦遗大师及无厘道长有说有笑地站在一起。
现在双方的阵营分布,我方三人:我自己,李开心,还有叶欣。对方是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再加所有徒众,估计是有四十多人。我没详细数过,现在数这个也没有意义,那些徒众多一人少一人,对结局的影响并不大。
虽然我方声威大振,我不再像刚才一样是只过街老鼠,不需被人赶得到处乱钻。但从根本上说,双方强弱之势并未有太大的改观。我方仍然处于绝对弱势。
叶欣在我方只是凑人数的。一旦开战,以她的武功,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事实上,如果对方人群里,再出一个像丑怪和尚那样品行恶劣的聪明人,叶欣反而成为对方牵制我的撒手锏。哪怕刀剑在她身上装模作样,我的攻击力也会立马大打折扣,严重一点很可能束手就擒。
刚才的险境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否则,以我本身的实力,就算是在少林&武当两派掌门的夹击之下,也不至于一招之间,便陷入绝境而无法还手。若不是我自己因叶欣受袭击而气愤难平,不顾身外一切而去惩罚丑怪和尚,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又恰好抓住机会同时出手,我是断然不会被他们瞬间制住的。我相信,我的剑法还不至于太丢师父的脸。师父诸葛神甫的本事,在江湖上与他们两个可是并驾齐驱。
情势一目了然,我方能战的,一个是实力随时可能大打折扣的我,另一个就是令人猜不透的李开心。
对方少了个李开心,但仍然很强大。人数众多,而且齐心协力。至少在杀我这件事上,再没人会提出异议。人数众多最大的坏处,是在混战时显得碍手碍脚,影响真正高手的发挥。但有了刚才的前车之鉴,相信他们现在大部分人都已醒悟了。毕竟这帮秃驴和牛鼻子道士,看起来有点傻,但还不是十足的笨蛋。
如果这些徒众们简单地组织起来,选出一人统一调配,便会威力大增。哪怕调配之人才干平庸,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刚才一般混乱,甚至不必动手,只需远远地围成一个大圈子,让我方三人逃无可逃,然后让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下场收拾我们,也是绰绰有余了。
梦遗大师和无厘道长两个,与李开心的武功在伯仲之间。李开心敌住其中一个,可以勉强不落败;而另一个全力对付我,我却只能坚持百招左右,那还是在叶欣不让我牵肠挂肚的情况下。
分析来分析去,我仍然是穷途末路。除非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们改变主意。但我连他们铁了心要杀我的理由都没搞彻底明白,又有什么方法让他们改变主意呢?
惟一的希望还是在李开心身上。他既然出手救我,自然有充分的理由。或许这个理由,同时还能消弥这场生死之战也说不定。
我努力保持镇定,右手持剑,左手在叶欣背上轻拍,像哄小孩一样,嘴里低声说道:
“别哭别哭,哭得一脸泪水,再沾点我衣服上的灰尘和泥土,跟个花面猫似的,丑死了。”
叶欣果然不哭了,双手松开我的脖子,两袖在脸颊上擦了又察,突而破涕为笑,在我腰间使劲拧了一下,说:“你怎么说话老是这么不正经?”
我笑道:“我说的是实话,怎么反而不正经了?你看你脸上已经很脏了,越擦越花,赶紧去那边水里洗一下。”
叶欣赌气:“就不洗。脸花怎么了?再脏也比你好看。”
我本来还想说点什么逗笑的话。但这实在不是打情骂俏的好时刻,我搜索枯肠,再也想不出能缓和气氛、同时又有一定质量的笑话。将近一百只仇恨的眼睛盯着我,无论多么有口才,一时也发挥不出来了。此时的我何止是口拙,那一百多只眼睛简直就像一百多只蚂蚁,在我身上到处乱爬,搞得我浑身不自在,可又束手无策。
少林&武当的徒众们恶狠狠地盯着我,两派掌门四只眼睛,却一直不离李开心。很显然从这一刻起,李开心取代我成了这个舞台上的主角了。两位江湖上的大人物此时默不作声,不知道是在心里调整措词呢,还是刻意正在等待李开心为他们释疑。所谓大人物,都是一些表面上看起来高深莫测的角色,即便内心虚弱不堪,也要装得稳如泰山。
李开心同样沉默良久。因为他同样是个大人物。但他最终还是说话了。他不得不说话,他一个人改变了事件的结局,此后的戏码,恐怕必须由他的台词引领,才能继续往下发展。
然而,李开心说话的对象,却既不是梦遗大师也不是无厘道长,更不是外围站着的那帮徒众。而是我。这多少让人有点意外,毕竟等着他说话的是对方几个大人物,我反而是最不在乎他说与不说的那个人。说实在话,我虽然一直向往做个庸才们羡慕尊敬的大人物,一言九鼎,应者云集,但此时此刻,我却宁愿做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最好被他们集体忽略不计,任凭我与叶欣在屋角卿卿我我。
可是在这个身不由己的江湖上,并不是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李开心面向我,慢慢地举起手中的铁盒子,我能依稀看清上面被无厘道长用剑刺过的印痕。
李开心的问题简单直接:“王兄弟,这东西哪来的?”
问题看似简单,实际上我无法回答他。这东西哪来的?他娘的,我自己至今对此事也是含糊不清。我如果实话实说,那玩意是一个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孩,趁我昏睡之机硬塞在我怀里的,而我一直保存至今。恐怕除了我和朱玲两个当事人,天下再没人会相信这种鬼话。再往前溯,说那东西是朱玲带着三个武功低劣的草包,加上她自己冒充“塞外四杰”,从诸神教总部盗出来的。对方那帮自以为是的聪明人,估计都会把我当疯子。
问题无法回答,但一旦引起话头,绕着兜圈子却是我的强项。无论什么话到我嘴里,总能达到曲径通幽的效果。这点我一直很自信。
我清了清喉咙,长吸了一口气,笑道:“李大侠,这话好像问错对象了。你应该问的是对面那两位恼羞成怒的大人物。另外,我觉得,你首先要搞明白的是,为何我一展示这个东西,他们立马对我痛下杀手?”
李开心尚在沉吟,对面有人插话了:“臭小子,死到临头还敢满嘴胡说八道。”
语气还是那么中气十足,还是那么咬牙切齿,我一听就知道,插嘴的是武当派的二号人物无聊道长。这家伙还真是人如其名,随时随地都在表现他的废话连篇。
我冷冷地答道:“现在是大人物在讨论大问题,还轮不上你胡乱插嘴。亏你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连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你都没搞清楚?武当派迟早会毁在你这张嘴上。”
此人虽然什么事都爱插嘴,但真斗嘴,他跟我相比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可以想象得出,他此时正憋得满脸通红,若不是旁边有人拉住,估计就要冲过来与我拼命了。虽然以他的武功,最终拼掉的是自己的命。武当派中,我最讨厌的人大概就是他了。自从掉到这群人当中,我一口恶气一直没处发作,现在于此人身上虽然只散发了一部分,心中还是得到了一丝丝莫名的快感。
我就是喜欢看这家伙想说而又说不出、额角青筋暴露的模样。
这时接过话头的是无厘道长。此人在风度上虽不及梦遗大师,但出语一般思路清楚,推理绵密,无论是武功还是智商,比之他那位草包师弟无聊道长,高出不知多少倍。
无厘道长恨恨说道:“李大侠,相信你也看得出来,这小子处处透着诡异,目前秀水镇上所有事情,几乎都与这小子有关。但他惯于以鬼话连篇蛊惑人心,不杀了他,我们会一直处在险境当中。很可能整个江湖都无法平静。”
这话冠冕堂皇,其实说了等于没说。因为根本没提到问题的关键点:为何是在这一刻急着杀掉我?
我刚要出言讥刺几句,梦遗大师却没给我这个机会。他很快地又把话头接了过去。
梦遗大师:“李师弟,此人年纪轻轻却非同小可,在江湖上横空出世,不但武功高强,而且极其善于机巧应变,又是魔教的新任教主,恐怕其志不在小。现在各种迹象都表明,我们所遭遇的一切变故,很可能都是此人暗中操纵的。几天以前他凭着几句花言巧语,轻轻松松就杀了少林&武当十几名弟子,还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若不趁此机会杀了他,我们大部分弟子可能很难活着离开秀水镇。”
这话也只是听起来慷慨激昂,他同样没有说到要点。
我忽然间就想通了,或许大人物说话,永远是那么掷地有声,理直气壮。毕竟他们身处此时此地,说出的话并不仅仅是给我和李开心听的,因为旁边还站着几十个视他们为偶像的徒众。他们更需要顾及徒众们的感受,因而必须注意自己言辞里的感染力。这种场合,真相不重要,重要的是产生群情激愤的效果。
我不知道李开心怎么想。我说过此人让我无法猜度。但是,假如我此时有了说出真相的欲望,那么在此处,李开心可能就是我惟一的倾诉对象。我知道叶欣一点都不在乎所谓的真相,她满心牵挂的是我的完整与安全。
可是,假如我说,盒子里的惊天秘密,原来是关于少林方丈和武当掌门的阴暗过去。然后再申辩说,就因为我知道这些不该知道的事情,所有他们才急于杀我灭口。估计在场的人没谁会相信,包括李开心。
因为这些事太不可思议,超出了常人的想象,而我又无法提出更多的实证。即便我当面打开盒子,所有人也会说,那封古老而遥远的信件,是我不知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就因为我能对盒子开关自如。我消失了六天,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所以就在那一瞬间,我失去了解说真相的欲望。很多事情,说了而没人相信,其产生的后果,往往会比什么都没说出口更糟糕。
我笑道:“李大侠,不管这盒子我是从哪儿弄来的。但它现在在你手上,至少为你解决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李开心:“王兄弟,你还在顾左右而言他?”
我叹道:“我觉得,我像是纸上被你们画出来的人物。本来三五笔就足够清楚了,可你们偏偏每个人都自以为高明地为我添上几笔,生生把我搞得面目全非,连我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你以为我喜欢东拉西扯吗?怎么不想想是你们自己先扯得太远了?”
接着我双手一摊,无奈道:“你们扯得我思维都跟不上,我只能把话题往相反的方向拉。”
李开心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群,摇摇头道:“王兄弟,你不说清楚此物的来源,恐怕今天真的会死在这里。”
我再次叹道:“两个多月前,少林寺突然声称丢失了一个关乎江湖和平的神奇盒子,几天以前,少林&武当两派掌门亲口向我证实,你李大侠是盗取这个盒子的最大、估计也是惟一的嫌疑人,而他们此次精锐尽出,最初的目标也是你。你东躲西藏来到秀水镇,就是寻找盒子,或者说查清丢失真相。现在,我将盒子找到了,机缘巧合之下落入你手中。按理说你将它交给少林寺,算是物归原主,不管当初是不是你偷的,罪责也赎清了。那么,此时秀水镇上的这场风波也可以告一段落。可你们倒好,并不解释为何盒子出现之前双方便已把酒言欢,反而莫名其妙以杀我为要胁,追问盒子的来源。”
我顿了顿,接着说:“请问,盒子的来源为何那么重要?那真是急于杀我的理由吗?”
李开心缓缓说道:“本来源头确实不重要,但你这个盒子是假冒的,源头就变得相当重要了。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似乎都是有人用这个假冒的盒子作为诱饵,引发了江湖上各方人物的相互攻杀。”
我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盒子是假冒的?”
李开心不急于说话,右手将剑插在地上,变魔术似的从怀中掏出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托在掌心。
然后他才再一次缓缓地向我说道:
“因为真正的盒子一直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