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神甫和孙无用两大高手的垂死反击,非同小可,南宫玄人虽不死,但是右脚膝盖骨碎裂,右手肘部以上筋骨全断。摔进草丛里之后,忍住疼痛,不敢叫也不敢动。事实上,他一时之间无法移动分毫。对方没有追击过来杀了他,在他看来已经是很幸运了。
诸葛神甫和孙无用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也瘫倒在地无法动弹,两人不是不想将偷袭者一举杀掉,只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孙无用吐出三大口血,立即陷入深度昏迷状态。诸葛神甫稍好一点,没有昏迷,右胳膊是保不住了,掉落在三步之外的地上,鲜血淋漓,他只能左手紧紧抓住伤口,让自己不至于流血而亡。
双方三个人,就这么静静地躺在地上,听天由命。
如果此时有一个三流人物走过,就可以一举灭掉江湖十大高手中的三个,其中包括让人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还有号称武功天下第一的铁拐仙,最后一个也不简单,就是在江湖上消失了好几年的幻影刀。这种战绩与资历,足够他向天下人吹嘘大半辈子了。所幸的是,如此偏僻的地方,如果不是事先约好,谁也不会到这里来。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已经下山,黄昏渐渐逼近。
最先移动身子的是南宫玄。他毕竟没受内伤,甚至没有流血,一手一脚断了筋骨,却还有另外一手一脚活动如常。疼痛缓和之后,他便开始慢慢地向外爬,动静不能太大,搞出声响恐怕会招来灭顶之灾。他不知道的是,对方两个人伤得比他想象得更重,一个在昏迷中仍未醒过来,另一个流血过多,虽然神志清醒但只剩一口气。南宫玄被两人的最后一击吓怕了,连判断力都丧失。
南宫玄不敢回头去观察另外两个人。不过,现在夜幕降临,若不是靠得很近,根本看不清两人到底什么状况。他最渴望的,就是借着夜色逃离此地。这次偷袭对他而言并不成功,那么,对方两人是什么情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还能活着离开。
南宫玄爬得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快。后来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心里感激老天的眷顾,总算让他活了下来。他并不知道自己错失了一个大好良机,如果刚才他往相反的方向爬去,就算只剩一手一脚,也能将两大高手一刀一个全杀了,此后的江湖上很多事情的主动权,就完全掌握他的手里。
南宫玄离开两个时辰之后,孙无用才慢慢地苏醒过来,但还是不能活动。他心中的迷茫多于愤怒。
诸葛神甫此时已脱下自己的上衣,将残臂包裹了,仍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现在内心的疼痛大于伤口的疼痛,他知道偷袭他们的那个人是谁。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结义兄弟突然现身要他的命。
此时已到深夜,两人互相看不清面容,只听得到呼吸声,证明对方还没死。
最先说话的是诸葛神甫,但说得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语气也是轻描淡写,而且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孙无用居然听懂了。他这才知道诸葛神甫不但认识偷袭者,而且关系非同一般。他没有接话,实际上此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知道,此时诸葛神甫心中的伤痛,比肉体的伤痛更严重,更剧烈,更让人难以忍受。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互相搀扶着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他们结伴整整走了一夜,直到天亮才分道扬镳。在这一整夜里,诸葛神甫断断续续地向孙无用讲述了偷袭者的身份:曾经的少林高手梦碎大师;江湖上昙花一现的幻影刀南宫玄;现在是诸神教的护法长老,也是教主的结义兄弟。
南宫玄并没有回诸神教总坛,他再一次消失了。诸葛神甫以独臂形象回到诸神教,并没有将南宫玄偷袭他和孙无用之事宣扬天下,甚至对教内的亲信都闭口不言。南宫玄在诸神教年深月久,虽然大多数时候独来独往,估计也有不少死党。况且,这一次的偷袭事件,显然谋划已久,南宫玄肯定为自己留有后路。贸然揭穿他,也许会引起诸神教内乱,分裂,乃至轰然倒塌。
诸葛神甫不想看到这种结果。他选择了隐忍。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诸葛神甫闭门不出,沉下心来修正自己的剑法。他失去一臂,但体力尚在。首先要习惯以左手使剑,这个过程并不长,几个月后就能做到熟练自如。然后他将剑法招式删繁就简,最终融合成了六式,并将其命名为“绝命剑”。他后来将剑法传授与我,一再教导:“出剑要有杀人之心。”这个冷酷而悲观的观点,大概就是在那期间形成的。
诸葛神甫修练武功的间隙里,悄悄地清除了教内的一些人物,有时亲自动手,大多数时候由手下的亲信代劳。很显然,这些人或多或少与南宫玄有关联。但是,几年以后他才感觉到,根本无法将南宫玄的羽翼清除干净,只因此人在教内太过根深蒂固。这点让他很是绝望。
距今两年以前,当武功恢复如初的南宫玄秘密潜回诸神教时,诸葛神甫为了妻女的安全和诸神教的基业,无奈地选择了退出这场权力追逐,放弃或隐藏了自己内心的仇恨,一个人来到了那片荒原上。
那一年秋天,诸葛神甫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见到的是一个落寞绝望的老人,完全无法把他与江湖上闻风丧胆的魔教教主联系起来。
诸神教内部最高权力的交替,并没有引起震动和骚乱,对绝大多数教众而言,教主诸葛神甫从未离开过,只是行事比以前更加神秘而已。神龙见首不见尾,本身就是诸葛神甫的招牌特点。南宫玄对诸葛神甫的模仿,实在是惟妙惟肖。
再说说铁拐仙孙无用。
孙无用根本没想到能活到今天。他伤得太重了,当时他自己估计顶多能坚持一个月不死,所以他离开比武之地后,最大的心愿,便是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等死。他并不怕死,纵横江湖大半生,什么都经历过,并没留下什么遗憾。惟一的牵挂是,他还有一个年仅十岁的孙女。他一死,这个叫做孙叶欣的既聪明又骄横的小女孩,就成孤儿了,此后任其江湖漂泊,很难说她能长大成人。
孙无用将叶欣托付给了诸葛神甫,对方成了他在江湖上惟一值得信任的人。诸葛神甫也未让他失望,将这个小女孩悄悄地接到蜀中自己家里,交给妻子抚养,对外宣称是为女儿诸葛玲——也就是现在的朱玲,买了个贴身丫头。
一个月后,孙无用发现自己不但没死,内伤还逐渐好转,只是不能动武。于是,他开始到处漫游,暗中寻访黑衣人南宫玄的下落,此举不为自己,而是为了诸葛神甫。他知道凭自己的身体状态,这辈子要报仇基本不太可能了,只能寄希望于诸葛神甫。对方虽然损伤一臂,但尚有能力与南宫玄一战。
几年过去,孙无用的寻访并没有任何结果。
但这几年江湖上看似平静如水,实际上暗流涌动。他还惊讶地发现,江湖上很多大人物,开始暗中将目光投向偏远的秀水镇。
两年以前,江湖上突然传出诸葛神甫向少林寺送铁盒子,随后又失踪的消息,引发一系列后续事件。孙无用从这些信息中,隐隐地感觉到了阴谋和危机,但又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有一点他是可以肯定的,此后蜀中乃至整个诸神教都不再是安全的所在。于是,他悄悄地潜入蜀中,本想见诸葛神甫一面,但失之交臂,只好带着孙女叶欣一起离开。江湖上一时无处存身,爷孙两个跋山涉水来到偏远的秀水镇,一直藏身到今天。
现在,我身边的孙无用讲完了这场漫长的江湖风云,最后在夜色中长叹一声:
“我压根没想到,诸葛神甫居然会死在我前面。我更加没想到的是,在这里等待了两年,最终等来了诸葛神甫的徒弟。而且,这位武功高强的年轻人,成了这场江湖风波的核心人物。”
我沉默了一会,道:“孙前辈,坦白说,刚才我以教主印信试探梦遗大师,知道他对诸神教内部机密了如指掌之后,就在心中大胆猜测,冒充教主的黑衣人有可能来自少林寺,或者至少跟少林寺有重大关联。”
孙无用笑说:“你的猜测完全正确。”
我叹道:“相差十万八千里。”
孙无用奇道:“何出此言?”
我说:“梦遗大师一眼便认出了我手中的教主印信,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跟我师父诸葛神甫交情极深,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二是他暗中在诸神教内部安插了卧底,而且这个卧底在教内的身份和地位极高。分析起来,第一种可能性极小,魔教教主怎么会与少林方丈有这么深的交情?”
孙无用道:“所以在我讲故事之前,你认为冒充诸神教的黑衣人,很有可能就是梦遗大师安插的卧底?”
我点头道:“你讲完故事之后,我知道黑衣人就是南宫玄,此人虽然出身少林寺,却不但不会是梦遗大师的卧底,而且是梦遗大师乃至整个少林寺的仇敌。这样一来,事情更加复杂,对我更为不利。”
孙无用道:“说说看?”
我说:“首先,既然南宫玄不是梦遗大师的亲信,那么,卧底就另有其人,否则就无法解释梦遗大师为何对诸神教的机密如此熟悉。而此人能在教中潜伏这么久没有暴露,很显然不是个简单人物,不但有一定的身份地位,而且武功和智慧也可能与南宫玄相去不远。”
孙无用点了点头道:“有一定的道理,所以,你接下来要对付的,除了黑衣人南宫玄,还有这个身份仍然没暴露的卧底。”
我接着叹道:“更麻烦的还在于,我原本以为黑衣人只是个普通的阴谋策划者,只要我有机会大声嚷嚷揭穿他,他就会无处存身,落荒而逃。没想到他却是诸神教的开山元老,在教中地位仅次于我师父,又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在教内培植的势力,估计大到我无法想象。在这两年时间里,他应该把我师父以前的亲信清除得差不多了,之所以继续冒充我师父诸葛神甫,可能只是为了掩天下人之耳目,并非以真面目在教内难以立足。”
孙无用也叹道:“如此看来,你要重夺教主之位,简直就是蚍蜉撼大树。”
我苦笑道:“我现在才知道,两年前我师父为何黯然离开了。他是无能为力,没得选择。”
孙无用:“你师父离开是一种无奈,但两年间调教出了你这么一个徒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我说:“师父把教主印信藏在剑柄上,第一天就把剑送给了我,却又从来没有明说过,我现在怀疑,此举并非要传我教主之位,因为教主之位他早就丢失了,但我又不知他的用意究竟何在。”
孙无用:“用意很简单,你是他最后的希望。”
我说:“以我师父的才智武功,尚且对黑衣人的逼迫无可奈何,最终甚至连命都丧在此人手中,我一个傻小子,现在面对的情势比当初更复杂,又有什么能力承担他的希望?”
孙无用停下脚步,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师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能把教主印信交给你,肯定有他的理由。两年前他离开之时,也许暗中作了一些安排,只不过还没到爆发之时。所以,你现在别想太多,放心地去见上官飞鹰吧。你我就此别过。”
听完最后一句,我吃了一惊:“怎么孙前辈不跟我一起去吗?”
孙无用惨然笑道:“我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天下第一高手铁拐仙了,只不过一个普通老人,跟在你身边有害无益。”
他边说边向黑暗中隐去。
我叫住他:“孙前辈,请留步。”脚步声消失,对方似乎停了下来。
我鼓足勇气颤声说:“你别看我在人前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其实……其实在我内心里,自从踏入秀水镇的第一天起,每时每刻都在担惊受怕,害怕自己活不过明天,担心身边的人因我而受伤害。如果……如果孙前辈能与我同行,至少……我应该不会感到那么恐惧。”
孙无用在十步之外哈哈一笑:“王兄弟,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更放心。”
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孙无用续道:“记住,恐惧就是你力量和勇气的源泉。”
说完,声音和人影一同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