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疯子就是我的父亲。
虽然他只讲了一个漫长的故事,并没提出什么有力的证据,但是,还有什么证据,比他的生命更有说服力?他是为我挡刀剑而死的。人世间,也许只有父亲为儿子付出生命时,才能那么的义无反顾,那么的无怨无悔,那么的淡然从容。
窗外偶尔射进来一两枝箭,我无暇去理会。
老疯子半躺在床上,脸上的笑容逐渐僵硬,体内的温度慢慢消失。这个世界上与我血缘关系最近的男人,现在看上去,感觉无比的陌生。就是这个陌生人,临死前还叫我发誓,不得为了他的尸体而拼命,甚至不能为此再受任何细微的伤害。他认为我对他最好的报答,就是安全地离开,此后好好地活着。
他说过,他所受的一切,都是一种宿命。
窗外又射进来一枝箭,擦过我的左肩,直奔老疯子的前胸。离他只剩半尺之遥时,我才反应过来,立即伸右手接住,然后扔掉箭,顺手抓住老疯子的左手手腕,摇了摇,没得到任何回应。接着,我才感觉自己手掌握着的就像一根铁棍,坚硬冰凉。
刚才脑袋一片混乱,现在才想起来应该呼唤一句的,于是张嘴叫道:“何……”
话没说完,我又将后面两个字生生地咽了回去。“何前辈”这个称呼,我之前一直叫得很顺口,但现在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我刚想改口,随即又反应过来,现在说什么他都听不见,称呼他什么都已失去了意义。
人生中最悲凉的事情,莫过于此。
我终于什么都没有喊出口,只感觉两行热泪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我要尊守诺言安全离开。正门和左侧的窗户面向院子,不停有箭射进来,右侧的窗户应该是通向野外,看得到野草和泥土,对面似乎是个凹凸不平的小山坡。但此窗保存完好,外面一直静悄悄,说明可能并没有埋伏弓箭手。如果要安全地逃离,右侧窗户是最好的出口,虽然不知道外面最终通向哪里。
我不拼命,但也不能就此丢下老疯子的尸体。目前而言,这似乎并不矛盾。我走到右侧窗边,打开窗户一角,细心观察了一会,确认附近没有人。然后,将老疯子的铁剑插在腰间,双手托起他再次走到窗边,顺着窗沿将他滑到了窗外。
接着,我自己身子一纵,跳了出去。
双脚尚未着地,四面八方的劲风奔涌而至,远近不一,强弱不同。我大吃一惊,这才发现自己其实上了当。外面一直静悄悄,只不过是个假象。埋伏的高手,远比院子里更多更强。
我没时间后悔,身子一扭,直接以躯干着地,随即一轮翻滚,同时拔剑在手,向空中挥舞两三圈,避开了这阵攻击。庆幸没有中箭,但已经相当狼狈了。
我站起身,背靠墙壁,横剑当胸,目光迅速四周睃巡了一遍。左边五个,右边五个,正前方八个。全部手拿弓箭,从远处慢慢地合围而来。看样子,这十八人是埋伏在离房子较远的地方,一直注视每一个窗口的动静,一旦发现敌踪,先以弓箭阻挡,然后立即合围。看他们的身法和步法,武功似乎都不比七人剑阵的任何一个差。
我现在要从窗口退回房间,还来得及,但是,我恐怕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老疯子的尸体退回去。他们人这么多,弓箭如此密集,我不能保证自己不受伤。更何况,即便退回屋子里,藏身之处已暴露,再要逃生,也是千难万难。
惟一的办法,就是从这十八个人当中打开缺口。如果这十八人仅仅是寻常高手,并没学什么古怪阵法,我相信他们困不住我。而且,就算他们真能组成什么阵法,此处地势高低不平,威力也会大打折扣。
弓箭暂时停止射击,大概他们知道,远距离射击只能阻挡我离开,要伤我却很难。毕竟我背靠墙壁,铁剑在手,若不是出其不意,寻常弓箭是很难近身的。所以他们并不想浪费弓箭,逐渐靠近,要凭人多势众将我困杀。
这倒给了我思考和判断的时间。当然这个时间也不能无限延长,因为他们靠得越近,我就越难脱身。
正前方的人离我二十步。左右两边的人离我大致十步,八步,六步。我没时间再犹豫了。
我伸出右手抓住一扇窗,用力一扯,窗户应声而落,然后尽力向右边五人掷去。此为声东击西之举。右边五个闪身躲避之时,我迅速将老疯子背在后背,左手后翻稳住其身子,右手持剑,迈步向左边奔去。
我一狂奔,正前方的八个人也立即加快了脚步。右边五个人只是脚步稍顿,随后也快步追来。
三步之后,便与左边五人相遇。我脚步不停,手中长剑刺出,动作幅度很大,同时攻击左右两人的前胸。劲力和速度,都留有余地,我志不在杀人,更不想拼命,只要他们让开一条路让我走,我连伤他们的心都没有。
我的猜想没错,他们步法明显缺乏配合,并没练习过什么怪阵。我一剑击出,正前方两人同时向左右两边闪避,另外三人受他两个的影响,也向外退了一步。我剑不回收,直接向右外挥出,追击右边的一人,逼得他脚步都没站稳,一直退到五步之外。
如此一来,右前方瞬间露出一个空档,我立即抓住机会,从此处斜插而过。两边五个人手中的兵器鞭长莫及,待到他们重新合围,我已奔出三步之外了。他们立即追了过来,我并不回剑迎击,而是奋力前冲。
我在荒原山地长大,又经常与群狼赛跑,奔跑的能力本身就比一般人要强一些。此时我无心恋战,全力狂奔,而身后五人明显劲力不如我,再加上顾忌我手中铁剑太过阴狠凌厉,所以不敢靠得太近。于是,我与他们的距离,逐渐越拉越远。
不久之后,我已将这五个人甩在二十步之外。而其他十三人,也已差不多与这五人汇合到一处。这里地形高低不平,杂草丛生,并不利于他们四面散开,再对我实行包抄。事实上,这种复杂的地形,不利于群体发挥优势,反而更利于个人逃生。
尽管我身上背着老疯子的尸体,仍然越逃越远,应该说,地形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心里觉得一阵庆幸,如果刚才选择从正门向院子里逃跑,恐怕没那么容易脱出包围圈。
但是,我还是高兴得太早了点。我忘了重要的一件事:他们手中有弓箭。
我跑得再快,也快不过身后射来的箭。
这次破空而来的,可不像刚才在屋子里,只有零零碎的两三枝箭,而是无数股劲风,组成了一整片,奔雷般向我压来。前、后、左、右、上、下,六个方位,我几乎无处可避。
很明显,后面这十几个人,虽然没有排演过什么阵法,但对于射箭,却是经过严格的训练。方位和力度,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我若继续前奔,免不了要中箭受伤,于是猛地回身停步,长剑挥舞,尽力施展剑法中大开大合的“伤心式”和“离心式”,又刺又削,又格又切,一瞬间,将身体附近的箭全部击落。
以长剑对付空中的飞箭,注重的不是力度,而是手法的巧妙与速度,还有丝毫不差的准确度。我自出道以来,这一次情急之下,算是将“伤心式”和“离心式”两招发挥得最为绝妙。别人眼中看来,我手中长剑肯定挥舞得相当赏心悦目。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这种绝妙情况,可一而不可再。
我刚要转身再次狂奔,新一轮的箭雨排山倒海而来。
我将第一轮箭雨击落之时,已看清楚,他们十八人实际上排成两队,前一队跪在地上,后一队站着。手上弓箭的发射并不同时,但基本上间隔相等,所以并不零乱,也不相互抵触或影响。
我已经没有信心能像刚才一样,光凭一柄剑,将箭雨全部击落了。况且,就算我能再次将长剑发挥得妙到毫颠,箭雨还会有第三波、第四波乃至无数波。我怎么能保证自己每一次都那么绝妙和幸运?
别无它法。我腰间一扭,将背上的老疯子甩向三步开外的草丛里,自己顺势倒在地上,朝与老疯子相反的方向一滚,同时长剑挥出击落两枝箭。这一次我仍然没受伤,但比刚跳出窗户时更加狼狈。
我趁着第三波箭雨未到的空档,抬头向老疯子看去,他身上插着两枝箭,箭羽还在微微颤动。箭杆插入他的身体很深,周围没有血迹,就像插在一具稻草人上。
我心中大恸。老疯子为我挡刀剑而死,没想到死后仍不得安宁,即便成了尸体,还因我而中箭。我真应该完全遵守誓言,丢下老疯子的尸体,独自一个人逃生。这样他至少不需再受这份罪。
我还发现,刚才跳出窗户是个错误,中了埋伏后,不走回头路仍然是个错误。从目前的形势来看,如果刚才退回屋内,虽然完全被困住,但在室内,他们手上的弓箭对我的威胁并不大,而且,他们人数再多,也不敢硬往里闯,顶多就是偶尔放枝冷箭,与我一里一外相持。
不像现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身体每一个部位随时都受到威胁。要改变这种状况,一是得放弃老疯子的尸体,二是必须再次钻进某一间屋子藏身。
第三波箭雨已在中途,我无法站起身,紧贴地面向老疯子的尸体滚去。我挡在老疯子身前之时,箭雨也刚好到达,幸好两人都是横躺在草丛里,我要格挡的弓箭数量并不多,使得两人都没再中箭。
在对方第四波箭雨欲发未发的空隙,我迅速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附近无处藏身,三步之外有一条壕沟,尽头不知通向何处,看上去是一条早已干涸的水沟。胡乱生长的杂草,淹盖了它的真实深度。
我没时间考虑太多,抱起老疯子的尸体奔了两步,立即向深沟里滚了下去。在我触到水沟底部乱石时,头顶第四波箭雨呼啸而过。然后,我才判断出,壕沟只有半人高,完全站起身子,仍然会成为弓箭的目标。
我用剑随便割了些杂草,盖在老疯子身上,接着故意露出半个身子,装出纵身而出的样子,引发对方发射了第五波箭雨。然后我迅速蹲下,以剑割了更多的草,完全将老疯子盖住,又找了几块土坯压在上面。
接着我跪在他身边,叩了三个响头。
此时,第五波箭雨早已越过壕沟上方。再次以假象逗引对方的第六波箭雨,已经没有必要,但我得在他们冲过来之前,离开此地。
我猫腰低头,在壕沟内疾速前行。走了大约五十步之后,我从里面一跃而出,回头见到对方十八人全部引满弓,向前狂奔,快要接近我刚才滚下壕沟之处了。他们一见我现身,立马改变追击方向,同时手上的箭也全部射了过来。
这一回我轻身上阵,压力大减,不需要再躺到地上打滚了。一边奔跑,一边向后挥剑,这一波箭雨,无论是劲力还是准头,都比刚才五波要差很多。所以,我并没有中箭。
然后,我抬头一看,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一堵墙边,墙上有一扇关了一半的窗子。不管这里面是什么,我必须窜进去,避开下一轮的弓箭。
我跃起身,手上挽了个剑花,头前脚后钻进了屋内。
没有受到意外攻击,落地后我吃惊发现,自己进了一个女孩子的闺房。
更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床沿坐着一个女孩子,而且我认识她。何止认识她,简直一直对她魂牵梦萦。
她就是几天前莫名其妙从我身边消失的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