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外号外!国民政府与大日本帝国在上海签订中日新关系调整纲要!”
清晨,寂静的下街被一阵报童的叫卖声惊醒。
睡意朦胧的徐传灯穿好衣服,胡乱洗一把脸,伸着懒腰走出了顺丰马车店的大门。胡同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
杂货铺的大门开着,满仓在门口招呼那个报童:“过来过来,看看有什么新鲜玩意儿。”
报童擤一把鼻涕,抽出一张报纸,立马又缩回了手:“满仓大哥,你识字吗?”
满仓过来抢报纸:“我不识字有识的,我家掌柜的识字。”
传灯老远吆喝了一声:“不看!”
报童回过头来冲传灯撇嘴,传灯走过来,一把将他扯到了一边:“回家歇着去!这样的报纸不卖也好。”阴着脸进到门里,满仓跟了进来:“掌柜的,看看报纸也好啊,咱中国跟小日本儿又要调整新关系……”“把你调整到海里喂鱼啊?”传灯回头瞪了他一眼,“你少听报纸上瞎咧咧,没他妈一句好话。妈的,报纸上一句人话都没有,前几天还说胶东一带的抗日武装全被皇军消灭了,哪有的事儿?远的不说,就说崂山那边……不跟你唠叨了,说了你也不懂。干活儿!”
满仓边把架口上的货物往柜台上摆边嘿嘿:“掌柜的是个明白人,咱不听兔子叫。”
传灯嗤一下鼻子,哼道:“刘大哥走了?”
满仓翻个白眼,撅着嘴巴嘟囔:“还刘大哥呢,整个一个彪子……半夜就走啦,说是要去找他哥哥。掌柜的,我就纳了闷了,你说就这么个半死不活的彪子,当初老爷怎么会让他跟着汉兴掌柜的干活儿?汉兴掌柜的……”“闭嘴!”传灯的眼睛凸得几乎都要掉出来了,“你哪那么多废话?我不是嘱咐过你吗,让你看好了刘禄,你怎么让他半夜走了?”
满仓委屈地瞅着传灯,嘴巴扭得像棉裤腰:“你也没说让我拦着他呀。你只说让我盯着他,可是我敢吗?他的手里有枪呢……”咽一口唾沫,颤着嗓子说,“我看见他半夜里爬起来,腰上别着一把乌黑的手枪,我问他要去哪里……”“你应该跟着他的,”传灯的口气舒缓了一些,“我怀疑他在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呢,别让他连累到咱们。”满仓说:“干脆让他滚蛋算了……哦,老爷不让。掌柜的,老爷让他在咱们铺子里干,他怎么不愿意来?啥意思呀……对了,他是不是个共产党游击队?”
传灯呸了一声:“就他那样的,人家游击队让他去挖大粪呀……呵,他哥哥就是个吃大粪的。”
无聊地笑了笑,传灯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前天初见刘禄时的情景。
前天大庙场赶集,传灯正指挥满仓从大车上往下卸货,胳膊突然被人拉了一下,传灯回头,眼睛一下子直了,刘禄?
刘禄的脸红得就像一只扒了皮的兔子,仰脸看着传灯,嘴巴一个劲地哆嗦:“掌柜的,我回来了……我到处找你,我……”“跟我来,”传灯四下看了看,拉他钻出了人缝,“回来的就你一个人?疤瘌周呢?”刘禄好歹把那口气喘匀和了,哑着嗓子说:“我们俩走散了,在旅顺口就走散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一个人跑回来了……兜里没钱,我一路要饭,走了大半年……掌柜的,我是彻底没有饭辙了,你无论如何得收留我。”
传灯想了想,拉他进了一家饭馆。坐定,传灯要了一大钵子羊汤外加四个火烧,往刘禄的跟前一推:“先吃饭。”
风卷残云一般吃了饭,刘禄抹着嘴说:“刚才我去见过老掌柜的了,老掌柜的让我去你的铺子先干着,你看?”
传灯犹豫片刻,开口道:“不是我不愿意收留你,铺子那么小,买卖又不好,实在是容不下人了。”
刘禄的眼圈红了:“明白了……那我就不拖累你了。这样好不好,我去码头上扛活儿,你给个睡觉的地方。”
传灯点了点头:“这好说,你晚上就睡我铺子里好了。”心说,这样最好,我正想试探你呢,骗谁?周五常不可能不跟你在一起。
“掌柜的,那我就跟老掌柜的说说这事儿?”刘禄可怜巴巴地问。
“你就说你已经找到活儿了,不是我不收留你。”
“那好,”刘禄哆嗦着打了一个嗝,咯啦咯啦就像拉锯,“……我白天去码头,晚上回铺子,好歹也有个人样了。”
“有件事儿我得问问你,”传灯皱起了眉头,“当初咱们去见魏司令的时候,你为什么用枪对着我?”
“怎么可能……”刘禄的脸上泛出忧郁的表情,似乎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我被周五常给逼傻了……”
“如果我不跑,你是不是会杀了我?”传灯不动声色地问。
“求求你别问了……”刘禄的眼泪顺着鼻孔流了出来。
传灯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笑道:“我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收起笑容,摸了摸刘禄的手背,“别抽搭了。我来问你,我跟喇嘛跑了之后,你们都做了什么?”刘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出来追你们,没追上……周五常要回去看看魏司令死没死,没死的话他想再补上几枪。我们跑回去一看,炕上已经没人了,地窖里也没有……周五常当场傻了,拖着我就跑。我们刚跑出大车店,后面就响起一阵枪声,有几个端着枪的人从后面追了上来。我们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树林。那帮弟兄找了一阵没找着,抬着魏司令上了一辆马车。我听见胡菊仙在马车上跟那几个弟兄说话,这才知道那几个弟兄是抗联的‘溜子’。抗联被鬼子扫荡散了,杨靖宇司令没了下落。我跟周五常在林子里躲了好长时间,天快亮了我们才敢出来……后来,我们俩上了一辆去奉天的拉煤火车,跑了一天一夜我们跳了车,后来才知道这是到了旅顺……”
“杨靖宇死了?”传灯的胸口有些憋闷。
“死了……在旅顺,周五常买了一张报纸,上面有杨司令的照片……他死得好惨啊,听说鬼子剖开他的肚子,里面全是棉花和草。”
“后来呢?”传灯咽了一口唾沫,“我是说,后来你们就走散了?”
“嗯,”刘禄偷眼瞥一下传灯,声音小得像蚊子,“我们找了一家旅馆,一宿醒来,周五常不见了,估计他是故意甩了我。”
“你们拿了魏震源的金腰带是吧?”传灯故意和稀泥。
“没有啊,”刘禄诧异地看着传灯,“你们没拿?周五常说,喇嘛是个贼,没准儿金腰带是被他‘顺’走了呢。”
“胡说八道!我们连金腰带是个什么模样都没见着呢……哎,是不是金腰带还在魏司令的腰里呢?”
“也说不定,”刘禄舔舔嘴唇,顺路捎走了一块干鼻涕,“周五常后悔没先摸摸魏司令的腰呢……其实他也不清楚金腰带在谁的身上。”
“不管它了,”传灯起身道,“反正我和喇嘛没见着什么金腰带。”
“就是就是,不关咱爷们儿的事情,”刘禄腆着脸笑了一气,猛地哆嗦一下,“你有没有我哥哥的消息?”
“有啊。去年他在我的铺子里干过几天,后来走了,连招呼都没打。呵,他还不如你呢,你走的时候还打过招呼呢。”
“我哥就那脾气……”刘禄笑得有些尴尬,“他是个老实人,不懂礼貌……唉,他到底去了哪里?”
“有可能是闯去外面了,哪里的粮食不养人?就像咱们,在东北不是一样活着吗?”
“掌柜的,对不起啊……”刘禄的眼圈又红了,“在东北,我……”
“不要再说了,”传灯已经走到了门口,“那事儿已经过去了。”
刘禄摇摇晃晃地往下街方向走。传灯揪出正在扯着嗓子叫卖的满仓,指着刘禄的背影说:“跟上他,看看他要去哪里。”满仓盯着刘禄的背影说:“这不是刘大哥吗,盯他干什么?”传灯猛地一推满仓的后脖梗:“让你去你就去!注意,别让他看见你啊。”
不多一会儿,满仓回来了:“掌柜的,刘大哥进了春园茶楼。”
传灯有数了,周五常肯定也在下街!不然刘禄是不会去春园茶楼的,周五常一定是躲在茶楼里面。这两个家伙在捣鼓什么营生呢?传灯的眉头皱得就像一头大蒜……周五常来了下街,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行踪,让刘禄先来我这里探探风声,然后他就该出面找我了……传灯知道周五常是个什么德行,他见了钱比苍蝇见了血还要下作,他一定能够猜想到魏震源的金腰带已经被喇嘛给偷走了,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得到金腰带。看来我得注意点儿了……周五常一旦知道金腰带的下落,一定会出手,他的手又黑又毒。
金腰带被传灯和喇嘛埋在下街东北方向老虎山的一块黑石头下面,腰带上密密麻麻插着的金条他们一根没动。
我必须尽快把金腰带挖出来送去崂山……万一喇嘛回来看他妈,不小心被周五常抓到,那可就麻烦大了。
要不我去见一见周五常?这个念头刚起,传灯就呸了自己一声,我去见那个杂碎干什么?
传灯打定了主意,既然周五常跟我玩捉迷藏的,那老子就接招,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在下街“抖擞”……
傍晚收摊时候,一身苦力打扮的刘禄来了。他的表情轻松了许多,告诉传灯说他在码头上找到了活儿,是夜班,傍晚去,半夜回。传灯没有多说话,让刘禄帮忙收了摊儿,吩咐满仓清理帐目,自己一个人回了家。第二天一早,传灯听满仓说,刘禄半夜来杂货铺里睡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脸色阴沉得像个痨病鬼。中午吃饭的时候,刘禄来了,愁眉苦脸地说,那活儿干完了,又开始扛零散包了,时间没个准儿。传灯安慰他说,有活儿干着就好,总比在东北的时候强。刘禄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就像一张破鞋底子。吃完饭,刘禄进了他和满仓睡觉的那屋,躺在炕上一个劲地骨碌眼珠子,仿佛有一肚子的心事。傍晚,刘禄不见了,满仓说,他看见刘禄摇摇晃晃地往春园茶楼那边去了,传灯更加怀疑周五常就躲在茶楼里面。难道昨天半夜刘禄出去是又去了茶楼?不行,我一定得知道周五常藏在哪里,不然万一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连个防备都没有……传灯打定了主意,今天务必把周五常的行踪打听出来,必要的时候报告给关成羽,先除掉他再说。
整整一天刘禄也没有出现,天擦黑的时候传灯等不及了,嘱咐满仓关门,一个人往春园茶楼走去。
路上没有几个行人,黏糊糊的风盘桓在传灯的头顶,就像有无数蚊子在跟他说话。
几个贼眉鼠目的汉奸在胡同口溜达,夕阳抹在他们身上,让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坨一坨的屎橛子。
浑身燥热不堪,传灯甩了汗衫,单手拎着,边哼哼小曲边往胡同里面晃:
尊一声少爷细听原因,
自从你下生落了地,
你费了老奴我多少心?
你父当年不行善,
杀人放火罪滔天……
晃到茶楼门口,传灯站住屏了一下呼吸,刚要抬腿进门,脖子就被一块坷垃打了一下。传灯抬眼一看,墙头上端坐着嬉皮笑脸的喇嘛。传灯慌乱地往胡同口扫了一眼,那几个汉奸已经不见了。传灯舒了一口气,吭出一口浓痰射向喇嘛:“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喇嘛纵身跳下来,展开双臂抱住了传灯:“七弟,想死你六哥了……”传灯推开他,拉着他蔽到了门垛旁边:“你来的时候没被别人发现吧?”“老子是干什么的?”喇嘛嘿嘿地笑,“老子是个飞贼,来无踪去无影……嘿嘿,憋不住了吧?天还没黑透就来逛窑子?”传灯捅了他一拳:“我不跟你学!哎,你不是跟武哥一起回崂山了吗?怎么又来了这里?你妈不在这里了,在我家呢。”“哈哈,我们回去了不假,可是山上太憋人,我就自己跑回来了,谁也没告诉……别误会,我来这里也有重要事情要办,因为我发现了一个人,我是来找这个人算账的,”喇嘛止住笑,正色道,“这个人是咱们的仇人。”传灯看看他诡秘的眼神,扑哧一声笑了:“估计咱们俩想要找的是同一个人。”
“对,周五常。”
“你看见他了?”传灯的心猛然抽了一下,脸色有些发黄。
“没看见,可是我知道刚才他来过。我听大茶壶说,他在这儿躺了一天,刚走。”
“那就对了。刘禄来过好几次,你看见他没有?”
“看见了。刚才他来这里溜达了一圈,一个人走了,看样子像是要去码头,我正要跟着去呢,你来了。”
“走,去码头。”传灯拔脚就走,“你在后面跟着我,不要让他们看见咱俩在一起。”
太阳沿着海面落了下去,刚才还红彤彤的海面一下子变成了灰色,就像突然蒙了一块塑料布。海鸟贴着海面低飞,不时响起一阵怪怪的叫声。码头上接二连三地亮起几盏汽灯,汽灯照耀下,整个码头一片忙碌景象。传灯抿一把裤腰,装作找活儿干的样子,疾步进了码头。
在人缝里出溜了几趟,传灯在一个人堆里发现了身上披一块破布,刚卸下麻袋,拖拉拖拉往后走的刘禄。
传灯假装崴了脚,慢慢蹲到了一只木头箱子后面。在这里,干活儿的人们基本看不到。
刘禄走到一堆货物那边,有人发到他的肩头一只麻袋,刘禄嘿咻一声颠颠麻袋,吃力地往这边挪步。
传灯紧紧地盯着刘禄的前后左右……往来穿梭的人流让传灯感觉自己的眼睛不够用,索性站了起来。刚站稳,传灯的腰就被一根指头戳了一下,传灯猛一回头,喇嘛站在后面咧着嘴笑:“别瞎踅摸了,跟我走,我发现疤瘌周了。”“在哪里?”传灯转回头继续盯着刘禄,心悬得老高。喇嘛拉着传灯往箱子后面靠了靠:“他出了码头,往板桥坊方向走了,走得很快,差点儿就被他给甩了……我看见他进了一户人家。估计是在那儿租了房子。你去那边盯着,我马上回山报告给关大哥,怎么处置他咱们就不管了。”传灯想了想,开口道:“不急,先稳住刘禄,打听出来他们到底来这里干什么,最好弄明白魏震源现在的情况,然后再告诉关大哥……我的脑子也挺乱,先这样吧。”
“先哪样?”喇嘛茫然。
“先……”传灯跺了跺脚,“管不了那么多了,你先回去盯着周五常,我在这边看着刘禄,完事儿你再来找我碰头。”
“也好,”喇嘛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刚才你说魏震源……是不是魏震源没死,也回来了?”
“不知道。这样,你抽空去老虎山把金腰带取回来,送到崂山,到时候让关大哥拿主意。”
“娘的,金腰带……”喇嘛大口地喘气,冷汗冒出了额头,“万一魏震源找上门来,咱哥儿俩还真有麻烦呢……六弟,金腰带……”
“别怕,反正腰带上的金条咱们又没动,大不了还给他,有什么呀。”传灯这样说着,心还是空得厉害。
“就是就是……”喇嘛的腮帮子哆嗦几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传灯推着喇嘛绕出了木头箱子:“赶紧走吧,周五常很狡猾,别脱了钩。”
就在喇嘛刚刚拐上通往板桥坊的那条土路的时候,一辆马车咔啦咔啦地从码头边的大路上驶过,车里坐着的是魏震源和胡菊仙。
传灯重新蹲到木头箱子后面,摸出烟刚点上,两只脚在他的跟前停下了。传灯抬头一看,刘禄笑眯眯地站在他的头顶。