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嘛冲出大车店,习惯性地贴着墙根走了几步,突然笑了,哈,我怕什么?现在老子有通行证了,还是特别通行证!咳嗽一声,走出黑影,哼着小曲儿大摇大摆地往台东镇的方向走。刚拐过一条路口,喇嘛又惊鼠一般贴到了一面墙根,娘的,现在不怕鬼子了,可是遇到周五常怎么办?这小子一看是我,没准儿先藏到一个角落,冷不丁朝我打黑枪呢……不禁想起刚才的事情。刚才刘禄进到大车店院子的时候,喇嘛刚打完一个盹儿,正想起来撒泡尿,就听见门口有细微的喘气声,当场把尿憋了回去……凡事儿仔细点儿没错,刚才我要是不警醒那么一下子,没准儿还真被刘禄给“插”了呢,喇嘛想,尽管刘禄的话有些诚恳,可是我不控制住他,他会那样?没准儿他的脑子一乱,我这工夫已经在阎王爷那儿签到了呢……这一联系,喇嘛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撒一泡尿,不由自主地蹲到了一个黑影里。
喇嘛这里刚蹲下喘了一口气,对面路口就皮球也似蹦跳着滚过一个肉球来,喇嘛定睛一看——周五常!
周五常鬼魂似的蹦跳几下,掠过喇嘛藏身的地方,一忽不见。
喇嘛盯着他消失的地方看了许久,方才走出黑影,继续贴着墙根往台东镇的方向走。
月亮不见了,东南天边已经有些放明,淡淡的雾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疙瘩一疙瘩地在路面上游荡。
峡口路就在前方,过了这条路再往东边走就应该是韩仲春住的那片居民区了……喇嘛走出墙根,迈步上了马路牙子。
说来也怪,身上没有通行证的时候害怕遇到鬼子,身上有了通行证,这一路竟然没有遇到一个鬼子,喇嘛没趣地笑了。
站在两条路交叉的路口,喇嘛辨别了一下方向,甩一下衣袖,横着身子进入了韩仲春家的那条胡同。
刚在胡同口稳一下精神,喇嘛就怔住了,不是说好带着传灯一起过来的嘛,我怎么一个人来了?喇嘛稀里糊涂地回转身子,想要返回峡口路,脑子又是一晕,小七呢?莫非小七已经找到杨武了?下意识地又走进了胡同……歪着脑袋往胡同里瞅瞅,喇嘛突然瞪大了眼睛——前方不远处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喇嘛的冷汗一下子出来了,躺着的那个人尽管面目模糊,可是喇嘛依然能够看得出来,这个人是小七!
来不及多想,喇嘛跳过去,倒拖着小七的双脚,将他拖进了一户人家的门楼后面。
探探小七的鼻息,喇嘛的心凉了半截,小七已经死了。
就在喇嘛左右打量着应该先把小七的尸体先藏到哪儿去的时候,对面稳稳地晃过一个人来。那个人似乎早就看见了喇嘛,将帽檐往下拉拉,径自往这边走过来。这个人不会是韩尖嘴儿吧?喇嘛不敢抬头……他知道,现在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就算自己能够跑掉,可是留下的这具尸首会让他说不清楚的。对面的这个人在离喇嘛三米远的地方站住了:“兄弟,你杀人了吧。”
这个声音好生熟悉!喇嘛猛一抬头:“武哥!我操……”
杨武面无表情地走过来,抬腿勾了勾小七的尸体:“他是怎么死的?”
喇嘛的眼泪出来了:“不是我杀的……武哥,赶紧找个地方先把他藏起来!有话我后面对你说……”
杨武弯腰提起小七的裤腰,拎麻袋似的拎着身体僵硬得像棍子的小七往侧面的一条胡同里走。
喇嘛左右打量一番,鼻涕一样粘在杨武的身后,不几步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站下了。
杨武拍了拍门,门闪开一条缝,一个脑袋探了出来:“安顿好了?”
“好了。”杨武闪身进门。
“呦!六爷……”开门的那人一把将喇嘛拉了进来,“你怎么也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喇嘛跳到杨武的前面,“武哥,小七真的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杨武将小七的尸体丢到门口,回头对开门的兄弟说,“大金牙,找条麻袋把他装上,先藏好,回山的时候带上。”
“他是谁?”大金牙用脚扒拉两下小七的脸,“面熟……小七是吧?六爷,谁杀了他?”
“不知道,反正不是我……”喇嘛一顿,倒吸了一口凉气,“知道了,是疤瘌周杀了他!”
杨武刚进到堂屋,闻声退了回来:“周五常出现了?”喇嘛搂着他的腰,用力往里拽:“进来我跟你说!”杨武甩开喇嘛,站在堂屋嚷了一嗓子:“哥儿几个都起来啦!”西间屋里呼啦呼啦涌出了几个人,喇嘛一看,这几个兄弟全是杨武的人,心一踏实,眼泪竟然跟着出来了,两腿一软坐到地上,仰脸望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几个兄弟七手八脚地将喇嘛抬到西间炕上,推推搡搡地跟他嬉闹,喇嘛哭得越发厉害了。
杨武倚住门框,直勾勾地盯着喇嘛看了一会儿,推开那几个兄弟,摸了摸喇嘛的肩膀:“说吧。”
喇嘛拧一把鼻子,把鼻涕往炕沿上一抹,抽抽嗒嗒地说了说前面发生的事情,末了说:“我本来想回下街喊上传灯,谁知道脑子乱七八糟的,竟然把这事儿给忘了……走到这条胡同才发现小七躺在这里。不用分析了,这事儿保准就是疤瘌周干的。怪我啊,我应该料想到有这么一出的,我应该跟他一起来……大小我知道疤瘌周跟踪他的时候,我应该立马往这边赶……”“这事儿不怨你,”杨武打断他道,“生死由命,这事儿赖不得任何人,谁让他不仔细着点儿的?”一顿,“刚才你说,张彪发现栓子是咱们的‘空子’这事儿了?”
“对,刘禄亲口对我说的,”喇嘛擦干了眼泪,“我相信他的话,不然疤瘌周和刘禄不会知道小七叫什么名字。”
“很好,”杨武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张彪,你死到临头了。”
“武哥,这事儿咱先不去管他,你这边怎么样了?”
“也很好,”杨武的双眼闪着冷光,“昨天夜里我把韩仲春的儿子抱走了,给他老婆留了话,他很快就会出现的。”
“关大哥好像不赞成你这么办。”
“你了解他还是我了解他?”杨武冷笑道,“这不是问题,我倒是对他参加共产党这事儿很不感冒呢……这是真的?”
“我能骗你?”喇嘛涨得满脸通红,“队伍的名字也改了,现在叫……”
“叫他妈天兵天将也白搭!”杨武的鼻孔张得像狮子,“老子凭什么要听共产党的?回去我就‘拔香头子’(走人)!”
“这事儿我不好说什么……”喇嘛茫然地看着暴怒的杨武,“反正大哥安排的事儿我得先完成了再说。”
“你顶个屁用!”杨武猛地捶了炕沿一拳,“哥儿几个,都给我听好了,今天睡觉,晚上绑了韩尖嘴儿上山!丢下他,咱们另立山头!”
“武哥,这样不好吧……”喇嘛的话还没说利索,当头挨了杨武一巴掌:“滚你妈的!”喇嘛横一下脖子,不吭声了。
大金牙进来了:“小七我安顿好了……那孩子你抱去了哪里?”
杨武笑了笑:“你担心我杀了他是吧?我还没有那么杂碎。我哥哥家的孩子跟他差不多大小,我不忍心那样做。”
大金牙跟着笑了两声:“不是那意思……下山的时候,大哥嘱咐过的,不能动他的家人。”
杨武收起了笑容:“大哥做得像大哥才是大哥,如果做的事情不像大哥,说出来的话在我杨武的眼里就跟放屁一样。大家说是不是?”
满屋子的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瞅,没有人说话。
“喇嘛,你不要跟我们在一起了,”沉默片刻,杨武抬手捏了捏喇嘛的肩膀,“既然小炉匠在纱厂工地,小七又死了,你应该接替他去盯着小炉匠。不要担心,我知道你的能耐,你是不会让周五常发现你的。如果顺利地话,我想连周五常加韩仲春一起绑上山。大哥的意思我知道,派人跟踪小炉匠的意思就是探听周五常的消息,现在周五常不难找,你只要跟好了小炉匠,周五常很快就会出现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这样,你可以马上回来对我说……”“武哥你的话我是越听越糊涂了,”喇嘛摇手道,“还那么麻烦干啥?我直接去纱厂‘猫’着,早晚会找到周五常,这样我直接来找你不就结了?”杨武哦了一声:“对!你这就走。速度要快,跟好了他,估计今天晚上韩仲春就会出现,俩杂碎一起处理。”
喇嘛翻身下炕,去堂屋里找出一块饼子揣进怀里,回头冲大家拱一拱手:“老几位,等我的好消息吧!”
天色放亮,晨曦扫帚一般将薄雾驱赶得无影无踪。
喇嘛在胡同口顿了顿,转身上了通往下街的那条路。
我必须拉上传灯,身边没有个壮胆的不行,再说,也不能让这小子就这么消停着……跳上一辆黄包车,喇嘛忿忿地想。
这当口,周五常和刘禄也穿行在通往下街的那条路上。半小时前,周五常找到刘禄,简单说了几句,两个人就窜去了纱厂工地,结果,他们没有找到小炉匠,周五常当场就反应过来,小炉匠“滑”了……二人不敢怠慢,马不停蹄地往下街方向奔来。
走在路上,周五常问刘禄:“那个娘们儿打扮的家伙果真就是喇嘛?”
刘禄说:“还能有错?那身板儿,那刀条子脸……”
“你为什么不直接‘插’他?”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响枪不好呢,跟他打我又怕打不过他,就那么让他溜了。”
“他看见你了?”
“应该是看见了吧?”刘禄嗫嚅道,“反正我刚跟他一照面,他就蹿上了墙头……比,比野猫还快……”
“那就对了,”周五常恶狠狠地哼了一声,“这小子一定是知道了咱们在跟踪他,确定以后直接溜了,没准儿是他带走了小炉匠。估计很可能藏在下街,因为这当口他不敢贸然出城……大禄子,这次抓到他,咱们可不能心软了,直接下家伙!小炉匠也不能让他活了,让他帮咱们最后一件事情就‘插’了他,留着他终究是一条祸根。知道不,这小子肚子里面有牙呢,没准儿现在他已经知道我杀了他的老婆孩子,不然他跑去工地干啥?他那就是想要暂时躲着咱们,然后想办法报仇呢……哦,可是他别的地方不去,单单跑去纱厂工地,什么意思?”
刘禄哼唧道:“爱啥意思啥意思,反正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我啥也不知道。”
周五常加快了步伐:“到了下街咱们分头行动,你去小炉匠家守着,我去徐传灯家,没有的话我就去茶楼守株待兔,不信他还有别的去处。对了,有件事儿我得告诉你,暂时不用担心关大炮那边了,他派下来的那个小子让我给‘插’了,这几天他不可能再派人下来,咱们在这边办完事情就回仰口,从此正式给他们搅乱山头……你知道不,蒋骗子已经开始行动了,他要把他以前在红枪会的那些兄弟带上仰口,加上咱们的兄弟,至少也得有一百来号人。枪支弹药不用咱们心事,日本人给,论装备,咱们不输给任何人。队伍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青岛抗日先锋队,先吃掉那边的几股小‘绺子’,然后独霸仰口,搅浑了山下百姓的脑子,让他们替咱宣传,让崂山那边的兄弟都以为咱们也是打鬼子的队伍,这样,即便是关大炮想收拾咱们也名不正言不顺,那时候咱们……嘿嘿,整个崂山地区就是咱哥们儿的。”
“咱们不是要去东京当日本人的吗?”
“当他妈**日本人!你以为吉永小子就那么守信用?屁,我害怕他卸磨杀驴呢……咱们就占据崂山,将来学宋江……”
“不对吧?”刘禄翻了一个白眼,“谁招安咱们?将来的天下还不一定是谁的呢。万一国民党和共产党赢了……”
“管他妈谁赢了呢,老子有人、有枪,到时候他们还不得争着招安咱们?请好吧大禄子,跟着五爷有你的好日子过。”
“我管不了那么多……”刘禄一杵一杵地往前走,“蒋骗子去沧州了?”
周五常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怕他不回来了是吧?不用担心,这小子比我还操蛋……上次咱们把他弄上仰口以后,折磨了他几天,他先是吓破了胆,接着我又带他去见了吉永太郎,吉永答应他,将来队伍一成立,他就是大当家的。其实那不过是个傀儡,这事儿吉永私下跟我商量过……这家伙当场就高兴尿了,你猜他咋了?梆梆地给吉永磕了仨响头,说吉永太郎是他的再生父母,他生是吉永的人,死是吉永的鬼。完事儿又给我磕头,说我是他的贵人,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哈哈,这才是一条真正的狗呢。估计最近几天他就回来了,他盼望着走马上任呢……我都给他配好‘药’了,身边的兄弟全是咱们的人!你还别小瞧了咱们的人,吴大头和他带着的那几个兄弟全被我控制了,他们简直就是一群没有头脑的猪,只想着找关大炮报仇……走着瞧吧,队伍是会牢牢地控制在我手中的。”
刘禄听天书似的听完周五常的话,茫然地点头:“大哥你诸葛亮不换,简直就是一个他妈逼的神仙。”
周五常惬意地啊哈了一声:“所以我说,跟着我你就放心吧,有我吃的大虾就没有你喝的虾汤,老子讲义气、够哥们儿。”
刘禄偷眼一瞥周五常,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咽一口干唾沫,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走了一气,周五常偏过脑袋问刘禄:“这次抓到小炉匠,你敢杀他吗?”
刘禄点头:“敢。”
周五常迈步上了铁轨:“喇嘛呢?”
刘禄又点头:“也敢。”
周五常沿着一根铁轨摇摇晃晃地走:“那就看你的了。”
“你不是说先让小炉匠帮咱们办最后一件事情的吗?直接‘插’他,那还怎么办事情?”刘禄上了另一条铁轨。
“我要安排他去杀徐正义……”周五常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残忍的冷光,“本来我想亲自去办这件事情,后来一想不妥,因为吉永次郎回了下街宪兵队,万一有个闪失,麻烦可就大了,据说吉永次郎这些日子经常去老徐家串门,徐正义这家伙算是有个很结实的靠山呢。所以嘛,这事儿必须由小炉匠来办!你想,徐正义一死,这工夫咱们接着除掉小炉匠,徐传灯没有亲自报仇,肯定会乱了方寸,将就他那脾气,一定会在下街干出点儿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这样就会引逗得关大炮下山,然后咱们再在下街设下埋伏……明白了?”
“不明白……”刘禄感觉后背冷飕飕的,“老掌柜的那个人挺好的,为什么要杀他?再说,徐传灯知道是小炉匠杀了他爹……怨有头债有主,他凭什么乱来?”
“徐正义是必须要杀的。置于你说徐传灯不会乱来,我不相信,他是个楞头青,一看爹没了,小炉匠也死了,脑子一乱,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他跟关大炮是把兄弟,一旦他的处境危险,依照关大炮的脾气是不会不管他的,关大炮一定会亲自下山……到那时候,嘿嘿,”周五常阴森森地笑了两声,跳下铁轨,走上了太阳胶皮前面的那条路,“别的你就不要管了,你只要在小炉匠行事的时候在后面给我跟好了他,必须亲眼看着他杀了徐正义,然后想办法让徐传灯知道,再然后就找个机会除掉小炉匠,你的任务就完成了,咱们俩马上回仰口等候消息。这边,吉永的探子会把下街这边的情况随时报告给我的。你也不用担心小炉匠杀徐正义的时候会遇到徐传灯,他是个很小心的人。”
刘禄的冷汗几乎湿透了褂子,连看一眼周五常的胆量都没有了,闷着头一路疾走,不知不觉已经超过了小炉匠的家。
周五常抓起一块石头砸向刘禄:“回来!”
刘禄的脊背上挨了一石头,茫然回首,打个哆嗦退了回来。
周五常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刘禄的肚子:“分头行动吧。”说完,肉球也似奔向顺丰马车店。
刘禄抬头望了望天,天边已经透亮,大雾将他的头发润得湿漉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